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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是一个夏天的傍晚,我带着孩子在黄河的河床上玩打水漂,孩子捡到了一块儿黑色的石头,举得高高的向我炫耀,“妈妈,我捡到煤球了,妈妈,我捡到煤球了。”欢快的呼声充斥着我的耳朵,让我想起了我的爷爷。
我的爷爷从小就扎根在这片黄土高坡上,日出而作日落而息,熟悉这黄土高坡的一草一木,知道什么时候该播种,什么时候要翻田,什么时候去黄河能捡到河炭。
1
小时候的冬季格外的冷,每次去爷爷家我都很好奇爷爷家火炉里的火苗为什么是蓝色的。这种蓝色的火苗不像煤炭那么温暖热烈,它们总是奄奄一息,发着微弱的蓝光,随时准备偃旗息鼓。即使我靠近了火炉,也几乎感觉不到温暖。
爷爷整个冬天都穿着他的羊皮大衣,即便待在家里,如果遇上刮风下雪的天气,爷爷就躺在炕上背靠着铺盖卷,再盖上一床被子,眼睛望着窗外,吧嗒吧嗒的抽着旱烟。
听父亲说,爷爷家炉子里烧的不是煤,是爷爷在黄河滩捡来的河炭。每年黄河汛期过后,爷爷都要拿上柳条编制的筐子去黄河滩上捡河炭,一个夏天爷爷几乎每天都在黄河岸边奔走,傍晚的时候总能拎着一筐河炭回来。爷爷家的院子里有一个角落,堆放着爷爷捡回来的大大小小的河炭。
这些河炭不似煤炭散发着黑亮的光泽,它们全身灰溜溜,拿在手里沉甸甸的。既不值钱又不显眼,却是爷爷家冬季重要的取暖燃料。
有时候我放学早,就会去帮爷爷烧火做饭,爷爷烧锅不用河炭,用的是他从山上砍下来的树枝,这种树枝晒干之后再燃烧火力旺盛,填在灶里能发出噼里啪啦的响声。我最爱这种热烈的火,烧起来轰隆隆的,腾云驾雾般直往烟囱上窜。
爷爷也对这种火苗也倍加珍惜,每当我不小心让火苗窜出了灶口,爷爷就会用筷子敲一下我的头,说我浪费了一把好火苗。
2
在我的记忆里,爷爷的家里只有一种药,就是去痛片。每次爷爷去买药,总是买一大瓶,100粒装的那种。
爷爷晚上有失眠的毛病,全靠着每天一颗去痛片帮助睡眠;平时如果爷爷头疼脑热也会吃去痛片;吃错了东西胃疼、胃胀、恶心还是会吃去痛片;爷爷甚至心情不好生气难过的时候也放两颗去痛片在嘴里嚼。爷爷说去痛片就是个好医生,啥病都能被它治好。
有一次,爷爷爬上了高高的枣树打枣,不小心摔了下来,后背正好磕在了一块儿石头上。父亲把爷爷背回家,爷爷躺在炕上疼的龇牙咧嘴,冒了一头冷汗,父亲见状要带着爷爷去医院,爷爷非但不肯,还扯着嗓子把父亲大骂一通。爷爷骂父亲的话非常难听,大概意思就是,要是父亲把他送到医院,就再也不认父亲这个儿子。
父亲无言以对,只好任凭受伤的爷爷躺在炕上。
爷爷躺在炕上一趟就是三个月,不能翻身,不能动气,甚至连呼吸都要谨小慎微。爷爷只要后背一疼,就拿起枕边的去痛片往嘴里塞,不一会儿又呼呼地睡了过去。
全家人看爷爷这样的状况,都以为爷爷再也下不了炕了。没想到,三个月过后,爷爷居然下炕了,爷爷像往常一样去地里锄草、砍柴、捡河炭,什么都干,像没有生过病的人一样。
爷爷到底得的什么病症,变成了家里的未解之谜。直到爷爷去世的那一天,父亲给爷爷穿寿衣的时候发现,爷爷后背的肋骨上突出了几处骨质的结节。父亲顿时泣不成声,爷爷就是靠着几块钱的去痛片硬生生的扛住了骨折的痛。
3
爷爷平日里最大的乐趣就是吃别人家的席。如果是红事邀请爷爷参加,爷爷就带着礼金去;如果是白事,不管对方有没有邀请,爷爷都会给捎一把香火表示慰问。
陕北的席都是以肉为主,爷爷最爱吃羊肉。俗话说“在陕北,没有一只羊能活得过大年三十。”陕北人爱吃羊肉是与生俱来的。不论是一碗热腾腾的羊肉饸烙面还是小火慢炖的纯羊肉,甚至羊蹄、羊头、羊血、羊心羊肚在陕北人眼里都是不可或缺的美食。
这样的美食,爷爷却是过年都舍不得吃,一斤羊肉40块钱,一副羊蹄10块钱,一副羊下水15块钱。爷爷总是说:“羊肉有啥好吃的,还是猪肉香”。
爷爷每次进城买猪肉,都会等到下午卖肉的商贩们快收摊的时候,下午的肉要么肥的多瘦的少,要么放了几天不新鲜了,要么就是猪受了伤没人要的部位,商贩们为了尽快处理掉也卖得便宜。爷爷买上一块儿四五斤的肉才花几十块钱。
爷爷的厨艺不是很好,每年过年只会炒一个菜,就是猪肉炒粉条,粉条裹上一层厚厚的肥油,呈现出亮晶晶的光泽,爷爷吃得满嘴油光。我看着爷爷吃,忍不住想尝一口。
爷爷夹了一块肥肉片放在我嘴里,我一口咬下,胃里的食物差点翻涌而出。那肉片被我一口吐在地上,爷爷慌忙拾起,水瓮里舀了一瓢凉水冲了冲,又将肉片放进嘴里吃了。我羞怯的跑出爷爷家的门,再也不敢尝试爷爷做的美食了。
4
爷爷在他70岁的时候给自己买了一口棺材,那棺材是最差的柏木棺,上面没有任何的花纹雕饰,就是六块板组成的长方形盒子。
这口棺材放在爷爷家空置的窑洞里,太阳晒进去,总能散发出一股迷人的柏木味儿。很多次,我都想推开窑洞的门扒到棺材上狠狠的吮吸几口这特殊的味道,又被这孔窑里隐隐约约的阴森气息吓得望而却步。
每到立冬时节,爷爷时常会念叨一句“我熬不过这个冬天了”。我分不清爷爷的这句话是在期待着死还是害怕死亡,这恐怕连他自己也说不清。
晚年的爷爷像一个不健康的孩子,靠着牛奶、饼干、面包等零食维持生命。爷爷一辈子以五谷为生,现在怎么会迷上零食?父亲的答案是,爷爷这辈子太苦了,想尝尝甜是什么味道。
爷爷经常说到自己会死,从活不过冬天,到活不过这个月,再到等不到明天太阳出来。爷爷的晚年似乎都在对死亡无尽的联想中度过。这种联想从一开始的某一个瞬间蔓延到爷爷生活的全部,爷爷了解死亡甚至比了解活着更多一些。
爷爷设想过很多种死法,不高兴的时候,扬言要去跳崖,要钻黄河的冰窟窿,要去峁上找一颗枣树吊死。可能这几种死法都太痛苦了,他没有继续说下去。可他就知道他会死,给自己买了寿衣,照了遗照,打了墓穴,每天都等待着寿终正寝了。
爷爷一等就等了二十年,已经九十高龄的爷爷,身体却没什么大毛病。他经常坐在门口晒太阳,晒着晒着就睡着了,猛地醒来睁开眼睛看一看周围,就会感叹一句,“咦!我怎么还活着呢!”
又过了两年,爷爷的感官已经退化到没有知觉了,爷爷听不见,看不见,牙齿掉光了,话也说不了。我经常感慨,爷爷这样活着还有什么意思,他已经感受不到这个世界的光明了。
可爷爷就是顽强的活着。他像一颗老树的树根,即使大树经历烈日骄阳,暴雨狂风的严刑拷打,在看不见的土地深处,总有几根顽强的细小树根想要扎到土里,重新寻求活的出路。
5
爷爷是在父亲的怀里去世的,父亲抱着爷爷坐在炕上,一次一次的用烛火试探着爷爷的呼吸,就这样足足抱了两个小时。父亲观察着烛火不再跟随着爷爷的呼吸颤动,爷爷的眼窝一点一点的深陷,直到他真正的离去。
爷爷的丧事并不像爷爷的一生,清平寡淡。按父亲的说法,爷爷是顺心离去的老人,要办喜丧,让爷爷风光大葬。
葬礼办了整整三天,下葬前夜,道长领着爷爷的孝子贤孙们将近一百号人在村子里引魂转经(道教丧葬仪式)。
忽然,天空出现“嘭”的一声,一道优美的弧线划过黑夜长空,夜空成了烟花的海洋。
我应接不暇的看着眼前璀璨的景象 ,烟花升起又消散,随之更大的烟花又升起,有流光瀑布,有绚丽菊花,有展翅的蝴蝶,有点点的流星。
这样夺目的光彩只持续了半个小时,却比爷爷的一生更加璀璨。
葬礼的宴席上,更是烹羊宰牛,珍馐美味琳琅满目。伴随着吹手们吹吹打打的音乐,亲朋好友们相聚一堂,有说有笑,举杯豪饮。把一场葬礼变成了一次难得的团圆。我们几个堂兄妹们相聚在一起已全然忘记了爷爷去世的悲痛。
忘记了爷爷的一生都未曾体验过这么多亲人相聚的快乐,未曾敞开肚皮吃过一次的羊肉,未曾在院子里放过一支烟花。
父亲讲,儿时的爷爷食不果腹、衣不蔽体,能吃饱穿暖,爷爷已经很满足了。爷爷一辈子没有要求他做什么,如今,他能给爷爷的只有这场盛大的葬礼了。
6
爷爷的死对父亲来说,是一场巨大的空虚。
亲朋好友们走后,喧嚣落幕,无际的孤寂萦绕着家中小院。我听着父亲进进出出的走路声,才意识到,爷爷这一走,父亲就成了家里的老人。
我不敢去畅想父亲的晚年,父亲是否还会重复爷爷的命运,是否也会像爷爷一样,端坐在家门口数着日出日落,盼着死亡的到来。
人生不过三万余日,从一出生我们就注定了死亡,我想父亲这一刻,比谁都明白死是什么。此时的父亲像一颗悬挂在树枝上的红枣,随时都在准备着掉到泥土里。
7
丧葬过后,父亲端着酒杯在大门口一杯又一杯地敬送走了亲朋好友,家中的小院又只留下父亲一人。
寒来暑往四季更替,父亲的生活像是早就设好的固定程序。春天,父亲去田里播种;夏天,父亲拎着筐子去河床捡炭;秋天,父亲扬起长杆打枣;冬天,父亲就盖上一床棉被坐在炕头,看着窗外刮风、下雪。
父亲像一颗历尽沧桑的老树,默默的守着家中小院。日头升起又落下,枣花开了枣红了,大雁飞来又飞去,父亲既不欣喜也不悲伤,仿佛与这更替的世间万物融为一体。父亲默默的接受着,接受太阳的照耀,接受雨水的浇灌,接受着风雪的摧残,接受着人世间的老去与死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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