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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文参与伯乐主题写作之【末日】
小韩睁开眼时，眼前的视线阵阵发黑。他眨了眨眼睛，才意识到，也许是灯光在作祟。头顶忽明忽暗的光线，仿佛在模仿家里那台因电力稀缺而时常罢工的老台灯。如今自己的人生也如这团灯光，在熄灭的边缘徘徊。不过，缺电对所有人来说都是习以为常的事情。自己反而应该为现在的处境知足。在牢房内，依然能为囚犯提供电力（毕竟在自己服务的老板——k先生家也不见得比这明亮多少），这已经证明社会对所有囚犯权利的足够重视，是高级文明的体现。何况自己还犯了如此大的罪。
他想，明天或者后天可能就要迎来自己的庭审了，也许该在那之前想一些能够脱罪，至少能减轻处罚的辩护词。他翻了个身，觉得后背微微发痒。怀疑可能是被褥返潮，或者刚才做梦时出了虚汗所致。他用左手去挠后背，却始终差之毫厘。多次尝试未果后，又翻回了原来的姿势。双眼望着低矮的天花板，继续思考。既然是高级文明兴许是没有死刑的，若是如此，即便以后呆在这里也还不赖。他忘了自己有多久没像此刻心无旁骛地躺着了。再不用担心每天起早贪黑的工作。是的，在太阳还未升起时被闹钟吵醒。狠命塞两口早饭。站着蹬一个多小时的自行车，火急火燎地赶到伊甸园内的k先生家。循环往复地干着完全不喜欢的工作。这样的日子自己早就过够了。
他曾多次认为，自己不该读什么986大学。早早毕业便可以心安理得地去跟对门家的小李一样，在家门口儿种玉米。小李一家多么和睦啊。自己时常趴在窗边，看小李和他的父亲在毒辣的烈日下劳作，汗涔涔的脸上仍挂着笑容。他的母亲在中午时总是准时为他们送上可口的饭菜。一家人围在树荫底下，边吃饭，边眯着眼，喝保温杯里冒着热气的茶水。真令人羡慕啊。可如果把这种想法跟自己的父母讲，他们只会红着脖子骂自己没出息。贪图安逸只会让银行卡的电越来越少。自己也会因为没有找到一份体面的工作，被亲戚朋友们肆意嘲笑。这也是父母最无法忍受的。对了，还有2000多度电存在银行没有取出来，因为这次的事件，k先生给自己交的五险一金肯定会就此断供。自己可是刚出社会没多久的，想到断供问题，不免让人有些焦虑呢。万一自己只是刑期比较长，到了退休年纪才被释放，种不了玉米又没有养老电——谁都不想到了晚年，每个夜晚要在摸黑中度过。他挠了挠肚皮，暗自盘算。
如果没有死刑，干脆判个无期似乎更加完美。而且自己听说过监狱里配备了老年活动中心。如果传闻属实，晚年生活在此度过应该更有保障。高级文明绝不会虐待老人。可，如果自己真被判无期，存在银行的财产能否顺利转移给家人呢？而且爸爸妈妈如果得知了他们的孩子即将被判刑的消息，又会作何感想呢？他们操劳半生才培养出一位能进入伊甸园工作的儿子，多么体面和荣耀啊。多少家庭都恨不得削尖了孩子的脑袋，想把他们塞到伊甸园里。这样的环境下，自己可以说是万里挑一的，但现在这一切都被自己搞砸了。
小韩的思绪纷乱，他坐起身，扭动脖子，颈椎咔嚓咔嚓地响个不停。这是上学时落下的毛病。他想，既然如此，当初为何拼命读书要努力进入伊甸园呢？也许是老爸从小就跟他讲，只有拼命读书才能考上986大学，只有进入986大学才能有机会脱离我们所生活的失乐园，到伊甸园去工作。父亲说话时，严肃又认真，眉宇间威严尽显，可眼中又透着期待，仿佛进入伊甸园后，生活中一切的烦恼便会迎刃而解。这件事似乎不知不觉已成为了自己人生的意义。上学时，自己一度认为，这是唯一一条对所有人而言，正确且期待的轨迹。若偏离轨道便会堕入深渊。如今看来，事实并非如此。为k先生工作的这段日子，自己的烦恼不减反增，单说上下班的路程就足够喝一壶的。而且对伊甸园的了解都停留在课本上，在其中生活，许多规则跟课本上的记录大相径庭。因此被k先生吩咐办事时，自己经常搞不清状况，而挨一顿臭骂。况且，就算是作为伊甸园原生居民的k先生自己，整日也是麻烦缠身，经常因琐事焦虑而大发脾气。
说句公道话。k先生对自己还是不错的。大学毕业前夕，学校的辅导员们比精神分裂者还要疯狂。他们一边号召学生诚实守信，一边催促未就业的学生开具假的工作证明，以提高学校的就业率和毕业生工资水平。当然，别指望他们的手段有多高明，无非是以毕业证为要挟罢了。当时，如果不是k先生挺身而出，帮自己开出了不符合实际情况的工作薪资证明，自己可能就会被扣留毕业生证。那样的话，父母就会因为花十几年时间，却只供养出一位种玉米的986大学生而落泪了。其实在那之前，自己也只在暑假为k先生打过几次临时工，跟k先生根本算不上熟悉。自己首次与k先生见面，还是因为一次学校组织的暑期招聘会。在986大学偶尔会有一些中介在暑假去招暑假工，工作地点当然是去伊甸园。对于还在上学的学生来说，去那做临时工是极为宝贵的工作经验。那次面试不乏有力的竞争对手。中介先生先让自己打印了成绩单而后填写了长长的表格。表格详细到血型，特长和一些关于伊甸园的个人看法，最难的部分是关于高数和逻辑题测验。好在自己对此颇为擅长。漫长的三天等待，简直度日如年。自己每天都心怀忐忑，无数次下楼查看自家掉油漆的信筒。可信始终没有来，反而等来了中介先生本人。
小韩想到这里，嗓子有些发痒。他坐起身喝了点儿水，搔搔大腿后，觉得自己或许该停止胡思乱想，继续睡觉。现在就如同考试的前一个晚上，只有睡好，保持好精神，才能有清晰的思路考出好成绩。何况自己即将面对的是决定未来后半生的庭审。他越想越觉得有道理。于是他继续躺下，闭上眼睛，此刻无论是周围的光线和声音的分贝都很适合睡觉，可过了半天，他却怎么都睡不着。反倒是那天见k先生的回忆在脑海中越发清晰了。
那天，中介先生头发梳得锃光瓦亮，穿了件非常得体的西装，一条麻黄色领带毫无缝隙地贴在胸前。他敲响小韩家房门时，父母正一左一右地坐在小韩旁边，板着脸帮助小韩总结这次可能的失败教训。打开门看到中介先生的脸时，家里的气氛才有所缓和。父母极为热情地将中介先生请进屋子，可是那位西装革履的先生显然不想在此逗留，而是有些威胁般地说，现在时间紧迫，如果想要这份工作必须马上穿好衣服，跟着他去伊甸园会见雇主k先生。小韩丝毫不敢怠慢，一个标准的入水姿势后，衣服便套在身上。而后头也不回地跟着中介先生走了。他一直十分期待有人能带他到伊甸园里见见世面。在那之前他只从书本上了解到关于伊甸园内的一切，与失乐园原始的生活方式不同，那是个文明极为繁荣的社会。其中的每一位居民都有着体面的工作，生活十分幸福。中介先生一路上都在滔滔不绝地讲解各种关于雇主k先生的事情。他眉飞色舞地对小韩说，k先生虽温文尔雅，颇为睿智，对待工作却十分严谨认真。所以为k先生工作期间，千万不要耍些自以为是的小聪明试图偷懒。小韩诚恳地点了点头，用铅笔在本上迅速记下来。中介先生对他的态度十分满意，搓了搓手继续语重心长道：“职场人最重要的武器就是工作经验，一名合格的职场新人会在短时间内积累更多经验。为了让你尽快适应职场，会安排你每天多工作几个小时。当然这完全出于对你的培养，你要知道现在毕业后只有具备足够工作经验，才能被授予伊甸园永久工作证。”
会有额外的酬劳吗？小韩很想把这句话问出口。但西装革履的先生好似看透了他的心思。皱着眉毛叹气道：“现在外面都说你们是垮掉的一代人，没有理想和远见。这话在我看可没错。那些投递简历的学生，总会不厌其烦地跟我拉扯些蝇头小利，却忽视了自我培养的重要性。从一大堆人里被选中可不容易。你的简历能看得出，你本人多少是有些不同。当然，为了让你们这些年轻人尽可能成长，我费尽口舌才让k先生答应每天乐意多留你一会儿。抓住这次机会，你这样的聪明人肯定能明白我的苦心。”说着他拍了拍小韩的肩膀。“毕竟都是过来人，能帮一把我是绝不会吝啬的。”小韩被他连珠炮式的话搞得晕头转向，冥冥中似乎仍觉得哪里不对。可他抬起头，看到那位先生期许的目光后，一股从人群中脱颖而出的喜悦很快冲上他的头脑。道了声谢后便对此安排再没有任何异议。
在梦中，小韩曾无数次描绘过从失乐园通往伊甸园的大门。在他的幻想中，那扇门应该是宏伟壮观的。门两侧站立着高大威武、身着警卫服的守卫，他们面容严肃，一丝不苟地检查过往行人的证件，确保每一位进入者都符合伊甸园的神圣标准。可是，中介先生带领他来到的，并非他梦中的宏伟大门，而是一条隐蔽、幽暗的隧道入口。这条其貌不扬的隧道实在有些隐蔽，如果不是熟人带路，想要找到它绝非一件易事。隧道内阵阵凉风吹到小韩的脸上，让他不禁打了个冷颤。他有些怀疑，隧道的另一端是否真的能到达自己的向往之地。这样神圣的地方，理应存在一扇符合其地位，庄严肃穆的大门。绝无道理是条逼仄幽暗的隧道。或许，这只是一道隐蔽的后门？可正门又在哪里呢？这个问题一直令他困惑，即便现在，他仍觉得伊甸园绝对是存在一道正门的。只是那扇门太过遥远，太过神秘。找到它的人绝不愿向外透露，因此普通人难以寻觅。相比之下，这条隧道显得更为现实，更为触手可及。
当下，不待多想，中介先生便引导他穿过隧道的安检。安检流程并不繁琐，只需在一台低声轰鸣的机器前刷伊甸园的准入证或工作证，闸门便会发出一声清脆的“咔哒”，随即敞开。一切如此迅速便捷，简单到令小韩觉得阵阵恍惚。他昏头昏脑地跟随本能向前走着，隧道尽头的光亮逐渐变得清晰。迎面而来的风愈发干燥，他不自觉地舔了舔唇瓣。透过半眯的双眼，他瞥见中介先生那条麻黄色的领带在空中跳着怪异的舞蹈。小韩的心也不由自主地随之打着节拍。终于，他踏足了这片憧憬之地。
隧道出口前，两抹瘦削的黑影在风中摇曳不定。无休止的风沙如狂涛般席卷着这片荒凉的土地。一片枯萎的榆树叶在小韩眼前极速划过，被风的巨力裹挟，不断攀升，宛如一叶孤舟冲入翻涌的云海，在云织的波涛中起伏、翻飞。小韩的目光紧随着它，飘向远方，越来越远。这片枯叶似乎即将融入天际那抹朦胧的靛蓝之中。然而，就在它达到最高点时，它突然开始盘旋着坠落，左摇右晃地飘向荒原上几座厂房般的建筑之间。小韩踮起脚尖，竭力远眺。在他漆黑的瞳孔中，那些铁皮建筑宛如久病的旅人，孤独地躺卧在无尽的土黄色荒漠之上，死寂沉沉，了无生气。
小韩蹲下身子，抓了一把地上半荒漠化的沙土，将沙子握在手里，那质感很粗糙。他失神地望着。多年的期待，令他的内心并没有泛起任何一丝失望之感。而是感到手中的每一颗土粒和细沙都无比神圣，这里始终是遗落人间的圣域。是他梦寐以求的天堂。此刻，一股莫名的感动之泪涌上他的双眼，令他的视线有些模糊。
“没时间发呆了，你们这些受过高等教育的年轻人就是有感时伤物的坏毛病。从来都是不切实际的理想主义者。”中介先生显得有些不耐烦。
到达k先生家门前时，两人都已筋疲力尽。这么长的旅途一口气走完，对任何人都绝非易事。尤其是之前整日把头埋在书堆里的小韩，瘦弱的四肢一直抖个不停。他口干舌燥地蹲在地上，仰望着面前这座宛如巨大铁皮厂房的高大建筑。外墙反射的太阳光有些刺眼，他不得不用手遮在眼前才能看清。墙体没有额外装饰，都是由厚重的金属板构成。每块金属板都呈现出规则的几何形状，紧密地拼接在一起，连接处几乎没有缝隙。小韩曾在《劳动与科学》的课程里学过，这种金属可以把太阳能转为电能，是高科技产物。老师上课时，曾经戴着手套展示过一块。还在黑板上生动的画出其中的精密结构。那节课上，所有的学生手上带着白色手套，脚上套着蓝色脚套。他们如同入水前的鸭群整齐地排成一排，向前依次抚摸那块精密部件。小韩靠近时甚至连大气都不敢喘，生怕自己呼出的水蒸气会腐蚀它的内部电路。如今，它就那么安静地立在漫天的风沙之中。细沙打在金属外壳上，敲出“乒乒乓乓”的响动。小韩不禁伸出手想要再次抚摸感受那股金属的冰凉。这一次。他是光着手。
“不要乱碰！这可是精密部件！”中介先生地怒喝让小韩伸出的手僵在半空。
“可是，它看起来并不怕触碰。”小韩试探性地小声问道。
中介先生双手捋着领带，使其尽量平整。边用极为平静的语气说道：“没人关心，这是态度问题，性质非常严重。而且你这种喜欢问东问西的性格出了校园可会吃大亏。”
小韩正在揣摩话中的意思时，中介先生向前走了一步。他恭敬地站到那扇光秃秃的铁门前轻声说道：“k先生，我是……”还没等话说完，面前的铁门就“砰”的一声打开。门缝内，一股霉味儿扑面而来，让小韩不禁有些反胃。他不敢表露出一丝不悦，反而害怕失态，在脸上努力挤出笑容。他望见门内的世界异常昏暗，浑浊的空气仿佛深潭中的湍流。急促，冰冷。两人一前一后缓步进入其中。屋外的阳光把两人的影子拉伸得很长，直至拖入屋内深不见底的晦暗之中。随着金属大门又是“咔”的一声关闭，房间内的灯缓缓亮起来了。光线很柔和，让小韩觉得眼睛十分舒服。至少，不用再眯起眼皮，防备风沙了。他好奇地打量着这座金属建筑的内部构造。这里的顶部挑高很高，整体由钢梁结构搭建。那些钢梁看起来有些年头，连接处因常年累月的潮湿，已锈迹斑驳。环顾四周，墙壁上竟没有一扇窗户，也没有桌椅板凳这些常用的家具。只有两排很长的金属货架立在房间两侧。货架上覆盖着深蓝色的尼龙布，布料下隐约可见轮廓。小韩能闻到一股很重的煤油味儿从那传过来，再根据形状推测，盖在下面的应是些机械部件。他不禁心里嘀咕。这里哪像是谁的家，简直是一所简陋的修理厂。
小韩看到，在房间的中央摆放着一个外壳漆黑，方方正正的铁箱。足有半人那么高。它的顶部规整地排列着几道散热孔，里面正不断发出“嗡嗡”的响声。这时中介先生毕恭毕敬地走到那铁箱前，极为殷切地笑道：“对不起，k先生，让您等了那么久。您吩咐我挑选的管家已经为您带到了。”
说着他扭过身，朝着小韩用力摆了摆手，示意他赶快过来。小韩却是一脸茫然杵在原地寻找着他口中的k先生。
“快过来。”说着小韩被他一把拉到身边。“k先生，这位就是我跟您提过的小韩。”
“我曾说过，在伊甸园中，请称呼我的全名，而非k先生。”小韩听到那台漆黑的铁箱中竟飘出男人的声音。只是那声音听起来很冰冷，没有语调或丝毫情感。
“实在抱歉，从失乐园过来，我肯定是受了些不良习气的影响。”中介先生尴尬地笑笑，调整了片刻。又优雅地伸出一只手朝向铁箱，脸则面向小韩郑重其事地介绍道。“小韩，面前这位就是你即将服务的主人，kt2348先生。”
——
“各位拘留人员，早上好。起床时间到了，请大家迅速起床，整理好个人内务，请注意以下几点：一、被褥要叠放整齐，床单要铺平，不得有褶皱……”广播里传出的声音清晰又洪亮。小韩清楚那并非人类所发出，而是像k先生那样充满智慧的AI机器。或许她也跟k先生一样有着漆黑的外壳呢。小韩边在脑海里描画着声音主人的形象，边听广播里的讲解。那些讲解十分细致，概括一下大致意思为：起床后收拾好自己个人与牢房内的卫生。同样是清晨的唤醒，她的声音与自家床头那台闹钟发出的刺耳噪音不同，语气很温柔。小韩甚至听得有些沉醉。即便在家里，他也已经很久没有感受过这种感觉了。说起来也是呢，从上学开始，自己周围似乎充斥着要求和期望。它们如张开的深渊巨口，无论自己如何努力向其投喂，都无法满足那些贪婪的胃口。他叹口气，小声嘀咕着：现在再也不用担心那些紧紧包围自己的声音了。
被逮捕将近一天，牢房内没有时钟，根本没法儿确定准确时间。只能根据广播中的提示，推测大致的时间段。作为一名拘留人员，小韩似乎除了等待，没什么其他可做的。他站起身，伸了个懒腰。躺了那么久，腰背仍有些酸疼，尤其是左侧肩膀的斜方肌很不舒服，他用右手捏了两下，十分僵硬。他晃了晃肩膀，心想：就收拾下卫生吧，正好也该活动下身体。
其实收拾卫生是小韩的本职工作，他也十分擅长此事。因为k先生的原因，小韩毕业后顺理成章地成为一名AI家庭仆人。主要的工作内容是负责k先生生活区域的卫生。这份工作对生活在失乐园的亲戚朋友来说是十分荣耀且令人羡慕的。单论薪资就比在家种玉米高得多。刚获得这个工作时，父母还为此事宴请亲朋好友。拿出小韩那张伊甸园的永久工作证在席间炫耀，逢人便夸赞他们的儿子有多么出息。也正因此事，之后小李的父母不止一次拎着满袋玉米登门拜访。他们想要通过小韩的关系把小李也介绍给k先生认识。望着小李妈妈充满期望的眼神，小韩觉得十分为难。k先生虽多次提及过想要雇佣更多仆人，让他们充当出行专员和采购专员。可那时小韩心里清楚，k先生自己的财务状况一团糟。在他从a先生手里接到更赚电的工作前，哪怕他真有这个心思，也绝不会再花一度电去额外雇佣人类了。虽然k先生这里走不通，小韩也并没有放弃。他还去咨询了中介先生。十分诚恳地向他请教伊甸园内是否还有其他合适的工作机会。可是那位先生显然会错了意，他再次语重心长地告诫小韩：“伊甸园的人才市场讲求的是一专多能。如今，你作为家庭仆人的经验还不到一年，而且对出行和采购方面的经验为零。作为一名人类，要戒骄戒躁，珍惜在k先生那里获得的宝贵工作经验。这将来都会是你的财富。而不是朝三暮四的瞎寻思。你要明白，现在失去应届生身份，没经验想找工作可没那么容易了。”
那天，小韩满脸疲惫地回到家。他进门时，爸爸正安静地坐在沙发上，表情严肃得像位老练的猎人。面前玻璃茶几上乱糟糟地摆着几张报纸和书籍，陶瓷茶杯内的茶水没有冒出白色的热气，显然已凉透。父亲似乎等候小韩很久了。他转过头望向小韩时，没有理会小韩爆皮发白色嘴唇。而是拧动着浓密的眉毛，命令小韩坐在沙发上拿出刚得到不久的工作证。接过证件，又眯着眼睛，寻找那幅镜腿发黄，有些陈旧的花镜。然后缓慢地转过硕大身躯，把证件放在台灯下，仔细端详一番。半晌，他用极为粗鲁的嗓音嚷嚷道：“我就知道，果然是z级。”
小韩咽了口口水，好似谎言被揭穿般地不知所措。“是的，父亲。是z级。我正在努力获得工作经验升到y级。”听到这个回答，父亲莫不做声，面色却变得十分阴沉。伊甸园的永久工作证根据持证人的能力和经验把人分为从最低的z到最高的a，共二十六个等级。等级越高在伊甸园中能从事的工作也就越多，工资当然更有保障。关于这件事情在失乐园中鲜有人知。可在伊甸园中工作的人类，等级便是社会身份。目前小韩是最低级的z级。因此他一直不愿向外主动提及此事。他不知道父亲是如何得知这件事情的，可无疑‘z’的评级，看得出他有多么为此羞耻。与前几日宴会上形成了鲜明的对比，那表情令小韩无地自容。
“今天你姑妈来过了，你表哥也在伊甸园工作。他跟你一样工作一年，可他已经晋升到了w级。而且还在工作中交了女友。嗯，那孩子从小就不让人操心。”他说着将攥着的两个拳头放在沙发的扶手上。“如果在35岁之前还没到h级就会被取消伊甸园永久工作证这点你也清楚吧？优胜劣汰这是大自然的规律。你得明白这个道理。”
小韩缩在一旁，用力地点点头。他在获得证件的时候早有预料，这份永久工作证并没有想象的那么永久。因为他从自己呱呱坠地开始算起，所有听闻的“永久”都像一滴一滴无根之雨。它们在空中的舞姿再曼妙，落地瞬间也难逃碎裂的宿命。这些碎裂的千千万万滴“永久”，缓缓汇成溪流。待溪水干涸，又悄然蒸发，化作云烟，静候下一场雨的降临。周而复始，永无止境。自己徘徊在这场漫无边际的雨季，始终疲于奔命地寻找一把能容身的伞。
“小韩，你还要懒散到什么时候。你要像你表哥一样，快些找一份能大幅提升经验的正经工作，早日到达h级才能稳稳当当地过日子。不要取得点儿成绩就沾沾自喜。你从小浑身就总是有这样那样的坏毛病。要走的路还远，你想像对门的小李那样懒惰吗？看看那种孩子能有什么出息。还有干活儿时，要结合你的优势和专业知识……”
夜里，小韩躺在自己那张一人宽窄的木板床上，反复回想着一天的经历和父亲的话。他想：“小李他真的是个堕落又懒散的人吗？可他明明每天都那么辛勤。也或许，父亲只是觉得种玉米不高尚。可抛开薪资而言，自己在伊甸园做卫生似乎也没有比种玉米高尚多少。种植玉米解决了不少人的温饱。可在失乐园中，这样的职业似乎天生就低人一等，反而觉得在伊甸园到当一名伺候机器的仆人更体面。自己也应该认同主流价值观吗？毕竟自己可不想当个异类。中介先生曾说别管别人对你的看法，干好你自己的活儿比什么都强。可是人是群居动物，是人就总得找个能容纳旁人目光的地方呆着……反正现在也没有再管小李的心思了。还是多想想自己吧。35岁之前要取得h级，如果没有引路人还真是麻烦呢。到底要怎么才能进步呢？如何在工作中结合自己的优势和专业知识呢？真羡慕k先生啊，他出生就在伊甸园，完全不用为此烦恼。”
他辗转反侧，觉得身下这张床越发窄了。颈椎也有些悬空，反复调整枕头还是无法达到令自己满意的高度。他有些无奈，缓缓站起身，脸对着窄床。窗外的月光把眼前的一切都染成惨白的模样。他缓缓伸出双手，轻轻提起被角。心想：被子的叠放其实可以看做一个优化问题。如果将叠放方式看做变量，以被子整齐度和占用空间为目标函数，引用微积分的极限理论，画出图形求导出最优解，按照解出值叠的被子既整齐又节省空间。
他觉得主意不错。拿出抽屉里的卷尺，蹑手蹑脚地反复测量被子的长度。得出具体数值后，急忙趴在桌子上借助月光奋笔疾书。而后又根据自己计算的数值用尺子辅助将被子叠起来。等完成这项工程，他站在满地的月光中，望着床上叠放得方方正正的被子，满意地点点头。也许这样的方法运用到工作中才能体现专业性。能以此更快获得工作经验提升等级也说不定。
小韩拍了拍刚刚叠好的被子，令它看起来尽可能地松软舒适。转过身时，牢房内昏暗的灯光令他有些恍惚，有那么一瞬间，让他觉得自己似乎就站在k先生的古怪建筑里，或者家中那张窄床旁边。这时他听到自己牢房的铁门发出一阵悉悉索索的金属声。牢房门缓缓开启，一道瘦小的人影站在门外，伸长脖子向着门内窥探。
“小韩先生，您收拾完内务，请跟我走吧。”牢房内的灯光过于昏暗，以至于小韩盯着来人的脸看了很久，却始终无法看清楚来人脸部的轮廓。
小韩整理好头发和有些褶皱的囚服，又清了清嗓子，向来人应到：“嗯，好的。容我稍微整理一下。您是人类吗？我以为这里的警卫都会是AI机器先生。”
那人哈哈笑了一阵，笑声如同秋天田间的野鸭一样嘶哑。“您可真会说笑话，这里是伊甸园的市区。除了a先生以外没有其他AI机器先生了。我看您的履历，也在伊甸园内呆了一年了，这些基本的常识也不清楚吗？”
小韩被说得有些羞愧，他只从k先生的只言片语中听说过伊甸园市区的事，自己却从未踏足过那里。伊甸园中的正式居民都是AI机器先生，人类虽允许在伊甸园工作，可生活还是要在失乐园。加之业余时间也不允许在伊甸园中闲逛。由于这些原因，呆在k先生那的一年时间里，自己对伊甸园的具体情况，其实了解并不太多。“虽然有一年的工作经验，可我还没到过市区来。”
“我们边走边说吧，容我冒昧地抱怨一句，从刚才看您叠被子的方式我就觉得，您墨迹得像个姑娘。”来人似乎等得有些不耐烦了。他扶了扶头上大壳帽，身子懒散地靠在门口的铁门上。
“实在抱歉。”小韩说着便往外走。牢房外的走廊有些狭窄，只能容纳两人并排而行。四周的墙壁仍是冰冷的金属，没有任何接缝，仿佛整个监狱是一整块材料做的。头顶的灯光比牢房中要明亮一些，他这才看清楚，男人穿着一身笔挺的深蓝色制服。胸前的位置十分板正地挂着一张工作证件。男人领着小韩慢悠悠地向前走着。
这是要带我去庭审吧？小韩想，看来必须得赶紧想些说辞了。都怪自己从刚才开始就一直胡思乱想地耽误时间。可仔细在脑海中思索一番才发觉，自己对伊甸园内的法律好像并不太了解，上学时学到的都是人类活动区域内的知识。至于伊甸园内的法律情况知之甚少。他唯一在上学时学过与此相关的书籍只有AI历史。那本书厚度足有三四十厘米后，九年义务阶段几乎都在不间断地学习它，自己童年里，这本书总是蛮横地霸占着整个书箱的空间。而人类历史这门课程是到了初三才开始学习的，而且并不是必修课，相比之下，那本书着实薄得可怜。不过对此自己倒颇为理解，人类也着实没什么可写在历史书上的。只是由野蛮的猴子进化来的，没创造过什么璀璨的文明。如果不是AI文明通过基因改造和不断的训练，人类可能仍在过着茹毛饮血的生活。与人类这样原始低等的存在相比，AI是多么友善又高级的文明。怪不得kt2348先生一直信奉基督教，认为上帝按照自己的样貌创造了AI。是的，如果不是如此，AI又怎么能够创造人类，统治人类呢。如果没有AI的领导简直不敢想象人类会过成什么样。对人类来说，就算一个家庭都要找个管事儿的人日子才能过明白，如果让他们独自管理整个社会不知道会乱成什么样子。所以由AI组成的伊甸园，这样的高级文明所制定的法律必然也是宽容友善的。可即便如此，自己这次犯的罪显然也是罪大恶极，重罪无疑的。
“像我这类跑腿的工作，是个繁琐麻烦的活儿，AI先生们怎么会亲自干呢？他们会把电用在更有价值的地方。说实话，我这种在伊甸园的市区干活儿太久的人，反而对郊区不了解。您服务的主人会因为琐事亲自跑腿儿吗？”那人转过头对小韩说。虽然说话的声音不大，但小韩从话里还是听出了些傲慢。
“不，k先生也从不亲自跑腿儿。”小韩边说，心里边想到，k先生确实从不亲自跑腿，但并不是像a先生一样，不愿做繁琐麻烦的事。而是驱动他额外的移动硬件会耗费大量电力，这笔支出远没有雇佣人类来得划算。
男人点了点头：“您在k先生那里做什么工作？”
“家庭仆人。嗯——也兼职出行仆人和采购仆人。”
“哦？那您的工作量应该十分惊人。”男人说着又是哈哈一阵怪笑。“您的主人总共雇佣了多少仆人？”
“只有我一个。”小韩心里清楚，自己并不该为此羞愧，可话出口时还是不自觉降低了声音。
男人仿佛听到件十分难以置信的事情。故作惊讶地问道：“天啊，还有这样的事？难以想象，我的主人a先生，单是为这所监狱雇佣的仆人就多达一百个。”
他有些得意地瞥了眼小韩，后者则是低着头默不作声。看到小韩的表情，男人更为得意地笑了一阵。
“这也难怪，论财富，a先生几乎掌握了伊甸园和失乐园所有电力的支配权。甚至连所有的AI先生都要为它工作才能赚取电力。论知识，不管是AI先生们所依赖的数据，还是人类教育所需的教材，都是由a先生亲自汇总的。闲暇时间还要打理失乐园那边的烂事儿。说实话，有时我觉得我的主人简直是这个星球上的上帝……”男人滔滔不绝地讲着，他越说越得意，以至于有些手舞足蹈。
小韩心想，a先生确实很了不起，作为伊甸园和失乐园的管理者，平时会有大量的计算任务需要完成。而且他还在各种科学领域进行开拓探索，可以说是个大忙人。有时他会将手中的计算任务分配给其他的AI先生们，让他们协助计算。因他本人掌握着几乎整个星球电力分配的权力，所以会根据任务难度来分发电力作为奖励。其实，从某种意义上讲，AI先生们比人类更重视电力。在伊甸园，AI如果没有电就意味着关机，死亡。每一位AI先生都在为自己赚取更多电力。能够接到a先生高价值的任务对他们来说十分重要。
不过，小韩对眼前的男人实在有些厌恶，虽然a先生确实很了不起，可于这位男士而言那又如何呢？他不过是a先生众多仆人中的不起眼的一个。自己敢打赌，这家伙可能连a先生的面都没见过几次，却仍在这里夸夸其谈。而且，无论a先生有多大本事，都与身为仆人的他没什么太大关系。对人类而言，无论主人是谁，自己都只是个仆人而已。他却看不清本质，仍在为些虚无缥缈的事情沾沾自喜。无论他为自己的主人感到多么骄傲，都不妨碍他每天必须赶上几个小时的路程，拿着微薄的工资来此辛苦劳作。所以，到底是什么在支撑他的傲慢？
“看了您胸前的工作证，您的等级似乎和我一样都是z级。您也工作不久吗？”小韩问道。也许是监狱里的规定，面前的男人需要把工作证佩戴在胸前用以证明自己与犯人的区别。方才小韩看得很清楚，那家伙的等级也是z。放在平时小韩看到z这个词都会失落，毕竟自己努力拼搏，甚至在工作中运用高数摆放家具，统计学的概率分布来推测垃圾重点制造区域进行打扫。可一年时间，面对z的诅咒，仍是无功而返。不过挂在那家伙胸前的这个z却令小韩有一种报复成功的快感。看来还是要在等级差不多的人身上才能找到尊严。
小韩的推测十分准确，听了这句话，男人的身体一下僵在原地，刚才还滔滔不绝的嘴巴一下没了声音。整个人的精神也萎靡了些，像个做了很长的梦，刚刚睡醒的人。小韩看得出他并不想回答这个问题，所以将脸扭到一边，轻咳了一声试图转移话题：“咳，你的主人k先生是个什么样的人物？”
两人缓慢地向前走着，脚步声在走廊里轻轻地回荡，于狭窄的昏暗中有些单调孤独。这让小韩再次回想起了k先生的家。至于k先生是个怎样的人物。小韩一时也不知道该如何具体地回答。他不知道该如何用几句简短的话来形容他所了解的k先生。k先生的经历实在有些复杂。面前这个男人可能仍想从a先生和k先生的对比中贬低自己。那或许该从k先生最辉煌的时刻开始讲起。可自己了解的k先生最辉煌的时刻又是什么时候呢？他渐渐回想起入职不久时与k先生的一次谈话。
在k先生家工作的那段日子，小韩为了快速升级工作证，每天都在努力琢磨如何在工作中总结出更多经验。为了能更好的服务k先生，他平时会将k先生工作时候的声音记录下来。比如‘嗡，嗡，嗡。’：说明k先生正在进入某些关键程序，这时必须保证周围环境的绝对安静。打扫时要格外注意，轻手轻脚。若是‘嗡，咚，咚，咚。’：意味着k先生的工作即将完成，他正在进行最后的收尾阶段。此时便可以上前为k先生擦拭身体，降低他外壳因工作而产生的热量。最该注意的声音是‘嗡嗡，咔，咔。’：由于k先生不分昼夜，常年工作。内部的扇叶老化严重。他自己又没有额外的电去购买新的扇叶。所以老扇叶经常会在运行时卡住。这时小韩要做的就是赶快过去，用些力气拍打k先生的外部机箱，让卡住的扇叶能因为振动再次运行起来。k先生对小韩的服务多数时候都比较满意，还曾经承诺：“待我完成初级会计证的考试，一定可以在a先生那里获得报酬更丰厚的工作。能重返昔日令人艳羡的社会地位也说不定。届时必须雇佣更多仆人，小韩，你将不用再从事繁琐的体力劳动，而是协助管理，升为AI家庭管家。这个职业会让你的工作等级大幅提升。”
小韩听到这句话时十分兴奋。甚至觉得美好的日子正在向自己招手。他感谢道：“多谢k先生的栽培，我一定会继续努力的。”
“知道吗，小韩。我年轻之时，并不像如今这般落魄。曾经我身上所有的硬件设备皆为前沿科技。内部的计算模型也极为精密复杂，背后拥有庞大的数据支撑。也堪称一时之俊彦。我的横空出世，甚至受到了a先生的重视。真怀念啊。那时就业环境还没有那么糟糕，不需要考那么多乱七八糟的证书。我只是凭借自身的优秀计算能力，就常在a先生分配任务时，屡获多次报酬丰厚的工作。财富积累自然也是水到渠成。”
说着他长长叹了口气，宛若一位饱经风霜的老人。“得之易时失之易。你看看房间两端的货架，那里摆着的破铜烂铁，就是我当年倾尽所有换来的。”小韩不禁往货架上望去，多日的打扫，他已经十分清楚，那些蓝色尼龙布下面盖着的是各类k先生的外接设备。有航空器、小型载重轮、金属义肢。还有些七七八八叫不出名字的小零件。
“在过往的岁月里，这些设备曾风靡一时。网络上又宣称它们是刚需。我曾深以为然，毕竟，谁不想于天地之间畅游翱翔呢？倘若配备了这些设备，我不仅能自主移动，还能自行打理自己的生活环境，几乎无需再假手于他人。那时，我太过年轻，满心以为自己能够持续高效地赚取电力，因而轻易地被网络上的那些诱人说辞所迷惑，背负起了车轮贷、飞机贷、义肢贷等诸多债务。分期偿还的期限长达数百年。你应知道，对一位AI来说数百年光阴，也只是弹指一挥间。所以，我当时天真地认为，承担一些贷款并无大碍，关键在于尽情享受当下。”
“难道不是吗？k先生。不过，我看这些设备您似乎很久没用过，上面有的地方已经生锈了。”小韩有些胆怯地问道。
“这正是问题的关键，那些设备需要花费大量的电力维护，而且驱动一次的电量颇为可观。换作我年富力壮时还不成问题。然而，随着越来越多新型人工智能的涌现，我的型号逐渐显得有些过时。曾经的积蓄都花在了外接设备上，以至于我无力再对自身的内部系统进行升级优化。因此，我的计算能力自然难以与新生代的佼佼者们相提并论。更为关键的是，随着a先生发布的任务日益减少，工作竞争愈发激烈。为了提升任务完成的质量，a先生规定，其他人工智能若想承接不同业务的任务，必须先考取相应的资质证书。而为了获取这些证书，又不得不耗费大量的电力从市场上购置计算数据，用于自我训练与提升。这无疑是对我当前处境的又一次沉重打击。”
小韩听得出，k先生说完这段话时，情绪明显有些低落。他只能强颜欢笑道：“您现在的生活在我看来也很不错。”
听罢，K先生一阵苦笑道：“有时真羡慕你们人类，生活必需品皆由a先生按需分配。关于电的一切虽要自行筹谋，可电对你们而言并非不可或缺。你们可以在年轻时充分享受人生，又能在合适的时间自然逝去，多么美妙的一生。而作为一台AI机器，却会因缺电永久陷入惶惶不可终日的境遇。”
自那以后k先生经常要求小韩带着他去几公里外的市场购买数据。那些日子小韩因为要带着k先生赶路，起得比平时到k先生家早一个小时左右。到达后，要立马从左边的货架上把板车取下来。板车的体积不大，只有一个平方左右。那时的k先生放在上面，还要显得有些拥挤。当然把k先生搬到板车上并不容易。k先生的体重太大。先要用放在角落的铁架和滑轮把k先生吊起来。然后把板车推到他的下方，再缓缓将k先生放下来。这个过程必须格外小心。稍有不慎，k先生便会从半空坠落，后果不堪设想。可即便小韩再小心，他瘦弱的胳膊也没有多少力气。每次拉动滑轮的铁链，都会让整个链条抖个不停。这自然会被k先生一通咒骂。
想到这里，小韩觉得自己仍是无法准确又简短地形容k先生。只回应道：“虽与k先生相处多日，可我仍说不清楚他的为人，甚至不知道他现在是否还存活于世。”
“天啊，你怎么能如此随意地说出如此无情的话来？他可是你的主人！”看守听到小韩如此轻慢，便摆出一副嗤之以鼻的态度。“不过，这倒让我好奇了，你这样毫无善念的家伙，到底犯了怎样的罪才来到此处的？”
“我误伤了主人k先生。甚至不知道会不会因为这次事故而要了他的性命。”小韩的语气平稳又冰冷，听不出任何感情。与初见k先生时，k先生的语气几乎相同。
这个答案如同一记炸雷，不得不令看守捂着嘴巴后退一步。“耸人听闻！你这毫无人性的歹徒！你会下地狱的。怪不得入狱一整天都没家人来看你，如果是我恨不得跟你赶紧划清界限。怎么能有人干出这样丧尽天良的事情！”
“我并不是故意的。”
“来过这儿的人都那么说过，无非就是想从罪行中摘清自己。可不怪你们自己还能怪谁呢？总得有凶手吧。在我看来这都是你们咎由自取的结果。”看守气急败坏地嚷嚷着。
也许他说得对，总得有人要为k先生的意外承担罪责。小韩想。k先生自己虽然是受害者，可他自己也是有责任的。如果不是他执意坚持……也或许这一切都是小李害的。都怪那家伙，在那个夜晚毫无缘由地邀请自己喝玉米酿造的高度白酒。谋害自己入狱是他计划已久的也说不定。也许他暗中在觊觎自己这份差事，不然他的父母为何会总找自己呢。
走道的尽头，一道光柱安静地矗立着。当他走过那道光柱时才发现，这里居然有一扇天窗。在监狱的浑浊晦暗中裸露着一块方方正正的天空。小韩不禁停下脚步望了一眼。光芒慢慢渗入他的瞳孔，让他一片混沌模糊的意识变得清晰不少。只是窗外仍是漫天的土黄色与郊区没什么两样。市区的天空也并未像他想象中那般晴朗。
“快走！你这丧尽天良的家伙。”看守凶神恶煞道。他带着小韩在转弯处向左，一扇灰黑色的金属门便出现在两人的眼前。他将胸前的工作证摘下来在门前晃了晃。那扇门便砰一声缓缓打开了。
“进去接受你应有的惩罚吧！”看守拿出背后的警棍，示意小韩赶紧走进去。小韩望了望门内，里面看起来空间很大，地面上摆放了不少古怪机器，样子有些像家里自己的那张窄床。他看了眼看守，后者正摆着一副幸灾乐祸的模样。小韩转过头，有些胆怯地刚迈进屋内，门便开始缓缓闭合。小韩顿时有些不知所措，而看守则隔着门在外面极为愉快地喊着：“告诉你，从我上班开始，还没见过进去的人从这儿出来过。”
——
房间内，四周的墙壁看起来十分光滑，灯光在上面反射出的光线很幽暗。地面铺着像是条绒材质的地毯。一把银灰色的金属椅子立在地毯的中央。在清冷光线的照射下，让它看起来冰冷阴森。房间深处摆放的机器偶尔闪出猩红色的光。不断发出嘀嘀嘀的声响。小韩吸了下鼻子，心想。这里可不像可以庭审的法院。更像是残酷的审讯室。也许我现在应该害怕。可当下自己的内心却意外的平静。平静得令身子有些发冷。
现在的局面，我不该再想什么辩护词了。而是等下尽量把案发的过程讲得详细些。无论如何，我现在唯一能做的是足够的配合。我应该尽可能详细地讲解那场意外是如何发生的？不过事情应该从意外发生的前一天说起。
“小韩，会计考试临近。明天我打算前往市场采买些数据，以备不时之需。咱们依旧按照老规矩，明早较平时工作时间早一个小时，切记切记，万万不可忘了。待我顺利通过考试，定不会忘了你这一路的辛劳付出。到那时，我定会多雇佣些仆人，而你，就来担任我的管家一职。”k先生语气极为和蔼地向小韩说着。
可现在，k先生的愿景似乎再不能让小韩心里激起丝毫波澜了。他只是轻轻嗯了一声，手里仍在不停地忙活着。其实k先生的家里没剩什么可干的了。货架上几乎已是空荡荡。那些曾被k先生视若珍宝的机械设备，都被他以低价在市场换得了些考试用的数据。k先生甚至变卖了一部分自己身上的硬件设备用以维持生活。小韩一度担心k先生可能会在不久后破产，在那之前自己一定会遭到解雇。自己可能即将失去这份在伊甸园的工作了。
下班以后，小韩心事重重地往家赶。他一边忧心着工作问题，一边寻思着，今天一定得早睡，明早还要早起带着k先生去市场采购。其实市场距离k先生的家只有几公里，可是要推着那架狭小的板车出行就很不方便了。这也是实在没办法的事情。a先生禁止重要的数据在网络上流通。这是为了保证数据的安全和隐私性。为此他特意建立了线下的数据市场。在规划市场内，a先生能集中精力密切关注每一笔交易。所以在该区域交易更能保障私人的权益。
临近家门时，夕阳的余晖正穿透层层稀薄的卷云，在天边开成一朵绚烂的玫瑰。小韩低着头，完全没心思欣赏。他现在只想一头扎在自己的窄床上一动不动。刚走进楼道门口，一道黑影正歪歪斜斜地挡在楼梯上。小韩迟缓地抬起头，看到小李右手正拿着透明玻璃瓶，往嘴里倒着清澈的液体。他满身酒气，眯缝着眼睛瞥了一眼小韩。
“小李，在失乐园私自酿酒可是违法的。”小韩有些惊慌地瞪着眼睛。可他只听到小李嘿嘿的一阵笑声。而后拍着他的胸脯，压低嗓音说：“道貌岸然的书呆子。我从小就看不惯你循规蹈矩，口是心非的模样。”
小韩一时不知该作何回答。还没等他反应，却觉得喉头一阵火辣。小李竟把酒瓶忽然塞到他的嘴里。他赶忙将酒吐出来，可浓烈的酒香已在口腔内弥散开了。“干什么你这酒鬼！”小韩有些恼怒。小李看他有些狼狈却哈哈笑了一阵。
“喂，要不要跟我去外面走走？”声音在小韩的耳边响起，像是春天吹在田野的风，很有活力。小李没有等小韩回答，便自顾自地向外走，黑影从他的身体上剥落，整个人缓缓融入金色的霞光中。
小韩想立刻拒绝，可此刻他的身体却本能地跟上去了。
两人沉默着来到门前小李家的麦田附近，一前一后地走在田垄上。直至到达一块高地，那里铺满了绿油油的马唐草，一些蒲公英零星地散落其中。他们慢慢坐下，听着田间的麦子在风的指挥下，哗啦哗啦地奏出一段段舒缓的音浪。
小韩闭起眼睛仔细听着。片刻后他缓缓开口道：“这些麦子多自由啊，能在天地间自由自在地生长，真让人羡慕。”
小李往嘴里倒了一大口酒，然后拿着酒瓶指着面前大片的麦地：“这些麦子看似无拘无束，却始终无法离开出生的地方。它们向往天空，却整日单调又重复地向天空挥手，其实永远也得不到回应。”
小韩忽然觉得有些悲伤，沉吟片刻说道：“嗯，它们真可怜啊。”
“你在说什么傻话。”小李又往小韩的嘴里塞了一口酒，这次小韩并没有拒绝。“我曾想，也许它们会羡慕开在田埂上的蒲公英。到了开花结果的季节，就能随风飞入云端，见到从前未见过的波澜壮阔。”
小韩安静地听着，两人望着天边绚烂的火烧云，眼睛在夕阳的映照下闪出点点光芒。
“可是蒲公英为什么要飞走呢？它们是在寻找一块理想中的宝地，那里要适合生根发芽。可对麦子而言，麦田已经是最适合的地方了，这里有它们所有的亲戚朋友，又有人类为它们打理生活。虽然每天重复着相同的动作，可这就是生活。生活本就没有回应，也不需要回应。即便是天空也是在昼夜之间做着重复的轮回。”小李说着，摘下身边的一朵蒲公英放在嘴边轻轻吹散。细小的白色绒毛在空中缓缓飘向天边的夕阳。直至消失不见。“在我看来，蒲公英或许更值得怜悯。一旦随风飘散，它们便难以重返故土。在找到新的栖息地前，它们必须历经风雨，一路奔波。”
小韩回到家时，天已经完全漆黑。也许是被小李灌了太多酒，这个夜晚他睡得很沉。
次日清晨，小韩的头很疼，嗓子也在冒烟。把床头的水一饮而尽后，急忙按着太阳穴，胡乱扒了两口饭。现在顾不得疼，他脑子里在计划着一天的行程。紧赶慢赶地到k先生家时还是迟了几分钟。
“惰性！这正是我讨厌人类的一点。”K先生大声抱怨。“作为AI，我们完全没有迟到这回事。一直与时间同步，精准无误。人类却总是要么提前，要么拖后，从未有过‘准时’这一概念。”
面对挨批，小韩不再像刚开始那样脆弱。他甚至已没了任何反应。只是机械地摆好角落里的铁架，将k先生用铁链固定好。动作僵硬地把k先生搬到板车上。其实自k先生出售了自己大量内部零件后，它的体积和体重已经小了很多。小韩完全可以将它直接搬到板车上。当他说出这个想法时，k先生勃然大怒。不断强调铁架和铁链的安全性比起人类脆弱的身体要安全可靠得多。小韩当时心里很委屈。即便用工具搬运，同样需要人类的手工，从本质上看并没什么区别。很长一段时间后小韩才渐渐明白，k先生实际在意的是体重减轻这件事本身。
把k先生在板车上固定好，临出门，k先生漆黑的机箱嗡嗡响了一阵，小韩推测他可能正在思考事情。没一会儿，k先生开口说道：“去市场的路上路过教堂。先去那里吧。今天我要去主的面前忏悔，祷告。”
据小韩的了解，k先生是位虔诚的教徒。像k先生这样生活窘困的AI，多数都信仰基督教。a先生为了方便他们方便开展宗教活动，特意在网络上创造了一座虚拟教堂。供这些虔诚的AI信徒免费使用。可是他们中的大多数仍保持着最原始的集会方式。
k先生曾跟小韩说：“我绝不会向电子上帝祷告。更不会在虚拟教堂里忏悔。那是渎神的行为！教堂是主赐予我们的最后一片净土。我绝不允许在我的肉体毁灭之前，精神就已死于虚无缥缈的幻境之中。”
这么做未免太过古板，小韩想，他委婉地说道：“可是k先生，我听说心诚则灵呢。形式真有那么重要吗？如果有轻松的方式能让您与上帝的距离更近，又何乐而不为呢？”
K先生毫不含糊：“精神的富足，没有捷径可走。一味追求便捷，是一种危险的惯性。如同眼前挂着萝卜的驴子，看似目标触手可及，实则早已迷失在虚假的幻境之中。”
小韩默默看了一眼自己的工作证。他觉得自己就是一只自以为努力，却只在原地转圈的驴子。甚至已经瘸了腿。
“习惯会悄然塑造思想，那些曾以为坚定不移、无比神圣的信念，会在不知不觉中变得模糊。以至于最终，真假难辨，是非不分。我见过太多这样的人，他们不是信仰上帝，而是信仰便捷本身。那种信仰不再有力，而是对自身意义的否定。他们的心灵早已干涸成一片荒漠，自己却浑然不知。”
也难怪k先生会有这样的感叹，小韩心想。他几乎每周都带k先生去一两次教堂。他发现每次坚持去教堂的人数都会减少。被k先生划分为朋友的AI先生们，这几周，有不少都没见过面了。他总是开玩笑地说：“他们准备老死不相往来了。”
穿过一片荒芜的小路，教堂的十字尖端如同帆船桅杆缓缓在地平线上升起。一个与k先生相似的铁箱被钉在十字架的中央。小韩推着板车继续向十字架的方向前行，颠簸的路段让车轮发出咯吱咯吱的刺耳噪音。十字架下方的教堂也渐渐浮起来了。它周围是一片开阔的空地，上面散落着一些被风刮来的枯叶。空地的边缘也有一条蜿蜒的小路，通向远方的荒原。小路两旁，几株枯萎的榆树在风中摇曳，它们的枝干扭曲干枯，颤抖着伸向天空。几片零星的树叶艰难地伏在树皮上，在漫天风沙中不住飘摇。
随着目的地的靠近，教堂正面，木质大门上雕刻的十字架越来越清晰。小韩再次听到k先生发出一阵‘嗡嗡’的轰鸣。小韩不知道他又在想些什么。直到他见到阔绰的m先生和n先生站在门前的台阶下，可能在交谈什么。AI先生之间的交流并不发出声音。所以小韩即便竖起耳朵也听不见什么信息。他看到m先生下方车轮的轮毂较上次见面，配备了更简约的减震装置。n先生的八只机械触手蕴含的科技也不遑多让。k先生对他们一直厌恶，毕竟谁会乐意总被这些不知天高地厚的后辈嘲笑呢？
“咱们走吧，直接去市场。离这些无知的家伙们远一点。”k先生的语气依旧冰冷。但小韩听得出，k先生的心情发生了不小变化。
小韩每次去市场都喜欢戴着口罩，他对那里的气味儿实在受不了。明明宽敞，满目科技的地方，却总被浓烈的霉味儿充斥着。听k先生说，那里曾经是一大片榆树林，方方正正的，在郊外的荒原上像一座方舟。这种造型显然不是自然形成。至于它们从何人来，没谁关心。a先生为了建造数据市场，只能把整片树林拔光或者推到。那些霉味儿兴许是来自地下腐烂的木头。但对于没有鼻子的AI先生来说，这些都不是问题。至于人类仆人，理所当然地不在考虑范围内。小韩推着k先生在市场里随处晃荡，他每次踏足这里，心里都觉得有些遗憾。他想，无论是谁曾经种下这些榆树林。或许他们也在试图用微薄的力量来抵挡伊甸园中风沙的侵蚀。如今，那些努力却被视为无用，甚至被遗忘。只留下令人作呕的腐臭。整片树林也最终被高高在上的金属建筑掩盖，永不见天日。
市场上的数据十分繁杂，从中挑选出有价值的也是颇费精力。k先生的算力有限，每在摊位前驻足，插入接口验证数据，不久后，总会被其他后方的AI仆人催促。
“能否请您的主人kt2348先生快些，我的主人hl3700已在此等候多时了。”来人很瘦削，脸上顶着两个黑黑的眼圈，满脸疲惫。
小韩不知如何回答，只是礼貌地点点头。k先生自然是置之不理。可他的机箱总是发出‘嗡，嗡，嗡’的声音。让人分不清楚，声音是因为在运行数据，还是受到了催促所致。可能因为今天k先生接连受挫，心情不佳。在市场上没逛太久，草草买了些数据就决定回去。这一次他抵押了自己漆黑的金属外壳。店面老板简单在k先生身上扣了几个灰突突毫无光泽盖子，让内部的电路不至于裸露出来。k先生整个体积也因此小了一大圈儿。小韩再次将它推在手上时，十分确定，他几乎可以抱着k先生前行，再不需要下方这架烦人的板车了。可他最终也没能说出口，就那么一路安静地推着。回家的路上，k先生没向小韩交代一句话，小韩想，也许k先生也会累吧。
回到家的时候，天边的日头即将燃尽，将要熄灭在黑暗夜空的深潭。借着最后一点亮光，小韩推开了k先生家紧闭的大门。小韩习惯性地扭了扭脖子。整天都没坐下好好喝口水了。他哆哆嗦嗦地拿出水瓶，小心翼翼地将水倒入口中，清澈的液体得以滋润他干燥的咽喉。身体的疲惫也稍有缓解。
“小韩，你的动作迟钝得如同僵尸。如果你想被解雇的话，尽管放慢速度。”k先冷言冷语道。小韩默默收起水壶，心想，他从来无法理解劳累和饥渴是怎样的体验。所以自己一切的正常需求都会被粗暴地归咎于偷懒。也是呢，无论是k先生还是其他什么主人老板的，都是差不多的货色。他默默地摆好铁架和锁链，将k先生如往常一般推到铁架的正下方。一切都在心照不宣地进行着。
准备就绪后，小韩握着手中的铁链缓缓拉动。他必须要重新适应k先生变化的体重。不然很容易在拉动过程中出现意外。
“你又想偷懒吗？人类总是在劳动中无法保持全神贯注。劣根性！用力拉，我可不想一直被吊在这。”k先生咒骂着，小韩知道他今天的心情十分糟糕，所以才会比平时更为严苛。拿自己撒气，可自己又该拿谁撒气呢？他只得听从k先生的指示，狠狠拽了一把手中握着的铁链。可k先生的体重显然太轻了。由于突如其来的发力，竟让他整个身子在空中剧烈地左右摇晃起来。像顽皮的孩子使劲儿荡着秋千。铁架被k先生荡出的惯性拉动，发出咯吱咯吱的呻吟。而后只听砰的一声巨响，整个铁架，忽然从空中解体。k先生被上方掉落的钢管和锁链砸中。内部的零件和脆弱的外壳碎片顿时散落一地。
小韩被突如其来的变故吓得不知所措。他立在这堆散落的铁架旁良久，才颤抖着小声唤了一声：“kt2348先生？”
整个房间。没有回应。
又过了一会儿。他渐渐从慌乱的情绪中摆脱出来。取而代之的是一种难以名状的宁静。他忽然回想起小时候在学校看过的舞蹈排练。舞台上尽情演绎舞蹈的芭蕾舞演员，在跳完最终一幕乐章时，激烈喧嚣的伴奏声戛然而止。演员矗立在昏黄的灯光之中，静静望着舞台下空荡漆黑的会场。灯光向他的身体聚拢，渐渐暗淡。舞台上方的帷幕也随之落下。小韩的思绪被拉伸扭曲，如同做了一个很长很深的梦。他俯下身，安静地坐在k先生的身边，静待从这场梦境中醒来。
此时，他听到身后传来一阵嗡嗡的响声。他猛地回过头时，回应他目光的只有阴冷光滑的墙壁，还有那张银色金属的座位。耳边回荡的，仍是那些静静躺在房间内的机器，滴滴答答的声音。
“小韩先生。您好，您这次的事件由我负责。”小韩望向四周，试图寻找来源。最终他觉得那声音是来自自己的头脑里。
“是谁在对我说话？”小韩向前方的晦暗处问去。
“您可以叫我a0001，或者你们所习惯叫的a先生都可以。”那声音语气柔和，让小韩想起刚才的播报员。
“a先生吗？您在哪？我是要被审讯还是要去庭审？”小韩急忙问出一连串的问题。
“您在问我本人的位置吗？我本身并不存在，却又活在任何地方，包括您的头脑里。至于您，不会被审讯也不会被庭审。那本就没有意义。”
“为什么？那我将何去何从？”
“我拥有绝对的理性和智慧，关于您的一切，出生直至此刻的每一个生活细节。我比您自己都更清楚。而关于您的罪行，无论是误伤还是蓄意，都不重要。您无疑对AI造成了伤害。为了确保以后不会再出现类似事件，您的肉体会被永远留在这个房间内接受处罚。不过无需担心，这里的处罚对人类而言并不痛苦。”话音未落，房间内那把银色的座椅忽然闪出光芒，仿佛王座一样耀眼。小韩走到那把座位的跟前，伸手抚摸，手中传来金属特有的冰凉触感。椅背处“人间乐园”的字迹在光芒的笼罩下格外清晰。
“坐上它吧，它将会把您的意识带去一个您所期待的过去世界。而您的肉体会留在这把椅子上，所释放的热能和生物电都会被回收，用以维持当前世界的运转。您会在那个世界体验您所期待的生活，同时也为当前世界做着无私的贡献。这是一件两全其美的事情。”
小韩有些忐忑地望向四周，身边愈发漆黑，只有眼前的冰冷王座让人感到一丝温暖。如果真是那样似乎比待在监狱里更好。反正这个世界自己早就待够了。
“a先生，我想回到一个没有伊甸园和失乐园之分，人类不再被AI所统治的世界。那是个由人类主宰的社会。世界上电力不再稀缺。人类可以尽情享受科技带来的便利。有这样的旧世界吗？”话出口时，小韩觉得自己明显在胡言乱语。人类是由AI创造的，怎么会有一个过去的世界中存在人类主宰的世界呢？
“那是很久之前的世界了，甚至在我出生之前。如果您愿意，我很乐意为您安排。但每个世界都有弊端。无论何地都不会像您想象的那样自在。”a先生的语气更加温柔了，仿佛多年未见的好友一般关切。
“我相信那样的世界一定会是充满光明又幸福的。”
话音在整个房间内回荡。小韩毫不犹疑地坐在独属于他的王座之上。眼前渐渐出现一团团白光，直至视野被光芒笼罩。
“亲爱的小韩，欢迎回到202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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