卡尔斯高大壮硕，身上散穿着宽松的薄麻白衬衣，配靛青牛仔裤，满头金发理成平头，五官棱角分明，络腮胡子齐刷刷地沿下巴颏绕一圈。此人的外形堪称高大壮硕，丰神俊朗，可他的神情！那神情像是从小被北冰洋的水泡着长大的，相当冷傲，那种目无下尘的盛气太过凌人——他并没有为他的迟到道歉，他甚至没有正眼看他们这一起人，立即指挥他的人马投入工作。
头顶上虽然艳阳高照，毕竟只是初春。模特儿们穿那么一点点，冷得嘴唇青紫，浑身哆嗦，还要在镜头前竭尽全力展露最潇洒自然的姿势，最甜美的笑容。化妆师一遍一遍地给他们补胭脂口红，导演一遍一遍地叫“重来！”。
大家都是为五斗米折腰，玉翎看在眼里，惺惺惜惺惺，一肚子的气到这时也平了。
卡尔斯的设计真有他的独到之处，怪不得他要走红。那些衣服的款式姑且不论，单是颜色搭配已经浪漫美丽得要命。
统统是彩虹的顔色组合，赤橙黄绿青蓝紫，又极淡极淡，穿在模特儿们身上真是彻头彻尾的粉妆玉琢。这些人的举手投足、一颦一笑都经过专门训练，姿势摆得恰到好处。衬着蓝天白云鲜花绿草和潋滟的湖水，镜头里望出去的风景令人叹为观止。
唉，俊男美女就是俊男美女，不用在镜头上加两百层纱。玉翎飞快地按下快门，瞬间一幅幅霓裳羽衣，花容月貌都定格，却保持着洒满阳光的动感和韵致。
老陈在一旁看了，一叠声称赞：“啧啧啧，有天分就是有天分！”
“所以我值得你开出的价钱啊，”玉翎咧着嘴笑。正想把身上的薄风衣脱下来，一双涂着肉粉色蔻丹的纤纤玉手，凭空伸过来接住了她手中的相机。
玉翎愕然地扭头一看，居然是阿施！她叫起来：“搞什么鬼？你怎么会在这儿？”
阿施一笑，略有几分扭捏的神情：“我陪他来的，他是卡尔斯的好朋友。”
啊，服装设计师！这个圈子并不大，玉翎反应过来了。顺着阿施的眼光看去，那边一大堆人晃来晃去，根本分不清谁是谁。她问阿施：“你转性了，今天舍得不上班了？”
“他说今天是卡尔斯的大日子，他要来帮忙。天气又这么好，我就给自己放一天假，跟着来了呗——喂，是你叫我要好好把握机会的！”
“居然把日理万机的女强人拉出办公室了，”玉翎微笑点头。“可见爱情力量伟大。”
“伟大你个鬼！”阿施一跺脚，拉着她跑进那花团锦簇的一群人中去，到一个人面前停下：“繁星，这就是沈玉翎！”
“你好，翎子！常听阿施谈起你，”这孟繁星明明是此地土生土长的ABC（American Born Chinese），一口北京话却标准得异常。
而且，此人果然是一表人才！面如敷粉，目如点漆，挺直的鼻梁上架着一副无框眼镜，文质彬彬。他身上的外套半新不旧，花纹颜色和衬衣、袜子相配，皮带是黑色鳄鱼皮，手腕上的表也不夸张。
他和他那同事兼好友卡尔斯显然是完全不同类型的人。玉翎伸出手去和他相握：“你好！没想到会在这里碰见你。你和卡尔斯这么熟！”
“可见不论是我还是他，都没有我们自己想象的那么有名，”他说话的态度也爽朗，让人很舒服。“在我们这个行当里，华裔并不多。”
“服装设计是冷门，少数族裔能闯出名号多么不容易！哎，那你当初怎么会走上这条路？怎么没去学那种比较大众化的专业？比如说金融或者电脑？”
“我对那些实在没兴趣，学不来。也许是受家母遗传吧，她是搞艺术的。”
搞艺术，纽约孟家，玉翎脑子里灵光一闪：“知名华裔女画家孟李秀竹女士……”
孟繁星笑起来，嘴角一扬，脸颊上一对酒窝闪现，竟有些童稚的活泼俏皮：“正是家母。你们认识？”
“我曾经为她拍过照片，家里还有一副她送的画，”玉翎颔首。阿施的眼光果然犀利，若不是孟氏那样的世家大族，孟李秀竹女士那样的母亲，教养不出孟繁星这般人材。
卡尔斯在那头扬声叫他了，孟繁星对玉翎歉然一笑：“我得先过去！见到你真高兴，改天一定要找时间一起坐坐！”
玉翎朝他挥挥手，转头对阿施说：“人看起来确实不错。你自己感觉怎么样？”
“还好啦……”阿施的脸涌上一层羞色。她有多久没有脸红过了？退化多年的功能也枯木逢春了。
玉翎抿着嘴笑：“不再感慨无人可恋了？”
“去你的！”阿施一双亮晶晶的大眼睛顾盼生辉。“原来你客厅里挂的那幅‘江南春晓’是他母亲的手笔。待会儿我要跟他回家去见老太太呢。她是不是那种七情深藏不露，每句话都带骨头的皇太后？”
“不是，至少我看到的不是。那老太太气质高贵，慈和安详。不过——”玉翎想了一想。“你的身份不同，也许她的态度也会不同。阿施，嫁入豪门是很需要一点勇气和智慧的。婚姻本来就不仅仅是两个人的事儿，这样的婚姻更不是。”
“你不要上纲上线！去他家吃一顿便饭而已，他又没向我求婚，谁说我要嫁了？”
“哈！那他怎么不请我去他们家‘便饭’？！”
“其实……我心里没底，”阿施半低下头，一只脚用橙黄色小羊皮的鞋尖蹭着地上绿油油的青草。“我们认识还不到半年。这进展是不是有点儿太快了？”
“感情就是感情，和时间长短有什么关系？你和你们公寓大楼的管理员倒认识这么些年了，早晚见面打招呼，怎么你没有爱上他？”
“可到底门不当户不对。他们那种人家，你说我会应付得来吗？”
玉翎搂住她的肩膀：“关键问题不在他家里，而在于他本人。他是专业人士，又不靠家里吃饭，只要他凡事以你为重，有他罩着你，你还怕什么？”
阿施很不好意思地侧过头去盯着玉翎的眼睛：“我是不是很弱智？”
“是！恋爱综合症的典型病例！”玉翎拍拍她的脸颊。“哎，王涓涓最近怎么样？”
“她忙得很。每周上六天班，晚上还去读夜校，只有逢星期一休息。”
“有事儿干就好，强过在家里专心做离婚妇人。”玉翎点点头，又继续问：“她打算搬出来自己住了？”
“是，我那里离美甲沙龙太远，她最近紧锣密鼓地在找地方。”阿施一边说，一边扭头去追踪孟繁星的身影。
玉翎见状只觉得好笑，一把推开她：“好了好了，再打电话聊吧。快过去，省得你心不在焉，省得人家等你！我差不多也该回去了，下午还要上班。”
阿施一笑，转身跑开，背影轻快。那一身浅灰色丝质套裤装的腰带在春风里飘飞，香肩窄窄地，跳跃的欢欣的情绪，我见犹怜。
这个从小野心勃勃的女子，自以为早炼就了金刚不坏之身，可一旦真的遭遇爱情，立即缴械归降，还懵懵懂懂地乐在其中。不过——能够恋爱总是幸福的，那种心荡神摇，如痴如醉——啊，对于她来说是一去不复返的了，如她大好的青春。
下午的护养院很安静。大部分老人集体乘坐大巴到纽瓦克的溪流公园赏樱花去了。剩下几位没去的聚在二楼的小会客室里，由亨特太太姐妹领头，给海伦制作早日康复的祝福卡片。房间中央临时搭起的折叠桌子上，铺满了胶水、剪刀、彩笔、缎带、干花和各种不同质地不同颜色的纸张。
玉翎进来送药，不免顺便浏览老人们的成果。那些每一张都独具特色，老太太们在这类手工小制作上的创意委实要令人不得不佩服。
“海伦总说，等她好了要去中国，”亨特太太把她手上做了一半的卡片递到玉翎面前。“翎，你看这张图片是不是很中国？”
玉翎接过来，一瞥之下，差一点失声叫出来。
卡片上主体的图片，也不知亨特太太从哪里找来的，是一张西湖十景的“雷峰夕照”。这画面玉翎太熟悉了，熟悉到让她慌乱。当下仿佛被烫了手，忙不迭地把卡片还给亨特太太：“嗯……哦，很好，的确很中国。”
回到办公室，图片上的画面还在眼前晃来晃去。深藏在生命某处的往事被一下子揭开了大幕，历历都到眼前来。玉翎的心突突乱跳，有种失措的张皇。
绕着室内小小的空间踱来踱去，玉翎茫茫然，惘惘然。好几个来回之后才突然清醒：怎么的了，这是？所有与程雳那个人相关的记忆或物事，明明封存已久。长毛那样一通电话都难以撼动，怎么被这么一张图片又勾了出来？！最近真是如秦中恺说的，浪漫情绪周期发作？——抑或是，中邪了？
她深呼吸，再深呼吸，强迫自己不知游荡去了哪里的魂魄回到这间办公室。从墙上的取下一次性注射器的专用回收箱，封好，下楼送到指定的回收点。
“翎，”前台的艾碧见她下来，回身取出一个大纸箱，叫住了她。“这是寄给上尉的，你顺便带上楼去？”
玉翎答应了，捧着这个纸箱上楼去敲弗兰克上尉的门，扬声叫：“上尉！大伙儿都在小会客室呢，你怎么一个人躲在屋里……”
言犹未了，她就怔住了。来开门的人，并不是摇着轮椅的弗兰克上尉，而是刘家鼎！他昂然站在那里，笑眯眯地，伸手接过了她手中的纸箱。
玉翎的双手一轻，心脏却沉重地向下坠落、坠落。浑身的肌肉都在一种失重的恐慌里绷紧了，十二万分窘迫：“呃，东西送到了，我不打扰你们，”她转身要走。
弗兰克的声音如洪钟响起，习惯性地半命令的句式：“丫头！进来！”
玉翎只好被动地走了进去。弗兰克坐在小餐桌前的轮椅里，面前棋盘上的战事未了，旁边散落着牛肉干，玉米片，还有两大杯啤酒。看样子他们已经厮杀了一阵子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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