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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文参与伯乐主题写作之【纪念】
烈日丹从盛林中出来时,完全不像五年前的样子。
他消瘦的身躯似乎只剩下干枯的皮肤覆盖着还算强壮的骨架,头发胡乱扎着。只有一双眼睛还有些神采,不过眼中的神采也只属于盛林。烈日丹踏出盛林时,眼神随即黯淡下来。远处打闹的孩子拿着木头削成的刀、枪奔跑打闹。他们口中喊出的刀枪,都刺痛了烈日丹的心。如今的这些孩子都学会了无色人的话,连木矛都不肯再拿。烈日丹走过他们身边,不愿看他们。他每次看到这些孩子总会想起五年前被自己逼走的阿克。哦,阿克,似乎已经想不起他的模样了。他大概在东边的大水上捉鱼过日子吧,也可能在很远的山狼部落做猎手,或者他已经……。反正盛林中已经没有阿克的踪迹,如果他在,烈日丹一定会知道。
“烈日丹,你又空着手回来了吗?”一个小孩问道,一群小孩瞪着大眼睛看着他。烈日丹摊开双手,转了一个圈,默默地向家里走去。他不想看这些孩子失望的眼神,但他也无能为力。土哈马说长青已经离他们远去,盛林也不再给予他们丰富的物产,这一切都怪无色人。那些无色人用他们的枪侮辱盛林,用他们的刀掠夺盛林,还用这些东西逼迫他们的部落臣服上贡。他走过一片墓地,那里插着许许多多的木矛,有哈朗的,有伦德的,还有部落里许多的猎人。烈日丹羡慕他们能在长青抛弃这个部落之前就能到长青的英灵殿中生活,而他只能为了部落中的老幼忍受无色人的羞辱。烈日丹的手攥着木矛,仿佛掐着无色人的脖子一般。他用力,再用力,长叹一声,佝偻着身体继续走。
土哈马似乎永远都在祭坛前坐着,他只剩下一条腿和一条胳膊,还有那一只本来就是的独眼。无色人让他投降,他不肯,一条腿便没有了。无色人又让他投降,他还不肯,一条胳膊脱离了身体。无色人再让他投降,他依旧梗着脖子高呼长青之名。一把长刀放到他的脖子上,滴落的鲜血证明了刀的锋利。土哈马不在乎,他用木矛指着部落猎人的尸体,高举着仅剩的胳膊,用发白的嘴唇念着:“长青永在,你的孩子即将回到你的怀抱。请你为他们指引道路,打开英灵殿的大门。”土哈马颤抖的声音在尸体遍布的部落中回荡,女人抱着孩子,猎人攥紧木矛,他们看着无色人手中的刀高高举起,狠狠地落向土哈马的脖子。
“我知道黄金在哪里。”一个同样颤抖的声音阻止了刀的下落,烈日丹跪在地上用手指着祭坛说:“别再杀了,我知道黄金在哪里。”土哈马眼睛通红,瞪着烈日丹,往地上吐了一口沾满鲜血的唾沫,恨恨地说出:“叛徒。”这两个字从那时候起就伴着烈日丹的出现而出现,土哈马每次看到他都会骂他,再吐一口唾沫。
土哈马像个守墓人一样守在残破的祭坛边上。他说他不能死,他要看着烈日丹被长青抛弃,他要抱着烈日丹的尸体一起投入大火之中,因为他们俩都没有资格进入英灵殿。烈日丹是新的族长,不过在无色人的胁迫下他更像是一个奴隶。他听着叛徒两个字,苦笑着从土哈马身边经过。
不远处的皮棚下有无色人在教他们的孩子说无色人的话,这些孩子吃着无色人带来的面包,穿着无色人带来的衣服。又岂止是孩子呢?看看这周围吧,无色人的文字替代了岩画上永存的长青和英武的祖先。无色人的舞蹈和歌声替代了他们对长青的祈祷。烈日丹的脚有千斤沉,但他又不得不快速地走回家。一处皮棚里,苏朵从里面出来。她看见烈日丹刚好走到自己面前,立刻低着头躲到一边。一个叫亚瑟的无色人从苏朵身后出来,他整理着裤子大叫着:“丹,站住。”
烈日丹习惯地冲亚瑟微微鞠躬,反正他佝偻着背。亚瑟的大手拍在烈日丹的肩膀上吩咐道:“去给这个姑娘拿上三块黑面包。”略一停顿又说:“不,四块吧。再来一瓶朗姆酒。”苏朵的脸上立刻呈现出笑容,看到烈日丹在看自己,又将头低了下去。
烈日丹一言不发,只是重重地点头后拖着沉重的脚去搬面包了。那黑色的面包就像无色人手里的黑管子,黑管子收割猎人的生命,黑面包收割女人孩子的心。苏朵就是为了这些黑面包才跟着亚瑟,她总是比别的女人有更多的黑面包。她拿这些黑面包养活她的弟弟,养活她的爸爸。烈日丹不敢再想下去,他知道自己又要开始思念阿克了。当初在马克格拉时撵走阿克看来是对的,至少他不用像自己、像苏朵、像土哈马,像部落那些被砍断双腿双手的猎人一样活得如此艰难。或许他已经死了吧?烈日丹的鼻子冲进面包的香气。他拣着个头大的面包拿了四块,向管物资的胖子罗杰指了指亚瑟的方向,微微鞠躬就走了。烈日丹也饿,他记不清上次吃饱是什么时候的事。他怕自己多留一会,流出的口涎会换来罗杰的鞭子。
苏朵就在皮棚外等他,烈日丹将面包塞到苏朵手中,转身离开。苏朵还是那个样子,自从亚瑟进到苏朵的皮棚后,苏朵就是这样。烈日丹没走几步,听见苏朵在身后唉了一声。他回头时苏朵已经回到皮棚,地上放着一块黑面包。他还是苦笑,继续走自己的路。他怎么可能拿那块黑面包呢。
家里还有半捆晒干的石草,这种草生长时极为坚硬,像石头一样。但是晒干后反而软软糯糯,煮熟了还带点咸味。石草这个名字还是烈日丹取的,无色人占领部落后这种草悄无声息地长满了路旁。烈日丹煮着石草,火舌舔食着石锅。木柴有些潮湿,时不时爆出一些闪耀的火花。皮棚外有个声音:长青永在……铭记恩惠……长青的孩子……。声音听起来很熟悉,断断续续地读着什么东西。
烈日丹猛地跳起来冲到皮棚外,绕到皮棚的后面。有个猴子一样的男孩一只手掀着一块破旧的狼皮,一只手摩挲着石板口中念念有词。烈日丹劈手夺过狼皮慌张地盖在石板上,他看了一眼猴子一样的男孩又把石板边角的狼皮塞好,用脚推上一些土跳在上面踩了好几脚。
男孩笑着说:“族长,这是什么啊?”烈日丹没好气地说:“亚马这里没你的事,不过就是一块普通的石板,快回家去吧。”这个叫亚马的男孩没有一丝要走的意思指着已经被土覆盖的狼皮说:“普通的石板为什么要用狼皮盖起来?我认得一些我们的字。”又压低声音神秘地说:“那是讲长青的事对不对?我认不全,是不是讲我们的神长青?”烈日丹的心像是被什么东西狠狠撞了一下,踩土的脚差点崴到,很快他就恢复镇静:“都是些早就应该扔的东西,我捡回来压皮子的。”烈日丹口中这么说,但脚下的动作明显轻了许多。他看着亚马说:“回去吧,以后不要碰这些东西。”亚马抱着胳膊,歪着头,一脸坏笑,清澈的眼神仿佛看到了烈日丹心中的秘密一样:“我走了,族长。”亚马跑得很快,像风一样带动着路边的石草,甚至连天上的云彩都随着他的跑动而东倒西歪。“他多像阿克啊!”烈日丹不由自主地说。亚马今年也有十五岁了,如果是以前就应该在七天后举行马克格拉,那时候的孩子就会成为猎人,传承长青的荣耀。“长青啊,你在哪里?”烈日丹默默祈祷着:“我们的神,你在哪里?”
天总是黑得很快,太阳的光芒仿佛在烈日丹的身上越来越少。烈日丹也是期盼黑夜的,只有在黑夜时他才感觉这里还是曾经的那个部落。远处的山,近处的盛林,天上的月,甚至连遥远东边的大水都能被烈日丹拥入怀中。他喘着粗气,轻轻将土拨开,掀起狼皮,在煞白月光之下摩挲着石板上浅浅的刻痕:“长青永在,我从今开始守望,至死方休。我生于长青,长于长青。我将铭记恩惠,记于心中……。”泪水滴在石板之上,五年里烈日丹不知在这里流过多少泪水。这块石板是他亲手刻的,原先的那块已经被他砸烂。是无色人逼着他这么做的,他永远不会忘记那一天。祭坛上熊熊烈火,他用石头将刻着誓言的石板一下一下砸成碎块,族人跪在周围,口中高呼长青……。烈日丹在寒风到来时开始刻这块石板,一直刻到草呤虫飞舞的时候。他要把誓言传下去,让他们的后辈永远记得长青,永远记得盛林边上的猎人。石板刻好后,烈日丹每天晚上都要来念一遍。他怕无色人发现部落里还有这样的东西,只敢在晚上出来。他更怕自己忘记誓言,所以还是冒险出来。烈日丹慢慢念着,身后一个轻轻的声音跟着他念。烈日丹半跪在石板前,突然像花豹一样跃起,一只脚在地上一点扑进了身后的草丛之中。
亚马像个猴子一样被烈日丹提在手中,还是一脸的坏笑:“族长,我们都听见了。”
“你们?”烈日丹左右看了看,几乎每个草丛中都站起来一个孩子。“看来是真的老了。”烈日丹叹了一口气,心里想:“离得这么近我居然不知道草丛中有人。”孩子们也不再躲藏凑到烈日丹身边,叽叽喳喳地叫着:“烈日丹,烈日丹。给我们讲讲长青,你念得真好听。”烈日丹放开亚马,赶紧比划了一个噤声的手势。孩子们依旧说着,亚马将食指放在嘴边,口中发出“嘘”的声音,孩子们这才安静下来。烈日丹苦笑着摸了摸身旁一个孩子的头,他刚才忘了这帮孩子哪里知道猎人们沟通的手势。亚马冲着烈日丹咧嘴一笑,晃着食指说:“我们现在都用这个了。”烈日丹望了望远处,无色人早已经睡觉了。他努力直起有些佝偻的脊背,挥挥手说:“都到我的皮棚里来。”
小小的皮棚里挤满了人,一共十五个孩子。最大的和亚马一样都是十五六岁的年纪,最小的也有七八岁了。这些孩子将烈日丹围在中间,一个个瞪大了眼睛生怕错过烈日丹讲的东西。烈日丹从长青开始讲起,从部落的第一任族长古尔丹一直讲到土哈马。这些故事有的是烈日丹从他阿爸那里听到的,有的是土哈马在狩猎休息的时候说的。有的孩子问长青到底是什么?烈日丹一脸严肃地看向盛林:“长青就是我们的神,他没有具体的样子。他可以是盛林中的树,可以是盛林的泉,可以是我们每一个人。”看着孩子们迷茫的神色,烈日丹又说:“等你们长大后就会明白。”
元星是出现在天际的第一颗星,它的出现代表着黑夜即将过去。烈日丹笑着说:“好啦孩子们,天已经亮了。你们快回去吧。”孩子们不舍得往外走,亚马站在门口问:“族长,我们以后还能来吗?”看到烈日丹笑着点点头,亚马又问:“族长,我是不是可以参加马克格拉了呢?”烈日丹沉思了一下,还是点了点头。已经很多年没有举行过马克格拉了,可能这就是长青抛弃他们的原因。但是亚瑟能允许他们举行马克格拉吗?他将部落里所有关于长青的东西都销毁了,他要的就是部落不再记得长青,只记得无色人的赐予。一道闪电照亮烈日丹的内心——是啊,无色人就是要我们忘记长青,忘记我们的祖先,一辈子只做他们的奴隶。
烈日丹的汗一下冒了出来,他当初投降只是想保住部落族人的生命,没想到无色人的用心居然如此狠毒。汗水顺着烈日丹的头流下,他越想越心惊,长青已经在部落里远离。不过他又感到欣慰,像亚马他们这样的孩子还知道长青。烈日丹握紧拳头暗暗发誓:一定要举行马克格拉,纪念长青,纪念那些尚未远去的英灵。接下来的几天烈日丹都不曾去盛林狩猎,他到处打听着亚瑟的消息。这个无色人的头领已经好几天不在部落里了,似乎是到东边处理什么棘手的事情。烈日丹一遍遍在心里演练如何说服亚瑟同意举行马克格拉,他不能越过亚瑟——即将到来的寒冬还指望无色人的食物帮助族人。
亚瑟不在部落的日子里孩子们似乎格外轻松,他们每天都缠着烈日丹讲长青的故事。长青的故事就是盛林的故事,也是他们猎人部落的故事。故事里的巨熊、山狼、花豹等等都让孩子们没了睡意,一个个在胖子罗杰的课堂上打瞌睡。烈日丹晚上成了部落真正的族长,白天又是佝偻身躯的奴隶。不过胖子罗杰似乎看出了一些端倪,你警告烈日丹:“你最好收起那些原始的把戏。”烈日丹唯唯诺诺地鞠躬,晚上还是饱含热泪地讲述故事,教唱誓言。
亚瑟回到部落的时候盛林的飞鸟才刚睡下,他左手缠着白布,白布上透出血迹。跟他一起回来的无色人都好不到哪里去,或多或少的都带着伤。这些无色人聚在胖子罗杰的皮棚里喝着酒,竟然没有一个人说话。烈日丹已经在皮棚门口呆了很久,他感觉从太阳落山开始已经快呆到元星升起了。
胖子罗杰似乎是喝多了,口齿不清地问:“乔治那边什么情况?你们回来也不说话,脸色差得像死过一次。”
“哼!乔治死了。”是亚瑟的声音,“海边的人真厉害,烧了我们十多条船。他们游得像鱼一样快,我们的枪根本没有用。”
胖子罗杰又问:“看来咱们损失不小啊?黄金呢?皮毛呢……。”罗杰的呼吸都急促起来,一口气问了很多。烈日丹还是听不太懂无色人的话,只能听懂黄金和皮毛,这些都是他和族人日夜辛苦弄来的。不过听到无色人在大水边上吃了亏,他心里还是挺高兴的。
亚瑟说:“乔治他们完了。我就说不可能让我们这么远过去支援,到那一看才明白,连乔治在内就剩五个人了。前天那些海边的贱民又打过来,哼,把乔治一下就捅死了。”
“黄金?皮毛?”罗杰又问。
“都沉到海底了。”亚瑟猛地提高声音,“有个人非常厉害,海边的人称呼他大水阿卡。嗯,他完全不像海边那些蠢货。就是他杀了乔治。”亚瑟用手指在心口戳了一下:“鱼骨一下就扎在这里,乔治像条鱼一样扭了半天才死去。”。
皮棚里又是一阵沉默,良久亚瑟才说:“睡觉吧,先生们都累了。明天让烈日丹带人进盛林。海边的损失只能让他们补。”皮棚里传来一阵脚步声,烈日丹赶忙躲到一边的草丛里,他可不想在这个时候被亚瑟看见。亚瑟晃着身子,径直走向苏朵的皮棚。烈日丹在草丛里蹲着,似乎有种在草丛里狩猎猛兽的感觉,“大水阿卡?这是个什么样的人呢?”烈日丹心里想着“不管怎么样,看来无色人不是不可战胜的。”手被什么东西扎了一下,疼得他差点跳起来。他回头一看,原来是石草。远处,苏朵的哭声传来,在这个寂静的深秋,在这个夜晚,在烈日丹的耳朵里,格外刺耳。
天刚亮时亚瑟就派人叫烈日丹过去。亚瑟一身酒气,坐在罗杰的皮棚外面用熟练的土语说:“烈日丹大族长,你今天带人去盛林,太阳升起第七次的时候我要一百张山狼皮,五十张花豹皮,黄色珍宝三十盎,白色珍宝五十盎。”尽管昨天晚上烈日丹已经知道亚瑟的想法,但还是被这几个数字吓了一跳,这可是过去一年的收成啊。亚瑟看着烈日丹由黄转白的脸继续说:“如果拿不到我要的东西,你和你的族人准备在这个冬天饿死吧。”说完挥挥手让烈日丹走开。
烈日丹习惯性地鞠躬,转身走了两步停在原地,转过身轻声说:“先生,能不能少一点?你知道现在盛林中已经没有多少动物了。”他用手比划着,努力想让亚瑟明白自己的意思。
亚瑟依然那么有礼貌:“我的大族长,你会有办法的。我相信你也知道,没有我要的东西,你也不会有你要的东西。”说着抓起一块黑面包扔给烈日丹:“这是给你的最后一块面包,剩下的拿我说的东西来换。去吧,只要有腿的都带上。”
烈日丹咬着牙,佝偻的身体伸展开,一字一句用无色人的语言说:“除了食物,我还要举行马克格拉。”
亚瑟猛地站起来,两步就跨到烈日丹身前,不知道什么时候已经从腰间抽出刀子抵在烈日丹的胸膛上:“我说过,谁再提你们部落的任何事情我就把刀子插进谁的心脏里。”说着用刀在烈日丹的胸膛上划了一道口子,鲜血无声流出。
烈日丹的脸扭曲了一下,没有说话也没有动。
亚瑟将刀子上的血在烈日丹的衣服上蹭了蹭:“这次我可以当作没有听见,再有下次,你就和他一样坐在那里吧。”烈日丹知道亚瑟说的他是土哈马,可他还是没有动,像块巨石一样矗立。周围聚集的人越来越多,亚瑟的手下纷纷把枪端起来警惕地看着周围。“把烈日丹吊起来,吊到那个残废旁边。”亚瑟大声嚷着。
烈日丹被吊在祭坛废墟旁的大树上,像一截枯枝般晃荡。罗杰的皮鞭破空而至,打在烈日丹的身上。一鞭子就带走衣服的一块碎片,留下一道深深的血痕。皮鞭声让部落的人不自觉地跪在周围,亚瑟的脸上尽是嘲讽的神色。
烈日丹咬着牙,不让自己发出声音。他知道自己只要一发出哀号就输给了亚瑟,输给了自己隐忍的五年。不知过了多久,罗杰的鞭子终于停下。亚瑟说:“大族长,考虑一下我的建议,你也不希望这个冬天过去整个部落空空荡荡吧?”
烈日丹昂起头哈哈大笑,冷笑着说:“你们还有粮食能运来吗?”亚瑟脸色一变,随即又恢复:“你这话是什么意思?”
烈日丹看着周围的族人大声说:“大水边的人已经烧了他们的船,他们现在什么都没有了。即使他们打死我,你们也不要再为无色人去狩猎,去寻找珍宝……。”烈日丹说着昨晚听到的事情,罗杰的皮鞭一下又一下抽在他的身上。此时的烈日丹心里无比痛快,他似乎感觉不到疼痛,他喊着:“无色人是可以打败的,长青啊,回来指引我们吧。”那些晚上听长青讲故事的孩子也跟着高呼长青之名,越来越多的族人加入他们。长青之名沉寂数年后又一次响彻盛林,一时间盛林中虎啸狼嚎,飞鸟盘旋。
亚瑟举起枪向着天空连开数枪,呛人的味道迅速弥漫在空气之中。周围都安静下来,亚瑟指着一个孩子狠狠说:“把他也吊上去。”亚瑟指的人正是亚马,这个孩子刚才是第一个高呼长青之名的。亚马一点也没有害怕,不等无色人过来抓他,自己走到烈日丹身边说:“把我吊在这儿。”他抬头看着烈日丹说:“族长,今天就算我的马克格拉可以吗?我想去英灵殿。”烈日丹嗫喏着说不出话,重重地点了点头。
亚瑟一把拽过亚马,将他按在地上,用刀抵着亚马的脖子问烈日丹:“你要再不去我就杀了他。”
烈日丹闭上眼,一言不发。
亚马痛呼一声,亚瑟手里拽着亚马的一只耳朵又问:“你去不去?”烈日丹依旧不说话。
亚瑟又割掉亚马的另一只耳朵,这次亚马没有喊疼——尽管整个人在地上直打哆嗦,手指已经抓进土里。
烈日丹睁开眼,看着亚马,苍凉悠远的吟唱响起:“长青的孩子啊,你的鲜血已经浸润盛林,你的身体已经滋养盛林。长青为你铺上鲜树叶织就的桥梁,你一直走,英灵殿的大门已经为你敞开……。”一个无色人用枪托砸到烈日丹的嘴巴上,列日丹笑着吐出几颗牙齿。另一边紧接着又响起吟唱之声:“英灵殿的大门已经为你敞开,先祖们高举木矛为你的勇敢赞美。”土哈马用力绷直身体,靠在石头上大声吟唱,即使亚瑟的枪声也没能盖住老族长的声音。
周围的族人一拥而上,瞬间将几个无色人淹没。亚瑟在人群中左突右闪,好不容易跳出包围圈,端起枪打倒了好几个人这才止住了危险的局面。他咬着牙真想把土哈马和烈日丹统统杀死,但他还有理智,他需要折磨这两个族长消弭部落里反抗的意志。
无色人很快控制了局面,亚瑟高声喊着:“不许给他们饭吃,我要把他们活活饿死。还有,烧光他们的木矛,谁敢不交就打死他们。”停了一下又喊道:“不,活活烧死。”亚瑟气得双目赤红,头发凌乱,即使他已经走出去很远,他的声音还是能传过来:“三天不许给他们饭,我说的是全部。”
烈日丹被吊在树上不知道多久才醒来,他感觉手腕已经不是自己的了。祭坛前的火堆烧了一天才熄灭,那是族人们的木矛架起的篝火。他环顾四周,只有几个无色人。亚马没有被吊起来,这是个聪明的孩子,那阵大乱时这个孩子就已经跑了。就连土哈马也不在祭坛前躺着,他能去哪呢?
日升日落,烈日丹已经见过两次元星升起。迷迷糊糊之间他被人从树上放下来,在地上拖行。一盆冰水砸到他的脸上他才清醒过来,土哈马就在身边趴着一动不动。周围黑压压的全是人,罗杰的鞭子打在苏朵和他的爸爸哥哥身上。这是怎么了?烈日丹想站起来,浑身没有一丝力气。土哈马离他只有一个人的距离,他想爬过去看看土哈马的死活。
一把刀子扔到烈日丹的面前,亚瑟捂着肚子上的伤口说:“你去把他另一只眼睛挖出来,我就给你五个面包。”烈日丹尽力撑起上半身讥笑亚瑟:“给我五个面包?恐怕你自己现在都没有五个面包了。”说着死死盯住亚瑟一个字一个字从嘴里挤出来:“长青会庇佑我们,但不会让他的荣光落在你们身上。这个冬天,我们一起死在长青的雪中吧。”亚瑟笑了,一脚接着一脚踢在烈日丹的脸上。一边踢一边骂:“你想杀我?我给你们饭吃,我教你们文化,你们居然想杀我?你居然让这个残废藏在苏朵床下杀我?”
苏朵的脸上早已没了平日害怕的模样,她挣扎着想站起来,被身后的无色人一脚踹翻。苏朵笑着说:“这是土哈马族长的主意,和别人没有关系。”苏朵又面带微笑问烈日丹:“烈日丹,长青永远等我们对吗?”一柄尖刀插入苏朵的身体,她口中流出鲜血却依然笑着,好像已经走在长青为她铺就的鲜叶桥梁之上。
烈日丹在地上动弹不了,口中小声不知道说着什么。亚瑟俯身下去听,烈日丹含糊不清地说着:“我是他日夜生长的枝叶,山间流淌的清泉。我将埋入盛林之中,将我的生命还给长青。”亚瑟站起来狞笑着说:“你想埋入盛林?我要把你吊死在这,一直到你变成干肉。还有你们。”他用手指在空中划了一个圈,把土哈马、苏朵还有苏朵的弟弟和阿爸都圈入手中。亚瑟又对着周围的族人说:“谁杀了烈日丹这些人给一块面包。三块……五块……十块。”亚瑟不停地加着筹码,周围的人还是没有反应。他捂着渗血的伤口继续说:“现在的盛林中没有可以吃的动物,没有可以吃的食物,就连泉水都不再好喝。你们的长青都不再保佑你们了。哈哈哈,你们只能依靠我,懂吗?不然你们都会在这个冬天成为和他们一样的干肉。”
土哈马发出一种奇怪的声音,亚瑟想蹲下去听听他在说什么,可是肚子上的伤口让他已经蹲不下去了。亚瑟用手指了一下罗杰示意他去听一下。罗杰刚刚蹲到土哈马身边,亚瑟就看见土哈马像一条毒蛇般探起上半身,一口咬在罗杰的咽喉处。亚瑟一脚踢在土哈马头上,土哈马只是晃了一下依旧没有松口。罗杰用力想推开土哈马,可土哈马的胳膊紧紧锁住自己的脖子……。两人分开的时候亚瑟禁不住吸了一口凉气,罗杰的咽喉处被撕开一个口子,鲜血从中汩汩而出。土哈马像块破布一般被扔在火堆旁,他满脸鲜血,面带微笑。火舌舔着他的身体,很快燃烧起来,土哈马和那些木矛一样,很快就要被火焰吞掉了。
“如果刚才蹲下去的是自己……”亚瑟不敢再想。几个族人向着土哈马的尸体走去,亚瑟架起枪放倒其中一个:“谁都不能过去。都给我在原地站好了。”其余的无色人和亚瑟一样,架起枪瞄向那些蠢蠢欲动的族人。亚瑟在这个部落中第一次感到害怕,那些他口中的原始人个个眼中露出凶狠的光芒。他给自己壮胆,也给自己的同伴壮胆:“你们想干什么?你们连木矛都没有了。没有我们的帮助你们就会在这个冬天饿死,知道吗?”亚瑟咆哮着:“长青已经抛弃你们了。”部落的族人果然停下脚步,他们看着在黑暗中躲藏的孩子一时之间不知道该怎么办。
一声惨叫让亚瑟刚刚舒缓的心又紧张起来。一个无色人缓缓倒下,他身后站起来一个坚挺的身影:“长青没有抛弃我们,他早就给我们指引了。”那个身影高举右手,在火光摇曳中那手里的东西忽隐忽现。
“石草?”
“是石草!”
周围爆发出一片惊呼。
那个身影正是烈日丹,他从黑暗中走到火光下,依然高举着染满鲜血的石草:“长青的指引早就给了我们,可我还一直相信这些无色人能给我们不一样的东西。长青从未抛弃我们,今晚就是我们向长青证明自己的时候。马克格拉就在今晚!”木矛没有了,但是他们有坚硬的石草。即使没有石草,他们这些能和猛兽搏斗的猎人徒手也能撕碎这些无色人……。土哈马的尸体完全燃烧起来,火光大盛。像火炬一样将无色人的位置照得清清楚楚。
惨叫声不断响起,石草不断飞向无色人,洞穿无色人,将无色人钉在土地之上。枪声密集,震耳欲聋,不过部落誓言的声音压制一切。无色人很快被挤在一块岩壁之后,他们藏在岩石之后不断射击。
烈日丹躺在地上,他早已没了力气。听着部落誓言,他觉得自己的使命完成了。那里有孩子的声音,他们的誓言蕴含着希望的力量。烈日丹闭上眼睛,仿佛回到了五年前的马克格拉。他看见祭坛前跪着的哈朗,威布,他还看见阿克在那里,他们一起念着誓言。他还看见了亚马,那个猴子一样的男孩,也有模有样地举着石板跟着诵读。
昏沉之间,一切都归于平静。烈日丹感觉自己被人抱起,一张熟悉而又陌生的脸就在眼前。他想用手去摸摸那张脸,却怎么也抬不起来:“阿克……阿克?”
“哥哥,是我。我回来了。”阿克抓起他的手放在自己脸上,眼泪止不住地流下。烈日丹笑了,那只手温暖而有力。他的弟弟,那个孩子已经是一个男人了。烈日丹问阿克:“他们说的大水阿卡是你吗?”阿克点着头说:“是我,我是大水阿克。哥哥,我们已经把亚瑟的营地拿下了。无色女人和孩子我都带过来了。”
烈日丹看向不远处,几个无色女人抱着小孩瑟瑟发抖。亚瑟可能是死了,他被吊在旁边一动不动。亚马和几个孩子拿着枪指着那些女人和孩子,口中不断呼喝。或许是生命即将来到终点,又或许是夜色浓重,烈日丹看着亚马和那些孩子拿枪的样子与无色人一样。女人的啜泣,孩子的哭声让烈日丹扭过头不忍再看。
“我们赢了?”烈日丹一边咳着血一边问。
阿克摇头:“还有更多的无色人从大水的另一边赶过来。亚马找到我时,我刚刚在大水上拦住了他们。看不到头的船啊,他们怎么有那么多人呢。”
烈日丹又问:“我们怎么办?”
阿克说:“我要聚集盛林所有的力量一起对抗无色人。”话没有说完,亚马凑过来说:“族长,这些无色人的女人和孩子怎么办?都吊到树上吗?”烈日丹摇着头,咬着嘴唇说:“放了他们吧,我们的敌人应该手持利刃而不是怀抱婴儿。”说完看着阿克。阿克点点头,让亚马照办……。
天光大亮,一切仿佛都回到了五年前。烈日丹坐在祭坛边,六个孩子半跪在祭坛之下。烈日丹强撑着说:“你们跟着阿克走吧,长青不止在盛林之中,他也在大水之上。”他站起来,双手交叉放在胸前大声念着:“长青永在,我从今开始守望,至死方休。我生于长青,长于长青。我将铭记恩惠,记于心中。我是长青的孩子,盛林的守卫。我是他日夜生长的枝叶,山间流淌的清泉。我将埋入盛林之中,将我的生命还给长青。今夜如此,夜夜皆然。”烈日丹在誓言中头一歪,倒在地上。阿克冲上去,从怀中掏出半截木矛塞到烈日丹的手中,发出野兽般的嚎叫。
阿克将泪水吞在心里,伴着未停的誓言带着六个孩子已经走出部落。队伍在蜿蜒的山路中前进,这些孩子经过了马克格拉就是真正的猎人了。他们埋葬了土哈马,埋葬了烈日丹,埋葬了那些屈辱和不堪的日子。亚马凑到他身前小声说:“大水阿克,我放那些无色人时没给他们水和食物,哈哈。”说完嬉笑着跑进浓雾之中。
阿克呆在原地,看着亚马融入雾中。空气中依然有着呛人的味道,或许长青真的不在了,阿克平静地接受自己冒出来这样的想法。他轻声呼唤长青,泪水止不住地滑落:“哥哥,无色人终究还是留下了他们的痕迹。”
盛林无言,阳光透过树叶洒下斑驳的痕迹和浓雾混在一起。阿克感觉自己像是孤身一人置于广阔森林之中,他抬头望去,太阳离他很远……很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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