品|风满瀚海

作者: 似酒 | 来源:发表于2023-07-26 23:02 被阅读0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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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上/前出塞

    博安三年,南阳。

    李镰高坐朝堂,下视百官。无人出声,一片沉寂。

    “所以,众爱卿皆不愿去?”

    回答他的是沉默。

    “大虞方初立,竟无一雄才!”

    众大臣不免心悸,那可是西域,那可是大漠——春无白花,夏日烈烈,秋无硕果,冬色骇人的大漠。如今西域被匈奴掌控,虞朝国力尚弱。一不敌自然冷热,再不敌匈奴狄戎,此去九死一生,试问何人敢?

    “臣去。”

    冷冽、平静、毫无畏惧。

    “爱卿,为何要去?”

    “臣愿证明,大虞有雄才。”

    简短、坚定、毫无犹豫。

    他抬头,对上李镰的视线。李镰先是一惊,而后喜上眉梢,唤他上去,叫人端来酒具,亲自为之斟酒,曰:“这杯酒,朕敬你,你叫什么名字?”

    “臣姓柳名致,字致之。”

    “柳致之,大虞雄才,自然有你。”李镰欲敬之,结果柳致一手将盏中清酒洒出,恍如帝王祭天。李镰又是一惊,后大喜,赞曰:“福泽天下,不为一人,好致之,朕先赏你银钱二百两,大虞初立,此钱财倒真委屈你了。若你说服西域国王们一同抗击匈奴,朕可将国库一半分与你。”

    “臣不需要钱财,仅与五十两与一队随从便可。”

    皇帝皆备之于他,嘱咐道:“然,你未赢得他们的帮助也无事,只管平安回来。”

    “谢陛下。”

    退朝后,柳致将行囊备妥,取衣裳三两套,五十两银分与手下十人,于家叩别家父家母,欲别妻秦氏时,妻曰:“妾愿随君一同去。”

    “家中有父母。”

    “君莫措意此,父母有人顾。”

    “此路远迢迢。”

    “近攀南岳麓,高上衡山遥。”

    “风沙害人,冷热不定。”

    “但与君依依,让我长怡怡。”

    “你……我们明早便走。”

    翌日晨,统共十二人,自南阳而始,往阳关而去。朝既阳日荡荡水悠悠,晚霞满天时分草莽莽,昨日江畔渴饮,今晨可望黄沙。阳关之内千万锣响,关外大漠埋东风。

    发时是晚春,大漠中亦有绿洲高树,几人行囊中腊肉数条,水囊数只,亦有特产数样,遂穿着布衣,驱着边关人民赠贻的骆驼,向西行去。

    早晨天既轻松,午天却未极热,然晚霞红满天时,队中有人忽觉凉意。秦氏将粗布衣分了一件与之,嘱咐曰:“晚春之夜即如此薄凉,也不知深夏之午和穷冬之夜如何害人,须有准备。”

    几人继续驰行,然入夜后天气不佳,夜黑,天不清,故停下休息。柳致分腊肉与诸人,心有计量,至他国至少还需半月余,行囊中腊肉不多,自然须少分,但求撑到他国便可。其他人也并未有怨言,也晓得自己在驰向西域,大漠之中,怎能次怨。翌日晨,柳致以符传叩击自带的木板,敲了几下,便成一小孔,记作一天。

    按木板上记的,满一周,第八天晨,风极大,难通行,忽有黄沙,队中有人吞了黄沙,一直咳个不停,柳致与之水,然难解。几人先停,却见远处恍惚有人影,柳致定睛一看,马匪。

    是马匪。

    他让几人莫交谈,但等对方差不多行远,才通知诸位快跑。然队中那个呛到沙的伙子忽地咳嗽难止,马匪们隔着大风都注意到了这咳嗽,调转马首,往这边冲过来。柳致立马使大家皆走,自己牵一骆驼向马匪处走。

    马匪们皆停下,领头那个下马,问道:“小兄弟,你从哪来?”

    “东边,大虞。不知大哥你们这是做甚么的?”

    “嘿,我们也从东边来,弟兄们专游荡在西域和阳关之间,做些买卖。不知道小兄弟你有没有钱财什么的。”

    “我就是出来观赏观赏大漠风光,并无甚么钱财。大哥你看,诸位都是同根而生……”

    “哦?”

    他的眼睛变得危险,脸上的笑僵住,手中的弯刀一下便砍了过来。柳致差点躲不及,可恨对方七人全砍了过来,大风起,柳致觉自己恐要亡于此。有人来,速道:“柳大人,快走,快走!”

    是那个呛了沙的小伙子,十七岁上下,一张脸还未染上风沙。

    柳致本想留下,却觉自己必须走到西域外邦,一人当然难匹敌马匪,故速去。

    侥幸逃过。柳致心有余悸,夜中常常想起,或说幻想那个小伙子的死相,羞辱、乱刀、血泊,次次想起,次次便咳嗽不止,依旧直行,第十一天,有咳血。

    柳致的状态很不好,胡漠之中,大风与黄沙开始侵蚀他的肉体,越发近夏,烈日烤着人和沙漠的肌肤,甚至烤到中暑,烤到一簇沙便烫如开水,很骇人。

    秦氏眠短,虽大漠之中难以健康,然保持着生活状态。第十三日晨起时风不大,听见有驼铃响,且声音不绝。秦氏远望,是商队。骆驼列了十数只,上有商人,有的首戴高冠,著绿布衣,穿靴;有的则戴双峰帽,著褐衣,边行边摇铃。她看到后忙与他人说了,十一人同整行囊,向他们求救。

    商人见了汉人,遂答应。救济其肉干、水等等,而后许送几人到车师。

    第十五日,十一人随商队,至车师国南,见车师国王。柳致至国堂上,恳求车师国王帮助,一同驱逐匈奴。车师国王不许。

    “为什么?我大虞许您,若将匈奴驱逐,我大汉愿赠您车师银二百两。”

    “我自然也知道大虞拿出这二百两何其珍贵,然如今南北车师不和,之间常有战争,北车师自建军队,效忠匈奴。待我二方和解,再议不迟……”国王又道,“君既是大虞使者,我也不能怠慢,君自可以留下,我欲大摆筵席。”

    “先谢过国王,我会停留一段时间,就不必宴请了。但问,国王可有西域地图?”

    “自然是有的,却不完整,给你。”

    此图上记了从阳关而来,南北车师、乌孙、焉耆、龟兹、姑墨、楼兰、且末、精绝等国,其中山脉、水道皆有描画。

    柳致谢过,后至旅店,独自看图,开始计划:之后可向西,至焉耆、龟兹、姑墨,后往南至精绝,向东至且末、楼兰,最后返回大虞。若无意外,大约需……一年吗?又或两年、三年,甚至十年?

    远处流沙聚散,人鸟无迹,黄沙热风,白骨埋没。死亡的恐惧一点点蚕食着人的信念。

    秦氏入屋,自囊中找出竹简几卷、纸张数只、竹管笔一,同柳致讲:“致之,这几卷竹简,还有这些纸张,你可以用来记录。”

    “记录什么?”

    “途径国家、西域风俗、人文地理,若你有意,便将其收下。”

    柳致遂在竹简上先写下一段话。

    “博安三年暮春,吾与吾妻,与十人自阳关去西域也。途遇马匪,有人亡也。夏初,至车师前,居十五日。”

    简洁明了。

    他知道,自己需要记录很多事情、很多国家、很多生死悲欢。秦氏见他眉头紧锁、面露沉思,遂邀他一同到外头逛逛。柳致于纸张上如此记录——

    交河城以“交河”为名,此处有两河相交之景。城东,居民的房屋并不用木头建成,而是用挖的,无窗。居民身着半汉半胡的衣裳——二人寻访时又知道,车师人民在冬夏各有衣裳,冬季求暖,用大衣,一般是用兽毛制成的。而夏季烈日炎炎,上身也不能不着寸缕,而是用面料较薄的料子,譬如从虞买来的丝绸等。主要食物为羊肉,也有商人至此兜售大虞的猪肉、果蔬,车师人喜爆烤肉食而清餐素菜。

    交河城中亦有寺庙,奉佛,一般在居住区之西,庙宇大小皆有,在城中、城西俱有。内有佛像,然车师国近年工匠不足,故久不修葺,外有掉漆,不过内部佛像无事。寺中有僧侣,最大的庙中共有百余位。

    街巷上与大虞并无大异,有小贩售卖数十样器具物品,有人相约逛街,有人在街上表演杂耍。街上的人身披的衣服很多来自大虞,色泽大多艳丽,主要以红为主,热烈的色彩在阳光下闪着光,美轮美奂。

    漫步于交河旁,柳致看见自己的身影,倒映在并没多澄澈的河水中,风吹过,吹皱了影,水里的草木也摇曳着。他开始无端地思考,思考这些草木存在的意义,同时思考人存在的意义。

    人是因为有了责任而有了意义,还是有了希望与信仰而有了意义?他认为二者不冲突。草木是有着自然的责任而存在的,人则在责任上多了一层——思考、希望、信仰,他既肩负出塞西域的责任,也有对完成这一责任的希望,更有对大虞的信仰。

    简而言之,人与草木的不同是,人活在世上,还是为了信仰。

    他要继续走下去,将西域风俗一一记录,献给大虞,献给自己的信仰。

    风沙浩荡,居五日,有二人报,言行动不便,不想再继续走,柳致斥之。三日后,这二人又来报,秦氏曰:“殊途难同归,且任他去。”柳致终允。

    时间快得吓人,第三十一天,九人继续上路,车师国国王赠他们一块金牌,说这块金牌可以威震马匪,柳致收下。

    将入盛夏,比马匪更可怕的是天气,常常暴晒一中午,却找不到任何碧苍绿洲,饭也完全吃不下。到了夜晚,天黑得虽慢,可气温下降得极快,几人只能抱团取暖,即使有食物,也几乎只到晚上吃,寻染胃病。

    要去哪儿?要去哪儿来着?焉耆?焉耆。什么时候才能到啊?到底什么时候才能到?路途漫长,狂风咆哮,黄沙掩面,枯树悲戚。

    不下雨了,这是事实。几乎没有下过雨,水也空了。

    要去哪儿?要去哪儿啊?大虞的微风和雨水是多么令人心驰神往,想要再见到大虞一面,不知是什么时候。到底什么时候才能走完西域啊?那些君主会与大虞结盟吗?如若不结盟,又该怎么办啊?天又黑下来,乌压压的,如同几万匹马,兵临城下,可怕得犹如死亡。

    柳致一晚上都战战兢兢地不敢睡,他是领导者,要肩负最大的责任,如果不能走完,如果半路死亡,尸骨被掩埋,大虞又该怎么办?

    黑暗,无边的黑暗。

    黑暗像一个巨大的囚笼。

    黑暗比匈奴手中的弯刀还可怕,它腐蚀着人的心灵,它残害着人的精神。柳致一夜没睡,眼球中的血丝爬满了整片白色的土地,像正在大肆占领的游牧人。

    好冷。

    他几次想要脱离人群,自己在一旁被冻死,最终都被丝缕的意志拉了回来。像是有个人对他说——

    “你不能死。”

    云翻涌个不停,月亮褪下白衣,天在颤抖中逐渐发光,彩色的云翳,天边的云在光的照耀下著上彩衣。

    太阳升起来了。

    太阳升起来了!

    秦氏醒来,同丈夫说:“太阳升起来了。”

    “是啊,太阳升起来了。”

    柳致放慢了呼吸,仿佛这个夜晚的一切都是虚无,他不需要虚无,更不需要担心死亡。

    是太阳让他知道,自己又活了一天,自己的木板上多了一道印迹。

    所以,再活一天吧,活了这一天再说。

    光从大地生来,照耀前路,在大漠的那边,一座城池就这样,浮现了。

    九个人喜上眉梢,赶紧带着行囊启程,一直进入这座城,焉耆。

    焉耆国王显然比车师前的国王要严肃,他紧盯着来访的寥寥数人,发难:“大虞,就只有这么点诚意?”

    柳致也不废话,辩道:“不,我大虞所处位置,东临大海,那处臣国无数,南方之海上亦有许多小国可互市。若国王您答应共伐匈奴,我们所有的价值,便不能用金钱衡量。”

    “你们没有现实的诚意?”

    “有。”

    柳致取出十两银子,道:“大虞方建,国库空虚,抱歉。”

    “我去过东边,我不信你身上只有十两银子。”

    他再掏出十两。

    “嗯?”

    柳致又拿出十两。

    国王盯着他,没有说话。

    柳致遂又攒出十两。

    焉耆国国王看他窘迫,最终将所有银子都还了回去,并道:“年轻、浮躁,你必须知道对方到底想不想与你们结盟,再提好处。我焉耆不与任何国邦结盟,你来错地方了。值得高兴的是,我也不与匈奴结盟。”

    “感谢您,感谢您。”

    柳致并非客套,他的确感谢也敬佩这位国王,后在竹简上写道:“五日,至焉耆,王甚善,虽不许于盟,不与匈奴交也。”

    随后他拿出纸笔,准备去饱餐一顿,顺便记录此处的风俗。带上其他人,九人共餐。焉耆的国力或比不上车师,然民俗开化,无寺庙,且男女皆可上街——这是当代国王新立的,传统的东西难改,成了道德,就有了人的高下,男人自然就觉得女人本不该上街,这是一大悲哀,国王就欲改变这悲哀。显然,国王算是明君。

    焉耆人主要吃的是鱼,因为临近大湖,有大都河穿过,且产盐多,吃口较咸。有河,也有蒲与苇之类,故可牧马。柳致但见那么多芦苇全来牧马,马少苇多,不宜发展。他语国王以做席之法,道:“芦苇用以编席,再好不过。”并写下制作之法。

    “先取干芦苇若干,以水浸之,沥干,挂于日下除水。切之,至修似。较长之苇,取穿子(即首有大眼、身有空隙之木器)穿苇,以刀切苇。碾之,以竿去苇裤,捆之,浸水。沥净,置于平地,洒水而碾,切忌碾碎。心有矩(长三尺而宽一尺),后控二茎而挑二茎,压二挑二,挑二压二,固定。后挑二压四、挑四压二互换,终有定型,成二纹。压苇子八根,成大纹。以刀具作茬,将苇子向内压折,撬席,苇子露出少半寸,其余不要。此席可铺于铺、炕上,夏时以偷凉。”

    焉耆国王颔首而录,开始下传。柳致停留了十日,便见水边已有男女们开始做席,大纹、二纹皆美,秦氏则上前指导,做出的席子美而实用,虽不华贵,然人人可得。

    “居十日而去。”

    焉耆到龟兹的距离不短,又是黄沙,又是大风,又是不间断的冷冷热热。焉耆国王赠他们西域宝马九匹,加之长靴、帷帽,走起路来更快,预计十日上下可至。

    秦氏不与柳致同驾一马,这是柳致所震惊的,秦氏善打马球,家乡的马骑得,西域的马竟也骑得。英姿飒爽,可堪巾帼。

    一路上除却头上的烈日,没有更多危险。柳致不时望向秦氏,他看到帷帽下温柔、坚毅、不带一丝畏惧的眼睛,像看到夕阳中的野草,不惧烈火、肆意生长。

    风沙沥净,大漠孤烟。

    一阵熊咆由远及近。

    “是号角声,后退!”柳致大喊。

    “这不是马匪,快跑!”

    箭矢穿过了空气,直直地向他们这头射来。柳致调转马头,赶忙后撤。远处的人穿着兽皮衣,手握弓矢与弯刀,听见动静,倏然朝他们冲来。九人皆开始策马狂奔,后面的人穷追不舍,箭矢瞬间穿过马腿,已有人落马。柳致确认了这是匈奴人,马鞭像火焰一般抽打,他的心跳动得如同重鼓。

    匈奴要追上来了!

    落马的同伴也顾不得身上的疼痛,双手握住了匈奴马的马蹄,自己的胸膛却挨了压,像石头砸在胸膛和头颅上。

    匈奴人把弯刀一挥。

    血液染红了黄沙。

    血液染红了风中的沙粒,传着腥气的味道。有人难受,呕了出来,随之又被射落马下。

    匈奴人的狂笑。

    死亡像是不要钱的,洒了满地。

    两个人死了,然后是第三个、第四个……

    “调马头,转到龟兹!”

    忽而刮起沙尘暴,匈奴人的视线模糊,几人速驾马冲向远处,龟兹城就伫立在那里,安静、不明。

    “匈奴人快追上来了,快进去!”

    进城,柳致先喝了口囊中的水,终于有了活的感觉。他惊魂未定,方才的箭矢比利剑还可怕,他不敢回头看有没有箭朝自己射来,未知、恐惧,他的手心又出了冷汗。

    “行九日,途遇匈奴人,三人亡。至龟兹。国中人稀,男丁遣战,姑墨与龟兹间,刀戈相向,难居,故去。”

    他们也去拜访了龟兹国王,得到的回答依旧不尽人意,龟兹国王赠他们以宝剑,并道:“若你们能回到大虞,消灭匈奴,那我也应当感恩戴德。”

    话毕,宫殿外传来粗糙之声,柳致小声道:“叨扰,请借藏身之所。”

    “请藏于我宫殿帘后。”

    果不其然,那几个匈奴人追到这头来了。柳致不敢呼吸,也不敢探头去看,只听他们的对话。

    “赛嗯白喏!”

    “塞喏,嗒哈黑浑呗?”

    “胡,白所汉提?”

    “比西,伍贵。”

    那几个人悻悻作罢,离开了宫殿。柳致等人从帘后钻出,问:“您与他们刚刚说什么?”

    “他们问我有没有汉人,我回答没有。你们速速离开,小心匈奴人。如果你们要南往精绝,把这些东西带上。”

    腊肉、瓜果、天湖水……

    “谢谢您。”

    龟兹国王没说任何客套话,只叮嘱道:“快走,能有多快就多快。我等着大虞北击匈奴那天。”

    柳致离开,这个地方不大,男丁上战场,人烟极稀少,妇女们应当和大虞一样,日出而作,日落而息。城中还不时传来女人的笑声,她们唱着歌、跳着舞,像在迎送大将军。

    到了这个时节,天是真的大旱了,千里无云,烈日高悬,幸亏有帷帽与布衣,六个人皆没有中暑烧伤之症。

    秦氏心情大好,唱道:

    “驾马兮夷土,天明兮疾齐,阳烈烈兮风微微,沙脉脉兮拂我衣。”

    天色苍茫。

    行至第十三日,即共第六十八天时,天开始下雨。乌云先是由远及近地布满天空,墨黑,如同铁器淬火中火星逐渐乌去的颜色。雨下起来,声音大得像匈奴人的箭矢划破空气。四周喧闹,难求安静。

    “这雨下得真大。”旁边有个伙伴也停下休息,同他说道,“不知道我们什么时候才能走回去。”

    柳致没好气地接道:“你也想回去安度一生?”

    “柳相公你别这么说,难道你不想安度一生吗?我啊,就想早点回去,陪陪我的家人,妻也好,孩也罢,爹娘也是,他们可能想我了,反正我是想他们了。”

    柳致闻言沉默,最后才说:“我们有非做不可的事情。”

    四周喧闹,难求安静。

    四周动荡,难求安宁。这时候总得有人出来,不是一个人,而是一群人,一群又一群的人。

    众志成城。他这样想。

    再往南走了几天,总计第七十五日时,下雨了,是暴雨。

    分不清是旋风夹着雨点,还是雨点夹着旋风,天空昏暗,大地混入其中,夜是狂暴的可怕。风把行囊都吹走,一队人马不知何时就走散了。

    柳致在雨中大声呼喊同行人的姓名,却清楚地听见自己的声音消失在风中,雨点拍打在脸上,如同铁锤敲击,疼得要命。四周一片喧闹,他只听见自己内心在呐喊、痛哭、叹息。

    别慌张。

    别怕。

    不是,已经在死亡的恐惧中脱离过一次了吗?不是逃离过很多次死亡了吗?

    柳致难以行动,他又一次崩溃了,又一次。

    风大得要死。

    雨大得要死。

    铁锤不断地敲击着木板,像要硬生生钉出一个大洞。

    对了,他的木板呢?

    他的木板,他的符节,安静地躺在包中,他的包安静地睡在怀中,他安静地坐在风雨中。

    四周喧闹,斯里悄寂。

    他死死地护着自己的包囊,死死守着,生怕自己唯一拥有的东西被风雨抢走。

    柳致一直守着,守着,直到入眠。

    直到明天的太阳升起。

    他感受到光照在自己的眼睛上,带来热,真真切切的热。他睁开眼,而后哭了起来。

    他又一次活了。

    柳致又一次看到这样美的天,他的一生中到目前为止,只看过三次这样的天。一次在出征前,一次在匈奴的追击后,另一次则是现在。

    阳光将昨夜的暴雨晒干,把它们作成新的光。

    “致之,柳致之!”

    秦氏在远处找他。柳致欲要开口,却发现自己的喉咙干哑——他已经半天没有喝过水了。

    他上前和秦氏汇合,又找到剩下的四个伙伴,几人一起,继续走去。

    “七十五日,有暴雨,终全,无恙。”

    精绝,就在眼前。

    马蹄渐止,风沙终停,万籁俱寂。

    “驾马兮夷土,天明兮疾齐,阳烈烈兮风微微,沙脉脉兮拂我衣。”

    歌声即起。

    风在这里汇合,沙在这里堆积,天在这里开了云窗,地在这里献出大爱。

    绿洲,水、树、城、殿。

    “至精绝。”

    精绝有女王,其貌佳,有厉色,冷静造就了她的王位。她问道:“大虞,是个什么样的国家?”

    “大虞,地广物博,东至东海、南至南海、西至阳关,数国臣服。”

    “那你是希望我国臣服了?”

    “不是的,我们只是希望您可出兵协助我们,攻破匈奴。”

    女王笑笑,反问道:“你在开玩笑?精绝总共不过万人,兵卒少之又少,如何助你打败匈奴?”

    “叨扰了。”

    “你不再说服说服?”

    “我自觉无需继续,有些事情本就无法完成。原本我觉得欲行之事必须完成,可现在一事无成,着实心累。”

    “我帮你,游说其他国王,等你回到大虞……你期待我这样说,对吗?哈哈,国王也是自私的,你所见前几个国王亦是这样想的,他们想要子民幸福、国家安定。不过,来,你带上这个,我亲自写的通商许可,经常有西边来的商人,我们之间可以开一条路,大虞与西边人亦可以通商。”

    “感谢您了。”

    柳致记录了很多关于精绝国的事物,耕地数亩,有水流,水之管理严苛,不许随意浪费。河流两旁有芦苇、红柳,种植脆桃与沙枣——此为一种耐旱作物,果小,味甘。

    精绝国本国文字难识,人民既会这种文字,也识得汉文,沟通无碍。城中规划精妙,城南为小麦田,东南植桃林,西南种沙枣,有专人管理水田事务。城东为大殿,又去数十里就有国家。城中央佛塔旁有大碑,上有铭文,陌生文字与汉文俱刻,乃法典,主要关于农业生产。例如“沙枣事宜:若将活树连根而砍,罚马一匹;无故砍其枝,罚牛一头”之类。

    其余布置与车师差异不大,不过河床较多,有水可溉。柳致从当地人口中问到,佛塔大典时取清水浇亡牛头,后由王献上誓词,一表圣心,二求国家安康,三大拜,后众人皆伏首,庄严隆重。

    “居十五日而去,往姑墨。”

    几人随国家车队向姑墨行去,一路上有说有笑,惟柳致缄默不语。秦氏并未上前提问,而是说道:“要回家了。”

    柳致回以苦笑:“是啊,要回家了。”

    “我说的是,要平安回家了。”

    柳致这才豁然开朗。

    确实如此,没有什么比平安更重要的了。

    车队很快就到了姑墨,他们去拜访国王。他对着来人笑笑,低声说道:“若让姑墨臣服于你们,我惟有一个条件,你们大虞——能打败我们姑墨。回去告诉你们国王,惟有强者,才可制别人于脚下。”

    风烟俱净。

    “我们没有国王。我们只有天子、皇帝、陛下,若姑墨只能靠征伐得到,那我们便用征伐。”

    柳致心中也明了,没有战争,何来和平,没有兼并,何来一统。

    姑墨的王并没与他们说太多,便将几人屏退。天既秋,沙如屑,风似剑,万里无云,千陌俱沉。

    柳致迎着秋风观察当地城郭、作物,与前面国家并无多大不同,且农业发展差,土质不适合种植。他捡拾了一些土壤,仔细观察,而后进行敲击、品尝等法,发现其土有硬物、稍酸,惊喜于此。而后叫来秦氏共同挖掘,得铜与雌黄,更为惊喜。说与国王,也呈喜色,然他还是没有答应求和或援助,说道:“既然你帮了姑墨,那我赠你一妻,可好?”

    “妻乃命定,怎能舍与?国王不可玩笑。”

    “本王没有开玩笑,如果你收下这个人,本王再想想能不能帮你。”

    秦氏差点作呕,她还没见过那么野蛮的人,大虞就连皇上都不会做出赠予女子的事,这里的国王如此无礼,让人厌恶。

    “不可能。”

    谁却管他。

    “你不想要多几个妾室吗?天伦之乐,谁人不想?”

    “干卿底事。”

    柳致也忍不了。

    不欢而散。翌日,六人启程前集合时,却发现少了两个人。

    嗯?

    秦氏立马收拾东西,递给另外二人,道:“你们往东走,我们马上来。”

    柳致也会意,说道:“我们与国王说些事情,立马跟上。”

    那二人担心,回道:“先使与夫人自己拿着这行囊吧,我们但怕损坏了你们的东西。”

    柳致想想,说好。

    秋风起,冷。二人一起去拜访姑墨国王,但见王座上换了个人。

    “大虞来的贵客,欢迎你们。”

    是王子。

    这位王子与众不同,他的左手腕上盘着一条墨蛇,戴银戒与耳坠,皆有花印。他轻笑,说道:“你们大虞那二位客人的事,我们已经去查了。”

    “你们是怎么知道的?”

    柳致心存提防。

    王子笑笑,继续说:“我两天后将夺王权,篡王位,二位可要保密。”

    他的记录中如此写道:“一日,有人不见。居二日,王子夺权,既杀国王,查狱,乃晓二人死于王手。”

    新王坐在王座上,提醒道:“诸位回到家时应该要到冬天了,几位贵客早些走吧。”

    “希望能与您好好打一场。”

    “我也是,如果能与大虞打一场,我会很开心。”

    时间不等人,还有三个月便入冬了,他们立马启程。四人驾马东行。

    秦氏有咳嗽,另两人则出现皮肤问题,柳致看了后便领他们到且末与姑墨间的绿洲停留一会儿。休息途中,秦氏问他:“致之,你回了家要做什么?”

    “我啊……好好活,好好过,能为国家效力便效力,如果国家需要我,刀山火海都在所不辞。”

    秦氏说道:“我们现在就是在为国家效力呢!”

    “是啊,不过我希望能做更多的事。”

    “别累着自己。”

    “我不会,你好生休息,最近换季,是不是染了风寒?”

    “可能吧,我到底是江南人。”

    “你是水里养出的荷花,清澈坚强,抵挡得了大漠狂沙。”

    “快走吧,大漠冬雪才叫人害怕呢。”秦氏催促道。

    柳致细看地图,且末后是楼兰,两国相连,过了楼兰再行五日左右便能回到阳关。

    四人到了且末,便见一块大石,上刻诗歌,是他们的汉文,写的是:

    “云渺兮沙薄,风飒兮且末。

    人往兮瀚海,金漠兮无汋。

    云流流兮沙没格,风鼓鼓兮柳木落。

    人往兮瀚海,无言兮辵辵。”

    入国见王,却没见到国王。侍卫说其国王亲征去了。风雨欲来,黄沙研研,千山俱墨。

    这是他们遇到的第三场雨,这场雨并不大,但堪称可怕。乌云压城,万物凋敝,惟有那块大石上泛着光,这光愈发强烈,闪烁不止。

    子民们获得号召,开始怒喊。柳致并没听懂,但他们应当说的是——

    为国而战。

    烈火、烽烟、兵卒,甲光向日金鳞开。

    乌云、白雨、金座,提携玉龙为君死。

    怒喊充斥天空,万物咆哮。

    柳致同其他三人顾不得别的,秘密奔向东方。

    雨冷得可怕。

    雨不休,风不休,拍沙而起,卷沙而行。

    “向东边走,向前走……”

    到底是怎么了?

    狼烟遍地,骸骨堆积,川流尽染,漠土血洒。

    秦氏死拽住他的手,大喊:“向前走!柳致你向前走!”

    另外的人呢?

    “别管别的,快走!”

    二人一直走到天空放明,他们从国南绕了过去,来时的路被风雨和尸骨掩盖,最终归于黄沙下的寂静。

    云渺兮沙薄,风飒兮且末。

    人往兮瀚海,金漠兮无汋。

    云流流兮沙没格,风鼓鼓兮柳木落。

    人往兮瀚海,无言兮辵辵。

    另外两个人不见了,或许是被卷入战场杀死了,或许是迷路后饥饿而死了。

    风又归于平静。

    埋葬着无数亡灵的大漠,又恢复了平静。

    金漠洒洒,瀚海沉沉。

    秦氏来不及感叹,往后看,赶忙同柳致说:“快跑,后面是匈奴人。”

    “匈奴人?”

    两人策马狂奔。

    风霜似割,苦沙如胆。什么都管不上,一心只想回去。想到马蹄踏断,马鞭淬火。

    “有箭矢。”

    柳致策马向左,闪过,并说道:“一共有两个人,你先走,我挡着。”

    秦氏欲要留下来一起,但她留下并不能帮助致之,故而继续奔去。

    柳致停下,箭矢从他的脸颊旁穿风而过。风也停下,他抽出宝剑,紧握在手中。流淌在沙中的血液都已凝固,匈奴人笑得猖狂。

    他恨透了战争,恨透了杀戮。

    但是,只有战争可以结束战争,只有杀戮可以结束杀戮。战争以守,杀戮以守。

    跨马夺黄沙,新持此剑华。

    劈风风似刃,斩月月如瑕。

    向日将情诉,当匈把志挝。

    今朝余淬火,必使尔之拿。

    天云既明,他提剑。空气中弥漫着血腥气。

    柳致走回去,他的眼睛旁染了血,如同天边的烟霞。

    秦氏帮他擦拭血迹,说道:“我还以为……”

    “不会,大虞子民之心,比万物都坚硬,他们就算将我千刀万剐,都斩不断我的心。”

    柳致自觉经历过生死之念了,竟谈笑起来:“那可是宝马,就这么跑了……”

    “那我们只能同驾一匹马咯。”

    “我倒觉得不是‘只能’,我不委屈,我很开心。”

    二人共驾,秦氏将她见到的那首歌又唱一遍:

    “云渺兮沙薄,风飒兮且末。

    人往兮瀚海,金漠兮无汋。

    云流流兮沙没格,风鼓鼓兮柳木落。

    人往兮瀚海,无言兮辵辵。”

    唱罢,咳嗽,有咳血。

    “怎么回事?”

    “不碍事的,伤寒严重了点。”

    二人共驾,行了一月余,终于看到了阳关。

    高墙后是他们的大虞。

    秦氏色喜,终于昏去。

    “夫人!”

    中/成败事

    柳致将妻照顾了整整一个月,两个人慢慢地自西北挪到中南,终于到了南阳,入冬了。

    柳致仔细照顾着秦氏,复命后找了许多医生。深秋风冷,秦氏最后还是故去了。

    秋菊残落,满地黄花。

    柳致又去找了一次圣上。

    李镰先向他躬身,柳致不敢,李镰说必须给柳致与秦氏与那十人鞠躬作揖。

    柳致问他:“陛下,我这一去一回,到底是成还是败?我似乎……什么都没做。”

    李镰摆棋邀他同下,柳致说自己不会下棋。

    “你一开始到大漠时,难道习惯大漠环境吗?”

    二人入座对弈。

    前局,李镰防守坚固,牢不可破。柳致心急。

    中局,李镰开始进攻,攻势猛烈。柳致心悸。

    后局,李镰抬手一挥,终局已定。柳致心反。

    “我大虞将北伐匈奴、西征各国。”

    柳致与圣上将西域每个国家的形势说了一番,最终道:“这次北击匈奴,能胜利吗?”

    “可能,战争的输赢都是不一定的,赢者或输,输者或赢。不过单说北击后令其臣服这件事,相信我大虞。相信我大虞最厉害的赵将军。”

    柳致的眉头舒展开。

    他将自己所记的所有东西都交给圣上,李镰大赞,并交与史官,让柳致跟史官如实述说,自己旁听。

    “这是我所记的竹简。”

    「博安三年暮春,吾与吾妻,与十人自阳关去西域也。途遇马匪,有人亡也。行十五日,夏初,至车师前,居十五日。其中有二人言否,故弃。五日,至焉耆,王甚善,虽不许于盟,不与匈奴交也。居十日而去。行九日,途遇匈奴人,三人亡。至龟兹。国中人稀,男丁遣战,姑墨与龟兹间,刀戈相向,难居,故去。七十五日,有暴雨,终全,无恙。至精绝,居十五日而去,往姑墨。一日,有人不见。居二日,王子夺权,既杀国王,查狱,乃晓二人死于王手。往且末,遇大战,速往阳关。」

    “在这竹简最后写下你的愿望?”

    “好。”

    他提笔写道:致愿天下大同,愿人无尊卑,愿世间无灾,愿亡妻可知。

    他心知:成败事,无须知。

    下/后出塞

    「烈火围秋,西风刺骨其难语。

    孤魂一缕,行入黄沙旅。

    钩月败栏,绛色残悲炬。将彻去。

    血寒孤处,还恨江南雨。」

    「金漠碎沙千万,江畔。

    烈日挂长枝。

    今朝欲斩小人儿,

    秋雁飞,秋雁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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