故事|雪停了

作者: 叮_咚 | 来源:发表于2023-01-05 18:20 被阅读0次
    郑重声明:文章系原创首发,文责自负。
    本文参与馨主题第八期“寒冷”主题写作活动。

    01

    “今年这冬天真是可人意儿,冷得清清爽爽,一点儿都不拖泥带水。”曾奶奶看着院子里冻得结结实实的黑土地,和屋檐下那一揸多长在阳光下晶莹闪耀的冰铃铛自言自语着,脸上的千沟万壑诉说着岁月的沧桑,但是那双眼睛却炯炯有神,那股源自心底的精气神让人一见之下便再难忘记。

    曾奶奶今年80多岁了,要强了一辈子,拿得起放得下,活得干干脆脆。50年代随军之前在地方上已经入了党,若不是后来为了孩子回归家庭,现在说不定也是一位德高望重的老干部了。她最不喜欢下雪了,不喜欢下雪前那浑浑沌沌的天气,就像是一张要哭的脸。也不喜欢雪化了之后和泥土混合在一起的泥泞不堪,更不喜欢那泥泞不堪中的彻骨寒凉。

    今年一直没有下雪,她喜欢。可是,她心中却有一场雪,已经下了很久。

    那还是今年中秋前夕,二女儿丽云回来送礼。丽云聪明能干,嘴巴会说,一直深得曾奶奶夫妇的欢心。眼光也好,嫁的是啤酒厂的同事,后来女婿辞职下海,生意做得风生水起。独生儿子英国留学归来,在上海一家世界500强的审计公司工作,小日子过得真是红红火火。

    “一娘生九子,九子各不同”,这句话用在曾奶奶家,真是再合适不过了。其时曾奶奶的长子,也是唯一的儿子——国庆正身陷讨债的巨大漩涡之中,窒息着苟延残喘,几乎就被淹没了。

    原来这曾奶奶夫妇重男轻女,已经有了三个女儿,才盼到宝贝儿子。于是百般娇惯,儿子若说要上天,他们夫妇必定手忙脚乱去搬梯子。就这样,国庆长成了一个志大才疏、眼高手低、我行我素的人。

    不过,国庆的头脑并不笨,相反还相当懂得抓住机遇。他中技毕业之后,进了房地产开发公司,在90年代鼓励单位创办第三产业的热潮中,他主动请缨,牵头为单位办了一家饭店。

    在管理这家饭店的过程中,他发现了巨大的商机。和媳妇一合计,自己办了一个饭店。一时间生意兴隆,财源滚滚。

    八、九年下来,手中有了钱,对财富的向往愈发强烈。他又与人合伙开发房地产,同时在外地盘下了一家化工企业。房地产虽然是他的老本行,奈何那几年房市低迷,盖出的房子没人买。而化工企业,头上的婆婆太多,技术性太强,真不是他这门外汉能做得好的。

    资金紧张,怎么办呢?高息集资吧,最后甚至借了高利贷。这其实是饮鸩止渴啊,终于迎来了那一天——“咣当”一声,资金链断了,曾奶奶家陷入了无底的深渊。

    讨债人纷至沓来自不必说,吵吵闹闹、言语难听、严重影响生活。幸好正在打黑,否则国庆的安全都堪忧。关键是丢人呀,“人活一张脸,树活一张皮”,国庆的父亲是堂堂离休老干部,哪丢得起这个脸?加上爱子心切,于是老夫妻发动一大家人掏钱救急。

    其他两个女儿家还好,都尽心尽力凑钱帮忙,虽说是杯水车薪,老夫妻俩也没得说。毕竟她们都有自己的小家庭,生活的压力不小,工薪阶层,能有多少钱呢?唯独这个他们寄予最大希望的、最有钱的二女儿家,迟迟没有动静。这不正常呀,二女儿平时挺孝顺呀?小东小西没少朝家买。这中秋节要回来送礼了,正好说道说道吧。

    02

    “最近这讨债的踏破了门槛,你弟弟吃不好睡不香,人都瘦了,你们凑点钱帮帮他吧。”一番寒暄之后,曾奶奶开门见山。

    “妈,我们没有钱。厂里搞扩建,欠着银行1,000万的贷款呢。”丽云语气平静,却坚硬如一柄利剑,轻轻掠过曾奶奶的心上,血迹隐隐渗出来。

    “好,你们没有钱。但是人总得讲信用吧,你弟弟求哥哥拜姐姐,帮你们把那片债权房都给你们办了证,转到了你们的名下。你们事前说证办下来就将那房子让他拿去抵押办贷款,是不是?你们现在又是怎么做的?”火爆脾气的梁老爹爹忍不住责问道。

    丽云面不改色,淡淡地说:“是说让他去抵押贷款,但是他现在信誉太差,银行拿不到贷款,他要去抵押给放高利贷的,这我们怎么能同意?他还不起钱,我们的房子不就扔水里去了?!”

    “可是,你们明明知道他信誉太差,银行是不会贷款给他的,还这样答应,事前也没有说不让他抵给高利贷的。你们,你们不是成心耍他吗?你们还当他是弟弟吗?!”梁老爹爹气得吼起来,眼里的怒火直喷丽云。

    “是啊,你们怎么能这样利用他?太伤人心了,这可是你们的亲弟弟呀,你知道他多么难过吗?”曾奶奶的声音哽咽了。

    丽云不敢看父母了,她的目光转向了窗外,声音也低了下来,但语气依然坚定:“不管怎么说,我们不能把钱朝水里扔,那一片房子好几百万呢。”

    “钱就是你们的命吗?对弟弟见死不救,到现在就你们家一分钱都没出,反过来还利用他,你们于心何忍?”梁老爹爹气得用手擂着木桌子,“砰砰”作响。青筋在瘦弱的额头上暴凸起来,像一条条蚯蚓在蠕动。

    “爸,你别说得那么难听。弟弟现在这样完全是自作自受,怎么能怪我们?他也不是小孩子,凭什么要我们拿钱?”丽云的脸也涨红起来。

    “好,好,好,不要你们拿钱,你给我滚,从此以后我没有你这个女儿。”梁老爹爹再也忍不住了,伸手就向丽云猛地推去。丽云猝不及防,一下子撞到了旁边的门框上。“嘭”一声,丽云的额头瞬间红了一片。

    “老头子,有话好好说。”曾奶奶连忙用手去抚女儿的脸,丽云膀子一甩,哭叫着:“好,滚就滚!”

    “咣当”一声,丽云夺门而出,曾奶奶赶紧追了出去,一把拉住丽云的胳膊,“别和你爸生气,他就那个暴脾气,跟妈回去。”

    “不回去,我再也不回去了,50多岁的人了还被撵滚……”丽云怒气冲冲地一边哭着一边快步流星,仿佛要避瘟神一般。

    秋风肆虐着,把一堆枯叶卷起来,顽童般甩在她们的身上脸上,雨也趁机打在她们的头上,凉飕飕的,直打到了曾奶奶的心上。

    “下雨了,我回去给你拿把伞。”曾奶奶见劝不住女儿,只好说。

    “我不要伞,我走!”丽云速度不减。

    “那你消消气呀,你爸就那个脾气,一阵子过去了就好了,他最疼你的。”曾奶奶看着女儿气呼呼越走越远的身影,只能在背后追着喊着。

    秋风更猛了,“呼呼”作响,犹如曾奶奶那深深的叹息。

    03

    起初,曾奶奶想丽云面子上下不来,毕竟基本就没被打过,尤其是10岁之后。不过也就推了一下,又是自己的老父亲,计较什么呢?缓一缓也就过去了。

    可是一周、两周、三周,女儿仿佛人间蒸发了,连一个电话都没有。这是是真的记恨上父母了,曾奶奶的心里也不禁有丝丝怨气冒出来,就像冰天雪地中从没关严的窗户缝吹到脸上的风,冷了脸也凉了心。

    “她小时候没足月就出生了,只有4斤多,看着就大老鼠大,又没有奶。我生怕养不活她,抱着她流了多少泪呀,历经辛苦。现在倒好,就为了几句话,就不理我们了?”曾奶奶抱怨着,却也不甘心着、不相信着。

    “她是气了,估计还害怕我们要钱。不理我们是暂时的,她会回来的,否则也太无义不孝了。你就放心吧。”梁老爹爹安慰着曾奶奶,曾奶奶笑了。经过那么多天,梁老爹爹也想开了,儿孙自有儿孙福,管不了。

    这天,三女儿丽霞回来看父母,曾奶奶忍不住向女儿倒苦水:“就推她一把,骂她两句,她竟然那么多天都不理我们。再说我也没打骂她,我还送她走,要给她拿伞……”曾奶奶越说越委屈、越说越激动,声音就像是秋叶被风吹着微微地抖,布满皱纹的脸颊涨得一片红。

    丽霞心善,可是头脑不太灵光,是个直来直去的火爆脾气,听了母亲的话火腾地就上来了,掏出电话就去责问姐姐。

    “我怎么做是我的事,你管不着。你先把自己管管好吧,想一想你让爸妈烦了多少神,还好意思说我?!”丽云伶牙俐齿,一番抢白,堵得丽霞气得使劲摁了手机,摔向一边的沙发。

    她一把搂住了母亲,心疼地说:“妈,我看她就是怕出钱,不要你们了。算了,你也别念叨了,有我们养你呢。”

    “不要我们了?!就因为你爸那几句话?不可能!”曾奶奶睁大了眼睛坚定地说。

    “那她怎么就不回来?就算忙上天,打个电话总可以吧。”

    曾奶奶懦弱着:“或者,或者有其它原因吧。”

    “好,那你就等着吧,看你能把她等回来。”丽霞不服气地说。

    “等就等,看我就不能把她等回来!”曾奶奶赌气着气,她实在不能相信,他们老夫妇最宠爱的女儿竟能如此绝情。

    曾奶奶一共有三个女儿——丽红、丽云、丽霞,丽云排行老二。老四是宝贝儿子国庆。

    六七十年代,人民生活贫困。一件新衣服,往往是老大老二老三依次穿。但是丽云家从来没有这种情况,新衣服从来都是一做两件,丽红丽云一人一件。家里定量的那点牛奶也都进了丽云的肚子,说是她体质不好。

    丽霞小,偷拿邻居的一个橘子,被梁老爹爹发现了,劈头盖脸就是一顿暴打。可是比她大一岁的丽云,拿了人家的西红柿,还被那个刻薄的邻居告上了门,梁老爹气得眼睛都红了,手高高举起来却又咬着牙放下了。

    后来姊妹们都长大了,去上海探望大伯的美差,每次都是丽云的。宝贝儿子国庆闹了好几次,才得到一次机会。

    ……

    平日里开玩笑,丽霞他们也会不真不假地嚷嚷着爸妈偏心。这种时候丽云总是但笑不语,她明白的,自己确实被偏爱着。

    “如此被偏爱的女儿,真的就那么狠心,扔下80多岁的老父母,再也不闻不问不见?!不,这怎么可能呢?除非地球倒转。丽云一定有自己的原因。”想到这儿,曾奶奶心中稍微宽松了一些,可随即又不由深深地叹了一口气,就是这样的冷落也难以忍受啊。曾奶奶感觉有雪花在心中纷纷扬扬,好冷好冷。

    04

    一天、两天、三天……丽云依然一个问候都没有,曾奶奶心中的那场雪越来越大。

    这天,大女儿丽红回来了。丽红最是懂事贴心,曾奶奶像是抓住了救命稻草,她红着眼睛把委屈和疑惑竹筒倒豆子般向大女儿倒了个痛快,末了还又气又期待地喃喃着:“丽霞说她不要我们了,你说这可能吗?我们辛辛苦苦一把屎一把尿把她拉扯大,成家买房,我们哪样没有尽心尽力地帮忙?小大伟没人带,我那时候腿就疼得厉害,咬着牙帮他们带了三年。买房子钱不够,一个电话我们立马就凑了钱支持她。难道她的心不是肉长的,就为了几句话就不要我们了?!”

    曾奶奶雪白的头发随着她激动的诉说,簌簌抖动着,宛如空中飞舞的雪花,丽红心中一阵刺痛。她一把拉过了母亲的手,轻轻地抚摸着,而这令她的痛感更甚,母亲的手呀,满满的茧子……她连忙收住思绪,强作轻松道:“您老人家真是年纪大了,瞎想什么呢?丽霞那个没头脑的话,也能信?别说这两句话,天塌下来,丽云也不会不要你们的,你放心好了。估计她是工作忙或者遇到其他一些事情了,暂时没顾得上回来。‘赡养父母是子女的义务’,这简单的道理她能不懂?那她老师也白当了,那么多年的书也都读到狗肚子里去了,难不成您真生了个狗女儿?”

    女儿的话像一缕春风,吹开了曾奶奶的笑容。丽红却忍不住在心里叹息了,她陷入了深深的痛苦和烦恼之中。

    丽云只比她小一岁,几十年的姊妹相处,她比谁都明白,丽云很有心计,对钱也看得重。虽然很热情,买东买西给你,可总而言之,她从你这儿获得的一定比她付出的多。所以这一次,弟弟挖了那么大的一个坑,她怎么会愿意朝里面跳?以这个被打为借口再也不回来了,也说不定的。只是,真的这样做也太绝情了吧?这就是向父母的心上插刀子呀?她真的能做得出?可是万一她真的做出来了,垂暮之年的父母又怎么受得了?想到这儿,丽红的心真的就像是被刀割着一般。

    晚上,她背着母亲,偷偷给丽云打了电话,讲了母亲的情况,也让她赶紧回来看看爸妈,实在不行打个电话也是好的。甚至直接对妹妹说:“国庆的事,你有钱就帮,没钱就算,别人不好怪你。就算父母再逼你,你不掏钱,他们也没办法。但是80多岁的老父母,你不来看,让他们伤心,那是说到哪里都说不过去的,会被人唾弃的。今年他们都84了,‘73、 84’,这是个关口,万一有个三长两短,你的良心上怎么能过得去?”

    丽云的回答很简单:“我50多岁的人了,做奶奶的人呀,他们还打我……要我回去,等我气消了!”

    丽红不再劝,心中一片寒凉,直入骨髓。她感觉丽云真是以这个为借口,远远地逃开,免得父母再纠缠她。可是,父母的养育之恩难道就抵不过一个“钱”字?为了钱让耋耄之年的父母伤心,也是一个人能做出来的?“不会的,丽云不会的!”她用力甩了两下头,仿佛这样就能甩掉这个坏想法。

    05

    丽红的话只让曾奶奶的雪休息了一阵子,随着时间的推移,那场雪又沸沸扬扬了,雪势越来越猛。

    再过10多天就是春节了。没头脑的三女儿丽霞回来了,她是哪壶不开提哪壶,进门扬声问:“妈,二姐回来没有呀?打没打电话给你呀?”

    “没有!”曾奶奶没好气地粗声粗气冲了回去。

    “最孝顺的二姑娘不理你们了,不过没事,我这最不靠谱的三姑娘永远都会孝敬你们的。”三女儿没心没肺、连假带真地开玩笑。从小到大她被打骂得最多,因为她愣头愣脑,说话做事都不周全。每每被教训连带着听得最多的话就是:“你看,你二姐就比你大一岁,人家多一当,好好向你二姐学学。”现在似乎抓到了撒气的机会。

    这把正撒在伤口上的盐疼得曾奶奶心都抽搐起来了,她瞪了三女儿一眼却没法发作。这女儿没有坏心,可就是脑子不好,该说不该说的,只要她想到了就朝外倒,从来不知道顾及别人的感受。

    “哼,我看她过年还能不回来?如果她不回来,让小大伟送东西来,我绝对不收。”曾奶奶赌着气,她是真心不相信丽云能再不回来了。

    时间真是长着脚的呀,一天一天,一转眼就奔到了腊月二十八,丽云还是没有动静。

    “难道丽云真的不要我们了,过年都不回来?”曾奶奶沉不住气了,她对梁老爹爹嘀咕着。

    梁老爹爹却不以为意:“不会,她怎么会混蛋到那种地步?这点大面子她绝对要顾的,何况平时几个孩子中,我们宠得最多的就是她呀,她那么聪明的头脑,心中有数的。放心吧,最迟明天一定回来。”

    腊月二十九了,这一天,太阳笑眯眯,也在开开心心迎新年呢,天空蓝得那么舒朗,看一眼就让人的心都舒展开来了。

    可是,曾奶奶夫妇的心却卷缩成了一团,仿佛一团乱七八糟的麻绳。他们从早晨盼到了黑夜,丽云杳无消息。时间滴答,他们的心越卷越紧,紧得几乎窒息。

    “七不走,八不归,九里往家飞。”这是梁老爹爹的父亲说过的一句老辈的规矩。还是丽云小的时候,有一次过年,曾奶奶带着她回老家看望爷爷奶奶,因为上班忙,大年三十才赶到家。结果爷爷就说出了这句老话,从此以后,梁家人无论多忙,都不会年三十再回家了。

    今天不回来意味着丽云过年前是不会回来了,过年都不回家看父母送东西,她是真的连面子都不顾了,铁了心不要父母了!

    曾奶奶的心中,狂风怒号,雪花漫天。她不说话,只是呆呆地坐着,一遍又一遍在心中呐喊:“老天呀,我的女儿怎么会如此无情无义呀?养条狗还知道对我摇尾巴呢,她是连狗都不如呀。她怎么会这样呀?”然而老天无语。

    梁老爹爹则来回来急躁地走着,一边愤怒地嚷嚷着:“这个混账东西,几十年都白活了,为了钱,父母都不要了。看我年后不到法院去告他,让他们法院的人都看看,这梁法官是一个怎样的人?!混账,真是太混账了。”

    06

    这一夜,老俩口你一言我一语回忆着、念叨着丽云自出生以来的一幕一幕,心鼓得越发像个气球,不知道什么时候就会炸裂了。

    说起来丽云是最让他们费心的一个孩子。不足月体质弱,仿佛病怏怏的小黄苗,一阵风就能把她吹倒了;师范毕业后分配在外地,为了她想回家工作,梁老爹爹费尽心思也没能成功,最后厚着脸凭借自己老干部的身份给当时的一位领导写信求助才办成;谈了个对象,对方家里就是不同意,梁老爹爹夫妇矮下身子想方设法找共同的朋友帮忙说情成全;至于说找父母借钱呀,带孩子呀,梁老爹爹夫妇从来没有一个“不”字,就连姊妹几个小时候一起犯错,挨打的也从来不是她……

    多少心血多少爱呀,就换来这样的结果吗?金钱的魔力真的那么大吗?她的心是铁打的吗?不相信!不敢相信,不能相信呀!

    “丽云一定是有些特殊的、却又不好说的原因吧。”老两口最后一致这样期待着。

    年三十,各家新桃换旧符,到处喜气洋洋,只有梁家一片死气沉沉。

    大年初一,阳光灿烂。梁老爹爹夫妻的心中又燃起了一丝小小的希望之火,女儿们每年都是今天回来拜年的,说不定……

    “是白心山芋吧?要多弄些呀,用冰糖拔丝,撒些芝麻……”曾奶奶关照儿媳妇红梅。丽云最喜欢拔丝山芋,而且最喜欢面面的白心山芋。

    “是的,好的。”红梅答应着,看着慈眉善目的婆婆,鼻子一酸,赶紧低下头去。唉,婆婆的这份心意怕是要付之东流了,世界上怎么会有那么狠心的女儿?

    是的,曾奶奶的这份心果然付之东流了,丽云家一个人都没有来,包括曾奶奶带了三年的外孙子。

    这顿大年初一的团聚饭是梁家最沉默、最凄凉的一顿。

    梁老爹爹咆哮着:“老子年后上班第1天就坐到法院告她。”曾奶奶则咬着后槽牙挤出了一句话:“我死了也不准告诉她,从今天开始,我没有这个女儿!”

    曾奶奶寒透了心断关系,可心里的那场雪啊,怎么都停不了。雪花狂飞,仿佛白色的魔鬼乱舞,肆虐着冰冻了心的每一个角落。

    子女们七嘴八舌地安慰着父母,丽霞也不再幸灾乐祸开玩笑,她搂着曾奶奶的肩膀,用手轻轻抚摸着曾奶奶的耳朵,红着眼睛说:“妈,你还有我们呢,只当没生她,别为她气坏了身子。”

    国庆满脸羞愧,心如刀绞:“都是因为我呀,要不是为了替我还债,也不会闹成这样,让爸妈如此伤心。”他偷偷跑出去给丽云打电话,想着无论如何也求她打个电话回来,那对父母也是极大的安慰呀。可没想到手机响了两声就被按断了,国庆气得一拳砸在门上:“滚蛋!”,他吼叫着,继而发狂地扯着自己的头发呜咽起来。

    接下来的几天,梁家笼罩在一片失望、难过的低气压中。梁老爹爹夫妇叹一阵、骂一阵,说到为丽云付出的那些辛苦、想到丽云如今出人意料的寡情,一向坚强的曾奶奶不由痛哭失声,梁老爹爹也是老泪长流。经过这种发泄他们的痛苦似乎也减轻了不少,他们又互相开解、彼此安慰一阵。

    国庆则像做错事的孩子,让梁老爹爹深恶痛绝的烟,他也不吸了,整天耷拉着发际线严重后退的脑袋,似乎在思考问题,又似乎整个人都陷入了恍惚之中。

    07

    正月初五了,每年的这一天,是梁家最红火热闹的一天,子女们都回家陪爸妈过年了。丽红望着窗外红彤彤的太阳,犹豫着:“爸妈还有心思一起吃饭吗?不对,还是得回去,安慰他们一下也是好的呀。”

    “常回家看看,常回家看看……”手机响了,刚一接通,曾奶奶那久违了的、爽朗的、中气十足的声音就传了过来:“闺女今天早点回来呀,帮你弟妹忙忙。”

    “好的,好的。”丽红一迭声答应着,开心的笑容飞上了脸颊,“妈妈那么高兴,一定有好消息。难道丽云他们回来了?”

    急急忙忙赶到家中,并不见丽云的身影。但自己的父母却俨然恢复了往日的神采,爸爸面色平和,妈妈眼神清亮。丽红狐疑着,却又不敢问。

    终于,一大家围坐到饭桌旁了。梁老爹爹首先举起了酒杯,他平静地说:“我知道你们都在关心着丽云的事,她没有回来,也没有消息。不过,我和你们的妈妈想了这好几天,终于都想通了、也想开了,就当这个女儿去了遥远的外国,无法联系吧,我们不会去告她,也不再怪她了。去告她,弄得她没有脸面,我们也不光彩,何必呢?得饶人处且饶人吧。我们无愧于她,人生一世,但求无愧于心也就行了。再说她变成现在这样,也是我们没教育好。我们不想再去折腾了,只愿我们这里的一大家子快快乐乐过好以后的日子。来,大家端杯,祝我们新的一年,万事顺意,事事开心!”

    “可是,爸爸,你们辛辛苦苦把她养那么大,她就这样狠心不要你们了,太令人寒心了,太气人了!我咽不下这口气。”心直口快的丽霞,涨红了脸嚷嚷着,眉毛气得拧到了一块儿。

    “算了,三丫头,看开些。你在这儿气,她又不知道,你不是干气吗?自己跟自己过不去,多傻呀。爸妈有你们就足够了,少她一个不为少。何况你弟弟现在也开始脚踏实地了,烟也戒了,正在筹划兼职替人送货慢慢还债呢,这比啥都强呀!”曾奶奶的嗓门恢复了往日的洪亮,是真的看开了。

    “不过,她好几十岁的人了,连自己的父母都能弃养,这也实在是冷酷无情透顶。还为人师表呢,说出去不让人笑掉大牙。”红梅也气不愤。

    还是大姐丽红顾大局,她笑着举起了酒杯:“你们都别说了,以后也永远不要提她了,我们听爸妈的,我们也要学习爸妈的通透豁达,爸妈开心就好!来,干杯!”

    一阵觥筹交错、碰杯之声不绝于耳,曾奶奶笑眯眯地看着大家,然后睁大了那双虽然不大却清亮清亮的眼睛,露出了子女们早就熟悉的老顽童般笑容,故意压低了声音说:“我告诉你们一个秘密呀,你们可千万别对旁人说。丽云根本不是我们亲生的,她是你爸一个战友的女儿,她妈生她的时候难产去世了。她爸在她妈生她前一个月,在一次执行公务的时候出了车祸,已经先走了……”

    “啊!”曾奶奶看着子女们一个个张成了鹅蛋的嘴,得意地哈哈笑了,胖嘟嘟的脸颊笑成了一朵灿烂的菊花。

    “爸爸,是真的吗?”看着子女们热切的目光,梁老爹爹微笑着颔首,那份安心的笑容照亮了他那清瘦的面庞。

    “爸、妈,你们太伟大了,真为你们骄傲!丽云也太冷酷了,你们对她可是比对我们哪一个都好呀。”这一次,子女们七嘴八舌的议论中,敬佩淹没怨恨。他们也放过了丽云了吧?

    “我们先前也很失望很痛心,现在看开了觉得很轻松。‘放过别人就是放过自己’呀,你们都要好好记住这句话。”曾奶奶收敛了笑容,郑重地说,然后长长地吁出了一口气。

    “放过别人就是放过自己。”儿女们念叨着,咀嚼着。

    曾奶奶看着他们,舒心的笑容浮上了脸颊,也漫上了心头。

    那场彻骨寒凉、下了很久的漫天大雪,彻底停了。灿烂的阳光照耀在洁白的雪地上,折射出一片五彩斑斓。不远处,一群小麻雀蹦跳着,不知是觅食还是在玩闹,叽叽喳喳甚是热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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