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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文参与永冬泩双月征文第三期【旧】
汽车在黑夜里奔走,像瞎了一只眼的兽,带着一身臭,惊慌地颠簸着。我的脑袋被车厢内的臭味熏得发昏,并随着车身的抖动一下又一下磕到窗户边上,撞得生疼。胃在烧,在翻滚,我蜷缩着身体紧紧抱住我的小黄鸭书包,把头埋在它毛茸茸的肚子上,因为前两天特地洗过,上面还残余着立白洗衣粉的味道,我拼命呼吸着,以压制我那想吐的欲望。
车厢里充斥着各种各样的酸臭味,呼噜声此起彼伏,直教人作呕。躺在身边那个我叫他二叔的男人把我挤得无处翻身,我不怪他,因为他旁边躺着一座肉山,正四仰八叉地打着雷鸣般的呼噜。我只觉得又害怕又厌恶,只能尽量贴着车身侧躺着。我透过一晃一晃的窗帘缝隙,看着黯淡的星空,突然眼泪忍不住地往下淌,脑子里只剩下一个念头——我想回家。虽然此前我因为这次出行欢欣雀跃了好几天,虽然我离开家门才不过几个钟,但我实实在在地很想念我的家,想念那漏水的破旧房子,想念那老鼠整夜整夜狂欢的小房间,想念那结实得硌人的小木床,我觉得它前所未有地那么温馨可爱,如果此时能让我躺在上面美美地睡上一觉……
我就这么想着想着,竟然在这臭气熏天的车厢里睡了过去。
“三妹,醒醒、醒醒。”
“嗯,到了吗?”我困得睁不开眼睛,一时间不知道身在何处。
“没有,中途停车,快去上个厕所。”
“我、我不想去。”
“那我去了,你自己在这里不怕吧?”
我一听就整个人惊醒过来,借着外面照进来的光,明暗中我看到人群悉悉索索起身穿鞋往车门处走。我马上坐起来在床脚摸过装着鞋子的塑料袋,爬过两个并排的床位穿好鞋,然后把塑料袋揉成一团塞进裤兜里,跟着二叔下了车。第一件事是深呼吸了几下,空气可真是清新得不行,我打量了一下四周,一片不算大的空地上停了七八辆车,大多是像我乘坐的那种卧铺长途大巴,还有两辆大货车,好像是下过雨,脚下的土地湿润,甚至可以说有些泥泞。远处是黑黢黢的山,不远的公路上车辆飞快驶过,推着光束迅速隐没在黑暗中。不断有人从这辆或者那辆车上下来,往亮着灯的屋子旁边走去。
“你认一下车牌号码,厕所在那边,等下你记得回来这里等,要快点。”
“哦。”我心里害怕,拼命在心里默念车牌号码,然后往厕所冲去。真的是不管哪里的女厕所都要排长队,我急得直跺脚,心里想着万一回去晚了车不等我开走了怎么办?脑海里浮现出各种听来的拐卖孩子的惨事,被打断腿脚、毁容、打骂、强奸,被丢到陌生的街上乞讨,或者被卖到深山里永远出不来,或者被挖心挖肾。我越想越怕,最后慌慌张张地跑了出去,比起被遗弃,憋尿真的不算什么。但这一急,我把刚才背了很多遍的车牌号码给忘了,脑子里轰地一片空白。完了,到底是哪辆车?我后悔为什么不认清车身的颜色标志或停放的位置什么的。我惊慌失措地去找二叔,也不见他人影,那些站着的蹲着的抽烟的男人,个个看起来都像坏人,似乎都在不怀好意地看着我。眼看长得差不多的客车一辆接一辆往出口开去,我想哭却不敢哭,妈妈说过,在外头一哭坏人就知道你是走丢的,千万别哭。我使劲憋住眼泪,绝望之际脑子里只有一个想法,我想回家。我不想去找我爸妈了,我只想回家待在奶奶身边。我闭上眼睛,安慰自己这是一场梦,我只是太想念我妈了所以做了一场梦,等我醒来一定还是躺在我的小床上,奶奶正在院子里腌咸菜,打开窗户就能闻到熟悉的咸酸咸酸的味道。
“你这孩子,不是说了要在车旁边等我吗?”二叔一把拽住我的手就走,“快点,车要开了。”唉,那一刻我心里充满了感激,觉得这个不曾见过几次的男人就是我亲二叔,以后我肯定不会再欺负他儿子,还要分他零食吃。眼泪就这么哗地流了下来。我终于得救了,但接下来的几个小时里,我不得不忍受憋尿的尴尬,特别是车开到坑洼处抖得厉害的时候,我感觉自己几乎要尿裤子。
到站后天还没完全亮,我困得厉害,几乎是半睡半醒地被拖着走,迷糊中坐上了三轮车,颠簸得更厉害,半路上我不得不跳下车到路边草丛里拉尿。人是清醒过来了,小手紧紧抓住三轮车的铁杆,眼前模糊出现城市的轮廓,高高低低的建筑物还在微亮的天色中沉睡,跟想象中五光十色的高楼大厦不太一样,冰冰冷冷的。不知道过了多久,天色渐渐亮了起来,可以清晰触摸到薄薄的晨雾,三轮车的铁栏杆上布满了细密的露珠。七拐八弯在巷子里穿行,三轮车终于在一栋楼房门前停了下来。
第一次坐电梯,跟梦里坐飞机的感觉好像,我简直感到头晕脑胀呼吸困难,这密闭的铁笼子真是可怕极了。二叔从包里找出钥匙开了门,开了灯,漂亮的水晶灯,雪白的墙,发光的瓷砖地板,我差点以为自己到了童话里的宫殿,而我的爸爸妈妈就在其中一扇门后面等着我。一个房间的门轻轻开了,妈妈微笑着招手让我过去,我激动地大声喊妈妈,她竖起食指嘘,安静点别人还在睡觉呢!我一下子噤了声,吐了吐舌头轻手轻脚地朝她走过去。刚满一周岁的弟弟还在熟睡,胖嘟嘟的我几乎认不出他来,比起刚出生的小瘦猴样真是可爱多了。爸爸在单人床上打呼噜,果然是我爸,天塌下来都不能影响他睡觉,但我还是有点小委屈。妈妈漂亮了许多,皮肤变白了,黑色的辫子变成了栗子色的卷发。她坐上床边拉着我的手,问我饿不饿,我说不饿,她又问我困不困,我说想睡觉,于是她让我换了干净的衣服睡觉,她也在我和弟弟中间躺了下来,我觉得幸福得不得了,一路上的委屈和焦虑马上消失得无影无踪。
我一直睡到快中午才起床,爸爸的那些女同事们听说我来了,纷纷来围观。她们大都跟我们住一栋楼,大都化了妆喷了香水,每个人都美得像仙女一般,她们花枝招展亲亲热热地拉着我问这问那,又使劲夸我长得好看,要带我去逛街买裙子。我囧得不行,但心里又充满了好奇和向往。我跟爸爸到公司去,爸爸忙,顺手把我交给小文员,让她带我去玩。那是个年轻的姐姐,她带我到一楼餐厅去喝冷饮。那是一种我从未见过的饮料,透明的高脚杯里浮着晶莹的冰块,下层是黄色绿色渐变的液体,杯缘上撑开一把小小的彩色纸伞。饮料喝起来透心凉,冰得牙齿发酸,喝完还打嗝,说不上好不好喝,但我喜欢那把小伞,一整天把它拿在手里玩。我穿着连衣裙和旧凉鞋,空调很冷,又喝了冷饮,觉得非常冷,但我使劲忍着不说,生怕人家笑话我乡下丫头吹不得城市的空调,丢了我爸的脸。我坐在冰冷透明的椅子上,无比想念家乡炙热的太阳,想念我那面朝黄土背朝天挥洒着热汗的奶奶,她一个人在地里干活,也不知道记不记得多喝点水。
第二天我果然感冒了,病恹恹地躺在了床上,因为弟弟哭闹不止,妈妈只好带他出门去玩,让我在家好好休息,然后拜托轮休的小舅照看我。就像我二叔不是我二叔,小舅也算不得我小舅,不过是妈妈娘家的同村兄弟,我见过他,可是我不喜欢他,我觉得他长得像个坏人,满脸青春痘,总是一副吊儿郎当的样子。我觉得很委屈,妈妈不要我,只要弟弟,还把我交给一个坏人。我想回家,我真想回家。小舅给我倒了杯开水,拉过椅子坐在床边上,伸手要来摸我额头,我心里觉得厌恶,转过身去避开。我叫他走,他却贼眉鼠眼地跟我说,你爸不要你了,他在外面有小老婆。那天我哭了整整一个下午,哭得上气不接下气,我中途可能晕过去了,也可能是哭累睡着了。我做了一个梦,梦见我爸真的不要我们了,于是醒来继续哭,完全没有办法停下来,眼泪流啊流,枕头都湿透了。我妈回来看到我的眼睛肿得像个核桃,还在止不住地抽泣,她问我怎么了,我咬紧牙关死也不肯说。她拿我没办法,只好让我爸带我上街去玩。
我紧紧拉着我爸的手,生怕他走着就把我扔在某个陌生的地方,再也不要我了。我越想越伤心,脖子因为抽泣而无法控制地往左边颤抖,我想起村里一个发羊癫疯的男孩,生怕自己像他那样,突然就倒地抽搐口吐白沫。我担心自己死去,于是停下脚步,深而缓慢地呼吸。这是奶奶教我的,她说要是难过了,想爸爸妈妈了,想哭了,就深呼吸,人只要能呼吸,就没什么大不了的。
爸爸给我买了一双新凉鞋,是很漂亮的透明塑料凉鞋,他蹲下来帮我脱掉旧鞋子,抬起我的小脚塞到新鞋子里去。嗯,很合适。他说。我的手扶在他的头发上,又开始哭。他便把我抱起来,像哄孩子一样轻轻拍着我的背。我爸,从来没对我这么好过,我出生的时候因为是个小丫头片子,他瞧都不瞧一下便摔门而去。难道是因为有了小老婆良心不安吗?所以要弥补我一下吗?我一想到这里又开始哭。那天我爸脾气好得反常,不仅没有生气不耐烦,还一个劲地哄我,给我买雪糕吃,然后带我去买漂亮的裙子。那种洁白的、粉色的闪闪发亮的蓬蓬公主裙,美得不像话,他给我买了两件。那是我这辈子见过的最漂亮的裙子,而我竟然拥有了它们。爸爸付了一百元的钞票,老板竟没有找钱。往前走了一些,我问爸爸裙子多少钱,他说五十块一件,两件刚好一百块。我手里紧紧抱着裙子,想了一会儿咬牙说道,我不要裙子,退了,给我钱。于是我有了一百块钱。
一百块钱在老家可以买很多很多东西,奶奶的解放鞋破洞了,草帽发霉黑得不像话,一块钱一斤的酱油味道很差,下次可以买两块钱一斤的,再买点五花肉炖酸菜,奶奶最喜欢吃,但总舍不得买。我还可以买上次赶集看中的八块钱的新书包和两本课外书,剩下的钱还可以给王大娘买块鲜艳的确良给奶奶做两身新衣服。我反正有很多衣服,我个子小,堂姐表妹给的衣服多得都穿不过来。唉,这样漂亮的公主裙,我可能也舍不得穿吧,也不合适吧?我又不是公主。
自从小舅跟我说了小老婆的事情后,我不管走到哪,见着爸爸的哪个女同事,都觉得她们长着一副后妈嘴脸,脸白得跟刚粉刷过的墙一样,张着血盆大口,身上散发着迷魂香。总觉得她们表面上对着我笑,背地里准是憋着一肚子坏水。我再也不愿意跟她们出去,每天只粘在妈妈身边,逗弟弟玩。我的美丽善良的妈妈,要是知道爸爸背叛了我们,肯定很伤心吧?我一定要保守秘密,绝对不能让她知道。那些天我的内心备受煎熬,同时又因为能待在妈妈身边,吃着她亲手做的香喷喷的饭菜,觉得幸福无比。
一天晚上,我们都睡着了,不知到了深夜几点爸爸才醉醺醺地回来,他还吐了一地,搞得满屋子都是酸臭的味道,弟弟也被熏醒了哇哇大哭。妈妈埋怨了一句,竟被爸爸甩了一巴掌,我扑过去对他都打又咬,他一用力便把我推倒在地上,我的身上都沾满了污秽,我也哭,弟弟也越发哭得厉害。妈妈一声不吭把我拎进浴室冲洗干净,吩咐我到床上躺着,哄弟弟睡觉。酒鬼爸爸早就和衣躺倒睡着了。我看到妈妈边掉眼泪边抹地板。弟弟安静地睡着了,我彻过身去面对着墙壁,眼泪源源流进了枕头里。
第二天早上,我默默收拾好了包袱,把那一百块钱装进上衣口袋里,然后找来针线封了袋口。我红着眼跟正在准备早餐的妈妈说,我想奶奶了,我想回家,我要回家。
那年,我七岁,第一次出远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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