云川拾忆

作者: 枫子尘 | 来源:发表于2024-09-28 23:35 被阅读0次

    原创首发,文责自负。本文参与不一样之【六州歌头·少年侠气】。

                                                                    六州歌头·少年侠气

                                                                              宋·贺铸 

      少年侠气,交结五都雄。肝胆洞。毛发耸。立谈中。死生同。一诺千金重。推翘勇。矜豪纵。轻盖拥。联飞鞚。斗城东。轰饮酒垆,春色浮寒瓮。吸海垂虹。闲呼鹰嗾犬,白羽摘雕弓。狡穴俄空。乐匆匆。

      似黄粱梦。辞丹凤。明月共。漾孤篷。官冗從。怀倥偬。落尘笼。簿书丛。鹖弁如云众。供粗用。忽奇功。笳鼓动。渔阳弄。思悲翁。不请长缨,系取天骄种。剑吼西风。恨登山临水,手寄七弦桐。目送归鸿。

    打从京城出发起,此番旅程已过三月有余,南云川与刘志二人一路本可谓顺风顺水,却偏偏在这雾山云林间失了道。说起这东行之旅,与其说是南云川主动请缨,倒不如说是父亲南平强行给他安排了去处。

    南云川生于京城,其父南平是威震天下的定西军南帅。从小南云川便听着定西军的故事长大,少时的他深深被定西军出现前那云川五俊的故事所吸引,也曾幻想自己能同父亲与其他英杰一般年少成名,豪情万丈。

    正因如此,长于将门之家的他却无半点虎子风范,反倒是常年混迹于街头里巷,沾染了不少市井气息。前一日刚能听到他徒手擒窃贼的事迹,后一日便能见到他因两枚铜板和人争得面红耳赤,这一来一回数年过,还真给他捞了个南帅之子为人爽利,嫉恶如仇的名声。

    十六岁成年这日,南云川向父亲提出想要出门游历,想一路向西重走当年定西军的路,却被南平无情驳回。理由是当今世道不安,定西军虽在去年击退西蛮来犯之敌,但西部战乱之伤却难以抚平,流寇窜行,人心惶惶,实在不算是个好地方。南云川本想嘴硬两句,但接下来南平开出的条件令他实在难以拒绝:

    “你小子不是喜欢我们几个老兄弟的事儿吗?正好你这十六年来还未曾回过老家,干脆回老家去看看好了。”就这样,在南平的安排下,南云川这才和父亲的侍卫刘志一同踏上了这段向东的旅途。

    “云川,我看今日这雾气小了不少,咱们早些动身吧。”刘志一边朗声叫道一边从一旁的树上斩下小枝扒拉了几下火堆,仔细确认其是否完全熄灭。

    两人在山中已迷路整整四日,头日早晨刚进山时尚是天清云淡,不料刚过晌午便风云突变,接连的大雾使得他们根本辨不明方向。若非刘志经验老到,两人怕是只能在原地打转,饶是如此刘志也只能大概清楚自己在向东前进,却仍不知离那卧云村还有几许远近。更糟的是,二人身上的干粮和水已所剩无几,如若再不走出这山,怕是要餐风饮露了。眼瞅这第五日的雾气和刚进山那会的情况相似,刘志便连忙把还在梦中的南云川叫了起来。

    声刚入耳,南云川便一个翻身爬了起来,不紧不慢地掸了掸衣上的泥土后,开始环顾四周,最终将那略带困惑的目光锁定在了身侧不远处的树下。那树干上静静靠了一柄朴实无华还有些老气的长剑,剑鞘上没有任何纹饰,唯有朝外一侧上刻的“云川”二字彰显了剑主人的身份。

    “小少爷,后半夜换我看护时,你睡熟以后便将怀中的剑丢了出去,我发现后就把它放到那儿了。”刘志说这话时差点笑出声来。听着刘志戏谑的语气,走去站在那棵树旁的南云川羞赧一笑,边将长剑捞起别回腰间边说道:“多谢阿志哥,咱们这就出发吧。”

    此间深山的清早少了雾气后,方才显露出真正的样貌。青郁接天,万物森然,偶有泉涌鸟语之声,亦有晓风拂叶之鸣。晨间微光全力挣破绿笼,泄出几分为二人指引着前进的方向,这才使得这一路重新顺利,气氛也轻松起来。

    “阿志哥,你也不认得这卧云村在何处?你不是定西军元老吗?”路上,南云川有一搭没一搭地和刘志聊着,当然聊的还是定西旧事。南云川与刘志并非是临时结成的旅伴,相反两人非常熟络,说一句南云川是刘志照看长大的都不为过。

    刘志虽名义上是南平的近身侍卫,但实际上倘若按军功论处,刘志都可称得上是如今定西军的二号人物,只是刘志自己不求功名,硬要在南平手底下当个侍从,这才成了现在的状况。南云川从小听的故事里,有不少都是刘志给他讲的,一个爱讲一个会听,两人虽差了十几岁却依旧成了无话不谈的兄弟。

    “嗐,定西军成立的时候南大哥他们早就出来了,我又并非此地中人,怎会晓得这卧云村在何处。”

    “原来如此,那我们现在还在找个什么路,又怎知走的对不对。”

    “虽不知怎么走,但这正东方位准是没错的,附近又有流水,兴许我们再走一段便能碰见个人,也就能出去了。”

    “我爹还说进了这山不会迷路,跟着石阶走就是,这走了许多天都没看见半个石阶,何来小路可言?”

    “大帅他也二十年没回过此处了,兴许是他记错了。”

    “我出去后定要找个酒楼大吃特吃一番,聊补这些天来的磨难。”

    “这,咱的盘缠怕是有些……”

    “怕什么,先吃,付得起就付,付不起跑就是。”

    “......”

    行至中午,天已完全亮堂起来,果真如同刘志所言,两人专往流水下游和植被稀疏的方向走,还真看见一樵采老翁,这可把南云川乐了个坏,尚隔着一段路就连忙跑上前去生怕人没了似的打上了招呼:“大爷可是卧云村人?”

    老翁被这突如其来的声音一惊,一边提起手中柴刀一边朝声音来的方向看去,发现来者不过一少年,才松了口气大声回道:“正是,少侠有何事?”听到回答的南云川即刻扭头朝刘志招了招手,刘志也三步并作两步走很快便和南云川一起到了老翁身旁。

    “老人家好底力,隔了数丈远我都能听到您的声音,在下佩服。”刘志站定后当即双手抱拳给老翁行了一礼,除了想拉近关系外,他也着实吃了一惊,这般年纪还能声若洪钟,想来必有个中缘由。

    “这位大侠说笑了,老头子我不过是仗着樵采之便身子骨硬朗些,再加上在这里说话若不大声点,怕是过一会就找不到人咯。”老翁捋着胡子笑着答道。

    “大爷您说的是啊,我俩在山中困了数日,成天与这云雾作伴,好不容易才看见您,若有冒犯之处还请见谅。”见刘志如此客气,南云川也学着礼貌一句,紧接着又问起了卧云村的路。

    “江湖儿女何须多礼,二位想去卧云村的话沿着我身后这条小径走便是。”听着老翁的话,两人看向了老朽身后的石阶路,石阶沿着山势稍平缓的地方一路左折右拐,直至完全消失在视野中都尚未断绝。想起先前南平的交代,两人此时都沉默了。

    “这条路是当年五杰出山时为村里人留下的石阶路,本是能一路通到山另一侧的,只是十数年来也未曾有人修缮。这边的路还常常使用,那边的路怕是早就没了。如今常常能见到想入村却在山中迷路的人,两位想必也是因此才被困的吧。”见两人半晌不说话,老翁比划着路接着出声说道。

    “老人家说的不错,多谢老人家指点。”

    “啊,多谢大爷。”

    听完老翁的话,刘志率先回过神戳了戳发呆的南云川拉着他一同向老翁道了谢,又同老翁聊了两句后便打算告别出发。临行前刘志将身后的行囊转至身前来,从中抽出了一条布袋来,递给了南云川。南云川也熟练地将剑放入袋中准备将其套起来,却突然听得老翁一阵笑声传来:

    “这二位想必是远道而来的客人,从未听过卧云之风吧,在卧云村行走岂需这般造作。”

    “老人家何出此言,行走江湖时进村入城藏器不示人为准,这卧云村又有何不同。”刘志一蹙眉,言语上却未有何失礼之处。

    “大侠所言非虚,但此地是卧云村,乃五俊之乡,遍地豪侠,何须遮掩兵器?倒不如说这般藏器才为人所笑吧,哈哈哈。”

    老翁豪爽的笑声回荡在山间,刘志愣了一下似是想到了什么,紧着的眉头也逐渐疏解,嘴角扬起一抹玩味的笑,将布条塞回了包里。南云川手上的动作也停了下来,握着剑鞘的手力道又重了一分,他双眼紧盯着那条小路未尽的尽头,心中已是百般激荡。


    “小二!上酒!哎哟......”

    “酒”字话音刚落,刘志的刀鞘便拍到了南云川的头上。两人刚到的这家小酒馆就修在离村口不远的地方,南云川一出山便隔着卧云村的村牌看到了它。正如老翁所说,卧云村上下都给了两人极为不同的感觉。

    村中行人大多行色匆匆,或拿或背着各式兵器,没有一个人将其收起,而是大剌剌地露在外面,更有甚者肩扛一把九环刀,大有那绿林之气。村民妇女也不似外地一般对此避之不及,反倒是洋洋洒洒,颇具燕赵遗风。

    初入江湖不过三月的南云川哪里见过这种阵仗,享着这股气息心中顿感豪情万丈,疲惫的身子一下精神起来,脑中曾听过的一个个故事慢慢出现在眼前,不自觉飘飘然起来,这才有了二八少年馆口讨酒的事情。

    一鞘下去后,南云川这才有些收敛,本想学着故事中人来一嗓子,却不料刹那间整个馆中连同说书人在内都没了声响。所有人直勾勾地盯着馆口,两人一时间成了整个酒馆瞩目的焦点。

    “呵呵,少侠这么急着讨酒吃找个地方落座便是,这般大声吓得奴家还以为是来砸场的呢。”兀地一道声音如绸缎般顺滑,虽轻却打破了店中的寂静。原来是最先反应过来的老板娘连忙接茬想要化解了尴尬,但紧随其后的便是一阵哄堂大笑。

    “这小子毛都没长齐就来讨酒吃,家里大人同意了吗哈哈哈哈。”

    “老板娘真会说笑,这世上敢砸这家场子的人怕是没出生呢吧。”

    “这一鞘拍得可真够响的,这小子会不会被打昏了啊。”

    “......”

    数句话就这样进两人的耳朵里,羞得南云川恨不能掘地三尺,低着脑袋转过头看向刘志,却见刘志左手扶额挡住了脸,看不清脸上的表情。而老板娘眼见店里重新活跃后,朝说书人使了个眼色。说书人也心领神会地一捋袖子,右手折扇一收,左手抄起醒木重重拍下。只听“啪”地一声巨响,大家的视线又重新回到了说书人身上。

    “这少侠讨酒虽告一段落,但咱这故事还得接着讲起,让我们说回这龙山大战......”话毕,大家伙重新饶有兴趣地开始听起了书,这边自然没什么人再关注,此时老板娘才悠哉走到了两人身旁。刘志自知理亏刚想出声解释,却被老板娘蹬了回去,索性闭上了嘴。

    “转过来抬起头让老娘看看,这是哪里来的愣头小子,大白天的还让不让人做生意。”正过视线来的老板娘看着南云川出声问道。

    自知躲不过去南云川吞咽了一下口水,讪讪地转过头来,但还是一边低着头一边出声:“老板娘我给你赔个不是,您大人不计小人过......”说完,南云川等了一会,见老板娘没动静,南云川这才连忙抬起头来说道:“我俩这就走,不打搅您的生意,祝您......”

    后话尚未出口,抬起头的南云川便迎上了老板娘的视线,两人顿时都愣在了原地。云川眼前之人自是风情万种,但他却顾不得心动神迷,只因那是一对他从未见过的眼睛。他看到几分惊讶,几分不解,还有些许他看不懂的复杂。这双迷人眼眸看得南云川有些不安,于是他又把头低了下去。

    盯着南云川看了一阵,老板娘本想开口说些什么,却看到刘志的刀鞘伸到了两人之间。感受到了几分异样的刘志侧身将南云川护在了身后,小声说道:“老板娘您若是不欢迎我等,我们二人马上就走,何须如此咄咄逼人。”

    老板娘闻言收回眼神的同时又看了刘志一眼,转身便换了一副模样,笑语盈盈地对赶来的小二说道:“这两位是我的熟人,我来照看他们,小高你去照顾别人的生意罢。”这名叫小高的小二听话地点了点头,转身又去忙活别桌生意,老板娘身后的两人听完话则完全懵了。两人一头雾水地跟着老板娘,等到反应过来的时候,已经坐到了柜台旁的空桌旁,而老板娘却不知去向。

    “阿志哥,这是你的熟人?”

    “少爷,我都不曾来过此地,何来熟人可言?”

    “那她......”

    两人刚闲聊几句,便见老板娘端着一个餐盘从后厨走了出来,那一边同客人周旋一边脚底不停的功夫,一看便是行中老手,哪怕南云川在京城那些个大酒楼也不曾见到这般熟练的人。也就在这时,二人才来得及看看这酒馆的环境。

    这小酒馆并不大,只有一层而已。店中堪堪摆了十张八仙桌,却并非每张桌子只坐下四个人,凑紧了一张桌子坐八个人都尚可,再添两人都不在话下。店东头有一门户,上酒上菜皆是从此出入,应当是能通到后厨。柜台摆在西面,柜台旁这一小桌看来是老板娘的专座,不轻易坐人。北边正中则搭了个小台子专供说书,店里店外都能看到这个位置,常有人蹲在楼门口蹭书听,此时正讲的是定西军龙山大战的段子。总而言之,店面虽小,其乐融融。

    “两位是从哪里来的,我看两位并不太像是这附近的人。”正瞧着这酒馆,老板娘已穿过人群来到了柜台旁将手中吃食放下,但两人似是并不在意来者,只是双眼如炬地看着盘中的佳肴一盘一盘落到自己面前。

    “这......老板娘,我二人恐无这么多盘缠,不如您把菜撤下换两碗素面来。”饿了几天的南云川盯着盘中的烤鸡,眼瞅就要伸手去啃,却被刘志一把拽住。刘志虽然也很想吃,但也清楚此时二人是何等窘境,多一分细心总没错。老板娘见此状一手抱着餐盘一手掩面轻笑一声,倚在柜台外侧答道:“吃吧,就当是我请你们二位的,只是吃完记得回答我的问题便好。”

    得到老板娘准话的二人,也不再拘束,拿起刚放下的碗筷大快朵颐起来。老板娘看着这两人如此狼狈模样,有些忍俊不禁,亲自从临近一桌取过一个茶壶倒上了两碗茶水,重新倚回柜台看起了店中的生意。

    “多谢老板娘招待,您尽管问,我二人定当知无不言言无不尽。”不过盏茶功夫,两人便把这一桌子菜吃了个七七八八。南云川年纪尚轻,这几日又只吃了些干粮加凉水,加上吃太饱也不利于应变。考虑种种刘志只吃了个八分饱便停了下来,把剩下的菜食交给了南云川处理,自己则主动搭了老板娘的腔。

    “我上个问题您还没说呢,大侠莫是忘了?”说话时老板娘并没有看向他俩,而是一直扫视着店里,显得有些漫不经心。

    “不敢,正如老板娘所言,我二人的确不是这附近的人,本是打算前去两眺川,却不料在卧云村外的山间迷了路,在山中困了几日,才成了这般模样,您多见怪。”刘志回答时长了个心眼,并未明确提及自己出身,只道自己是来做什么的。但这种小心思又岂能逃过老板娘的耳,当即便被一语点了出来:

    “大侠可是说了知无不言,怎地话一出口就变了味道。”老板娘依旧没有看向两人,话中却带上了些许埋怨的味道。

    刘志闻言尴尬一笑,之后却始终在和老板娘打着太极,老板娘语气愈来愈冷,刘志却依旧没有松口的打算。两人周旋一阵后,一旁的南云川才终于吃饱喝足,他虽一直在吃,却始终听着这边两人的对话。见此情景,南云川直接张口答道:“老板娘,我二人自京城来,此番去两眺川是打算回乡看看的。”

    话一张口,老板娘阴沉的脸终于松了一些,嘴角才有了几分笑意。刘志却是转头看向了南云川,眼中充满了诧异。两人在出京前便约定过不得暴露自己出身,以免不必要的麻烦,南云川这番作为确实令他感到不解。

    两人表情各异却都未回答,似乎都在等着南云川的下文。南云川看了看老板娘又看了看刘志,出声解释道:“阿志哥,大丈夫一言既出驷马难追,我们既然答应了老板娘就不能出尔反尔。况且老板娘才刚刚请了我们,又没有做出什么害人之举,若真想害我们直接下毒便是,何须等我们吃完再找麻烦。”

    这话老板娘是越听越顺耳,藏不住的笑意溢于言表,刘志越听越是沉默,想说些什么却最终没有开口。

    “还是少侠说的中听,你这大侠也忒不讲理。”

    “是在下小人之心了,我在这里给老板娘赔个不是。”

    趁着这股劲,老板娘赶紧说了一句,刘志也自认理亏,抱拳给老板娘道了个歉。老板娘这才来到桌旁坐下,开始聊起了别的事情。两人把这三月间的趣事和老板娘聊了个遍,时不时便逗得老板娘花枝乱颤,一阵闲谈后关系才慢慢熟络起来,只是南云川的心却并不完全在这。

    打从说书人重新开始讲起他便对其讲的段子异常好奇,但这柜台旁又听不真切,此时终于有机会去近一些的地方听书,却苦于三人间的闲话难以脱身。老板娘见南云川不断瞥视着远处,顿时明白了他的真意,抽着闲话的空隙便出声说道:“小家伙,想去听就去吧。我俩在这便好。”

    南云川听完看了刘志一眼,似在征求刘志的意见,刘志无奈一笑,朝着说书人的方向挥了挥手算是许可他的举动。一溜烟,留下一句“多谢老板娘”的南云川便窜到了中央位置,只剩下刘志和老板娘两位调侃着坐在了原位。

    “他从小就是这个样子吗?”看着南云川离去的方向,老板娘不经意问道。

    “云川打小便是如此,我也束手无策。”刘志端起茶水喝了一口答道。

    “我听那小家伙叫你阿志哥,你便是刘志?”老板娘轻飘飘地问了一句,却字字如惊雷,炸得刘志浑身上下汗毛乍起,当即右手便摸到了刀鞘。

    “别紧张,我早有言在先,两位是我的故人,之前还不确定,现在可确信了个七七八八了。”

    “可我二人不曾记得在何处与老板娘你有旧,您可是记错了?”

    “呵呵呵,小家伙和他年轻时候简直是一个模子里刻出来的,那饿死鬼托生的模样,可是一模一样啊......”


    “定计后一日清早,恰是个大雾天,此等天降良机......”

    龙山大战的故事,南云川早已听了无数次,更不用说身边有刘志这一亲历者讲解,其个中细节他早已了然于心。但南云川依旧喜欢去各处听书,只因每个说书先生的故事都有些差异,在二十年后的今天已不知演化出多少版本。

    “说时迟那时快,只见来四侠一记神箭穿云而出,没入崖壁竟尺余,一道绳索便顺着那箭降了下来。几乎同时韩三侠身负涯角,口中衔绳,两步并作三步直接顺着绳索攀了上去......”

    “好!!!”

    “漂亮!!!”

    说书人惟妙惟肖的表演,引得店内赞叹声如山呼海啸,就连南云川也被这位说书人的高超演技所折服,连连拍手叫好。据他的回忆,接下来便是整个龙山大战的高峰,韩栖云单人单枪独守山头一刻钟,为后续攀上的勇士开辟了立足之地,这也是韩栖云飞龙将军名号的来由。

    南云川正如此期待时,一道身影竟神不知鬼不觉地出现在他左侧,吓了他一颤,然其并未多做停留径直向说书人的台子走去。此时说书人台前可谓是围了个水泄不通,但那道身影却如入无人之径般从人群中穿了过去,其身形之快使得南云川差点丢了视线。直至那人完全站定在说书人台前,南云川才看清那人打扮。

    只见来者并不高大,甚至比起自己都要低些。一身黑色劲装短打,束发绾髻,一条红色发绳亮眼异常。背后背着一个束口布袋,不知其中装着何种兵器。只是离了有段距离,并看不清他的面貌。

    “叔叔,今日继续讲云川五俊的故事吧,我还想听。”那人凑近后不紧不慢说了一句,本已讲到栖云登顶的说书人登时没了声音。这一举动无疑引起了店里不少客人的不满,但更多的熟客只是无奈摇摇头,暗骂小子无德。

    当然,南云川并不在熟客之列,他虽最喜欢云川五俊的轶事,但也忍不得有人随意打断未尽的故事,这种极度自利妄为的做法最为他所不喜,更不用说龙山大战刚讲到高处,却突然中断,属实扫兴至极。南云川本不想做这出头鸟,但眼见说书人已经准备换个段子重讲,有些恼怒的他终是忍不住了,扒开人群便朝着台前走去......

    “阿志你是不知,南大哥当年行事就如这小家伙一般,向来爽利,有话直说,别人都不敢惹的人就他敢招,我跟你讲......”

    “阿志哥!取我剑来,我今天倒是要看看这小子有什么能耐!”

    这边刘志和老板娘聊得火热,根本没注意到说书人台前的骚动。等到南云川气势汹汹地走到桌前,两人才意识到出了什么事情。老板娘当即站起朝着说书人的方向看去,一眼便锁定到了引起纷乱的正主,连忙朝他招手示意他过来。而刘志还没明白发生了什么事,只是下意识地将搁在一旁的剑丢给了南云川。

    南云川左手接过剑来在手中一转稳稳地别至腰间,转身刚巧同赶来的黑衣少侠擦身而过,互相瞥了一眼后,南云川便头也不回地出了酒馆门。店里客人有支持南云川的,有看乐子不嫌事大的,总之各有各的理由,大都跟着南云川一哄而出,原本热闹的店里瞬间冷清下来,只留下一桌散客和柜台旁的三人。

    “君儿,说说怎么回事,怎么突然要和人动起手来?”还未走近,老板娘便急忙出声问道。坐在一旁的刘志也看向了面前站定的人。离近看去,才发现此子生得竟如此俊俏,面相娇小,五官灵秀,杏眉微蹙间隐有几分老板娘的绰约,但更多的是一种藏而不露的英气。

    “二嫂,这位是......?”刘志瞧了半天,确认这多半是个女娃,可其身姿挺拔又不似寻常女子般娇柔,这让刘志犯了难,怕说错话得罪了身旁两位。

    “哦,阿志,这是我家闺女,名叫惜君。君儿,这位便是你爹和你师父常念叨的刘志叔叔,快打个招呼。”老板娘互相介绍了一番。

    向惜君本有些生气,但听到母亲介绍后脾气立马消下去大半,抬头瞧了一会刘志的脸后,抱拳颔首道:“惜君见过刘志叔叔。”

    “原来是川帅之女,难怪如此风华,我不过虚长你们十余岁,倒也不必把我叫得这般老,和云川一样喊我阿志哥便是。”刘志笑着回了话,却看到原本平静下来的脸上,又扑出一团黑气,这才继续追问道:“刚才出了什么事,为何闹得这般凶?”向惜君这才不情不愿地讲起了刚才发生的事情。

    原来刚刚南云川挤开人群后,指着向惜君便是一通说教。向惜君平日里这个时候都会来酒馆听书,老板娘也特许惜君想听什么就让说书人讲什么。只是以往都是先和母亲说清后,由母亲来传达,但这次进门后惜君却看见母亲在和人交谈似乎不便打扰,就只能硬着头皮自己去和说书人讲。大多数客人都是知道的,只道是照顾小女孩的心思,从不反对。怎料今日不知从哪冒出一个毛头小子,对着自己便是劈头盖脸一顿说,讲得自己百口莫辩,气性一下子便涌了上来,当即便指了回去:“休要再讲,你要是能打赢我再说。”

    这不说不要紧,一说倒也把南云川气了个正着,当即“嘿呀”一声放下了狠话这才有了之后的事。老板娘与刘志听完皆是笑出了声,不知道这一家人算闹出了什么糊涂账。老板娘笑了一阵后,对着向惜君说:“君儿,刚才那人是南帅南平之子,算来你还得叫他声哥才是,都是一家人何必动......”

    “我管他是谁,谁也不该不分青红皂白当着一大群人的面过来指着说我。”平日里很少顶嘴的向惜君,此时竟急匆地打断了老板娘的话,看来是动了真火。这倒是使老板娘犯了难,她只得悄悄看向刘志,希望刘志能给出什么方法。

    似是感受到了老板娘的目光,刘志并未正面回应,转而看向了向惜君背后的布袋:“惜君,你背的可是那杆枪?”

    这话问得有些云里雾里,向惜君想了一下明白刘志的问题后,重重地点了下头。得到了肯定答复的刘志咧嘴一笑,继续朝着向惜君说道:“那我只有一个请求,别下手太重了。”

    从刘志这里得到许可的向惜君终于像找到出口一般,长出一口气,紧接着她将布袋转至身前,双手用力扭动了几下,随后打开袋子,将取下的枪头交给了刘志。

    刘志接过枪头后摸娑了几下,便示意向惜君可以去了。向惜君也不含糊,收起布袋接连向刘志与老板娘点头致意后,也转身走向了店外,留下了一脸笑意的刘志和叹息连连的老板娘。

    “这,你取下了君儿的枪头,可是云川那宝剑可是实在锋利啊,这真出了什么事,我非拿你是问不可。”老板娘看着离去的背影,有些埋怨地说道。

    “哈哈,二嫂有所不知,既得了这杆涯角枪,那惜君必是得了韩三哥的真传。云川虽懂些枪棒路数,但基本功差得厉害,凭他那只够街头斗殴的三脚猫功夫,您放心便是。”

    “那真如阿志你所说,云川岂不是要白白挨一顿打?”

    “就是要杀杀这小子的威风,打从进了这村哪里还像个样子,不知道的以为天王老子的老子嘞......”

    两人进村已有两个时辰,正是半下午的时候。浮云掩不全秋日,清风卷不尽叶黄,宜人的气节为对决搭好了台,店中的客人为切磋铺好了场。看热闹的人们自发在小店门口围了圈,引得其他村民路人也纷纷加入了行列。圆阵中央站着一抱剑少年,等待着另一侧的人出现。终于过了约莫半刻钟,另一个主角才从店里走了出来。

    “怎用了这么久,莫非是怕了不成?”其实南云川现在心中并没有底,他深知对方仅凭那般身法,自己就已全然不是对手,但既然硬着头皮应下了这场较量,他也在不断寻找着胜机。这第一条便是虚张声势,言语和气势上绝不能落了下风。

    眼见对方并没有动静,南云川继续说道:“我听闻卧云村遍地豪侠,这藏器才为人所耻,怎么你莫非连兵刃都不敢亮出来?”一边说着,南云川一边从腰间抽出剑刃,帅气地挽了个剑花,停手时又是一转,剑尖不偏不倚地指向了面前之人。

    这一套动作虽是行云流水,也引得周围的人一阵欢呼,可这种花架子并迷惑不了眼前的向惜君。只见她缓缓从布袋中抽出两条长度不一的短棍,短棍通体漆黑并看不出有什么独特之处。

    “我道是什么兵器,原来是个使长短棍的高手,你家师父......”向惜君站定架势后,南云川又开了口。但话音未落,一道黑色身影形如鬼魅般后发而先至,只此一瞬便欺近南云川身前,与身形一同飞至的还有左手一记势大力沉的扫棍,自右而左重重挥在了南云川的剑上。

    “好重......”南云川暗骂道,这一记重棍震得他握剑的手差点松开。没想到这并不高大的身材竟蕴含着如此威力,这也使得南云川不敢再随意开口,全身心投入这场较量中,战斗这才打响。

    扫棍没能一击打掉南云川手中剑,使得向惜君有些意外,但攻势却并未终止。趁着剑被荡开尚未复位的空隙,向惜君右手长棍又是一记直戳,直捣南云川心口。不料南云川如早有预料般在右手剑被格开的同时左手便摸上了剑鞘,等到长棍前端到他胸前时,左手鞘已然挡在了两者之间。如此一来,南云川虽仍被这一戳击退数尺,却并未伤及根本,略显狼狈却还能接战。

    而向惜君也并不给南云川调息的机会,连绵的棍势有如蛟龙起舞般狂涌,南云川只得边打边退,右手持剑左手握鞘,双手左右开弓也只能堪堪抵挡,虽有一些棍敲在了自己身上,但南云川也在这攻势下摸清了一些路数。顾不得吃痛,只见南云川依旧边退边挡,逐渐接近身后的人群,也终于接近了南云川预想的绝佳位置。

    临近人群后,南云川忽然转招架为闪躲,这一举动大出向惜君意料,她善用的戳棍由于人群在南云川身后还未来得及退开的缘故,片刻之间难以施展。南云川也敏锐抓住了这攻势的片刻延缓,突然放下左手鞘,使一记劈棍落空。向惜君不曾料到南云川有这一手,整个身子不可控地向右前侧压去,而南云川则趁此猛地朝向惜君左后方钻去。等到向惜君反应过来想要回身横扫南云川时,才发现南云川已经滚到了她的身后,一棍又空。

    一番交手下来终于给南云川抓到了机会,前滚同时左手扬起一把土直扑向惜君面门,右手用剑使出一记地趟刀。本以为能够就此得手,却不料向惜君被土击中时竟活生生在原地起了一个后空翻,落地后又接一个后滚翻避开了这一剑的同时拉开了和南云川之间的距离,方才战罢。

    皆从地上走了一遭的两人有些局促,站定后两人都没有再猛地动手。向惜君头上红绳落地,许是翻滚时掉了下来,束不住的长发在风中翻飞。直至此时南云川才终于看清了对方的长相,那粉雕玉琢般的脸因刚才那番沾染上尘土,尤其是鼻尖上一抹土色不像是污浊倒像是点缀,这一下可把南云川脑子烧了。

    “那黑衣小子是位姑娘?为何我先前都不曾发现?之前只顾着爽气没来得及细看,之后又被这棍打得无暇顾及。如若真是姑娘家,手劲也太大了......”这一瞬间,南云川脑子里想了许多,却唯独没有这场比试尚未结束的想法。回过神来时,只见对面向惜君杏眉一皱,有些怨恨地问了一句:“如何使得这等卑劣手段?”

    被这眼神盯得有些发毛的南云川还没来得及说话,一根飞棍便到了眼前。南云川正欲伸剑去挡,却看到向惜君已到了身前,而且飞棍非但没有落地,反而被向惜君手中长棍猛推一下,硬生生地隔开了他手中利剑,狠狠地戳在了他的胸口。这一记重戳直接使南云川倒飞出去,等到南云川拄着剑艰难地爬起来后,看见向惜君手中的双棍已不见踪影,取而代之的是一条被组合起来的长棍,只是握法并不像是寻常棍的路数。

    待得南云川站定,向惜君的又一轮攻势到来,这长棍虽不似长短棍一般攻击角度吊诡难测,但其力道却远胜之前,而且这棍法还怪得很。寻常棍法皆以劈扫为主,这长棍却偏爱刺戳,舞动起来上下翻飞,难知虚实。不一会南云川便败下阵来,主动将手中剑放下,不愿再动,但向惜君并不这么想。南云川停手后,向惜君依旧持棍搅来,大有誓不罢休之意。若非刘志及时赶到,一刀劈飞了向惜君手中长棍,南云川怕是死罪可免活罪也难逃了。

    此战结束后,周围的看客直呼精彩,无论是向惜君的精彩身手,还是南云川的反戈一击,乃至刘志那一刀都让大伙直呼过瘾。重新回到酒馆后,说书先生更是豪气难解,当即便上台说了起来:

    “昔日我们南帅南大侠与飞龙将军韩三侠,也曾在这卧云村有一战,南帅虽不敌飞龙,却也奇招频现,两人可谓是不打不相识,也正因有此战,几人才成了过命兄弟,成了日后那云川五俊。”

    “今日,两位小友也为我等奉上一战,虽为一时意气之争,但谁知又会否是下一段佳话的开始?既然如此,不妨兴上加兴,我今日便是舍了老命,也要为大家完完全全讲一遍这五俊轶事!”

    说书人的话无疑点燃了在场所有人的热情,老板娘看到这番盛况只得无奈一笑,随即便吩咐小二和后厨做好准备,自己也加入了待客的行列中。刘志则带着两位少侠回到了柜台旁的座,一边夸赞向惜君如此年纪便有如此修为,一边安抚着此时有如泄气鹌鹑一般的南云川。

    等到酒馆临近打烊时,已是深夜,说书已至尾声,中途有不少人离开,却仍有不少人留着听说书人这最后一尾:“感谢台下各位捧场,最后让我为各位献上宝塔诗一首,为这五俊轶事收场。

    《记云川》

    云,川。

    秀水,灵山。

    麟虎聚,蛟蟒缠。

    少年侠气,忠肝义胆。

    誓凭三尺剑,荡尽天下难。

    适逢正道飘零,又遭凶蛮来犯。

    天兵神将羞煞人,城破人亡恨怎断。

    试问这救星何处寻,忽听那东边一声喊。

    原是定西涯角神威显,更有川帅妙计保平安。

    峥嵘一载皆道所向披靡,岂料来寇狡猾退守龙山。

    其势险峻唯北麓小道可探,其崖万仞矫健猿猴亦难攀。

    久攻一月难下诸军退意渐起,南帅力排众议决计衔绳登先。

    五十壮士悬登天道一刻飞龙成,千百宵小腹背受敌少顷尸骨寒。

    世人皆道龙山一役后定西声名灿,却实不知五俊成三杰马革裹尸还。”

    诗毕,台下却是寂寥无声,或许是有感于云川五俊的境遇,亦或是联想到了如今川帅向宁川与飞龙韩栖云出走,南帅独支定西的局面,怎么看都叫人唏嘘异常。在一片沉静中,店里的客人一批又一批地离开了店,说书先生像是嗓子冒了烟,只抱拳和老板娘微微示意便也离开了这里,终于只剩下了老板娘与刘志三人。

    “怎么样二嫂,在下所言非虚吧,云川这粗浅功力怎敌得过涯角神枪?”老板娘忙了一下午,直至此时才给刘志找到了说话的机会。老板娘熄灭店中最后一盏灯回到了柜台旁,一边端起上面的小烛台放到了桌面一边回道:

    “我哪里懂这些,只是不想两个孩子受伤罢了。”

    “合着你们都知道,就让我一个人出了丑?”

    刚还心情低落的南云川被刘志和老板娘一顿安慰后,早在听书时便已不再计较。用他的话来说,那是技不如人就认栽,何必自寻烦恼,全然已无半点先前丢人又输阵的模样。相比之下,坐在南云川对面的向惜君反而更像是刚才打输的一方,背过身来坐在凳子上只是听书。刘志说话时倒还回几句,但任凭南云川怎么说话都完全不理,只当是没有这个人。这可使得南云川犯了难,不得已只能央求刘志告诉他来龙去脉,这才有了这样的疑问。

    “哈!你小子进村的时候都快不知道自己姓什么了,不想个办法教训你一下我看你尾巴要翘到天上了。”

    忍了一天的刘志在四周没有旁人后,终于憋不住了,自从下山开始南云川便足下生风,没来由得做出各种怪事。早告诉他莫要张狂,却做出了各种显眼的举动,怎能让他不来气。眼见刘志和南云川又要大战一场,老板娘笑意连连地插了话:

    “两位大侠要打出去打,可别把我的店砸了。”

    “二嫂不敢,是阿志失礼了。”

    “你俩没地方住的话就来我家凑合一晚吧,正好明日再出发。”老板娘一剑封喉,硬生生拿话塞住了刘志的嘴。刘志也不好再说什么,当即便准备带着南云川和向惜君先去门外,可是向惜君却像扎了根般一动不动。

    “走,回家了君儿。”老板娘检查一遍转回来后,发现向惜君并没有动静,便出声催了一下。

    “娘,我今晚就睡在店里,明早起来去练功就好。”坐在板凳上不动的向惜君回道。

    “你这孩子怎这般倔,阿志和云川好不容易才来一趟,别耍性子。”听了这话的老板娘语气重了几分,向惜君干脆没了动静……


    “阿志我跟你说,这孩子平日里乖巧得很,偏偏今日为这等理由顶嘴,你说这是为何?”

    “你们习武之人不是不打不相识吗,怎么打了一架还偏偏记恨上了,她自己分明把云川打了一顿,怎地自己倒还像受了委屈似的?”

    “当年南大哥和韩三哥打完没两天就亲得要结拜,论辈分,她还得叫云川一声哥呢,怎么到她这里还偏偏出了问题?”

    向惜君最后在被老板娘叫了真名后,还是不情不愿地跟着老板娘准备回家。老板娘再三追问她为什么今天这么不想回,她才道出了理由。她并不介意刘志来家里,但南云川铁定不行。南云川今日作为处处令她所不喜,既口出狂言,又竟使些歪门邪道,更兼娘亲非要说此子有几分南帅的风气,她无论如何也无法接受。

    就这样两个大人提着灯走在前面,两个小孩跟在屁股后面,前面聊得火热,后面却是冷淡异常。南云川自然是受不了这种氛围,不断找话却始终没有回应,向惜君似是被这人说得有点烦,才终于张口嘀咕了一句:“牙尖嘴利,少说些话就好了。”

    “牙尖嘴利也不是天生的,这当然亦有来由。”向惜君想不到南云川的耳朵也这么尖,很小一声却被听了个全,索性偏过头去不打算再言语。南云川倒是自言自语起来:

    “这卧云村内大家是都还记着那云川五俊,可你知出了这山,现在外头是怎么说向二叔和韩三叔的?”

    “前几年西蛮又入侵,原本驻扎在那边的军队节节败退,只得派遣定西军再战,到去年才把他们重新赶了回去。你也是个听书的人,也知道定西文有向宁川,武看韩栖云,我爹虽是大哥,却说不上惊才艳艳,比起二叔三叔逊了不止一筹,没了他俩,定西军自然也没能像之前一样势如破竹,相反还在开战之初吃了几个败仗。”

    “大家盼着他俩能重新现世,结果直到定西军得胜回京,两人都没有再出现过。从那时起大家的说法就变了,仿佛一夜之间再无人记得他俩的功绩,直道二人是逃兵,怂货,说二人就是徒有虚名罢了。”

    说到这,南云川感受到身边人发生了一些变化,虽然看上去不再是不听话的样子,但是这散发的气场着实有些吓人。停顿过后,向惜君竟回道:“然后呢?”

    得到了第一句正式的反馈,南云川心中有些高兴,却还是正色道:“我自小便是听着父亲和阿志哥的故事长大的,虽然从未见过两位叔叔,但我坚信他们并非如此。所以每当我在酒楼或者街边听书时,听到有人骂二位,我便会出声同他们争辩,这样过了一年多才就变成了你所谓牙尖嘴利的样子。”

    南云川说完偷偷瞟了一眼旁边的向惜君,她虽然还是不说话却不再偏过头刻意不理人,看样子态度算是缓和了些,终于使南云川放下心来,毕竟他也不希望大家关系僵住。

    “今日你为何要当众指责我?”走了一阵后,向惜君突然张口,细小的声音穿过漆黑的夜入了南云川的耳。南云川挠挠头想了一下答道:“我的做法欠妥,这一点我向惜君妹妹你赔个不是。”

    “惜君妹……”

    “不过,我还是认为你当时是不对的。”听到奇怪称呼的向惜君刚打算反问,却又被南云川后一句话所止住,只是向惜君这回并不打算就此作罢,沉思一下继续说道:“可是我以往都是如此,明明大伙都没有反对,为什么你非要说是错的。”

    “因为大伙对你的包容,并非你任性的理由。也有不少人在反对你的行为,那些人就不算大伙了吗?”南云川向来是有话直说的性格,也不知这话是否又会惹对方生气,还是直说了出来,果然,向惜君又重新沉默了。本以为又惹急小姑娘的南云川刚打算找补几句,向惜君又出声问道:“那你为何能使出那般卑劣手段对敌?又是跑向人堆又是扔土,我可没见过这般下三滥的招数。”

    “这……因为我自知武功不及你,自然要想些办法才行。我在街上擒贼的时候可是什么招数都用过,不用贼人就会跑掉,换成你用是不用啊?”南云川见这回向惜君没有生气,便回到了之前口若悬河的模样,继续解释道:“以弱胜强便是这般道理,你日后碰上打不过的人尽管出阴招就是,赢了才是对的。”

    “你……我,可我又不是贼人。”说了一大段也不知道向惜君听进去多少,说了半天才憋出这么一句完整的话来。经此两人总算有一搭没一搭地聊了起来,只是酒馆离她家并不远,对话刚开始不久四人便抵达了老板娘与向惜君的家。

    他们的居所是一处中等大小的院落,在村中很少见,足见院落主人的富足。院子外侧围着一圈篱笆,栅门这边的篱笆下还种了一排颜色各异的花,只是天色已晚看不清花的样式。隔着篱笆朝里看去,东西北各有一间房屋,北面那间还是个两层小楼。院内一片黑暗中,唯有两道昏沉灯光闪烁,四人穿过栅门进入院内,寻着那两道光找去,还未见其人其声却已先至。

    “不算不算,悔一步,悔一步。”

    “哈哈哈三弟,你可知落子无悔四字?”

    光晕之下,一道爽朗的笑声穿出紧接着便是一阵捶胸顿足的声音。这两个声音,刘志再熟悉不过,虽然已过去十余年,他还是能够一下便分辨出那二人的声音。刘志有些颤抖地迈了一步,身旁的老板娘却如常走上前去,开口便朝坐在右边的人说道:

    “你俩怎么这么晚了还在下棋?三哥他精神好一些吗?”

    “是啊,三弟他今晚久违地没发病,我俩忍不住就出来下下棋。”

    “那正好,你俩快看看谁来了。”

    老板娘说完,挪动了几步移开了自己的身体,坐在石桌旁的两个刚好和刘志的眼神对了个正着。石桌右侧的男子看到来人霎时一愣,左侧男子直接一拍桌子站了起来,右手指着刘志不住地颤抖,张了张口却始终没有出声。

    “是刘志吗?你是阿志吗?是大哥的小跟屁虫阿志吗?”终于还是石桌右侧的男子先颤声问道。

    “二哥,是我,我是阿志啊。”眼见面前二人认出了自己,这十余年的感情便再难压抑。遥想当年南平救下双亲尽失的刘志时,他不过才十几岁。在营中,五哥教他轻功,四哥教他射箭,三哥教他刀法,二哥教他认字,每位哥哥待自己都如亲兄弟一般。在他们眼里刘志哪有半点大人样,不过还是个小孩子罢了。

    “来来来,离近点让老子瞧瞧。”刚才没说出话的韩栖云,这时也终于张开了嘴。刘志也听话地一个跨步便走到了两人身前,看清两人略显苍老的面庞时,他才真切意识到二人早已不是当年的盖世英雄。而当另一旁的向宁川左手拄着拐棍,颤颤巍巍地站起来时,刘志赶忙上前扶了一把,眼眶一下红了。

    “二哥,您的腿是怎么了,走的时候不是还好好的吗?”刘志声音有些发颤,却尽可能忍耐住自己。他明明记得向韩二人离开时分明是完好无损,十几年过去怎么就变成了这副样子。

    “此事明天再提吧,你三哥好不容易清醒一晚,咱们不提这伤心事。”

    “清醒?三哥,你又……”

    “行了行了,三十岁的爷们这像什么样子。你这练得还不错啊,明日咱们切磋切磋。”韩栖云及时打断了刘志的疑问,将话题引向别处,三人这才开始聊了起来,全然忘记了在场还有其他三人的存在。

    站在刘志背后的南云川与向惜君此时早已看呆,两人都未曾见过眼前大人如此模样过,而一旁的老板娘早已被眼前的场景感动得抹起了眼泪。为了不打扰三人叙旧,哭完的老板娘走回了南云川两人的身边,和南云川吩咐道:“今晚我和君儿两人一同睡,他们想聊就让他们去屋里聊,你去三哥的屋子睡就好。”

    南云川闻言木讷地点点头,却并未离开原地,向惜君表示也想在一旁听会,到头来只有老板娘一个人去了北屋二楼,其他人也并未按照她的安排,都仍在院子里待着。

    “我从未见爹和师父笑得如此开心过。”“我也未见阿志哥这么能说过。”两人互相看了对方一眼,不约而同地笑了起来,兴许见到故事里的人真出现在自己眼前,总有些别样的感觉吧。

    兄弟三人聊起来便忘却了时间,说起以前的事情总是传出一阵又一阵笑声。南云川二人就在一旁听着,知晓了不少从未听过的事情,俄而,便听到了当年定西军换帅的事。

    向韩二人出走与定西军换帅是前后脚的事,定西军最初的统帅是向宁川,只是不知为何两人突然出走,这帅位才到了南平身上。南云川与刘志之前也曾好奇地问过南平,却始终没有得到答案,今日终于得见出走的二位,刘志当然要问上一问。但韩栖云听到这个问题本想说些什么,却干脆闭上了嘴,向宁川也一时沉默下来似乎在考虑如何回答这个问题。

    “阿志,此事甚是复杂,我一时不知从何说起。”想了一会,向宁川只是没头没尾地回了一句。此时月至中天,银光泻地,也正到了休息的时间。

    南云川这才想起来还没有和那三人说过老板娘的安排,于是趁着余兴未尽,赶紧走了过去。刘志注意到南云川赶来,也猛地想起还未和眼前两位哥哥介绍过,索性以南云川去起新的话头。如此一来一往,南云川刚到刘志身后便被一手揽到了身侧,向韩二人也顺着刘志的动作看去。向宁川一瞧来人眉头竟一皱,露出了和当时老板娘如出一辙的眼神,紧接着马上想到了什么,右手一把拽住了旁边的韩栖云。

    “两位哥哥我来介绍一下,这位便是……”

    “大哥……你回来了……南大哥……”刘志还没说完便被韩栖云突如其来的呓语吓了一跳。再看韩栖云,他一见到南云川神色立马变了,一边嘴中喃喃一边双眼直勾勾地盯着南云川,眼角竟流出一道泪来。

    “不好!阿志,快把你三哥……”韩栖云到底二十年前是当世神将,如今虽已年迈却仍旧身法凌厉。刘志都没有看清韩栖云的动作,他便已经甩开向宁川的手跪倒在了南云川的身前。不仅如此,韩栖云的双臂还紧锁着南云川的下半身,使他动弹不得。南云川被这举动吓了一跳,正愁如何应对时,一阵呜咽声在自己身前响起:

    “呜呜呜南大哥,是三弟没用,是三弟对不起你啊……”呜咽逐渐化为悲鸣,嘶哑声中的痛苦深深刺痛了南云川的心,饶是他并不知发生了什么都被这哭声揪得难受异常。他伸出双手慢慢托住了韩栖云的臂膀,想要将他扶起来,却发现这一跪仿佛重逾千斤,怎地都动不了一分。

    向惜君则在韩栖云跪倒的刹那间便来到了他身边,刘志反应过来后也连忙俯下身子去扶韩栖云,三人合力才慢慢将韩栖云从地上扶起来,可尽管如此韩栖云还是哭个不停。看着眼前一幕的向宁川叹了口气,右手的拐杖轻点了地,开口对着向惜君说道:“君儿,把药喂给你师父吧。”

    得到指令的向惜君点了点头,从腰间摸出一粒丹药来,在其他两人的帮助下给韩栖云喂了进去。过了一会,哭声渐止,韩栖云的呼吸慢慢平稳下来后,沉沉地睡去。刘志将睡着的韩栖云背起,脸上很不是滋味,南云川更是没有从刚才那一幕缓过来,只是握住双拳,没了言语。

    “哈哈,你是大哥的孩子吧,和大哥年轻时候真像啊。”安静下来后,向宁川又仔细看了看南云川的脸,有些感怀的语气说道。南云川闻言抬头看了看向宁川,只见眼前的叔叔也略带慈祥地看着自己,他虽从未见过传说中的川帅,但眼前人的样貌似乎逐渐和他的想象交叠在了一起。

    “向叔叔好,我叫南云川。”南云川恭敬地朝向宁川行了一个大礼,随后交代了刚才老板娘交代给他的话。

    “云川?云川……好名字啊,好名字。”向宁川低吟了两遍名字,甚是喜爱,拿起拐杖朝着西边的房屋点了点继续说道:“云川啊,那边便是你三叔的屋子,今晚便在此休息,明日一早我们再聊。”

    南云川本想问一些问题,但眼见向宁川如此,便不再好说什么。他对着面前几人颔首示意后,独自前往了韩栖云的房间。刘志背着韩栖云,向惜君则搀扶着向宁川一同走进了北侧的主屋,走向了今日的尾声。


    翌日,天刚蒙蒙亮,南云川便被人从睡梦中叫醒。这少年昨夜在床上翻来覆去,过了好一阵才睡着。昨日的遭遇放至他仅有的十六年人生里,都是极为难忘的。平日里倒头就睡的他,也终于有了一番疲倦却难以入眠的体验。

    “天还未亮,怎地就要起来了?”迷迷糊糊的南云川挣扎了一句,虽然已从床上坐起,眼睛还是半睁半闭,灵魂好似还在睡着。

    “到了我练功的时候了,我爹说正好叫你和阿志哥一块去。”细柔的声音又在南云川床边响起,却给南云川惊得完全清醒过来。除了他娘还没有第二个女子到床前叫过他起来,向惜君这一行为,使他大感意外。

    “好的惜君妹妹,你且出去,我这就来。”南云川此时身着单衣,半个身子还在被褥里,这副模样突然被向惜君看见,让他有些羞,连忙示意向惜君先走。

    “惜君妹……哎罢了,你床边掉下的剑我给你捡起来了,下次记得放好。”向惜君再次对这一称呼疑惑了一下,却没再追问下去,转而一只手拿起了南云川掉在床边的剑,伸到了南云川的面前。

    “多谢惜君妹妹,妹妹你快出去吧,我收拾一下就好。”看着这把剑,南云川又恨不得把头埋进地里,被刘志看见也就罢了,怎么还能被向惜君捡到。如非此时天还未完全亮起,向惜君定能看见少年脸上的异样。

    递过剑后,向惜君转身出了西房,老兄弟三人早已整装待发,韩栖云看上去也好了很多。刘志见只有向惜君一个人出来,出声便说道:

    “怎么惜君你一个人进去又一个人出来,云川那小子还没起来吗?”

    “阿志你这就不懂了,这半大的小子肯定是不好意思在我徒儿面前更衣,才把她轰出来了。”

    “我看不止,定是被撞见了更难堪的事情才被赶了出来,不信一问便知。”

    向惜君还没来得及回答,老哥仨便七嘴八舌地讲了起来,弄得她也不知第一时间要回答谁的问题,干脆就把自己从进去到出来发生的所有事情全讲了一遍。老哥仨听完乐得一同大笑起来,若非那边二楼传来了一声怒吼,怕是还能笑上半刻。而刘志偷笑完后也很疑惑,因为南云川喜欢抱剑睡一事应该只有他知道,本想拿这逗逗几人开心,却不料两个老家伙笑得比他还开心。

    看到向惜君和刘志两人疑惑的神情,向宁川和韩栖云一人一句地解释道:

    “君儿我和你讲,你之所以看见剑在床边,并不是因为他把剑乱放,而是他在睡梦中把剑扔出去了哈哈哈。”

    “这小子和大哥真是像。阿志你肯定有所不知,大哥在出山之前可是天天抱剑睡的,每天睡着时抱着剑醒来就开始找剑,为这事我们天天笑话他。成了南帅后才不这么干了,还不让我们讲哈哈哈。”

    两人讲完,刘志又跟着笑了,向惜君也没忍住,虽没出声但也偷笑起来。在一片笑声中,收拾完的南云川从房中跨了出来。几人看到来人默契地闭上了嘴,但刚才那冲天的笑声南云川又怎可能没听见,只是他也只能装作无事发生,慢慢走到了几人中间轮流打起了招呼:

    “向叔叔,韩叔叔早,阿志哥早,惜君妹妹早,久等了,我们出发吧。”

    “昨晚发了疯病没多注意,今天再一细看,你小子和你爹年轻时候真有几分像啊,难怪我会认错。”韩栖云朝南云川走了几步,将南云川一把揽到了自己臂弯下,带着他走向院外,剩下几人也跟着打头的两位一同离开了这处小院,朝着向惜君练功的地方走去。

    向惜君练功的地方在卧云村另一侧的山上,在这座山的山顶继续向东眺望便可以看到南平的故乡两眺川。几人皆是习武之人,向宁川虽有一条腿不便,但在南云川的搀扶下还是沿着石阶上了山。要问为何是南云川来扶,只因其他三人早已技痒难耐,迫不及待地想上山切磋,向宁川看出了三人所想,就主动叫南云川来扶了他。一老一少虽走得有些慢,但总算是没有完全掉队。

    “云川,我知道你有不少想问的,有什么想知道的你现在就问吧,省得日后没机会再讲。”走在路上,一步一拐地向宁川主动和南云川说起,南云川也确实有太多太多想问的,比如两位叔叔身体为何会出问题,当年换帅到底是什么情况等等,但他并不敢张口,抿了抿嘴最后什么也没问出来。

    “既然如此,那我便从头开始说了,你要是嫌我唠叨了大可讲出来。”看出了身旁少年的难处,向宁川摸了摸南云川的脑袋,目视前方,缓缓说了起来:

    “定西军本不是朝廷的军队,而是当年我们五人为了驱赶西蛮号召天下英雄,招讨绿林所组成的义军。南大哥虽没什么大才,却为人正直,忠义无双,被大家伙共同推举为主帅。在大哥的带领下我们才主动向西进发,誓要攘除西蛮,拯救百姓。”

    “就这样在历经一段战争后,我因略懂兵法被诸位推举为副帅,你三叔因神勇无敌被推举为先锋将军,你四叔率领神箭营,你五叔训出神行营,一年时间所向披靡好不风光。我们所到之处不仅救了百姓,也救了很多深陷敌营的军士,如此定西军之名才为朝廷所知。之后这种定西军主攻其他部队配合的方法一路沿用,才最终把蛮人赶了出去,实现了当初的誓言。”

    “龙山大战后,定西军才终于成为了朝廷的正规军,只是老四老五死于战中。你四叔五叔和你三叔是同乡,他当时最为痛心,想为老四老五讨要军功,却为朝廷以战时定西军尚属散兵游勇不在官军之列为由拒绝。你三叔当时便火冒三丈,独自一人去为他俩讨了个说法。从那时起你三叔便和朝中部分官员起了嫌隙。但最狠毒的并非如此,论功行赏时,定西军的兄弟们皆得了好处,哪怕是他那一份也是只多不少,事后想来他们的分化手段怕是从这时起便已经开始了。”

    “你三叔本想推掉这份赏钱,带着定西军中的兄弟们走,可是拿了赏钱的兄弟却不乐意了,既能赚名声又能拿钱的事,为何推辞。他们也没什么错,只是这阳谋令我们防不胜防。奖赏结束后,皇帝有意淡化大哥的功劳,把我任命为定西军主帅还给我送来了不少金银珠宝,想来就是想以主帅之位勾起我兄弟三人的争斗之心。但大哥何许人也,义薄云天,当下便和我兄弟二人讲无论我们三人谁是主帅都要上下一心,这份情谊才是重中之重。就这样过了约一年,朝廷眼见离间不成,才又使了更恶毒的手段。”

    讲到这里,向宁川的语气突然严肃起来,呼吸都有些急促。南云川猜到这接下来要讲的只怕就是这换帅之事,懂事地从腰间取过皮囊水袋,递给了向宁川。接过水袋的向宁川喝了口水,缓了缓才接着说了起来:

    “换帅一事远非换了个人这般简单。虽然过了一年多,狗朝廷却始终没有放弃分化我们。这次他们干脆把我和你三叔调离定西军,派遣到地方去任文官职位,把大哥重新命为主帅,也正是这时起我们二人再也没有回过定西军。”

    “到地方后,我们被当地小官胥吏百般刁难,我倒是还好,总能想到些取巧的办法逃过一劫,可你三叔天生神将从不舞文弄墨,又哪能受得了这般为难,短短半年便因为有人构陷他在地方贪赃枉法而被打进天牢。又因为他行事风火,那些早有过节的人巴不得他死在牢里。”

    “你三叔本是怎么打都咬死不认,没成想那些狗贼拿出你四叔五叔的军籍要挟他认罪,否则便不再认二人的军士身份。你三叔这才撑不住了,活生生被那群人逼出了疯病,每天晚上都会发病,直到这两年才好了许多。而当时我的日子也并不好过,整日提心吊胆生怕被人抓住把柄,精气神越来越差,腿也落了个瘸,想来真是全凭一口气吊着了。”

    “后来大哥得知我俩的遭遇,差点调兵劫狱,可此时的定西军也早非当年的定西军了。在我俩离开的这些日子,定西军中的精锐被其他队伍分去不少,又被塞进不少新兵,加之无需提心吊胆地过活,早已不是那一句话就能让他们跟着拼命的部队了。换言之,我们两人当时哪怕就此消失了,怕是也没什么影响,真是好手段。”

    “本以为我们已是必死之局,我那一生脑袋都称不上灵光的好大哥,却为我们找到了一条生路。南大哥主动找到皇帝,称愿永为朝廷效命,只求放我俩一马。可能是朝廷也认为大哥好控制,又不能将定西军赶尽杀绝以激起民愤,这才同意了大哥的请求。换来的是我俩终身不能再踏入定西军营半步,我也终身不许回乡。”

    “我俩这命是大哥救下的,我俩亏欠大哥实在太多,如若我等不现锋芒,如若我等多懂些人情世故,是否如今会好过些呢?”

    讲到这里,向宁川终于告一段落,身旁的南云川听完却是心中意难平,有些话实在是不吐不快:“那他为何不干脆拼了算了,这种窝囊做法哪还有半点云川五俊的风范?!”而向宁川似乎早就料到南云川会问出这个问题,竟是笑着答道:“因为他不仅仅是当年的南大哥,更是定西军的南帅了啊。”

    这种模棱两可的答案,南云川并没有懂,向宁川只是说他年纪尚小,等他大些自然会明白。之后两人再无话,一路跟着前方三人走到了山顶。此时天已完全亮起,在此处观云赏日简直美不胜收。

    “阿志,贤侄,你们到这往回看!”走在最前方的韩栖云找了个角度叫刘志和南云川回望,只见层云交叠堕在村子上空,从这看去那几卷云朵好似趴在村子周围一般,正如村名“卧云”所言。二人看了好一阵后,韩栖云又朝他们招手,叫他们向东望,两人顺着韩栖云手指的方向眺去,只见数条小河在他所指的方向汇聚成一条大川。

    “知道大哥二哥的故乡为何叫两眺川吗?从此处看到那条大河,再顺着这条大河向更远处望去才能依稀找到村子,你俩这回可不要再迷路了。”

    “三叔,你说我爹和二叔是同乡?”

    “是啊,你二叔没和你说吗?”

    南云川猛地回头看向了站在身后的向宁川,向宁川也在望着两眺川的方向,不知从他眼中看出了什么……


    “这一段故事,出了这卧云村,你可再也听不到,就让我用一倒宝塔诗,为诸君开场。”

    《叹定西》

    龙山一战名扬赢得天下英雄尽传,定西终成王师耀得半壁江山同灿。

    自古功高多引妒总有小人为难,四五双侠成游勇引得飞龙露悍。

    强令川帅替南帅妄引人心散,三杰上下同一心堵得圣意断。

    一计不中一计生又是艰关,一人遣北一人南再无共患。

    料得小官胥吏事事刁钻,想得有恨旧人处处难缠。

    失足栖云牢中得个疯,迷神宁川府内落个残。

    平三思独上宝殿探,誓永效皇命不思还。

    既已己命换云川,莫悼前路险千万。

    营中既不相容,故里亦难再返。

    杳杳十五载,回首无人赞。

    天骄迟暮,英雄气短。

    情迢迢,路漫漫。

    试问,心安?

    乱,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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