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天是金秀智出院的日子。
朴惠英拖着一个行李箱,下班之后叫了出租车,直奔伊甸精神医院。她想着用一个带拉杆的行李箱帮秀智拖行李,秀智那么精致的女人,行李一定多得出奇。伊甸精神医院在首尔市郊,打车过去是一笔不小的开销,但朴惠英希望快一点见到秀智,不在乎花钱。
她到医院时是7点出头,晚秋季节,此时天已经黑透。
朴惠英早就跟主治医生预约过,到了就直奔住院部。按照医生的说法,秀智被收治以来积极地配合治疗,现在已经痊愈了。
住院部被一片欣欣向荣的苗圃包围,据说是为了安抚情绪紧张的病人。朴惠英经过苗圃,脚感绵软,像踩在短绒地毯上。她的眼角有什么在晃动,她缓缓抬头,夜空中有一道刺目的白色。一个女人站在住院部楼顶,病号服松垮地挂在身上,她的长发被风吹起,面容瘦削得仿佛行尸走肉。
“天啊!秀智——秀智啊,你在上面干什么!!”
朴惠英认出了那女人,脸上血色尽失,哭天抢地地冲过去。
女人浑然不觉,动作表情都十分愉悦。她纤细的脚掌踩上边缘,回头对着空气说话,语笑嫣然。然后,她就像下楼梯一般,自然地迈入虚空。
朴惠英看到,漆黑的天空张开一个口子,露出猩红内壁,无数蜷曲的爪牙捉住她,拖拽进去。
她至今都不知道金秀智经历了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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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天,朴惠英和金秀智坐在一楼咖啡厅,桌上的两杯咖啡散发香气,落地窗外天气转凉,日光泛白。
“最近真无聊。”
朴惠英听金秀智这样说,便抬头看她。
金秀智有朴惠英记忆中最标致的五官,身材高挑,不用刻意保持也匀称有型。她从小不乏追求者,在毕业照上始终是最显眼的,就连现在妆容微晕,眼神稍显疲惫的样子也很美。而且朴惠英清楚,金秀智的外形是纯天然的,没有动过刀子,光是这点就让现今那些人造美女望尘莫及了。
“你也会觉得无聊吗?”朴惠英笑一笑,有些人生来就是主角。主角的生活她想象不出。
“当然了。”金秀智斜睨她一眼,“你不会觉得无聊么?”
“我觉得挺好的啊,工作稳定,工资够花,周末还可以出去放松一下。”
“就是这种生活叫无聊啊。”
朴惠英不是很理解,拿起咖啡啜了一口。金秀智百无聊赖地望着窗外。
解下来是一阵长久的沉默。朴惠英适应了跟金秀智相处时的沉默,两人在午休时到公司楼下的咖啡馆坐坐,经常是各自发呆来打发时间。
朴惠英注意到,金秀智望着窗外的时间有些久,她很少这样聚精会神地盯着什么东西看。
她顺着金秀智的目光望出去。
落地窗外是一条喧闹的小吃街,人来人往,各国美食汇集,酒店紧挨着大排档,层层叠叠的街市,像卷心菜芯一样密集地围拢起来。朴惠英有些吃惊。
“什么时候建的小吃街?”
金秀智没有回答。她看的是一个背对她们买章鱼烧的男人。
男人非常高大,看起来有一米九以上。他应该是外籍人士,有黑皮肤和区别于亚洲人的高大健硕的身材,上身穿一件满印花衬衫,饱满的图案有几分不羁。
她们看着男人时,他正捧着一份冒热气的章鱼烧,用签子送一个进嘴里,然后转过身。他的黑色卷发盖住额头,只露出高鼻梁和棱角分明的下巴。
“是观光客吧。”朴惠英说。
金秀智眯起眼睛:“还挺帅的。我以前见到的黑种人都很丑,他像是混血。”
根本看不清脸吧......朴惠英心想。她有男友,很少关注同龄男性,而金秀智是独身,常会发现人群中的帅哥。外国男人沿着小吃街慢悠悠地走了,她们的午休时间快要结束,也离开了咖啡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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巧的是,第二天同一时间,她们又在咖啡馆看见了他。
男人在同一家店买章鱼烧,单手捧着热气腾腾的小吃,站在路边享用。他外形特殊,很难不给人留下深刻印象。朴惠英不得不承认,他与小吃街上来往的人群格格不入,十分有存在感。
“他好像喜欢吃日式的食物。”金秀智托着腮,谈起来:“国内做的日料都不正宗。我去京都旅游的时候,在居酒屋吃东西,那边份量都很小,但是精致,口味也不重。”
朴惠英默默听着,金秀智去过很多国家,跟不同的男人。她谈起世界各地的见闻就像家常便饭,朴惠英没有出过国,听起来很新鲜。如果她跟金秀智不是表姐妹的关系,可能她永远不会和这类人成为朋友。
金秀智的父母早亡,她童年时便寄宿在朴惠英家。她们一起长大,在国内这种追捧女性外形的环境下,她和金秀智必定走上截然不同的人生。
“他是从日本来的吗?明明韩国也有很多好吃的。”金秀智自言自语。
朴惠英感到莫名其妙,为什么她们要猜测一个陌生男人的喜好。“你好,我要点一块摩卡蛋糕。”朴惠英叫来服务生点单。
“别吃了,”金秀智突然嫌弃地插了句嘴:“都已经那么胖了。”
这句话令服务生和朴惠英僵持住了。
“不好意思,还是不要了。”朴惠英低着头说。
金秀智悠闲地品着咖啡,全然不顾朴惠英尴尬的表情。“诶,你觉不觉得,他是为我来的?”
“什么?”
“诺——”金秀智抬了抬下巴,“他两天来同一个地方买吃的,面对我们吃——而且,他面对的方向只有我们俩。”
朴惠英下意识地四下看看,有零星几个人坐在吧台,落地窗边的只有她们这一桌。即便如此,她也为金秀智的自信吃惊,仿佛她认为世界是围着她一个人转的。
“哼,我一眼就看穿了。惠英,要不要跟我打个赌?”金秀智狡黠地眨着眼睛。
她从来只跟人打她一定会赢的赌。尽管朴惠英知道这点,出于礼貌,她还是认真听金秀智讲下去:“我出去跟他打个招呼,我们来打赌他会不会给我联系方式。我赌会。”
“呃,秀智......”朴惠英犹豫道:“尽量不要跟陌生男人接触吧。”
“好。就当你赌‘不会’了。”金秀智站起来,袅袅婷婷地走出去。
朴惠英有些紧张,捧起热咖啡在手心里,看着金秀智穿过美食街,自然地走到男人身边去。
如果她那时知道她们面对的究竟是什么东西,她一定毫不犹豫地拉着金秀智逃离这场梦魇。
金秀智到店面佯装问价格,手指不经意地将碎发别到耳后——她知道这个动作曾令无数男人心痒难耐。男人据她不到一米,她与店老板聊了几句,转过头,似是突然发现这有个异国男人。她微笑着打招呼,开口说流畅的英文,若是不认识她的人,一定会被她的亲切所打动吧。
男人没有理她。
男人的卷发盖住眼睛,看不出表情,只是沉默地吃东西。
金秀智又说了一句话。男人照旧,就好像他与周遭隔着一堵厚屏障。
金秀智显然有些不耐烦了,她直接走到男人面前。这回男人终于有所反应,他看了金秀智一眼,转身离开。
而金秀智竟反常地追了出去。两人很快消失在小吃街的人潮里。
“怎么了?”朴惠英站起来,这发展她完全没想到。她拨通金秀智的手机,没有人接。朴惠英打算追出去,脚步却迈不开。已经无数次了,她试图帮金秀智解围,换来的都是她的谩骂和指责——金秀智不愿意被人看到她狼狈的样子。每当朴惠英好心去帮她,她只会回一句“少管闲事!”
犹豫再三,朴惠英给金秀智发了条消息:“秀智,赶紧回来,有情况给我电话。”
朴惠英离开后,陆续有人走出咖啡馆正门,却没有一个人进入小吃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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金秀智直到下午都没有回电话。
朴惠英坐立难安,不知道是不是自己多想,金秀智对她的消息一向爱答不理,不一定是有特别的情况。但今天有点特殊,朴惠英刚一下班,再次拨通金秀智的电话。
电话嘟了几声,接通了。
“喂?”
朴惠英赶紧说:“秀智啊,是我,你还好吗?”
“哦。有事吗?”
“不,没什么事......你一直没有回我消息,我有点担心。”
“因为在忙。”
“嗯,那就好。你追着那个男人走远了,后来怎么样,他给你联系方式了?”
“唔,当然给了,也没有走很远,我马上就回来上班了。”
“是吗,他叫什么名字?”朴惠英问道,她觉得她们有必要了解男人的身份。
“不知道。”
“不知道?”
“哎呀!别问那么多了,你想管我找男人,先管好你自己男人吧!”
电话突然挂断。朴惠英听着忙音,迷惑不解,金秀智怎么会突然提到自己男朋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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隔天中午,朴惠英一个人在咖啡馆。她跟金秀智在同一幢大厦上班,两人会一同到一楼咖啡馆午休。今天她约金秀智,金秀智说工作太忙,没有心情。这让朴惠英有些奇怪,金秀智不是一个对工作上心的人,她可以随时辞掉工作找人养她。
朴惠英觉得金秀智大概是在敷衍,但没有戳破,只是体贴地回了句:“注意休息。有什么心事跟我说,我会尽量帮忙的。”
放下手机,朴惠英轻轻叹了一声,转向窗外。
男人今天也在。
朴惠英骤然吸进一口冷气,才发现自己屏息凝神地盯了他很久。
同样的地点,同样的时间,同样的动作。朴惠英开始观察他时,注意到一丝若有若无的不协调感:外面是热闹的小吃街,咖啡馆里却一点声音也听不到。
在诡异的安静中,朴惠英想了很多:他是谁?他对金秀智做了什么?他到底有什么目的?然而冥思苦想不能给她答案,男人吃完小吃,准备离开,朴惠英鬼使神差地站起身。她有预感,如果现在她不去搞清楚,以后都没机会再见到他了。
她推开门,热气和喧闹一股脑涌过来,外面的气温竟比咖啡馆高很多。朴惠英感到脚下一空,踉跄了一下,脚下的地面似乎变软了。
朴惠英站直,发现那只是错觉,她抬头寻找人群中的外国男人,太阳穴隐隐作痛。她扶着头,看到一个穿花衬衫的背影,她向着背影追过去。随着靠近,她感到愈来愈强的眩晕,所幸男人走得很慢,她跑了几步终于追上。
“那位,那位大叔,等一下——”
朴惠英视野出现重影,头痛欲裂,她伸手去抓男人的衣襟。男人侧身躲过,她擦过男人身边的一瞬间,与男人四目相对,看清了男人的正脸——他的鼻根以上,被卷发覆盖住的阴影里,167只眼睛看着不同的方向,各种生物、各种形状的眼睛都有。
“啊!!”
朴惠英尖叫一声,猝然撞在墙壁上。她摔倒在地,看到横亘在她面前的水泥墙——这是证券交易所的一侧,紧挨着银行、国贸大厦、互联网公司,这里是中心商业圈,往来只有步履匆匆的上班族。
在她对面是她们常去的咖啡馆。咖啡馆对面从来没有小吃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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朴惠英处在恍恍惚惚的状态中。她脑中只有一个念头:去找秀智!
金秀智考上大学后便跟朴惠英他们分家了,在外租房独居,朴惠英有她家的备用钥匙。
朴惠英匆匆来到公寓楼下,远远就看见公寓门前有一对男女在纠缠。
“秀智,不是说好跟我一块出去么,你要去哪?”
朴惠英听见一个熟悉的声音,惊讶地停下脚步。
“我没工夫理你,崔玄信,赶紧滚回自己家去!”被缠住的女人是金秀智,她正不耐烦地推开男人。二人都没注意到的前方,朴惠英捂住了嘴,跑进拐角处躲起来——因为崔玄信是她的男朋友,那一对男女都是她的熟人。
这个拐角不远不近,刚好能听清二人的对话:
崔玄信:“你在装什么,手机上发消息那么亲热,见面就翻脸不认人?”
金秀智:“笑死人了,你这种油腻男还真以为我看得上你?”
崔玄信:“臭女表子,你都多大年纪了,还当自己香饽饽呢!”
金秀智:“你再挡路我报警了!”
......
后面的对话朴惠英没有听完,她只感到阵阵反胃:她最熟悉的两个人,究竟背着她搞了什么勾当?朴惠英扶着墙,浑浑噩噩离开了金秀智的公寓楼。
等待崔玄信回家的时间漫长又煎熬,朴惠英抓着手机,却没有勇气跟男朋友对峙。她自认没有对不起任何人,不明白为什么这种事发生在她身上。
门口传来插钥匙的声音,朴惠英一哆嗦,抬头看见崔玄信进门在玄关换鞋。
“哦,你提前下班了。”他漫不经心地说。
“我今天下午,去秀智公寓了......”朴惠英不敢看他,满脸涨红地说。
果然,崔玄信紧张起来:“什么时间去的?”
“我都看到了。”
崔玄信“啧”了一声,冲到朴惠英面前:“不是那样,亲爱的,你听我说,是金秀智要去逛超市,叫我帮忙拎东西。她说话不好听,你也知道,我就没忍住回了一两句嘴。”
朴惠英浑身都在颤抖,不说话。
崔玄信又说:“是真的!我发誓!!金秀智可能以为所有男人都喜欢她,对我说话也暧昧不明的,但我都很明确地拒绝了!你看,这是聊天记录。”
朴惠英接过手机,如他所说,只有金秀智使唤他的消息记录,他的回答都刚正不阿。
朴惠英情绪缓和一点了,崔玄信跟她交往了三年,彼此都很坦诚,她不应该平白无故责怪他。
直到晚饭,崔玄信都在哄她。朴惠英没有哭闹,过于严厉的家教让她难以释放自己的情绪,就像是烧成型的白瓷,最坚固的只有表面。
饭后,朴惠英一个人在厨房洗碗,电话响了,是金秀智。朴惠英没来得及反应,习惯性地按下接听。
“喂,在吗,有点事情......”
朴惠英听到她的声音,涌出一种头皮发麻的感觉。她从小就这样,过于生气或过于紧张时,身体某部分会麻木,连带着思维也会变得迟钝。她挂了电话。
金秀智又打过来。
“喂?怎么了,是不是信号不好...”
朴惠英再一次挂断电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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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天,朴惠英上班路上,被横冲过来的金秀智拦住。
金秀智没有化妆,披头散发,处于极度的亢奋状态中。她一把抓住朴惠英的手,对她说:“我知道他的住处了!快跟我一起去——”
朴惠英被吓了一跳:“啊!别吓我了秀智,谁的住处啊?”
“那个人,那个外国人!”金秀智大声嚷嚷,引得路人纷纷侧目。朴惠英不知所措,她从没见过金秀智这副样子,“我的天啊,你跟踪他??”看来崔玄信说得没错,金秀智真以为每个男人都喜欢她,甚至跟踪男人回家,是个不折不扣的自大狂。朴惠英产生极大的反感,抽出手来,“金秀智,你适可而止!别看见男人就勾引!”
“啊?”这回换金秀智吃惊:“突然发什么火啊,我勾引谁了?”
“你自己清楚!”
金秀智盯着她的脸,恍然大悟:“你男朋友背后说我什么了?”
没等朴惠英说话,她突然揪住朴惠英衣领,疯狂摇晃她:“朴惠英!你信男人也不信我!混蛋,男人都是什么晦气东西!”
金秀智比朴惠英纤瘦,朴惠英却感受到一股巨大的力量在拉扯她,金秀智动了真格——朴惠英甚至觉得她下一秒就会掐住自己的脖子。朴惠英用力挣脱,而她毫无征兆地松开手,朴惠英猝然仰倒在地。
朴惠英倒在地上,仰起头,金秀智逆光挡在她面前。金秀智俯视她,咬牙切齿,面目狰狞,朴惠英从未觉得她如此陌生。“我最讨厌你这点,毫无主见。”她抛下这句话,风风火火地走了。
如果用一种天气做比较,朴惠英觉得金秀智像一团迷雾,暧昧不明、没有温度。直到今天,她变得很怪异,从她身上释放出的电火花快要将她整个撑破,充满了剑拔弩张的气氛。朴惠英感到很恐惧,又隐隐觉得自己忘记了什么重要的事情。她跟男友崔玄信商量,崔玄信只表达出厌恶,劝她别招惹那个疯女人,免得被莫名其妙打伤,等她冷静冷静再说。
朴惠英从那天起不再联系金秀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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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约一周后,朴惠英接到一通陌生的电话。
来电竟是金秀智的公寓管理员。管理员说,月底本来应该交水电费,给金秀智打了好几天电话也没人接。她的公寓合同没到期,人应该没搬走,可是敲门没人应,只好打电话给她留的紧急联系人。
朴惠英也给金秀智打电话,无人接听。朴惠英放下电话,有隐约的心慌。她上次与金秀智见面非常不愉快,但是联系不到人,她还是会忧心忡忡。
金秀智独居后就不再跟朴惠英的父母联络了,她自己没有亲人,已经没有人比朴惠英更清楚金秀智的行踪。她跑去金秀智的公司,向金秀智同事打听,被告知她一周前就辞职了。
这下朴惠英真的慌了,金秀智纵使与她交往不密,毕业跳槽换工作这种决定还是会通知她的。
朴惠英打车去金秀智的公寓,她有金秀智家的备用钥匙,直接上前开门,进屋看看怎么回事。
刚一进门,一股腐败臭味扑面而来,玄关处堆满了垃圾,从卧室到客厅的地板上都是外卖包装和脏衣服。朴惠英无处落脚,向里面喊:“秀智?秀智,你在家吗?”
一片寂静。
朴惠英放下包,捂着鼻子,踮起脚像在烙铁上行走一样小心翼翼地绕开垃圾。卧室里拉着窗帘,光线昏暗,空气闭塞难闻,朴惠英感觉正在走进一个粘稠的漩涡,一旦进去了就很难再回来。
“秀智......”
她轻呼金秀智的名字。令她没想到的是,金秀智就躺在卧室的床上睡觉。
她仅穿着内衣,蜷缩在床上,只占据了三分之一的位置,因为另外三分之二也堆满了垃圾。她似乎睡得很熟,呼吸沉重而均匀。朴惠英走上前,看她手里捏着手机,指甲里和头发全是油污,一靠近就会闻到一股骚臭味。朴惠英差点呕出来。
“秀智,快醒醒!你多久没洗澡了?”
朴惠英站在床边,摇着金秀智肩膀把她摇醒。金秀智的肩胛骨硌人,短短一周瘦了一大圈,她脸颊全部凹陷下去,若不是她住在金秀智的公寓里,朴惠英都不敢相信她是金秀智本人。
金秀智迷迷糊糊地醒过来,第一件事不是跟朴惠英说话,而是一把抓向自己脖子。她枯瘦的双手在脖子前乱抓,抓住一根项链,金秀智咧嘴笑了起来。
“嘿嘿,还在...太好了......”
朴惠英才注意到她脖子上挂着一根银色项链。项链挂着一枚奇怪的坠子:纤细的金属支架交织,其中悬浮着一个多面体矿石,矿石经过切割,从顶面看是正八面体,从正面看却变成了正十二面体,没有人能看清它到底有多少面。黑暗中,矿石闪烁着暗淡的磷光,朴惠英看到这吊坠的刹那,便感到针刺般剧烈的头痛。
“嘿嘿...我终于知道他是什么了......”金秀智捧着项链,如获至宝,“你看到吗,这是他送我的......是证明,是信仰他的证明......”金秀智声音嘶哑,说的话断断续续,朴惠英搞不明白她在说什么。可疑的矿石似乎与金秀智的话产生共振,在她手心缓缓转动,朴惠英听到嘈杂的低语声,像是玻璃窗外下暴雨带来的白噪音。
“他是,他是存在的!我竟然才发现——这太可笑了,我在虚假里活了27年,直到现在才发现真实。”金秀智突然坐起来,抓住朴惠英的双臂,整个人凑到她面前。天啊,她的双眼布满红血丝,几乎是血红色了,四肢瘦得像骷髅,皮肤还有深深浅浅的淤青。然而她的语气却咄咄逼人,兴奋异常地向朴惠英介绍她的新发现:“他喜欢人类...那么多伟大的存在里,只有他喜爱人类,虽然人类对他来说比一粒灰尘还渺小......他一直跟人类共存,却不被人类所知,直到我发现了他!你知道吗,他是为我而来,他选中了我!”
金秀智的指甲掐进朴惠英皮肤里,她却感觉不到疼痛,恐惧蒙蔽了她的感知。从金秀智的胡言乱语中,她似乎隐隐察觉到什么。不对,不是这样,如果金秀智说的是那个诡异的外国男人,他根本不是为她而来!金秀智不在的那天中午,他也出现在窗外,他根本不在意金秀智这个人,这一切只是她的臆想,所有的巧合都被她的臆想解释出合理性,将她拖入泥潭无法自拔。
“秀智,你别这样,为了一个男人...没必要。”朴惠英试图劝告。
“男人?”金秀智茫然地睁大眼,随即暴怒:“他才不是那种可悲的东西!”
随着她发怒,矿石发出幽深的光,朴惠英头痛得想吐,她怀疑是这个东西影响了金秀智,这可能是种放射性的矿物。她伸手抢夺,这显然触碰了金秀智的逆鳞,金秀智一把攥住她的手腕,将她整个人摔向墙壁。
朴惠英都没有来得及反应,突然被一股巨力砸向墙面。她的肩膀撞到墙上,紧跟着是脑袋,她被撞得眼前发白。金秀智纤细的手臂却蕴含着无穷力量,她还没完,抡起拳头使劲砸向朴惠英右手手腕。“啊——”剧烈的疼痛将朴惠英唤回现实,她的右手蜷缩着,几乎感觉不到手指了。
“让你抢走他送我的东西!丑八怪!”
金秀智嘶吼着,双眼瞪得仿佛要弹射出来。朴惠英抖如筛糠,托着右手转身跑出卧室。她一路狂奔,跑出公寓,跑出小区,直到跑过了几条街才停下来,几乎要喘不上气。
金秀智疯了,彻底疯了。朴惠英心有余悸地想。不管怎么样,她不敢再一个人去面对金秀智了。
她的右手一直在抽搐,握不紧,可能是骨折了。朴惠英打了辆车,直奔医院。检查结果是尺桡骨粉碎性骨折,需要立刻手术。朴惠英没想到这么严重,给男友打了电话,随后被推进手术室。
术后朴惠英右手打着石膏,在医院住了一周。期间她无数次想到金秀智,但内心里抗拒接触金秀智,仿佛她的伤病是她的挡箭牌,她多拖延几天就可以从噩梦中醒来。
一周后,朴惠英颤颤巍巍地办好了出院手续。这一周里,金秀智没有联系她、公寓管理员没有联系她、也没有警察或任何公职人员联系她,她像是沉入海底,丝毫感受不到海浪滔天,这很反常。
她终于不得不面对金秀智。她走出医院的时候,外面是个惨白的阴天。她开始觉得也许不止金秀智受到了影响,她也变得不正常了,因为她的思维十分迟钝,有种草木皆兵的恐慌感,无法冷静地思考发生在她们身上的事。
她在小区安保处叫来了警卫,说有名精神失常的家属,她需要陪同。带了人,她才稍微有点勇气,前去轻敲金秀智的门。一如既往,没有人应门。
她让警卫做好准备,深吸一口气,她打开了门。
室内空无一物。
不只是垃圾,连家具、日用品也全被清空了。
金秀智像壁虎一样紧紧贴着墙,拿着炭笔在墙上写字。所有的墙面和地板、天花板都被写满了字——或者说是符号,那是一种诡异、陌生的符号,超出任何现代科学的范畴。字迹无限叠加,看不出她到底写了多少遍,平面的墙壁被写上符号之后竟然有了层次。
她听到开门的声音,转向朴惠英,微笑起来:
“哎呀,惠英,你来了!好久不见,我好想你。”
她亲热地走过来,眼睛闪闪发光,瘦得只剩一层皮。
“惠英,你是不是瘦了,要好好吃饭呀!”她看到警卫,“玄信也来了,快进来坐吧。”
她握住朴惠英的手,自豪地对她说:“惠英,我跟你说呀,我第一次谈这么甜的恋爱。你看,我把他对我说的情话都记下来了...哎呀,真不好意思,让你见笑了。”她低下头,像个坠入爱河的小女孩一样笑了。
泪水从朴惠英眼眶中涌出。
朴惠英抱住她,她的身体几乎没有厚度了。
“我带你去医院,姐姐。”
朴惠英后来想到,可能早在她送金秀智去医院之前,她就已经失去她了。
朴惠英没有再见到那个买章鱼烧的黑皮肤男人,也始终不明白金秀智说的话:伟大的存在、喜爱人类的未知生命、选中她的证明......朴惠英更愿意相信,金秀智是被什么蛊惑了,可能是网上的邪教组织,可能是一个游手好闲的渣男,总之不会是她说的那样。
她说的实在是太脱离常识、不可名状,是人类生活维度之外的无尽深渊,人类一旦窥视,便会陷入疯狂。
她送金秀智去精神病医院治疗,每周保持通话。在医生的努力下,金秀智看起来没有继续发疯。
直到金秀智跳楼自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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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朴惠英去医院看望金秀智的前一天夜里,她做过一个晦涩不明的梦。
金秀智走上天台。她面色很差,眼睛却炯炯有神。她摩挲着银色项链,双腿在天台边缘晃荡。
这时候,天台的门被推开了。朴惠英看到,那个高大的黑皮肤男人,缓缓从门后走出。夜色显得很不均匀,以他为中心弥散开去,他是一切污秽的开始和终点。
他站在金秀智身后,俯视着她。
金秀智感觉到了,欣喜若狂地爬上前抱住他的腿。
【你说你爱我,那就为了我去死吧。】
【如果你不敢为我去死,又怎么证明你爱我呢?】
“死...死?”金秀智惊讶地抬起头,她已经丧失了思考的能力,只当这是一个别出心裁的游戏。
【为我放弃一切,我便赐予你永恒的生命。我赐予你永远为我痛苦、为我流血、为我死亡的权利。】
“不!!!——”朴惠英声嘶力竭地尖叫,但没有传入金秀智耳中。黑皮男人抬起头,167只眼睛一齐注视着朴惠英。
【怎么,你不是一直期盼着她去死吗?】
朴惠英猛然醒来,汗流浃背。她深呼吸几次,下床找水喝。只是一个梦,一个梦罢了。
朴惠英举着水杯,呆坐良久,终于冷静下来。“没事的,明天秀智出院,这该死的噩梦就结束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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