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4、鲁国之政在大夫(二)

【三桓夺军权】
成公卒,襄公即位。襄公在位之时,三桓的势力越来越大,甚至开始夺鲁君的军权。
据《春秋》记载,鲁襄公十一年,作三军。周礼规定,天子六军,诸侯大国三军,即左中右三军,和今天的陆海空三军不同。鲁国本来只有二军,襄公十一年的作三军,便是增加一军,三家“三分公室而各有其一”。“作中军”名义上是一种军事改革,实则是把隶属于公室的军队和田地人民进行瓜分。因为春秋时兵民合一,鲁国公室的军队和所需财用,皆出自其所属之土地人民。而这些土地人民,仅限于国都周围。比如费、成、郈等三家的私邑,是三家的兵员和赋税来源,国君是插不上手的。这种情况在当时各国比较普遍,并非鲁国独有。春秋之世,一国中央政府的权力远不及后世的皇权那样大,渗透力也差很多。“普天之下,莫非王土。率土之滨,莫非王臣”也仅仅是徒有其名而已。
三桓将公室所有的土地人民分作三份,季氏不但分得公室的军队,还将其田赋据为己有。另外两家好一点,只要军队,其所出的田赋还给公室留了一些。自此鲁君便没有了直接听命于自己的军队,其实,三桓的举动无异于军事政变,而襄公继位时年仅三岁,此时也不过是十三四岁的孩子,对于三桓的所作所为他也无可奈何。
襄公卒,昭公即位。在鲁昭公五年,三桓又“舍中军”。所谓的“舍中军”,名义上是将三军改为两军,其实是三桓对公室的又一次瓜分。这次是四分公室,季氏择二,孟氏和叔孙氏各取其一,三家又重新划分了一次“势力范围”。这一次比上次更狠,除了军队,其征收之田赋,三家没给公室留下一分一毫,全部纳入自己囊中,只是从收入中抽取若干分给国君。毛主席说过,枪杆子里面出政权。国君没了兵权,也就没了政权,国家大事,什么也说不上话,只能任由三桓摆布,做一个傀儡而已。没有了田赋,便没有了衣食之源,堂堂一国之君,连吃穿用度也要靠三家“赏赐”,仰人鼻息,后来昭公最终与三桓撕破脸皮兵戎相见,也就不足为怪了。鲁昭公二十五年,昭公伐季氏,最后失败被逐。三家共逐昭公,这是鲁国历史上的一件大事,是公室与三桓矛盾的集中暴发,也是孔子所谓的“政在大夫”和“礼乐征伐自大夫出”的最典型的表现。
【季氏僭越无礼】
三桓之中,季氏最强,也最为嚣张跋扈。昭公时季氏的当家人是季平子,他仗势欺人,鲁国之中除三桓之外的大夫他都不放在眼里。有一次,季平子与郈昭伯斗鸡,当时的斗鸡类似于后来的斗狗、斗蛐蛐,是贵族们赌博消遣的一种形式。双方在鸡身上都做了手脚,季平子在鸡的翅膀上撒下芥子,来迷郈氏鸡的眼睛,而郈氏在鸡爪子上覆盖了一层铁罩。结果季平子的鸡被打败,但他愿赌却不服输,一怒之下占了郈昭伯家的房产,反过来还责骂人家,郈昭伯是敢怒不敢言。

臧昭伯有个弟弟与他生隙,逃到季氏家里藏了起来,臧昭伯囚禁了季氏家族的人并把他抓了回来。季平子不高兴,也囚禁了臧氏家的几个人。这样,季氏又得罪了臧氏。
有一次,鲁人要在襄公之庙举行禘祭来祭祀鲁襄公。在宗庙祭祀之时,都要起舞奏乐,同时演唱《诗经》里歌颂周之先祖的诗篇。周礼规定,天子八佾,诸侯六,大夫四,士二。佾,行也,一行八人,天子用八佾便是八八六十四人,诸侯四十八人,大夫三十二人,士则只能用十六人。依礼,祭祀鲁襄公应用六佾共四十八人,实际上只是“万者两人,其众万于季氏”。万,即舞,二字同音假借。祭祀国君,只有两个人在那里跳舞,而剩下的人都被季平子拉走,可见季氏嚣张到何种程度。

0301孔子谓季氏:八佾舞于庭,是可忍也,孰不可忍也。
孔子在这里只说季氏,没有指明到底是谁,但是依照《左传》记载的“万者两人,其众万于季氏”这件事,这里的季氏应该就是季平子。他身为大夫,即便要祭也只能用三十二人的规格,却僭用天子礼仪,用了八八六十四人!他不但无视鲁君,连天子也不放在眼里,因此便犯了众怒,《左传》上说:“大夫遂怨平子。”季平子不但得罪了郈氏和臧氏,也令鲁国一般的大夫不满。
【三家逐昭公】
三家共逐昭公,虽然结果是昭公失败,被迫逃亡,但首先发难的却是他。他先是与自己的几个儿子和亲信密谋“去季氏”。昭公知道臧氏、郈氏皆与季平子有仇,所以先询问他们。臧氏觉得事情难成,郈氏却认为可以,还一个劲儿的怂恿昭公,大概是他和季氏的积怨太深。子家懿伯却认为这是在碰运气,政在季氏已经很久,国君无兵无权,万一失败,后果不堪设想。
昭公对子家懿伯说:季氏为无道,僭于公室久矣,我要杀了他,怎么样?子家懿伯说:诸侯僭于天子,大夫僭于诸侯久矣。昭公却问他:我哪里僭天子了?子家懿伯说:君上您设两观,乘大辂,朱干玉戚以舞大《大夏》,八佾以舞《大武》,这都是天子才能用的规格,您这不是僭天子是什么?而且牛马只顺应喂养自己的人,季氏深得民众之心很久了,君上还是不要自取其辱。
两观就是宫门口两侧用以瞭望的高台,大路即大辂,天子所乘之车有五种,大路为其中最大的一种,孔子所说的“乘殷之辂”便是指天子所乘之车。从子家懿伯的话也可以看出来,季氏无道僭诸侯,鲁昭公也是如此,上僭天子,所以他劝昭公不要自取其辱也是有道理的。可昭公不听,最后还是决定要冒险一试。
首先,昭公“居于长府”,长府是什么宫室,没有定论。通行的观点认为,长府为鲁君之别馆,用以储藏一些财货和弓箭兵器,且相对于一般宫室较为坚固,可以稍作防御。鲁襄公十一年,三桓作三军,三分公室而各有其一,鲁君已经没有了可以指挥的军队。此时昭公可以利用的只有数量不多的宫廷卫士,而且只能对季氏进行突然袭击,打他个措手不及,要不然,待到季氏的私家军队或是费邑援兵赶到,昭公那些个禁卫军必败无疑。此外,大概长府的位置有利,或是离季氏家较近,或是便于指挥。还有,季氏专鲁政长达四世,鲁君左右必然布满了季氏安插的耳目,昭公想要有什么不同寻常的举动,怎能瞒得过季氏?所以昭公决选择居于长府而不是住在寝宫。当然了,有很多细节都是钱穆先生所谓的“会之于虚”,史书均未明确交待,但兄弟认为这些推测还是有道理的。
1114鲁人为长府。闵子骞曰:仍旧贯,如之何,何必改作。子曰:夫人不言,言必有中。
为,作也,建也。“为长府”即是后面所谓的“改作”,改变长府的建筑规模。
仍,因也,袭也。贯,习也。经常做的事,如今天的“习惯”一词,惯通贯。一些事做久了就成了惯例,成了规矩,所以仍旧贯便是指按照以前的规模建造长府。
鲁人重建长府,改变原有的规模。照一般的观点,所谓的“改作”是扩大其原有的规模,这样做劳民伤财,闵子骞认为照原有的规模重建,节省人力财力,不是挺好吗?所以孔子才会夸赞他,说他这个人平时不怎么爱发表观点,可一旦谈论某事,必然能一语中的。可问题是,尽量缩小宫室规模,不大兴土木,不劳民伤财,这些个浅显的道理,不要说闵子骞,连十几岁的孩子都懂,孔子如此夸赞闵子骞,说他“言必有中”,是不是有点小题大作?不要说闵子骞,当时的一般人都能“言必有中”。所以,孔子所谓的“有中”当是另有所指。
有一种观点认为,为长府的“鲁人”不是别人,正是三桓,尤其是季氏,“为长府”也是发生在昭公被逐之后。昭公突袭季氏,便是居于长府,季氏被打得措手不及,被围困在台上,若不是孟孙、叔孙两家来救,恐怕早死在台上了。季氏每次路过长府,都会想起差点杀死自己的昭公,都会心有余悸。季氏一直担心昭公之后的定公、哀公会效仿昭公,借长府发难。但是,长府又是鲁君必备的一间宫室,不能完全拆除,所以,季氏便借长府因风雨毁坏重新修缮之机,缩小了它的规模,鲁君再也无法借助长府对季氏发动突袭,除去后顾之忧。依照这个观点,“改作”便是缩小长府的规模,闵子骞之言“所中”的不是别的,正是季氏的僭越不臣之心。
而另外一种观点认为,为长府的“鲁人”不是季氏,乃是鲁昭公自己,称为“鲁人”是为尊者讳。为长府发生的时间恰恰是昭公谋“去季氏”之时。昭公找算以长府为战时指挥中心,进可攻,退可守,其重要性不言而喻。所以将其加大加固,多储财货兵器。那么,这里的“改作”便是加大了规模,闵子骞之言“所中”的是昭公的轻举妄动。大概孔子及闵子骞等人的观点与前面的子家懿伯一样,他们反对昭公的过激行为,非要与季氏拼个鱼死网破。“政自季氏久矣”,即便昭公能将季平子杀死,也难以骤然摆平三桓,重掌大权,昭公应该从长计议。
1527子曰:巧言乱德。小不忍则乱大谋。
1317子夏为莒父宰,问政。子曰:无欲速,无见小利。欲速则不达,见小利则大事不成。
小不忍则乱大谋,昭公如此不善于隐忍,怎能不乱了“去季氏”之大谋?欲速则不达,见小利则大事不成。昭公只求快点“去季氏”,如此“欲速”最终却“不达”。只看到“去季氏”这点小利,而“削弱三桓,重掌军政大权,使鲁国邦有道”的大事却最终不成。
关于闵子骞的“言必有中”,两种观点虽然恰好相反,但分析起来似乎都有道理,难以明确断定孰是孰非,还是付之阙如为好。不过,可以断定的是,闵子骞所言中的绝不是劳民伤财那么简单。此外,从这一章也可以看出,孔子师徒一直密切关注鲁国政局的动态,时刻不忘为政行道之志,所以,孔子及众多徒弟皆能出仕为官。他们能很快适应官场,开始为政行道的实践,确实是有原因的。
闲言少叙,昭公迫不急待地开始了“去季氏”的行动。“九月戊戌,伐季氏……遂入之。”季氏家的兵士不多,很快便被攻破,看来昭公的突袭策略很有效。兵临“户”下,季平子此时只能认怂,绝不敢如平时那般嚣张。“平子登台而请曰“,“请”便是请求、哀求,他说:君上不先审查臣下之罪,便兴师动众来讨伐,臣请待罪于沂水之上,好让君上慢慢审查臣之罪,然后再处理我。昭公不答应。
这里有一个问题,既然昭公已经攻入季氏家了,为什么不直接把他杀死,要季平子在这里和自己讲条件呢?关键在于平子所登之台。这个台不是一个的小平台,而是后面定公十二年堕三都时提到的武子之台。昭公之徒之所以一时攻不上去,大概是因为这台子一定很高。《水经注》上说:“阜上有季氏宅,宅有武子台,今虽崩夷,犹高数丈。”这里的“武子之台”便是平子所登之台。这个高台虽然经过千年的风雨侵蚀,仍有数丈之高,可以想见当时的规模和坚固程度。季氏家造这个台子,或许一是为了煊耀家族威势,二也是为了以防不测。这个台子确实没有白建,发挥了好几次作用。不但这一次使季平子保住了身家性命,在定公十二年堕三都时它还保护了定公及孔子的安全,不过这是后话,暂且不提。

季平子又请求昭公把他囚禁于费邑,昭公还是不答应。昭公当然不会答应,费是季氏的私邑,是他的根据地,囚禁于费邑无异于放虎归山。季平子又“请以五乘亡”,也就是带几辆车流亡国外。昭公还是不答应,子家懿伯劝昭公说:您还是答应了吧,季氏执政久矣,一般徒众都是依附于季氏混饭吃,逼得狗急跳墙,到了晚上,这些人不知会做出什么事。子家懿伯说的也有道理,擒贼先擒王,只要季氏离开鲁国,国君的权威还没有完全丧失,其余的徒众慢慢收拾,军政大权尚有望再一次握在手里。可是,昭公不听,郈氏又怂恿昭公,说一定要杀了季平子。
季氏被讨,孟孙氏和叔孙氏早已知晓。昭公让郈氏去找孟懿子(这个孟懿子便是受其父嘱托向孔子学礼的那个人),大概是要他出兵帮忙,即便不出兵,安抚他按兵不动,于己也是有利的。孟懿子确实没有直接出兵帮助昭公,而是在自家“望季氏”,大概孟孙氏与季氏家相距不远。孟懿子是在观望,随时关注事态进展,相机而动。此时叔孙氏的人却坐不住了,当时叔孙昭子不在家,正在阚邑,叔孙家的司马问众人:有季氏与无,孰利?众人都说:无季氏是无叔孙氏也。所谓唇亡耻寒,物伤其类。叔孙氏的人肯定猜得到,若是季氏被除掉,昭公接下来要处理的就是叔孙氏和孟孙氏了。于是叔孙氏出兵救季氏,昭公之徒皆无战心,很快便被逐散。孟懿子见叔孙氏出兵,料知昭公必败,也杀了昭公派来的郈昭伯,派兵去救季氏。
九月己亥,昭公奔齐,自此寄居他国达八年之久,最后卒于乾侯。这八年里,鲁国没有国君,却一切照常,没有出现大的动乱,可见,“政出自季氏”,非虚言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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