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老头和兰老头

作者: 烟雨柔0981 | 来源:发表于2023-05-10 18:56 被阅读0次

    郑重声明:文章系原创首发,文责自负。

    秋天的第一缕冷风吹来,村子东头的海子里,主题色开始由绿变黄了。

    村子西边的高山就像一堵墙,延绵不知尽头,留住了过境的秋风。秋风似乎也觉得盛情难却,来来回回地吹,吹黄了禾苗,吹弯了稻穗。

    这时,稻田里站着一个身形精瘦的老头,身穿一件蓝色的涤纶中山服,黑色的裤子,裤脚卷到膝盖处。仔细看,他的衣服领口已经褪色,袖子也磨损得起球了。

    他抬头看看天,又蹲下身,在田埂上灵活地挥舞着镰刀。虽是秋天,但他黝黑的皮肤上依旧泛着点点晶莹。枯槁的手掌灵活地操作着镰刀,利索地割下田埂上窜出去的杂草。

    这就是秦老头,村里出了名的勤快人,今年已经72岁的高龄了,不过干起活来,丝毫不逊色年轻人。

    这个时候,其实很多人都是等着稻穗低头来收割就行。秦老头不愿意等,每天都要来看看自己的劳动成果。

    “噗嗤,噗嗤”稻田里一阵拍打翅膀的声音,接着一只黑色的鸟儿像箭一样冲了出去,一溜烟儿没了踪迹。不用看,秦老头都知道是秧鸡!这种鸟儿经常在稻谷快成熟的时候筑巢做窝,繁衍后代。

    秦老头“嘿嘿”一笑,循着鸟儿飞出的地方找去,果然不出他所料,有一个鸟窝,里面有6颗蛋。他擦擦手,连着窝一起抬了起来,脸上带着得意的笑,双手小心翼翼地捧着鸟窝,准备拿回家给重孙子玩。

    “老秦啊,这把年纪了,还不积点德,这几年秧鸡都少了,好不容易做个窝,下几个蛋,你还一股脑儿给人一窝端了,也不怕遭报应啊。”一道熟悉的声音传来。

    语气中带着傲慢和责备,秦老头抬头看到老朋友,也不接话,也不反驳。

    只是关心地问他:“出院啦?这次看起来好多了啊,面色都比上一次红润了呢。”

    眼前是一位穿着西装,拄着红木拐杖的老者,挺着一个六个月左右的大肚子。但整个人看上去病怏怏的,面色虽然红润,却有些肿胀,说完那几句话就停下来看着秦老头喘气。

    这人便是兰老头了,和秦老头同年同月同日出生的,但看上去要年轻一点,只是虚弱了太多。村里很多人感慨他们俩同岁不同命。

    兰老头顺过了气才回答:“好多了,就是一天三顿药,吃得搜肠刮肚的。饭不吃都可以,就这个药不能停。”

    说完又开始喘,秦老头把镰刀夹在胳肢窝,用臂弯护住鸟窝和里面的蛋。空出一只手搀扶着兰老头,两人在夕阳下缓缓往村里走去。

    秦老头把兰老头送到家门口,敲开了兰老头家大别墅的大门,开门的是一位中年妇女,秦老头礼貌地说:“我送老兰回来。”

    兰老头拉住要走的秦老头,不顾自己的喘息介绍起来:“这是…这是我家…新来的保姆,叫小陈。”

    说完又喘个不停,小陈赶紧搀扶他进去,秦老头对着小陈点点头,转身回了自己住的平房里。

    放下鸟窝,秦老头拿起座机电话拨通了住在镇上的大孙媳妇儿的电话,说是掏了一窝鸟蛋给重孙子。孙媳妇儿一听也不磨唧,直言明天一早就回家。

    第二天,孙媳妇儿还没到家。兰老头却拄着拐杖来了,一只手上还提着两盒牛奶。秦老头正在切菜,准备喂鸡,远远地看到他就迎了出去,接过那两盒牛奶,搀扶着兰老头坐在自己家小院里。

    兰老头“呼呼”喘了几口气说:“给你喝的…我提不动…不然给你…一箱。”

    话说得断断续续,言语中的骄傲却是一点没少。

    秦老头忙笑着说:“老兰啊,来就来,别客气了,我也不大会喝这些稀罕物。”

    兰老头笑意更深了,深呼一口气说:“你呀,一辈子种田,该尝尝这些稀罕物了,再不尝就要没机会啦。”

    秦老头只能附和着说:“是是,你说的在理。”

    兰老头斜眼看了看秦老头,见他还在忙活着剁菜叶喂鸡,刚想再嘲讽一下。就听到一个奶声奶气的声音叫:“祖祖!”

    “哎!小乖乖回来啦。”秦老头立刻答应,声音别提多洪亮了。他扔下手里的菜刀,在水管上仔细地冲洗双手。洗完手,拿起肩上的毛巾擦干。伸手就抱起了跑过来的重孙子,重孙子用小脸蹭着秦老头的脸“咯咯”直笑。

    一位年轻女子走过来叫:“爷爷!”转头对着兰老头也叫了一声。

    兰老头拿出塑料袋里的牛奶给秦老头的重孙子,可惜重孙子不要。孙媳妇也客气地解释,孩子很少喝牛奶,这让兰老头又逮到机会嘲讽一番了。

    只见他把牛奶仍在面前的石板桌上,哼了一声说:“我大孙子家那小崽子才两岁,牛奶都喝腻了。你家的八成是没喝过,还不认识。”

    秦老头一听也不乐意了,反驳道:“得了得了,老兰,别什么都整城里那一套。论见识,城里人是比咱多,论体质,还得看咱农村娃,你看这娃多壮实啊。”

    说完他把孩子递给孙媳妇说:“你们坐,我去给小乖乖拿样好东西。”

    孙媳妇笑着嘱咐秦老头:“慢点,爷爷。”

    秦老头端着鸟窝出来,重孙子眼睛一亮,伸出小手就去接,秦老头笑眯眯地将鸟窝放在了地上。重孙子爱不释手地捧着鸟窝的边缘,伸出小手捡起一颗蛋递给妈妈,用不流利的语言说:“妈妈,宝宝吃。”

    秦老头“哈哈”大笑说:“吃,吃,都是小乖乖的。”

    兰老头琢磨着秦老头的话,越想越气,总觉得他是在暗讽自己身体不好。于是,鼻子不是鼻子,眼睛不是眼睛地看着秦老头,最后忍不住还是开了口:“现在谁还吃鸟蛋那土玩意儿,城里孩子都喝牛奶啦,你们一家子都随你,不会享受。”

    孙媳妇没搭话,哄着孩子进屋去煮蛋,秦老头叹口气说:“咱本来就是农村人,不能忘了本,再说孩子本来就很少见这些东西了,咱都这把岁数了,该活明白点了。”

    兰老头一听急眼了,大喘一口气说:“你是说我身体不如你,没你活得明白?亏我这么惦记你。村里谁我都看不上,从年轻时就跟你交好,没想到你还嫌弃我了。走了,走了,以后不上你家门。”

    秦老头又叹了口气说:“你看你,咱俩什么时候都说不到一块儿去。”

    兰老头吹着胡子,瞪了秦老头一眼,颤巍巍地起身,秦老头上前扶他一把,还被他甩开了。秦老头也只能看着他拄着拐走了,动作倒是比来的时候快了不少。

    过了大概半个月,兰老头又来找秦老头了。刚到门口就听到里面传出的笑声和谈话声,兰老头落寞地听着,却迟迟不愿进去。自从医院回来,他就没有见过儿子、孙子们的面儿了。想想真是凄凉,他轻叹口气转身要走。

    “兰叔,快进来坐。”是秦老头的二儿子叫他。

    兰老头有些尴尬,推辞着说:“不了,不了,你家有客人,我就不来了。”

    “啥客人?都是自己人,我们回来跟我爹商量过寿的事情。”老二说着过来扶着兰老头进屋。

    屋子里坐满了人,大家嗑着瓜子谈笑,让兰老头心里最隐蔽的角落被无限放大。他和秦老头是同一天的生日,可是他家的孩子从来没有跟他商量过怎么过寿的事情。每年都是派个司机回来接他到城里吃顿饭,给点钱就算过了,人都到不齐。

    看着一屋子的人,兰老头愣是插不上一句话,识趣地听着秦老头大儿子的安排。

    老大也是按照往年惯例安排的,他自己家负责酒席上那一套,老二家负责请厨子,老三和老四是女儿就负责买点蔬菜、水果,还有老父亲从头到脚的一身行头。

    最后还有一道硬菜就是羊,得要两只羊,老大觉得由两个儿子负责合适。但是两个妹妹执意要分摊,四兄妹为此开始争论不止,但是谁也不脸红,就是谁也不让谁。

    老三说:“大哥家人多,孙子孙女儿都还小,我们多分担点。”

    老四说:“我赞同三姐的,二哥家两个孩子都上大学,后面还要找工作什么的,都需要花销。”

    老大接话说:“哎呀,你们啊,儿孙自有儿孙福,他们都有自己的家了,就我最清闲,我负责大头,你们别争了。”

    老二也说:“一年就给咱爹过一次,平时也是你们管得多,这次就不要迁就我啦,大家都不容易。”

    秦老头在一边看着,眼中带笑,却也插不上话,因为四个子女一进门就说了,过寿的事情不用他管。于是,此刻,他倒是落得清闲,也有空来招呼兰老头。

    兰老头听着四个子女的对话,眼中露出少有的羡慕,根本没有认真跟秦老头聊天。秦老头也时刻关注着孩子们的谈话,生怕他们吵起来。两人有一搭没一搭地也聊不下去了,干脆不聊了。坐着喝茶、嗑瓜子。

    性子一向很急的兰老头,今天居然没有要走的意思,一直坐到了四兄妹商量好给秦老头过寿的事情。

    看着天色不早了,秦老头留兰老头吃晚饭,他居然也没有推辞。利索地拿出儿子给他买的手机拨了家里的座机,告诉保姆自己不回去吃饭了。

    刚要装回手机,他似乎想到了什么,把手机塞给秦老头说:“你看看会不会用,会用就让孩子们给你买一个,出门带着方便,现在都流行这种手机了。”这大概是兰老头进门以来最自豪的一次了吧。

    秦老头接过手机看了看说:“算了,不会玩,哈哈。”

    兰老头扯过手机装进口袋,冷哼:“你就是舍不得那点钱。”

    秦老头只是陪着笑,他清楚兰老头要强,也知道他身体不好,从来不会在口舌上跟他一较高下。

    而兰老头看着宰鸡的老大和老二,还有烧火做饭的老三和老四。想着自己也是多此一举,人家也不是缺部手机的人啊。

    他在想自己这一生,年轻时,吃香的喝辣的,老了家里也是富丽堂皇,电器设备一应俱全,可那饭却远不及秦老头家的香。他内心居然有个冲动的想法:很想用自己拥有的所有来换取这样有烟火气的日子。

    一个星期后,秦老头的寿辰到了,一大早家里就挤满了人,欢声笑语环绕着整个小院,有抱着孩子的、聊天的、洗菜的、做饭的......

    不一会儿鞭炮声响起,传遍了整个村子,大伙都知道今天是秦老头的寿辰。

    此时的兰老头站在自己家别墅的楼顶,一眼就能看到秦老头家小院儿里的情况。这会儿他们家里除了保姆也没什么人,他看得认真仔细,眼中的雾气冲散了一身的倔强。

    “嘟嘟...”的喇叭声想起,楼下大门也开了,是兰老头的大儿子回来了。保姆伸手指了指楼顶,他就往楼顶跑来。兰老头擦擦眼睛,转过身,儿子已经喘着气上来了。

    “爹,走吧,今天带你去吃海鲜。”儿子话语中的得意刺痛了兰老头。这辈子他什么没吃过啊,会稀罕那顿海鲜么?怕是秦老头才会稀罕那海鲜吧。想着他又转头看一眼秦老头的小院,叹了一声:“哎...他才不稀罕嘞!”

    “你说啥?”儿子没听清楚,又问。

    “没啥,走吧。”兰老头低着头跟着儿子往楼下走。

    坐在儿子的豪车里,兰老头再也没了往日的神气,眼睛一直盯着窗外秦老头家的方向。

    随着鞭炮声不断响起,车子飞快地跑了出去。

    兰老头转身从后窗户里看去,似乎看到秦老头在跟他挥手,仿佛在告诉他这鞭炮是给他放的,转过身的兰老头泪流满面。

    兰老头这一走就是四年。

    四年后,兰老头又回到了村里,却没有力气去找秦老头叙旧了,家里的护工在村民的指引下找到了秦老头的家,把秦老头带到了兰老头家里。

    “老秦啊,咳咳咳...”看着秦老头出现,兰老头有些激动,咳嗽的厉害。

    “哎!你慢点儿,慢点儿。”秦老头急忙伸出手给他顺顺气。

    “四年了,你都不来看看老兄弟啊。”兰老头眼中闪着泪,像看亲人一样看着秦老头。

    “老兰,你前年昏迷,我去看你,守了你一夜。去年你进ICU一个星期,我在我家老二那里住了一个星期,每天都在病房外看你。老伙计,我牵挂你呀。”秦老头拉着兰老头的手,一字一句,掷地有声地说给兰老头听。

    兰老头哽咽着没有说话,头却点得很深。他们没有过命的交情,但是对彼此的牵挂早就胜似亲兄弟了。

    秦老头为人憨厚,待人宽容,容下了兰老头所有的骄傲。兰老头为人圆滑,一副生人莫近的样子,唯独接纳了秦老头。他俩儿的关系谁也说不清楚是种什么样的情谊。

    今年的兰老头已经走不了太远的路了,每天一半的时间都在家里吸氧,一半的时间坐在院子里等秦老头。秦老头也明白他的心思,每天不管多忙,总要抽空去跟兰老头坐一坐。

    这天,兰老头精神了很多,跟秦老头说了很多心里话。他坦白,自己一生好强,最怕干活、吃苦,只想投机取巧,省时省力。

    坐牢出来后,得益于政府照顾,给了个小店面做起了生意,发了点财。于是,对钱的渴望一发不可收拾,这个过程中,他却忽略了子女的成长。他们需要有人告诉他们家庭和睦、脚踏实地,日子才会长久。

    而这些都因为他贪图享乐忽略了,孩子们只跟他学会了一切向钱看。没有人教会他们怎么成长,他觉得自己的一生除了钱和病痛,什么都没有了。

    秦老头扶着兰老头颤抖的肩膀安慰他,人生就是这样,有得有失,都是自己的选择。就算从头再来一次,每个人依旧会选择同样的路,因为没有人能预知未来。既然选择了,就坦然接受了。风光也好,暗淡也罢,好赖都是自己的归宿。

    “老兰啊,咱们这一辈子,其实都一样,你见过我没见过的风景,我体验了你没有体验过的烟火,咱们都该知足啊。”秦老头拿起卫生纸,小心地擦拭着兰老头脸上的泪水。

    “老秦啊,我可能要先走一步了,他们给我买了块风水宝地,可是我想留在村头那片坟园里,他们却想让我死后保佑他们财源滚滚。”说到这里,兰老头的泪如断了线的风筝,一直往下流。

    “没事儿,没事儿,你在哪里,我都会找到你的。”秦老头听出他话里的无奈和心酸,轻声安慰他。

    兰老头这一辈子很风光,却也很孤独。秦老头明白他是想死了以后也能和自己作伴,可秦老头也深知,在这件事上自己无能为力。

    两人聊到了深夜,兰老头是累得睡着的,秦老头和护工一起将他安置在床上,给他盖好被子才回家。

    第三天,护工给兰老头的儿女们打了电话报丧后,第一时间就是跑来找秦老头。秦老头愣了几秒,迈着沉重的步子再次跨进那道大门。走进熟悉的卧室里,兰老头安详地睡着,肿胀的脸部几乎把他的眼睛都挤没了。

    秦老头缓缓走过去,精瘦的身躯有些踉跄,他轻轻坐在兰老头身边。从被子里拉出他的手,明明那么大年纪了,手却因为浮肿有些细腻光滑,秦老头摩挲着兰老头的手,手上没有一丝温度,“嘀嗒”一滴泪落在兰老头的手上,秦老头略微佝偻的肩膀颤抖得厉害。

    护工站在一旁默默流泪,他见多了,也见惯了死亡场面,很少为谁流泪。唯独这次,看着眼前这对一死一伤心的老人,他说不出自己内心的感受,他控制不住自己的情绪。

    秦老头过了好久才放下兰老头的手,吩咐护工找来兰老头的寿衣,和护工一起给他洗身体、穿衣服,送这个骄傲了一辈子的老友最后一程。

    三天的瞻仰期一过,兰老头要被子女带走火化。殡仪馆的车来了,兰老头被一个袋子包裹着拉走了,风光的一生就此落幕。

    十几年过去了,秦老头已经是九十岁的高龄了。好久不下田地的他每天就坐在村头的空地上,听着一群老头老太们聊聊东家长西家短。

    一个七十多岁的老太太告诉大家,兰老头家大儿子的生意这几年非常不如意,差点倾家荡产。二儿子家的工厂也面临着倒闭的风险,女儿一家已经开始变卖家产度日了。

    秦老头听完他们的讨论,想起了兰老头临终前的话,他说老大太贪心,摊子太大,不愿意培养可靠的人帮忙,一个人注定走不长。老二太吝啬,压榨工人太多,又不懂水能载舟亦能覆舟的道理,迟早有关门的危险。老三的爱人急功近利,凡是不留后路,很容易着别人的道…

    原来兰老头才是活得最明白的那个人,只是他深知自己改变不了孩子们的选择,只好放手,让现实去调教他们。

    秦老头不想再听下去了,默默地起身离开。

    回到家里,院子里站了三位客人,秦老头年纪大了,眼睛不太好了,只隐约看出是三个人。

    于是他开口问:“谁呀?”

    一位老者开口:“秦叔,我是兰老大。”

    秦老头这才知道是兰老头家的三兄妹,便招呼他们坐下,问明他们的来意,原来是为了兰老头而来。

    这些年他们兄妹生活艰难,兰老头虽然占着风水宝地,却没能保佑他们财源滚滚,反而是墓地高额的管理费,让兄妹几人经常为此吵架。因此他们决定把父亲的坟迁回村里的免费墓地里,这才来找秦老头帮忙。

    在秦老头的帮助下,兰老头的坟顺利迁到了村口的坟园里。迁坟那天,秦老头站在兰老头墓碑前愣愣地看着,似乎在笑。

    没过多久,兰老头的坟旁就多了一座新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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