品 | 红烛迎人

作者: 纸席 | 来源:发表于2023-08-26 21:03 被阅读0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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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本文参与伯乐联合征文【品】之女性力量。

         


    “阿同,你身子不好,又快出阁了,今夜早些睡吧。”

    “娘,我先绣完这朵花。”

    “这样啊,我听劭嬷嬷说过了,是给吴老夫人的鞋子吧?”

    在晃动的烛光中,陈同无声地点了点头。

    “好呀,你也是懂事的,早点讨好婆家,出阁后就不会像你四表姐那样……唉。总而言之,女儿家绣绣花,总比你老看那些书要好。”

    “我知道了。”

    “绣完就歇息吧。”

    在母亲的脚步声消失后,陈同立刻放下未完成的绣鞋,剪去红烛多余的烛芯,又用丝帕擦了擦手,才起身走到床侧,从枕头底下摸出一本书,双手捧到桌上。

    她屏住呼吸,翻开书页,果然看到了那一页:杜丽娘初入闺塾,在听说师母今年六十岁后,提出要替师母绣一双鞋拜寿,和老师陈最良要鞋样。

    “依《孟子》上样儿,做个‘不知足而为屦’罢了。”

    ——真是和自己一模一样。

    陈同苍白的脸上露出一抹极淡的笑,像是冬日即将结冰的水潭泛起的涟漪。

    ——然而,自己又怎么能和杜丽娘比呢?

    差别不仅是她身边没有柳梦梅。陈同细数起自己不足二十载的人生里所了解的男子:父亲,因为缠足不久的她在肃静的餐桌上喊了一下痛,而把她锁在房间里一天一夜;兄长,因为赌牌九把嫂子的所有嫁妆全送进了当铺,连婚床都给抬走了;小弟,拿弹弓弹死了陪了她五年的鹦鹉,要不是她拼命拉住,只差两寸就要弹瞎劭嬷嬷的右眼,而父亲还笑着夸他是个小男子汉。

    甚至所有人一直都在说,四表姐出阁后找了个如意郎君,是一对才子佳人,四表姐也一直笑着说表姐夫的好话。直到那天她喊邵嬷嬷去给她上药,陈同因为担心跟了进去,就看到一道道重叠的鞭痕,柳枝般爬满了四表姐白皙纤弱的后背。

    所以,陈同能想象那个连自家有个后花园都不知道的杜丽娘,感觉自己和她一起呼吸,却始终无法想象她梦里的柳梦梅,到底是怎样的英俊和痴情。每次读到柳梦梅拿柳枝让杜丽娘题诗,陈同老是会想起四表姐的伤疤。

    一滴烛泪缓缓滑落。

    陈同用指尖轻轻摩挲着书页,上面密密麻麻地写满了批注。她很想再写什么,可是房中的笔墨早已被母亲收走了。

    “要是知道你被这邪书害到饭都吃不下,觉都睡不好,当初就不该让你识字!老爷都和我说了,以前有个叫俞二娘的,还有个叫冯小青的,都给这本书夺走了魂魄。娘现在把它烧了,是为了你好。”

    因为母亲不识字,所以把她房间里所有带字的纸张都烧掉了,自然包括下卷《牡丹亭》,不过,上卷被她偷偷藏在了枕头下而逃过一劫,成为了她生命中最后的慰藉。

    她当然知道俞二娘和冯小青的故事,前者的死得到了汤显祖本人的吊唁,后者留下的读牡丹亭的诗句,也让她同样成为了传说。

    风吹过书页,发出“哗啦啦”的声响。烛焰摇晃了一下,已从《闺塾》照到了《写真》:“若不趁此时自行描画,流在人间,一旦无常,谁知西蜀杜丽娘有如此之美貌乎?”

    ——那自己呢?自己身死之后,这半部《牡丹亭》的批注,又将何去何从?

    有敲门声传来,陈同连忙用袖子压住书页。

    却是邵嬷嬷的声音:“姑娘还没睡吗?”

    “我绣完鞋子就睡。”

    “唉……姑娘还是太用功了。”

    “我只是在绣花。”

    “姑娘是吃我的奶长大的,姑娘能瞒过夫人,还能瞒得过我吗?”

    “我……”

    门被推开了,邵嬷嬷举着油灯走了进来,到陈同身边低声说:“姑娘要信得过我,那这本书便由我放着吧,我就说是夹绣花样子的,姑娘要看,我再拿给姑娘。”

    “多谢嬷嬷。不过现在,我还是希望它放在我身边。等到哪天我不在……”

    “嘘——姑娘胡说些什么呢,我这双老眼,还要看姑娘当上吴夫人,生下小吴少爷哩。好啦,快睡吧,一会夫人要起夜了。对了,不然这花由我来绣吧,天亮前我再放回来,免得夫人看到你没动针线起疑。”

    “劳烦嬷嬷了。”

    “嗐,姑娘和我还客气什么呀。”

    邵嬷嬷离开后,红烛燃尽了。

    陈同枕着半部《牡丹亭》,陷入了无梦的黑暗之中。

         

    “你陈阿姊,是一个十分聪明灵慧的女子,她也非常欣赏《牡丹亭》。我虽然不能有幸一睹芳容,但只要看过她对《牡丹亭》的评注,就知道她的才学之高、心思之细了。”

    在初为人妇的谈则提及自己喜欢《牡丹亭》后,丈夫吴人立刻侃侃而谈。

    “真是天妒红颜啊!我和她只可说是有缘无分,今生无法成为夫妻了。就连她呕心沥血评注的《牡丹亭》,也只剩下上卷,这还是我花了一金,从她的乳母手中买来的。那老妪竟拿它来夹鞋样子,实在是焚琴煮鹤,侮辱斯文!”

    ——这和自己有什么关系呢?

    谈则表面上乖顺地答应着,内心燃起了星星点点烦躁的火苗,又立刻被她扑灭了。

    她还能说些什么?她还能做些什么?女子无才便是德。生于小康之家,父母应允她读书识字,她就应该知足,知道自己的本分是相夫教子,是在描龙画凤的红烛前,被一个素未谋面的男子掀起盖头,是在此之后听从他的一切吩咐,包括听他用谈论艳遇的口吻,沾沾自喜地谈论他那未过门就香消玉殒的前妻。

    ——只是,她始终不甘心呀。

    见识过满园春色的杜丽娘,又怎会甘心回到闭塞幽暗的闺阁?她并不奢求一个同样的梦中情人,可是她依然渴望着那不知所起,一往而深的至情,无论是为了什么。

    男子可以立德立功立言,可以为了修身治国平天下而活,谈则却不知道自己可以为什么而活。如果自己来到世上这一遭,仅仅是为了这样一个一年都没几天在家的丈夫,为了自己给他生下的孩子,一天,一月,一年,一辈子的光阴,都这样匆匆忙忙、浑浑噩噩地度过了,最后连本来的名字都被遗忘,只剩下“吴谈氏”这个附着在别人身上的称号……她不甘心,她真的不甘心。

    也许因为这样的郁结,谈则病了。等到远游中的吴人回家时,她已经快起不了床了。

    “唉,你和你陈阿姊一样,女儿家本来就容易钻牛角尖,一读书多了,便东想西想,久而久之就生病了。或者说,这倒也和杜丽娘有几分像了。”

    ——像吗?但是她并没有为之生可以死,死可以生的一个人,或者说一个梦呀。

    “老爷,”谈则冷静地开口道,“我想看看那半部《牡丹亭》。”

    “好好好!等你看了这半部《牡丹亭》,我们夫妇间也能多说点话了。”

    那天夜里,谈则拿到了那本书,信手一翻,正是《游园》的“锦屏人忒看这韶光贱”。

    ——倒也像是自己的谶语。

    正当谈则苦笑时,烛火突然大放光芒,照亮了唱词边的蝇头小楷:“悠悠世上,多是忙过一生,了与韶光无涉,不独锦屏人也。”

    谈则怔住了。

    ——原来,你也是这样想的吗?

    在摇晃的烛光中,她如饥似渴地翻阅了这半卷《牡丹亭》批注,越往下看,越觉得自己的心灵被烛火照得一片雪亮:在她觉得最有趣的《闺塾》中,批注写着“处处发笑”;在她觉得最悲伤的《悼殇》中,批注写着“起句便觉满目凄凉”;在她觉得最能体现杜丽娘痴情的《写真》中,批注写着“丽娘千古情痴,惟在留真一节”;在她觉得最能体现柳梦梅痴心的《玩真》中,批注写着“丽娘梦里寻欢,春卿画中索配,自是千古一对痴人”。

    ——原来,你也有和我一样的情感,一样的思考,一样的欢笑,一样的痛苦吗?

    放下书时,谈则才意识到自己已是泪流满面,而书上手写的墨迹中,同样有不少的泪痕。

    ——那就从今夜起,由我为你补上你被烧毁的批注,被践踏的心血吧。

    而这一切,也将是我为之生可以死,死可以生的梦境和事业。

    谈则对着烛光暗暗发誓。

         

    吩咐下人将香案抬到花园,摆上瓜果后,钱宜把由自己题字的牌位放在中间,点燃了两旁紫金釉烛台上的红烛。

    吴人闻声而来:“夫人上元夜不赏灯,怎么还学崔莺莺烧夜香呀?这是要拜哪路神仙呢?”

    “是为西蜀杜丽娘小姐所设。”

    “你这也太傻了吧!”吴人大笑道,“看了那么久《牡丹亭》,连汤若士的自述都忘了吗?杜丽娘不过是他假托的名字啊!你又怎么祭奠一个不存在的人呢?”

    “夫子所言极是。但我认为,天地间的灵气,是能够凭附在一石一木之上的。屈歌湘君,宋赋巫女,最初未必不是诗人假托,可后人也为她们建起了祠堂。既然如此,丽娘之有无,又岂是你我能断定的?”

    “行行行,还引经据典起来了。起初是我教你看的书,现在我都要说不过你了。天寒地冻的,你别弄得太晚。”

    “多谢夫子成全。”

    钱宜目送丈夫的背影消失,随即缓步走到矮墙边,那里一树红梅开得正盛。她没有看花,而是伸出手,轻轻抚上树干上一处形似烧焦的痕迹,陷入了回忆中。

    钱家家道早衰,自然无力为钱宜延请塾师。她在闺中唯一能接触到的书,只是一部《女诫》。她不知道“窈窕淑女,君子好逑”,只知道“夫有再娶之义,妇无二适之文”。

    在吴家送来聘礼的那一晚,母亲来到她的房间,含着泪交给她一只小匣。

    “这里面的金钏,是娘曾经的陪嫁,这么多年了,总算没舍得当掉,你这回出嫁,家里给不了太多东西,至少把它给你吧。一来不让别人小看了你,二来……外人都说吴老爷命里克妻,哪怕是在胡说,娘听了总发慌。这金钏是高僧开过光的,你带着它,娘心底也踏实一些。”

    于是,钱宜嫁给了年纪快能做自己父亲的吴人。婚后丈夫一时兴起,拿来一部《毛诗》问她最喜欢哪篇,她只能勉强读出上面的字,并不知道写的是什么意思。

    吴人有几分扫兴:“先前媒人说,你也是读书识字的啊,难道连《毛诗》都没读过?”

    “老爷,我在家中只读过《女诫》。”

    “那算什么书!不过,你也是个机灵人,这样竟也能把《毛诗》念出来,不如以后,我来当你的老师吧!你也不用再叫我‘老爷’了,就喊‘夫子’吧。”

    “是,老爷。”

    “嗯?”

    “是,夫子。”

    吴人虽然这么说,但也没有亲自教她读书,而是把她交给了有才女之名的李淑,之后又远行去了。钱宜学得很快,不久就从《毛诗》读到《文选》,又看了《古乐苑》、《汉魏六朝诗乘》等书籍。

    在钱宜把《唐诗品汇》读完后,李淑感叹道:“我教了那么多年书,夫人的天资是最高的。先前我有女弟子悟性还不如夫人,靠写诗出了名,夫人要不要也试一试?”

    “身为女子,天资再高又有什么用?不过是讨夫子欢心罢了。更何况,我读了那么多诗,不还是一首诗都写不出来吗?”

    “又不是会写诗才懂诗。对了,府上有《牡丹亭》吗?汤若士在里面的集唐诗,颇有几分意思,你刚学完《唐诗品汇》,可以读来玩玩。”

    “之前听夫子提过,有是有,不过……”钱宜犹豫了。

    “不过什么?”

    “没什么,我现在就去找。”

    待钱宜拿出《牡丹亭》后,李淑看了一阵,神情越来越严肃。最后叹了一口气,合上书感叹道:“这是应该藏诸名山,传之其人的著作啊!怎么能被如此埋没了呢?你该好好读一读这本书。”

    钱宜终于打开了那部被丈夫提起过许多次的,由她两位“前辈”合力批注的《牡丹亭》,并受到了和曾经的谈则同样的震撼,让她开始夜以继日地不断校对,修订这本书。

    吴人刚知道这件事时很高兴,兴致勃勃地看着她工作。直到一个冬夜,她刚抄录完副本,吴人就叫她去园中赏雪,没有吹灭房中的蜡烛。等两人发现时,落在纸上的烛花已经把陈同和谈则的手稿烧毁了。

    火被扑灭后,钱宜将灰烬用丝帕包好,埋在了园中的梅树下。到了春天,树干上竟长出一个类似燃烧痕迹的疙瘩。

    钱宜把这件事告诉了吴人,他感叹道:“看来,这是天意不让闺秀的笔墨流传出去啊!还好,还有你誊写的副本,从此以后,我一定把它藏在藏书阁最深处,再也不给旁人看了。”

    钱宜没有回答,只是又誊写了一本副本,在李淑再一次来访时交给了她:“劳烦你拿去交给书商。”

    “这本书能付梓,自是再好不过,可是,如今的书商都是见利忘义的小人……”

    “那就再劳烦你把它当了。”

    钱宜从怀中拿出母亲交给她的金钏。

         

    北风吹过,几朵梅花落在钱宜身上,将她从漫长的回忆拉回现实。

    她折下一枝形态最优美的红梅,插在了香案上的胭脂红胆瓶中。然后走回房中,虔诚地将那部新刻好的,带着油墨芬芳的《吴吴山三妇合评牡丹亭还魂记》双手捧了出来,放在杜丽娘牌位和红梅前。

    “天下情痴女子,如丽娘之梦而死者不乏,但不复活耳。”

    在她第一次翻阅手稿时,谈则的这句批语,令她第一次有了属于自己的愿望:

    哪怕不得不借用丈夫的名望,我也要让这本批注流芳百世,为了杜丽娘,为了俞二娘和冯小青,为了陈同和谈则,为了天下无数情痴女子。

    ——也为了我自己。

    在烛火和雪色中,钱宜盈盈下拜。

    那一晚,红烛燃烧了很久。

    在钱宜的梦中,有牡丹开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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