流徙

作者: 萧瑶夕 | 来源:发表于2022-09-04 21:31 被阅读0次

文字|萧瑶夕

图片|unsplash

(本文为作者原创,首发于个人公众号“万川映月”,文责自负。)

流徙


1

许泠云喜欢坐船。船只浮在或平静或汹涌的水面上,摇摇晃晃地前行,将岸上的一切甩到后面。水声深沉,涟漪荡漾。脚下的船板微微起伏,仿佛随时会拆散开来,覆没至水里。这非但没有令她丧失安全感,反而给予她莫名的欢愉,如同恰到好处的微醺。所以,许泠云从不放过任何乘船的机会,只为体验那种微妙的晃动,满足不知所起的瘾欲。

去年,她和当时的男友旅行,途经一条大江,水平如镜,白雾茫茫,本可以轻轻松松地搭车过桥,许泠云执意摆渡,男友深知她的秉性,百般据理力争后不得不迁就。于是两人在宽阔的江面上漂流整整一日,男友吐得七荤八素,苦笑着看她与船夫泰然地相谈甚欢。旅行结束后,他就主动提出分手。他说,泠云,我明白你的冷癖,自以为可以改变你或者适应你,但是,你望着茫茫江面时的落寞的背影,你扭头时的空洞的目光和惨淡的笑,使我恍然大悟。其实我从未真正了解过你。那一刻,我觉得你很陌生,进而心生恐惧。希望你原谅我,也真心祝福你。

她没有歇斯底里,没有死缠烂打——这不会是许泠云的方式——虽然,她看到他眼中依旧存在着生动的眷念。

2

冷风搅乱头发,水雾糊住眼睛,宛在水中央时,她站在船头,眺望远方,心里究竟在想些什么。许泠云也不清楚。只是觉得,在那一刻,她终于被世界抛弃,而被世界抛弃,恰好成全了她悬浮着的自我。这未必是潇洒,倒更像决绝——如此飘荡,如此出离,再无所谓生死与规则。而她的心满意足,却吓得别人落荒而逃。想来可笑,世人口口声声说寻求自由,可又不敢突破秩序,但凡有人随心随性,他们就将其斥为离经叛道——直到他们看见勇者仍旧归于世俗的成就,但也还是口是心非而已。许泠云不觉悲伤,但有些许失望。

男友离开后,她独自前往敦煌。这里有风有沙,不同于江流纵横之地。另一种质感。壁画与经书封存着最初那批匠人的精血,心平气和地面对莽莽大漠。辗转千年,抵达如今。历经蹉跎的它们,依旧被瞻仰,被敬畏,可是也不免有些失联——来自世人的赞颂不胜枚举,而实实在在的懂得,怕是寥寥无几。人们欣赏它的图文的繁密精美、藏物的丰厚珍贵、文化的积淀深厚,甚至不放过一丝一毫的可能性,将它塑成一个熠熠生辉的符号或象征,有谁会去深究,它苦苦屹立的内里,它的生命。许泠云细细地看完几处慕名已久的洞窟,踏上归途。

始终沉默,冷眼旁观。

没有再结交新的男友,也暂停写作。些许疲倦,对爱的饥渴却未曾消减。产生疑惑:男人可以带来爱吗,爱的终点一定要是婚姻吗,如此种种。如果答案是肯定的,她长久以来上下而求索,未免廉价而卑微,可倘若并非这般,一次次铩羽而归的寻觅,一段段无疾而终的恋情,意义安在。而且不知为何,一直交不到心心相印的女性朋友。


3

她的父母,也曾是青梅竹马,两小无猜。长大后,大环境跌宕起伏,各自上山下乡,山盟仍在,锦书未绝。最终步入婚姻的殿堂,本是皆大欢喜的佳话。可是,兑入绵长的时间,文火细烹,终于把感情熬成一碗辛辣而苦涩的药汁,当初的深情厚谊,不过一堆枯枝碎末。去掉臆想的滤镜,他们发现彼此的天翻地覆与格格不入。吵架。赌气。冷战。拳脚相向。未有丝毫情意落在她的身上。

九岁那年,一个有着完美无瑕的月亮的夜晚,父母都外出,她被邻家叔叔酒后侵犯,不敢声张。她无数次蜷缩在冰冷而积灰的角落,哑忍着,恐惧着,直到十二岁,他们一拍两散。撤出原来的城市,她轮流在他们之间生活,自然被无情忽视,只能兀自坚忍。长大后,青涩而干净的少年,成熟而狡黠的商人,等等,都在她的生命里留下或浓或淡的痕迹。她以爱之名跃跃欲试,依旧拐入欲望的轨道。最后心灰意冷。

她便一再告诉自己,卑躬屈膝地爱别人,或者煞费苦心地让别人爱自己,都不如实事求是地自尊自爱。


4

白天吃过几块面包,就昏昏沉沉地睡去。深夜,许泠云醒来,推开窗,颤巍巍地握着护栏,将半个身子支出去,被呼啸着的晚风刮得睁不开眼,想尖叫,声音却闷在胸腔里,如烟火般生生灭灭。大部分时间里,她枯坐在幽暗中,目不转睛地盯着墙上的钟表,咕噜咕噜地喝冰水。用相机拍下冷漠的城市和自己憔悴的脸。偶尔打开电脑,为搁置良久的长篇添上几笔。责编知道她的性情,鲜少打扰。父母早已各奔东西,亲友更不会成为挂碍。许泠云心想,现代人的物质问题其实都可以有迹可循地解决,却跌入前所未有的精神困境。这不是敏感或者造作。所谓放下和豁达,本质是回避和麻醉。

但许泠云并未感觉孤独。更为准确地说,她不是那样定义孤独的。世人本能地抗拒孤独(孤独暗示一种无能),哪怕拥抱一个无关紧要的人,也要扎进喧嚣,聊以慰藉。抱团取暖,也可能会玉石俱焚,所以对她而言,孤独意味着,荒郊的漫天繁星,空山的回声与暗香,冰河下凝滞的水流。那是珍稀的滋养。她在小说里写过午夜游河的少女,发髻上簪着枯萎的栀子花的女人,独居深山的十余年没有说话的男人,等等。都寄托着某种信念与理想。这些作品散落到读者和评论家手里,毁誉参半。她一心一意地写,未曾试图做出任何解释。毕竟,说服自己尚且是件九死一生的事情,怎么还会愿意去大费周章地说服别人。

骨子里对某些信条的近乎病态的膜拜,显然归结于家庭的潜移默化。有时当然会表现出矛盾的另一面。这不是坏事,恰恰证明她还没有走入极端,不偏激。


5

在断断续续的思考中恍恍惚惚地度过时日。某日,接到责编的电话,对方询问她一本旧作的再版计划。许泠云说,先放一放,暂时没有时间修订。责编小心翼翼地说,是因为在写新书吗。她笑而不答。已经三年没有新作,责编心焦也在所难免,可以理解。许泠云定定神,决定重新开启这本拖延已久的长篇。一旦进入状态,时间就更加颠倒与错乱,身心全部献祭给一点点丰腴起来的小说。仔细算来,从九岁开始写日记,将内心的汹涌的阴郁情绪付诸笔端。往后,写作逐渐成为镇定心魔的宝塔。带来生计,获得慰解。可惜这种方式终究治标不治本。

行至三分之二处,看不到任何上升与突破的可能。并非没有创作长篇的经验,却首次产生无法穿过瓶颈的窒息感。为了缓解日益强烈的焦虑,许泠云逼迫自己回归正常的作息。早出,熟悉的咖啡厅里继续工作。晚归,在公寓附近的酒吧里喝一杯后回来。中间的时间里,观察来来往往的行人,揣测他们守口如瓶的故事,依靠由此刺激出来的亢奋,推动写作的进程。持续一个月,收效甚微。隐隐约约出现抑郁的倾向。

她对自己也无能为力了。

那天,整整一日,只字未动,许泠云沮丧地——她已无法控制情绪的袒露——来到酒吧。调酒师似乎是新来的,从未见过。面容俊朗,鬓尖刻意地发白。她下意识地走到他旁边,他抬起头,瞥她一眼,淡淡地笑,娴熟地调出一杯酒,递给她,说,新式样,试试。她接过。酒里的各种蓝如丝线般脉络分明地交织,深深浅浅,晶莹而有层次。其中悬浮着几粒暗点。她说,怎么做的。他笑着说,我不能让自己失业啊。她领会他的幽默,开始饮酒。酒香清淡而凛冽。入口冷涩,继而微甜,最后清苦。整个过程中,大脑仿佛浮在水面上,沉而未沉。他说,酒的名字,叫做“沁”。顿了顿,他若无其事地说,别那么悲伤。她笑笑,付了钱,与他告别。


6

就在那晚,她突然打算去一个地方。父亲的故乡。

印象里,她在六岁的时候和父亲去过一次,料理祖父的丧事。还记得沿途一闪而过的田野、村庄、山丘与河流,父母淡漠地坐在她的两边。那是她第一次直面死亡。逼仄而潮湿的堂屋里,棺材停在中间,母亲让她仔细拨弄着棺前的油灯。这盏灯,用以照亮亡者前行的道路,不能熄灭。父亲在外面接待前来吊唁的宾客,此起彼伏的喧嚣讽刺着死亡本身的肃穆。几乎被众人遗忘的她克服心中的恐惧,除却吃饭,恪尽职守地跪在灵前,整整两天两夜,不眠不休。第三天午后,母亲和亲友在后院昏昏欲睡地闲谈,父亲倏忽出现在堂屋里,轻轻地抱起她。

爸爸,我们去哪里。

嘘。我带你去湖边。

如同一场蓄谋已久的私奔,带着丝丝邪恶的兴奋。她至今未知父亲此举的动机,但在当时,父亲难得这般温柔。她像呵护风中的火苗一样珍惜着每分每秒。许泠云勉强记得,湖泊明亮而广阔,他们坐着一只陈旧的小木船,在水面上漫无目的地游荡许久。回来时,天色欲晚,油灯奄奄一息。母亲漫不经心地问起他们的行踪时,她和父亲颇有默契地相视一笑。

此后,美好的记忆如断崖般戛然而止。


7

出发前,许泠云主动约责编出来喝咖啡。咖啡厅里,帕格尼尼的音乐刀起刀落,急促与舒缓错落。她告诉眼前显得干练的短发女子,她将出走一段时间,归期未定,以及对方最为在意的信息——新的作品很快完成。责编果然露出喜悦的笑容。当初自己仅仅是在网上通过写作倾诉的落魄学生,是她签下自己,贩卖自己,才换得衣食无忧,并与那么多陌生人建立至深而宝贵的联系。曾经还愿意与她交流自己的思绪,很快意兴阑珊——站在岸上的人和在水里挣扎的人怎么会同频共振。责编旁敲侧击地提起圈子里的琐事,许泠云侧过头,注意到落地窗外的一对男女。

女子虽然其貌不扬,脸上却有朴素而明媚的笑意,竟表现出难以置信的美丽。腹部隆起,应有身孕。男子体贴而谨慎地护住她,面部因紧张而紧绷,可眉眼间里藏不住欣喜。眼角有两颗痣,一浓一淡。

是那个少年。许泠云的记忆里,出现一张模糊的面目。春日繁盛的花树下,少年炯炯有神的眼睛,修长的手指,拘谨的吻。定时出现在课桌里的厚厚书信,雪白纸张上的潦草字迹。大雨,淋湿的背影,不明所以的告别。

光阴如书本,一页页翻过,这时她才发现,自己似乎总会使与她接触过的人碎裂与溃败。尽管自己从未想过伤害他们。究竟是她太强大还是他们太脆弱。又或许,她本身就是锋利的碎片。不过,知晓他们一一在世间找到位置,她也高兴。没有必要歧视志不同道不合的故人,否则也是对过去的自己的辜负。不过她还是会以自己的方式前往,不轻易屈服,以便终结当下在发展的故事。若宕开一笔,照样会有必经的误会与苦楚。

人潮如织,而她嫣然一笑,擦肩而过。这才是许泠云的方式。


8

如期出发。远山淡影,异地他乡。

故地重游,许泠云未觉激动。景致不出所料地面目全非,而正是面目全非,勾引起人的缅怀与感慨,反倒是亘古不变的事物,无法战胜,令人惊惧。先是高铁,再换绿皮火车,接着搭乘篷车,最后沿唯一的入口——溪流——乘船而入,一番折腾,才进入这个被群山包围的村落。它比记忆里的模样还要破落。因为经常在路上,许泠云习惯轻装简行。她只拎着一只行李箱,迎着面容黝黑的村民的诧异的目光,在一家农户那里落脚。

你来这里做什么。旅游吗。

算是回家吧。

是否还会有人记得,二十年前,一对貌合神离的夫妇,带着一个沉郁的女孩,来到此地,朝一具衰老的尸体号啕。许泠云环顾四周,百感交集。村民们热情地领着她去看故居。长久失修,早已坍塌。锈迹斑斑的铁门紧锁,野草丛生,砖石遍地。石板上的苔藓汩汩而出。冷风细细吹过,如同呜咽。一切被岁月无情倾覆,终成废墟。祖父母的坟墓,长久无人祭拜,不知何处。那一刻,许泠云猛地觉得,所谓爱,所谓原罪,其实都不值一提。在此地住下,晨跑,看日出和日落,与村民聊天,夜以继日地写作。写到头疼欲裂却仍无睡意的时候,抽一支烟,凝望月光下群山的轮廓。两个月后,顺利完成稿件,又耗费三周修改,在最后缓缓打出“终稿”二字,松了一口气。

于是开始做最重要的一件事。午后,天空很亮,蓝色若有若无。淡薄的阳光成块成块地撂在山坡上。白云从山尖喷涌出来,微黑,灰白,雪白,淡若无色,一路晕染。闷热。许泠云独自走向湖畔,在临水的一株紫穗槐下找到提前请求村民备下的小木船。打开手机,电量所剩无几,便将它留在树下。踏上木船,微微晃一下,瘾欲被满足的快感油然而生,她立即坐上去,摇动双桨,木船吱吱嘎嘎地朝湖心荡去。渐觉燥热,皮肤些许瘙痒。一切慢慢地与二十年前的场景一一对应,一一重合。那个兴奋的女孩依偎在沉默的男人的怀里,并不知道自己早已被抛弃。船越飘越远,最后暗淡的一点,也湮灭在湖光山色间。

是日傍晚。风雨交加,电闪雷鸣。


9

几天后,许泠云的责编收到她的长篇稿件,以及委托出版的声明,并且希望将所有版税用以帮助遭受侵犯的女性和村里的老幼。

她读了一天一夜,大部分时间里神色凝重。读至最后一行,她长舒一口气,望向窗外即将到来的黎明,怅然若失。她终于懂得,这个向来游离于圈子以外的作者,她的任性,绝非用以充当市场营销的噱头。那是她生命的真实质地。鲜血淋漓的倔强与寂寞。责编不免唏嘘。

长篇作为一直备受争议的作者的遗著,同时纠缠着一段扑朔迷离的传奇,出版后自然饱受关注。书封是一张黑白照片。许泠云立在船上的侧影,山水模糊。呈现迷离的气质。配了责编手写的一行字:

她流徙于山南水北,自始至终孤身一人。

【END】

2022年9月3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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