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壹
他紧跟着跑了几步,便气喘如牛,只得弯腰扶膝,抬头盯着前方:夕阳给远处的高楼、近处的草地、树木镀上了金色。光影里,草地上,两个小人一前一后,精力十足地迈着小腿奔跑,小狗摇着尾巴紧紧跟随,欢笑声、铃铛声在风中摇曳。狗子似乎更喜欢大宝,围在他身边上蹿下跳,他有点担忧,别把大宝给绊倒了。还真想什么来什么,果然,大宝摔倒了,大哭。他拔腿就要跑过去,才发觉自己躺在床上,刚才只是做了一个梦。他笑了,孩子刚满月,路还不会走啊,哪能在草地上奔跑?
妻还在沉睡,他颇觉安慰,每晚入睡困难的她,难得睡得这么香。他悄悄起身、洗漱、熬上粥,向楼梯间走去。楼梯间放着杂物,包括他钓鱼的工具。楼上静悄悄的,他轻轻拿上鱼竿,背起鱼桶,出了门,走进晨曦中。门口的白色汽车让他的心扯了一下,昨晚,高勇回来时他是知道的,但他没有像往日一样起床从厨房里端出给他准备好的夜宵,妻子看他不动,便要起身,他一把扯住妻子的睡衣,小声却很决绝道,睡觉。
他远远地绕开高勇的车,骑着电瓶车来到离家二三里外的小河边。寻到那片水杉林,停下电动车,走到水边,下好鱼钩,他便坐下静静地盯着水面的浮标。除了树上的鸟叫和远处水田里长腿白鹭的嘎嘎声,四周安静极了,都能听见水下鱼儿啄食水草的嚓嚓声。
从女儿生下大宝小宝后,他每天都要来这钓鱼。最希望的是钓上几条鲫鱼,熬出两碗鲜美的鱼汤给女儿喝。鱼汤是发奶的,要不然如何喂饱那两个嗷嗷待哺的小东西。鱼市上也有鲫鱼,但大多是家养的,哪有这野生的有营养。今天的鱼喜欢咬钩,一个小时多点,已钓上五条。看看时间不早了,他便收拾好鱼竿和鱼桶,重新骑上电动车回家。
高勇应该去上班了,汽车已不在,门口显得有些空旷。他把电动车停在门口,往院中走去。院子西南角的水井边,月嫂正在搓洗板上搓洗着孩子们的衣服被子什么的,见他回来,跟他打了声招呼。
王老师钓鱼回来啦?
嗯,回来了。大宝小宝夜里乖吗?他问。
小宝很乖,大宝上半夜有点闹腾,下半夜好了。月嫂答。
见他到家,妻端着早饭从厨房里走了出来。把早饭放上餐桌,妻接过他手上的鱼桶,打开一看,不由眉开眼笑。今天比昨天多了一条,而且个头还比昨天的大。他让妻赶紧杀好炖上,等晓敏起床后就可以喝了。他又关照道,晓敏一个人喝不完,你跟月嫂两人也跟着喝点。
他坐上餐桌,用筷子夹起盘子里的白米粽放进碗里。盘子里的粽子有好几个味道,豆沙、咸肉、咸蛋……可他独爱白米粽,不添加任何辅料,白亮的糯米加上粽叶的清香,原汁原味,是他灵魂深处的味道。桌子中间一盘凉拌黄瓜,搭上清粥,清清爽爽,妻很了解他的胃口。桌子另一侧立着残留着牛奶痕迹的杯子,一只只剩下面包屑屑的盘子,这小子,到底不是本地人,吃不惯本地的早饭。
爸,你吃早饭啦?晓敏穿着睡衣走下楼梯,小心翼翼地跟他打招呼。他仿佛没有听见女儿说话,低头呼呼地喝完碗中的粥,抽了一张餐巾纸擦擦嘴角,对妻说了声我去上班了,便头也不回地出了家门。
贰
一出家门他就后悔了,两个宝贝疙瘩都没有顾得上看一眼。一想到像蛋黄一样鲜嫩的那两个小生命,他坚硬的心瞬间融化了。大宝比小宝早出来两分钟,看到大宝的第一眼,他的心一紧——太像了,跟那个孩子,简直是一个模子刻出来的。那一年,他被逼把怀孕七个月躲起来的妻找回来,与村干部一起把她送进乡卫生院引产。他看了一眼引产出来的孩子,男婴,已完全成型,漂亮得不像话。他瞬间有种窒息感,半天才呼吸上来,眼里没有一丝眼泪,心却在滴血。如果他不是什么劳什子老师,就算被罚款、被拉掉几间房也要把这个孩子生下来。他瞒着妻把那个孩子埋在了他们床下,很长时间在睡梦里一直梦到这个孩子。
晚两分钟出来的小宝是个女孩。女儿一肚子生下两个,儿女双全,这是多少人梦寐以求的。他跟着高兴。但不知怎的,他的心就是莫名的倾向大宝,或许因为他是男孩,或许是因为他跟那个孩子很像,说不清楚,也不想说清楚。总之,自从两个小生命来到以后,他的心上就开了花。
上完一节课,他开始批作业。对面的中年女子潘老师道,王老师,外孙外孙女满月了吧,多幸福啊。他的心一沉,没等他开口,旁边的张老师道,说什么哪,人家就是孙子孙女,哪是什么外孙外孙女!潘老师不好意思了,对对,瞧我这记性,是孙子孙女,王老师,你可别跟我计较啊。
大宝小宝刚刚出生那会儿他是会计较的,每每听人在孙子孙女前加个“外”字时,他都要跟别人郑重其事地纠正一番——我家是招女婿。当初决定招女婿并不容易,大多数人家都是一个孩子,到哪里招上门女婿?事有凑巧,在市人民医院做护士的侄女,说到他们医院有个跟晓敏差不多年纪的男骨外科医生,是个外地人,家中有个哥哥。侄女帮忙让晓敏跟他见了面,两人一见面就看对眼了,事后高勇表示愿意做上门女婿。
可现在再跟别人说招女婿简直就是一个天大的笑话,连大宝都不跟他姓,算什么招女婿?他索性什么都不说,拉着张老师到吸烟室去抽烟。张老师说,昨晚他们剧社在广场表演了,十分受欢迎,你没去太遗憾了。他跟张老师都是镇上业余剧社的成员,他会拉二胡,张老师会唱扬剧。自从女儿生孩子他就从剧社退出了,虽不需要他照顾孩子,但帮忙做饭、打扫卫生,可以给妻和女儿减轻点负担。更重要的是,白天一整天上班,脑子里晃动的全是两个宝贝的身影,下了班他哪里都不想去,只想回家坐在婴儿床旁痴痴地看着他们。
下了班,他却没有回家,給妻打电话,说今晚去老爷子那里值班。老四两口子见到他很是吃惊,说,你干吗过来?就我们来好了。他说,老爷子平时跟你俩生活,你们已经很费心了,现在他生病了怎么能还让你们多背负呢?
晚上,他躺在老爷子旁边的小床上刷着手机,电话响了,是晓敏。他不接,电话就一直响,连听觉不行的老爷子都听见了,说,老大,你怎么不接电话?他只得点开通话键。
爸,今晚爷爷那里不应该是三叔值班吗,你怎么不回家?
三叔今晚有事,爷爷这里不能没人。他轻描淡写地说。
叁
老爷子睡着了,呼噜声震天动地,真不敢相信,八十多岁了,身上还有这么大的能量。他却没有一点睡意,就这样静静地躺着,连翻身的力气都没有。这两天,他心上的花谢了,那里好像出现了一条裂缝。
爸,难道你想看着我离婚吗?
晓敏的这句话又一次回响在耳边,他的心又一阵疼。是了,这句话是一把刀,一把锋利的刀,从晓敏口中出来时,就狠狠扎在他的心上,他心上的缝就是被它扎的。他这个百般呵护的女儿,竟然完全不体会他的感受,女生外向,老祖宗的话没错,当初就不该招女婿,直接把她嫁出去省了这些烦心事。
呼噜声戛然而止,不多久,老爷子床头传来窸窸窣窣的声音,他知道老爷子要小便了。他赶紧下床,啪地打开台灯,扶老爷子坐起,把尿壶递给他。老爷子把尿壶一推,道,我可以自己上厕所了。看来老爷子恢复不错,才三个晚上没来就不用尿壶了。扶着颤颤巍巍的老爷子去洗手间解决了问题,再把他扶上床,关灯,他重新躺了下来。
我病得真不是时候,连晓敏两个孩子的满月酒都错过了,真想看看那两个小东西。黑暗中老爷子嘟嘟哝哝说起了话,话语中满是遗憾。他的前列腺一向不好,前一段时间尿失禁严重,去医院治疗过一阶段,现在已经好多了。
没事,他大声道,等你身体再好点我就把你接过去。
晓敏的肚子真是争气啊,生出了龙凤胎!老爷子又开始重复起他说过多次的话。过了会儿,老爷子又说,老大啊,现在你有孙子了,我心里好受多了……这话是老爷子第一次说起,他以为老爷子的心跟他当初做村干部硬朗的作风一样,也是硬的,没想到那件事老爷子也是耿耿于怀。
当初妻悄悄跟他说怀上二胎时,他兴奋极了,拉过两岁的女儿问,妈妈肚子里是弟弟还是妹妹?女儿盯着妻的肚子认真看了看,口齿不清地说,是弟弟。他一把抱起女儿,激动地在女儿脸上亲了又亲,太好了,从今后他有儿有女,人生太圆满。妻的肚子快要显怀时,他把她藏到很远的地方——妻的姑奶奶家。后来父亲找上了门,开口就呵斥道,我看你是昏了头了,人民教师也能干出跟那些农民大老粗一样的事情!他不说话,母亲拉着父亲的衣袖让他跟儿子好好说,父亲甩开母亲的手大声道,连你儿子都这样,你让我这个村支书怎么去做别人的工作?
村支书了不起吗,比我儿子重要?他在心里腹诽,嘴角一阵冷笑,摔门而出,把父亲留在家中,任他暴跳如雷。其间,父亲来过多次,他都避而不见,后来,母亲找到学校,对他说,你知道镇上中学一对夫妻因为生二胎被双双开除公职吗?你爸为了你的事吃不下饭睡不着觉,头发都白了一大片。实事求是地说,是这句话唬住了他,父亲是村干部,想来他的消息来得早,也比较可靠。
妻从医院回到家中,不谙世事的女儿很开心,她好多天没有看到妈妈了。她把头埋在妈妈的肚子上,说,妈妈肚子里有宝宝,是弟弟。妻嚎啕大哭,他也无声地落泪,女儿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也跟着哭了起来。老天爷仿佛也感应到了他们的悲痛,一时风雨大作。
肆
窗棂上传来噼里啪啦的声响,他睁开眼,发觉天已大亮,外面在下雨。老爷子起夜四、五次,他的一夜睡眠被肢解得鸡零狗碎,早上醒得比哪一天都晚。他心里空落落的,两个小东西一天一夜没见着了,他恨不能立即骑上车回家,把他们抱进怀中。
老四递给他牙刷和毛巾,全新的,说,外面在下雨,你就别回去了,吃好早饭从我这里直接去上班。老四媳妇已经把早饭端上桌:油条,擦酥烧饼,还有煮鸡蛋。老四他们该是起早去外面买了,他说,现在不是有粽子嘛,费那个事干吗?嘴上这么说,心里还是有点欢愉的。现在人都讲究吃得健康,油炸的东西晓敏夫妻俩都不让进门,可苦了他的胃口,要知道,小时候能吃上烧饼油条对他们兄弟几个是多高兴的事啊。
老爷子没有起床,他和老四夫妻坐上桌。他们边吃边回忆过去的那些事,有一次偷家里的鸡蛋换油条、麻花,结果被父母发现狠狠打了一顿。正说得有趣,门铃响了起来。老四媳妇起身一看,惊道,是晓敏!老四慌忙站起来,道,这孩子,才满月几天啊,怎么能在下雨天出门呢?老四媳妇拿起一把伞,急忙走出屋子,去开院门。晓敏进了院子,跟着老四媳妇走到檐廊下,从水滴滴的雨衣下伸出拿着东西的手,喊他,爸,你的降压药。
他吃降压药已有几年,昨天没把药带来,他想着上班路上有家药店,再买一瓶,没想到晓敏竟然冒雨送来了。老四对晓敏说,就是送药也应该让高勇过来,怎么是你过来?晓敏笑着道,我爸怕是这两天不愿意看到他。
晓敏没有进屋就走了,他们重新坐下吃早饭。老四说,老大,我看你就放下吧,晓敏夹在中间多难受。
夹在中间?也对,她就没有站在我们这边。办满月酒的前几天,晓敏对他和妻说,高勇的父亲好像不同意大宝跟我们姓。他震惊了,道,高勇怎么说?晓敏道,高勇也做他父亲工作了,但好像蛮难的。他道,你呢,你做高勇的工作了吗?晓敏道,我怎么做?高勇也没办法。他气得无话可说,高勇没办法吗?可能他压根就打算大宝跟他姓了。女儿也太懦弱,如果她能硬气点,让高勇听她的,他父亲能有什么办法?
看来是进入梅雨季了,窗外的雨一直下个不停。快要下课时,淅淅沥沥的小雨突然变得哗哗啦啦,他的头随着孩子们一起转向了窗外,窗外一片白茫茫,对面的教学楼、教学楼之间的香樟树、枇杷树全都不见了,只剩下唰唰唰的雨声。幸亏下课铃及时响起,否则孩子们哪有什么心事听课?随着他一声“下课”,孩子们呼啦啦全都涌向室外,走廊上挤满学生,兴奋地看着遮天蔽日的雨幕,叽叽喳喳。他艰难地穿过走廊,回到办公室,老师们虽显得比孩子们淡定,依然也在感慨这雨下得如此之大。
洗完手,回到办公桌前,拿起手机才发现好几个未接来电,是妻的。他赶紧回电。妻说,大宝发烧了,贴了发烧贴也不管用,晓敏很着急,想把孩子送医院。他一听,赶紧跟同事调了下面的课,收拾东西,穿起雨披,毫不犹豫地骑进了暴雨中。高勇在市医院上班,回来少说也得一个小时,最好现在把大宝送进镇卫生院。
雨大、风大,头盔面罩如同遮上了幕布,挡住了视野,他只得把面罩拉上去。可拉上面罩后,没有了任何遮挡,风和着雨便肆无忌惮地砸在他的脸上,砸得他眼睛几乎睁不开。他不时用力挤一下眼睛,把眼中的雨水挤出。雨下得太急,路上的水来不及排走,低洼的地方已变成了汪洋。迎面而来的小汽车驶过低洼处,顿时生出两只巨大的水翅膀,翅膀拍打之处,掀起滔天海浪,把他完全淹没。
咚——
一声闷响,感觉电动车被一股巨大的力量撞击,他的身体飞了出去,重重地跌落在大水漫过的马路上。
伍
短暂的眩晕后他睁开眼,发现自己躺在水中,除了手腕上擦破了点皮,胳膊、腿似乎还能动。肇事车主冲下车跑到他跟前,问他有无大碍,他摇摇头,那人于是弯腰打算把他扶起来。他在起身的一刹那,似乎听见腰部咯噔一声,一阵疼痛随之而来,他发现,他起不来了。
一个小时左右,肇事车主将他送到市人民医院,高勇已等候在门口。见车子到了跟前,高勇跑上前打开车门,弯腰背起他,把他平放在担架上。他说,大宝发烧了,我本来要回家的。高勇说,爸,大宝在医院体温已经降下来了,你放心吧。
担架床被护工推着往医院大厅移动,他看着边上的高勇,一手扶着床,一手给科室打电话,交代相关检查的事项。几天没见到高勇了?他想,有两三天了吧。自那个晚上后,他就刻意回避着他。那个晚上,酒席吃到一半,他给远道而来的亲家敬酒,亲家板着脸说,我这次来的目的除了给我孙子孙女庆贺满月,还有一件事情要跟你说清楚,大宝得跟我家姓,姓高!他胸中一股愠怒之气几乎要喷射而出,但还是压了下去,强作笑脸道,亲家,当初说好的招女婿,大宝怎么能跟你姓呢?亲家说,当初是当初,现在是现在,大宝是我惟一的孙子,让大宝跟你姓我无法给老祖宗交代。这点他知道,高勇的哥哥生了两个女孩,没有男孩。
他问高勇,你跟你爸的想法是不是一样?高勇嗫嚅着,说,我爸他们坚持要……高勇父亲打断了高勇的话,说,你别为难孩子,我今天把话撂这里了,如果你不同意,我今天就带走高勇,过些天再来带走我的孙子……
老二、老三、老四全都拥到了他身边,说,你们这不是欺负人吗?怎么能这样言而无信?高勇父亲啪地把筷子摔在桌上,起身拉过高勇,说,走,我们离开这个家。高勇挣扎着不愿走,他的母亲和哥哥一起上前,死拉活拽,拖着高勇出了门。晓敏满脸眼泪,冲着他大喊一声,爸,难道你想看着我离婚吗?
高勇把他带进CT室,拍了片子,结果是腰椎骨折。他一听这个结果,心道,这下完了,本想着还有两年退休,就可以过上含饴弄孙的生活了,这下不会就此残废,从此在轮椅上度过余生?高勇似乎看出了他的担忧,说,爸,你的骨折不算严重,只要打上骨水泥,第二天就可以下床。他松了一口气,女婿就是这家医院的骨外科医生,他说的话总没有错。
骨水泥得第二天打。白天挂好消炎水,晚上,高勇来到病房,帮他擦洗、捏腿、捏脚。他有点不太习惯,口中连连道,不用、不用。病房里的其他病友羡慕道,儿子吧,是医生,还这么孝顺,现在能有几个年轻人做到这样啊!
说到孝顺,他心道,高勇这孩子是蛮孝顺的。自打跟晓敏结婚后,他们生活在一起一年多了,从没有红过脸。高勇跟晓敏一样,叫他俩爸爸、妈妈,越来越自然,难怪老话说,一个女婿半个儿,高勇在某种程度上,几乎是他们家的顶梁柱了。
夜间,躺在陪护床上的高勇轻声说,爸,对不起,我知道伤了你的心了。其实就是一个姓……大宝虽然姓高,但始终跟你们生活在一起,他跟小宝一样,叫你们爷爷奶奶。来到这个家,我就是你们的儿子……
他的眼睛潮湿了,泪水沿着太阳穴落到了枕头上。是啊,孩子们过得幸福,在身边,这就足够了,还要争什么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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