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午五点,加西亚拿着一沓稿件,一脸不快地走出了杂志社,然后他把稿纸恶狠狠地摔进自己用多年积攒的稿酬换来的车子里,自己则一言不发地驱车去往他常去的那个酒吧。
“呵,真是什么样的人都能当主编!”
“给我走着瞧,那个尖嘴猴腮秃脑门的巴西人。”
一路上加西亚自言自语地发着牢骚,但这似乎还远远不够,在一个十字路口有个不知死活的家伙搂着个风情女郎在加西亚以及他的车面前眉来眼去的,而且加西亚按了几次喇叭那个人始终无动于衷。
对着那个患有选择性耳聋的家伙加西亚只有忍住无尽的怒火绕道而行,然后他在车里火冒三丈地拍打着方向盘。
“该死的,这些脑子被门挤的人是不是连药钱都支付不起了,还是说精神病院今天放假了。”加西亚又回头瞅了那家伙几眼,“我估计那家伙在精神病院一定是个刺头。”
一路磕磕绊绊,加西亚终于到了那家酒吧,只不过在进酒吧前他安静地整理好那沓混乱不堪的稿纸,他仔仔细细地把它们按页码排好,然后小心翼翼地放进公文包里,就像手捧着一颗泛着酡红霞光的玛瑙石。
“嗨女士,给我来一瓶苏格兰红酒,实在没有威士忌也行,顺便给我个结实点儿的高脚杯,我就在这喝。”加西亚随便找了个位置坐下,不似以往那样挑挑拣拣地非要找个僻静的位置。
“怎么了加西亚先生,看你一脸烦躁的样子,以往你都是一脸淡定地要瓶伏特加然后找个僻静的位置写着剧本。”酒吧老板娘顺手拿出一瓶苏格兰红酒递给加西亚。
“别提了,跟那种智商退化的生物争论了一下午你说我能有什么清新脱俗的好心情。”加西亚一脸不屑一顾地说着,然后匆匆倒下半杯酒一饮而尽,“嗯,这酒怕是我今天邂逅的最美妙的事物。”
经常光顾这个酒吧的人大多认识加西亚,有些年纪稍轻的还声称是加西亚的忠实读者,集体要签名是酒吧里常有的事,因此加西亚对于这个酒吧而言也算是个名人。
晚上六点半,准确的说那会儿还不算很晚,月亮在稍远的天际扭扭捏捏地露出了狗牙儿形细俏的脸庞,周围散布着熠熠的疏星,建筑物周围悄然升起的夜幕像一部戏曲愀怆的落幕,隔绝了昼夜与年代。
加西亚喝得酩酊大醉,他一路摇摇晃晃地走到了车前,然后意识模糊地自言自语着,他那副将要一意孤行执意酒驾的模样实在让人担忧。幸运的是之前他和妻子通了电话说自己会很晚才回家,让她不要等自己回家吃晚饭,照这样看来,他真的不用回家吃晚饭了。
晚上六点四十五分,加西亚驾驶着他的车在一条四周荒芜的道路上疾驰,那时加西亚还不忘看看怀表,然后打开车灯放慢速度以此来确保自己可以安全地回家。只不过当他朝四周瞄了几眼后,他却觉得这片区域异常的陌生,寸草不生的荒野,没有一丝的灯火与人烟,简直就像座凄冷的无人之城。他用力地揉了下自己的眼睛才清醒地察觉到自己走错路了,当他想停车时,前方突然冒出一个人形的东西,然后他下意识地踩下刹车,只不过被酒精操控了意识的他却调转方向盘,于是他和他的车冲向了路边沟沟坎坎的荒野。
加西亚使劲地保持着清醒,只不过酒精和疼痛似乎合谋让他昏睡过去,过了几秒,他慢慢合上眼,然而他眼前原本漆黑的世界正在一点一点被白昼所替代,黑夜像是被分裂成了一块块碎片,正在被某种未知的力量碾成齑粉。
不知过了多久,加西亚在一条街道边醒来,醒来时他头阵阵地痛,脑子里充溢着混乱的杂音。他用手搓搓双眼,然后抬头看了下天空,他估算了下应该是上午十点的样子。只不过让他摸不着头脑的是自己的表已经停止了运转,而先自己穿的格式针织衫也被替换成了一套褴褛的工人装,而他向远处望去时,那些略显灰暗而孤立的建筑物让他想起了宪章运动时英国的城市工厂。
加西亚挠着头向街道的一头走去,走了几分钟还是没有看到半个人影,加西亚有点怀疑自己是不是误打误撞进入了某个与现世隔离的世界,他在一个圆形建筑旁停下,那边有个公告栏,上面的字迹依稀可辨,而加西亚也认得出这是墨西哥语言,并且让他紧锁眉头,心惊胆战的是公告栏左边的一张纸上的内容:蒙特利尔镇,镇上居民皆会在黎明之前拥有前一天的记忆,黎明之后则会忘记前一天的所有事情,而凡外来者在此除非接受神谕,与蒙特利尔人一样失去前一天的记忆,否则如果逗留超过三个小时,本地警方有权给予严惩!
加西亚又靠近了那张纸眯着眼一字一字地看,他有点怀疑自己是不是在做梦,而他原以为自己来到了某座无人之城,他默默地思考了未来可能发生的种种,觉得这个世界自己有必要去探险一番,然后见机行事。
加西亚又看了看另一张纸上的内容,他看得更加认真仔细了,因为他确信那张纸上一定还会有其它的激动人心的线索,果不其然,他在那张表面破损不堪的纸上发现了自己可以在这个世界安身立命的关键——这里的人会在下一个黎明来临之前在记事本上记好前一天的重要事项,这种事从他们记事起就被父母言传身教去做,否则到最后他们连自己是什么东西都不知道,而他们这一生下来会用掉无数个记事本,这个记事本是他们自证的重要凭证之一。
很显然这是个好消息,尽管加西亚对这里的一切还一无所知,但他深深地觉得这里的一切都是不可多得的写作素材。他下意识地用手摸了摸上衣的口袋,然后在口袋里发现了一个墨绿色纸面的记事本,页角磨损得很严重,像是历经了不少的岁月,在记事本旁还有一支笔,加西亚真庆幸拥有这么一件神奇的工人装,仿佛它有着无人窥探的魔力,就像某只猫的口袋。
太阳光悄悄没过眉梢,时光之海般的沉寂。加西亚小心翼翼地打开记事本素所渴欲地看,只不过下一秒他就诧异地张大嘴巴,然后直呼神奇,记事本上的人物,姓名,年龄,嗜好都与加西亚本人的吻合,甚至于职业和家庭背景都如同仿制一般。
“这简直是不可思议。”加西亚一页一页地翻去,他的眼睛里流转着星辰一般的微光,就像考古学家发现了遗失的古文明那般,他很想找个人好好讲述在他眼前的这个世界。
东南方有个炼铁厂,加西亚望着那里思忖了几秒,工厂或许比那些富丽堂皇的地方更有实践意义,于是他收好记事本朝着那个工厂不急不忙地走去,一路上倒是遇见了几个人,没什么与众不同的,他们有说有笑的与加西亚擦肩而过,就像熟识多年的老朋友。
那座工厂与加西亚印象里的工厂并没有什么区别,穿着统一蓝灰色工作服的工人在各自的车间里忙东忙西着,工厂南方高耸入云的锅炉烟囱孤单地执着于浑浊不清的呼吸,工厂门口不远处有个身着风衣的男人在登记什么东西,加西亚朝那瞥了几眼,认定那应该就是人员入职登记的地方。
“请问这里是新员工入职登记的地方吗?”加西亚不慌不忙地走到那,顺便翻翻自己的口袋。
“是的,你要来这里工作吗?”那个人从抽屉里拿出一张表格样式的纸,然后他又伸出手示意加西亚要交什么东西。
“要交钱吗?还是?”加西亚一头雾水地杵在那儿,而那个人也以看怪物的眼神看着他。
“你不懂吗?给我你的记事本。”那个人不耐烦地说。
“这个信息表你填一下,然后去储藏室领一下工作服和生活用品,然后在六号宿舍入住,那里还缺两个人,你去正好,说不定还能凑齐两桌牌打打呢。”那个人调侃道,然后示意储藏室和六号宿舍的方向给加西亚看。
在某个机油味厚重的房间里搬了一下午的器械后,加西亚终于在拥挤的六号宿舍见到了自己的四个工友:一号床的鲍威尔,满脸的络腮胡,二号床的汉考克喜欢听广播,床头摆着一个有点年头的收音机,三号床的卡斯特秃脑门,大鼻子,喜欢说唱,据说是毕业于某所音乐学院,四号床的西尼,外来打工者,寡言少语,喜欢看报或者发呆,像个抑郁症患者,而加西亚则在五号床。
“嘿,新来的,做下自我介绍吧。”三号床的卡斯特在宿舍熄灯前跟加西亚说,其他人也在一旁应和着。
“噢,我叫加西亚,哥伦比亚人,你们也可以叫我加夫列尔,以前做过记者和电影编剧。”加西亚倒是实话实说着。
其它床位的人回应了几声后旋即打开台灯在记事本上写着什么。“你们在写什么?”加西亚不解地问。“记下你说的话啊,不然第二天我们就会忘了。”鲍威尔如是说着。
加西亚似懂非懂地点点头,然后盯着天花板呆望着,自己算是安顿好了,但是一旦让这里的人发现自己不是这个世界里的人自己又会怎样呢?加西亚试着不去想这些,于是他闭上眼。
之后加西亚按部就班地做着一切,比如他伪装记着每天应该记录的重要事项,比如每天早上起来他都会学着他的舍友那样去翻看自己的记事本,然后跟真的一样和他们勾肩搭背地一起去吃饭,一起玩耍,只不过那个负责员工登记的人貌似对他的身份还有所怀疑,这让本就犹如惊弓之鸟的加西亚不免在晚上有些失眠了。
来工厂的第五天加西亚迎来了自己的第六个舍友,一个叫做汀克斯,外表俊朗的年轻人,加西亚看到那个年轻人的第一眼就觉得他和这个行业根本沾不上边,而那个年轻人从来的第一天起就十分亲近加西亚。
某个早上,那段时间活非常少,或者说他们一整天都不用上班,加西亚和汀克斯是宿舍里最后起床的,汀克斯起床的第一件事就是去看自己的记事本,而加西亚则是直接去洗漱。
“加西亚先生,你不用看自己的记事本吗?”汀克斯疑惑地看着加西亚。
“哦,我忘了。”加西亚强颜欢笑地假装去翻看自己的记事本,动作一气呵成,毫无违和感。那个傍晚加西亚被厂长叫到一个十分隐蔽的房间,他一走进那个房间就被人用手铐铐住,然后几个警察模样的人从外边走进来。
“不好意思啊这位加西亚先生,你触犯了第四例法的第五条法规,现在你有权保持沉默,哦,你现在已经没有任何权利了。”那个探长模样的人示意手下将加西亚带到另一个地方实行秘密处决,而下一秒汀克斯就穿着警服突兀地站在他的面前。
“为什么?我又没有做什么伤天害理的事。”加西亚奋力地挣扎着,但显然他已经成了瓮中之鳖。
“我们接到有人举报说镇上来了个不明身份者,哦,好像就是你们厂的那个登记员,然后我们就安排汀克斯去监视你的一举一动,果不其然,加西亚先生你终于露出马脚了,现在等待你的只有死亡。”
加西亚被强迫带到一个废弃的草屋里,然后被那几个警察挟持住灌下几口毒酒,他意识模糊了起来,之后他就眼前一黑陷入昏迷。
“先生!先生,你没事吧。”黎明来临前一个农夫敲着车窗呼喊着车内昏迷不醒的加西亚,而后加西亚怔忪地醒来,他用手捏了下自己的胳膊,然后用手摸了下全身后才确认自己没有死。
“我刚才看见您的车停在这儿,我以为您出了车祸呢。”那个农夫说完就离开了,而加西亚则是迅速地拿出纸笔开始疯狂地回忆自己在那个世界发生的一切,他目不转睛地写着,因为他认定这一定会是个十分不错的创作素材。
一年后,加西亚将那件奇遇改编成了一部小说,小说出版后他受到了来自世界各地更多的关注,他俨然成了拉丁美洲“魔幻现实主义”文学的代表,那部小说被译作多种语言发行各国,但只有他自己记得那个蒙特利尔镇还有那个黎明前的世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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