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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1
野人山,他们说是魔鬼居住的地方。
1987年,我六岁,上小学一年级。那年,我在野人山外围遇到了鬼,被吓得感冒发烧七天七夜。
野人山的外围,是一条高大的山脉,数锋并举,罗列成行,其中最高的两座山峰拔地而起、直入云霄,两峰对峙如天门,所以康乐村的人们称之为天门山。
天门山之南,我从来没有去过,也从未曾听长辈们说起过那里。神秘而陌生。
天门山之北,我却是熟悉的,这里先是缓坡,再是平地,是上千亩的旱地和稻田,是我们康乐村世代赖以生存的饭碗。再往北,则是宽约十丈的芦花溪,芦花溪的北面就是我们康乐村了,这是一个有着数千人口的大村庄。村里大部分人姓谢,是山水诗人谢灵运的后裔,所以叫康乐村。
那是盛夏的一个午后,我一个人蹚水过溪,去溪南的田野里闲逛。康乐村是农村,八十年代农村的小朋友,除了上课也干点农活,一般是割猪草、放牛放羊等杂事,但更多的时间里,我们是闲来无事的,也没有地方可以打发多余的时间,所以就闲逛,要么在村子里溜达,要么去田野里撒欢。我喜欢后者。
那天我蹚水过溪后,看稻香阵阵,蛙声起伏,骄阳下的夏树绿色浓郁而深厚,我冒着微汗独自向田野深处走去,然后就抵达了芦花溪的山口处——芦花溪在我们村庄这一段是平缓的,而上游是从天门山西侧的深谷里出来的。我站在山口往溪谷深处探望,曲折迂回、深不可测,有幽幽寒风吹出来,在盛夏显得特别凉爽。我就觉得有趣,夏天难得有这么凉爽的地方,于是就往幽谷里面走去。
溪谷开始是平缓的,但逐渐陡峭起来,溪水也是,平缓处波澜不惊,陡峭的地方却是飞瀑垂流,更有巨石横溪,挡住去路的。我在溪谷穿越了约莫半个小时,就难以行进了,被大石头挡住,只好钻入石头侧边的树丛里,从巨石后面绕过去,再折回溪谷。
等我绕过这个巨石后,却发现前面视野较为开阔,有平坦的溪水,以及清澈见底的水潭,水潭后面是几垄番薯地,番薯地后面是一座坟墓——“啊!”我一声尖叫。当我朝坟墓看时,顿时被吓得半死,鬼啊!坟墓前面有个鬼!我被吓得站立不稳,连滚带爬从巨石侧面的树丛里折回来,连哭带喊穿越溪谷狂奔着回家。
我不知道用了多少时间,只知道跑回家里时鞋子少了一只,脚也划伤了几处,但我没有感觉到疼痛,当时狂跳的心仿佛还在溪谷里面,虽是夏天而全身冰冷。
妈妈问我怎么了,我说有鬼。妈妈不信,大白天的怎么会有鬼,鬼怕阳光。我说,那个溪谷里阴森森的,没有太阳。妈妈迟疑了,那你看到的鬼是什么样子的?我说,那鬼有点像猴子,也有点像人,但是披头散发、脸色黑黢黢的,在坟墓前面念念有词跳着奇诡的舞蹈。妈妈说,不怕不怕,下次别去那溪谷了。
这时候,我爷爷不知道从哪里冒了出来,语气缓慢却又坚定地对我呵斥道:“子不语怪力乱神!你都读小学了,怎么还相信鬼?以后不准说这些。”
被爷爷这么一说,我也有些迟疑,或许没有鬼?老师也曾告诉我们这世界上是没有鬼的。但是,隔壁信耶稣的阿翠婆说,有天堂有地狱,也有天使有魔鬼。前屋信佛教的柳花太说,地下有十八层地狱,地狱里有无数的恶魔。最重要的是,我亲眼所见,那个奇奇怪怪的东西,在坟墓前面念念有词,跳着奇诡的舞蹈。不是鬼是什么?
爷爷告诫我不要乱说,这世间哪有鬼。所以我就没有再和别人说起此事,但却感冒发烧了七天七夜。
02
这七天七夜,我在发烧迷糊之间,脑子里总是不断闪现溪谷里那骇人的一幕,而且那模糊的画面越来越清晰,或许当时是被吓傻了,只能模糊地表述情况,而现在惊魂已定,更能够理顺当时的所见所闻吧。
那个东西似人非人,如果是人的话,不可能面目黎黑、满脸须发,但应该也不是猴子,猴子哪能站立着而且念念有词呢?但是,鬼怪之说,我也不确定,虽然我是六岁的孩子,但是老师说这世间没有鬼,我爷爷也说这世间没有鬼——我其实更愿意相信我看到的不是鬼,但是它在坟墓前面,念念有词,手舞足蹈,看着就瘆人,不是鬼会是什么呢?
我向爷爷请教,我看到的东西会是什么。我爷爷年轻时当过教师,曾在杭州、南京等地任教,或许能解答我的疑惑吧。但爷爷却没有正面回答我,只是再次强调,这世界上没有鬼,以前没有,现在没有,以后也不会有。朗朗乾坤,哪里有什么妖魔鬼怪?
爷爷的话音未落,就被实事打脸了。
“见鬼啦,见鬼啦!”平水王庙的庙祝阿贤在村里边跑边喊,“平水王庙见鬼啦。”
“阿贤叔,停住,你一惊一乍的干嘛?”爷爷听到阿贤的叫喊声后跑去拉住询问。爷爷是老人协会会长,所以村里的大小事情都会主动了解下。
“云汉哥,见鬼啦,平水王庙见鬼啦。”——云汉是我爷爷的字,所以阿贤这么称呼我爷爷。农村,文化人有字,别人会称呼他的字,没字的农人则只好直呼其名。另外,爷爷年龄比阿贤大,所以阿贤称我爷爷为哥;而阿贤辈分比爷爷大一辈,所以爷爷称阿贤为叔。
“平水王庙不是有神灵吗,怎么就见鬼了?阿贤叔啊,你这话讲的。”
“云汉哥,真是见鬼了啊,昨天摆祝庙里摆满了各式水果作为贡品,昨天没来得及收,今天过去一看,少了一半。”
“那是奇怪,但是也可能是顽皮孩子或者山上的小动物来偷吃了,不用一有情况就想到鬼啊。”
“水果少了,或许是顽皮孩子、小动物来吃了,但是奇怪的是,厨房间的食盐少了一包,整整一包啊,哪个顽皮孩子、哪个动物会偷食盐?还一整包的拿,不是鬼怪是什么?”
这时,看热闹的阿翠婆探出头来说,“阿贤,你还是快改信耶稣吧,你信那个泥菩萨都自身难保,庙里都出鬼怪了,不是笑话吗。”
“别瞎说,阿翠,哪里就说一定是鬼怪啊,说不定就是顽皮孩子、小动物偷吃的。”柳花太信佛——本地农村的信仰,佛道不分,信神灵也叫信佛。所以柳花太不愿看到阿翠婆对庙祝阿贤不敬。
但是事情总得搞清楚,于是爷爷带着阿贤和几个好事者,前往天门山山脚的平水王庙查勘现场。
平水王庙在天门山山脚,和前次见鬼的坟墓相距不远,只是一个在溪谷外,一个在溪谷里。这么近,有都出现鬼怪,说不定是有联系的。但是爷爷他们在平水王庙现场却看不出什么诡异的情况,地上有灰尘,但是没有动物的脚印,可见没有动物来过,然后有许多人的脚印,但是门窗完好,而钥匙只有阿贤有,锁也没有被撬的痕迹,应该没有来过外人。
他们都不是警察,对于这样的情况,当然毫无头绪。因此,平水王庙的怪异事件就引起村民的大量猜想,大家纷纷认为,天门山这附近肯定有古怪,至于鬼怪有没有还不好定论。
此后,康乐村很少有人单独前往天门山山脚了。而我更是被妈妈一再强调,不要越过芦花溪,给我在村子里老实待着。
03
约莫七八天后,村子里很少有人说起平水王庙食盐事件了。这时,四位高年级的朋友来偷偷找我,叫我带他们去溪谷里看看。
“溪谷有什么好看的?”我假装不知,转移视线。
“你小子不要装了,我们都听说了,除了平水王庙有鬼怪,你还在溪谷看见鬼了?”朋友开门见山、一语中的。
我觉得奇怪,爷爷当时告诫我不要乱说,所以我就没有再和别人说起此事,他们是怎么知道的呢?然而当时我没来得及去奇怪,我得先推辞掉这活,因为妈妈强调,不能过芦花溪。于是我如实相告,“我被禁足了,不能过芦花溪。”
四位朋友嘲笑道:“胆小鬼,堂堂男子汉一点主见都没有,过个芦花溪,天知地知,只要你不跟你妈妈讲,她就不知道了啊,你怕啥?你是怕鬼吗?”
“我才不怕鬼,走就走。”其实我挺怕的,心有余悸啊。只是当时那情况,我不能输了气场,何况还有他们在。
而且,我还留有一手:因为阿翠婆说这世间有天使也有魔鬼,如果信耶稣,念主的宏名,就能避开一切魔鬼。柳花太说这世间有十八层地狱,有无量恶魔,要信佛法和神灵,念佛祖保佑,也能驱赶一切妖魔鬼怪。我觉得他们年龄这么大,经历过的事情这么多,那说出来的话肯定有一定的道理,我且信了他们,念主的宏名、念佛祖保佑,双重保护,过个芦花溪,应该是安全的吧。
走就走。
我们五个人避开大人们的视线,偷偷蹚水过溪,贼头贼脑地前往溪谷。溪谷开始平坦后来陡峭,但我们都能轻松越过,到了那个巨石,我带领他们从侧面穿过树丛上去,也是轻轻松松的。
越过巨石后,便是我前次看到的情景:平坦的溪水,清澈见底的水潭,几垄番薯地,一座坟墓。为了防止再次见鬼而惊慌,我们先向四周扫视了几次,发现并没有异常情况,远处坟墓前的空地上也没有什么动静。
我说,“好了,没啥情况,我们回去吧。”
“来都来了,搞清楚再回去,我们去那个坟墓前面看看。”胆子大的胖子提议。
我没有回应,但是其他几位朋友都说好。于是我们就走过平坦的溪水,沿着水潭边的石块向上翻进番薯地,再走几十米就到了坟墓。这是一座老坟,青石垒成,巨大而苍老,坟墓前的平坦很宽敞,除了野草比较少之外,并无其他异样之处。
我说,“现在看完了吧,我们赶紧回去吧,不然等下你们爸妈找你,就要被发现了。”
他们大概觉得也看不出什么名堂,就准备起身走了。但是,就在这个时候,一个黑影从溪谷更深处走了出来,往我们这个方向过来。胖子“啊”的一声就尖叫起来,和我那天独自看到鬼一样的尖叫。但我这次没有尖叫,我朝那个黑影看去,确实是我前次看到的鬼,但走路的样子却像人。
那个黑影也看到了我们,就在几十米外停住了脚步。
我正想仔细看看他,胖子率先往后跑了,我被搞慌了也就跟着跑。从坟墓到番薯地,从番薯地到水潭,水潭边的石块是不规整的,惊慌之间胖子脚一拐,身子一歪,侧翻到水潭里面了。我们正想去拉落水的伙伴,却见那刚才停住脚步的黑影正往我们这边飞跑过来,吓得我们哇哇大叫,而这时,我的手已经够着水中的胖子了,却一个惊吓被胖子带入水中。其他三位朋友看了看我们,看了看飞奔而来的黑影,“我们去叫大人,你们坚持住。”然后飞也似地跑了。
我想,这下完了,虽然我会游泳,但黑影跑过来,我们可要被抓走了。正担心着,黑影已到,从番薯地飞跃石块直接跳入水潭,然后把我顶起来摔倒溪边,接着把胖子顶起来摔倒溪边。我以为他接下来要从水里出来抓我们了,但是没有,他看了看我们,而没有动作,也没有语言。于是我们起身走了。
在我转身要走的那一瞬间,发现黑影似乎是盯着我看。后来我问胖子,黑影有没有盯着你?胖子说没有,“他把我顶出水面,之后好像一直在看你。”
为什么看我,我觉得奇怪。不过有一点可以确定,他不是鬼,他有脚,能跑,还救了我们,但是他面目黎黑、满脸发须,难道是野人?
04
我和胖子成了两个落汤鸡,幸好是夏天,不然真被冻死。
当我们折回到芦花溪,能够隔溪看到村庄的时候,率先跑掉的那三个家伙已经带领几位大人过来了,估计是要来救我们的吧。所以在溪边看到我们时,很高兴,“你们没事啊?那鬼呢,没有抓你们吗?”
“什么鬼?不是鬼,可能是个野人,他还救了我们。”我和胖子对他们解释道。
“野人?不是一团黑影吗,怎么变野人了?”率先跑掉的那三个家伙,以及听了他们叙述的几位大人,都不太明白我们说的话,因为他们不知道野人救人。
“如果真是鬼,我和胖子早被抓走了啊。”
我和胖子就详细地说明了当时的情况。村民们基本相信我们的话,认为是野人。但是,承平多年的康乐村怎么会有野人呢?真有野人的话,又该怎么办呢?
整个村庄议论纷纷。
有些村民说,要不赶紧报告镇里吧,让镇里派人来抓野人。
有些村民则反对,野人也还不确定的吧,几个小朋友看到的不一定可信。
有些村民则补充,应该是野人啊,现在想想平水王庙供品和食盐的丢失,说不定也是野人所为。
最后大家折中,先不报告镇里,村里自己安排青壮年入山排查,看看到底有没有野人,自己村的山,摸清个事还不是简简单单的吗。
除了进山找野人之外,村民们不约而同地把天门山改称为野人山。
“野人山,野人山,叫什么野人山,山野村夫,粗鄙!”爷爷好像不喜欢野人山这个名字。
我那时候不知道粗鄙是什么意思,觉得野人山的叫法很新奇有趣,比天门山更令人向往,所以有时也和小伙伴们称其为野人山。有一次不小心被爷爷听到了,爷爷厉声呵斥:“读书人没个读书人的样子,这是天门山,叫什么野人山。”
爷爷在呵斥我的时候,脸都歪了,似乎很生气。我却不知道为什么。
此后的几天时间里,村里数十名青壮年带着开山斧进山寻找野人。
先是在天门山山脚一带,包括溪谷等处寻找,毫无所获。没有人发现野人的任何痕迹,更不用说撞见野人了。人们就扩大寻找范围,向山上寻找。山上林木茂密、寸步难行,他们就兵分几路,用开山斧,伐木前行。但是数天下来累个半死,也还是不见野人的影子。
“你们应该去天门山的南面看看,山北离我们近,真有野人的话,他也不会傻傻地跟我们这么近啊。”爷爷虽然反对村民把天门山叫做野人山,但是却不反对寻找野人,甚至还天天打听进展情况。可能是爷爷也好奇野人吧?
这帮青壮年就带着水壶,带着麦饼,计划从溪谷溯溪而上,翻越野人山。结果在进入溪谷一千多米的时候无功而返了,因为这里有个大瀑布,瀑布两侧又是悬崖峭壁,根本不能攀爬。
青壮年们回头商议,溪谷走不了,那就舍近求远,翻越野人山山脊吧。于是开山斧又派上用场,一伙人伐木为道,在野人山北侧“吭哧吭哧”一步一步向野人山的南面行进。
功夫不负有心人,这帮青壮年在忙活了两天时间后,终于到达了野人山山脊上,举目远眺,发现山南的林木比山北更加茂密,但是因为乔木高大,所以林下的灌木相对稀疏,开路也轻松了很多,有时候需要来两斧头,有时候遇到空旷点的地,竟然不用斧头也可穿行,青壮年们乐了,这样找野人就轻松了嘛。
就在此时,顶在第一位的壮汉“啊”的一声尖叫,消失不见了。有人吓得大喊,“有鬼啊!”有人马上稳住他,“叫啥叫,别慌,我们十几号人呢,还有斧头,怕啥!”这时,一个声音从前面地下传了上来,“兄弟,屁股疼。”大伙儿围拢上去,才发现,原来消失不见是因为掉坑里了——坑倒是不深,只有一米左右,但是下面戳着根大竹签,人一掉下去就戳在竹签上了,幸好没戳屁眼上,不然估计得半条命,但是就是没戳屁眼上,这受伤的青壮年也是大腿鲜血直流,疼得嗷嗷叫。大伙儿赶紧把他移出大坑,撕破衣服进行简单包扎,然后抬回村里救治。
05
野人虽然没有抓到,但是大家都确信这是野人所为。鬼怪才不会去挖坑,它大可直接害人。至于其他野兽,还不至于有挖坑的智慧的。
知道是野人,那事情就好办了,报告镇里,派民兵过来搜山,看他能跑到哪里去。更何况这坑的位置也暴露了野人的位置,因为野人肯定是用这个坑来抓捕野兽的,那必定住的不会太远。
次日,一个民兵连,约100号人,人人身着军装,手持木棍,浩浩荡荡向野人山进发。
爷爷作为老人协会会长,特意叮嘱进山搜寻的民兵一要注意安全,二要别伤害野人。
抵达那个戳屁股的大坑后,连长将100号人分为3个排9个班,每班11人,由班长带队,分别朝不同的山脉、水系搜寻——约半天时间后,第3班就找到了疑似野人居住的地方了,一个小山洞,里面整齐摆列着衣物和食品,衣物虽然破旧不堪,食物虽然只有肉干笋干野菜干,但摆放的整整齐齐,肯定有人在此居住,而且重点是,一包满满的食盐,在山洞最干爽的角落里静静待着。
班长说,可以判断,这就是野人居住的地方,而这包食盐,极可能是平水王庙里丢失的那包。连长表示赞同,并摁住自己内心的喜悦,命令大家散开,在山洞附近埋伏好,“守株待兔,看你往哪跑。”
夏日闷热,野人山茂密的林木下面危机四伏。
下午四点多的时候,第5班埋伏的小道不远处有窸窸窣窣的声音,班长用眼神提醒大家注意情况。果不其然,那个面目黎黑、满脸须发的野人出现了,他背着一只黄麂往山洞这边走来,步伐轻盈,似乎有丰收的喜悦。——黄麂是本地森林里较为常见的野生动物,奔跑能力较强,估计是掉坑里而被野人抓住了。
就在野人靠近埋伏点三米左右时,班长一声令下:“行动,抓住他!”
民兵们飞跃而出,向野人围拢过来,其中一位棍子直扑野人。因为毫无准备,野人背后被棍子狠狠击了一下,所幸他背着黄麂,抵挡了棍子,所以打个滚又站了起来。这时,其他的棍棒也纷至沓来,野人便借着林木躲闪,然后向前往逃窜。
哪里知道,前面还有几十号人守住了去路,野人无处可逃。
连长厉声喝道:“抓起来。”
两个民兵就拿着绳子来捆野人。野人突然说话了:“你们干什么?为什么抓我?”
连长是接到任务来抓野人,但是不知道为什么抓野人,被这么一问,呆住了,不知如何回答。还好有位本村的民兵出来解围:“你偷了平水王庙的一包食盐,我们要抓你回去处理。”
野人却语气平和地说,“不用用绳子,我不会跑的,我跟你们回去处理。”
整个连队打了胜仗似的,喜气洋洋、有说有笑地押着野人回村。村民们都在村口欢迎民兵凯旋归来,我和爷爷也在欢迎的队伍中间。
等野人走近人群时,我看到他似乎盯着我看了看,又好像和爷爷对视了下。
突然,爷爷从人群里冲了出来,不顾民兵的反对,冲到了野人前面,对着野人一顿猛看。
爷爷忽然哭出声来:“阿远,阿远,是你吗?”
野人看着爷爷,也嚎啕大哭起来:“哥,是我。我是阿远。”
爷爷猛地抱住野人,野人也抱着爷爷,声泪俱下,泣不成声。
这个时候,我理解了“抱头痛哭”这个成语,但是我不明白他们为什么抱头痛哭。我爷爷,是村老人协会会长,一向稳重持成,从来没有在众人面前放声痛哭过,今天到底是怎么了呢?那野人也奇怪,他怎么认识我爷爷?他们为什么哭?
那些围观的民兵和村民也觉得奇怪,这两人怎么哭上了呢?
06
不知道哭了多久,爷爷和野人都停住了。爷爷声音颤抖着对村民们说,“他是定远啊,我胞弟谢定远啊,你们年纪大点的应该知道的。”
年轻的村民都不知道,还觉得奇怪,老人协会会长怎么认识野人呢。但老年人却似乎知道这个名字,轻声附和着:“哦……原来是阿远啊,几十年没见了。”
爷爷回了老人们一句:“三十五年啰。”然后牵着野人的手——我阿远小爷爷的手,回家了。
在回家路上,爷爷说,“阿远啊,三十五年了,我以为你不在了。”
“兄在,弟何敢死。”
“定远啊,你还跟哥嬉皮笑脸的。正经点,三十多年前你为什么不告而别?”
“哥,那时痛苦的磨难,我怎么能够忍气吞声?怎么能够待得下去?这是我认识的村庄吗,是我认识的族人吗?”
“阿远啊,人有好有坏,事有起有伏,有磨难怎么了?日子还不是要照样过下去?我们总不能丢弃脚下的家园不管,学首阳山的糟老头吧?”
“哥,你可别这么说啊,我才不是首阳山的糟老头呢,他们只能吃野菜,我可不是,我除了不能生产食盐,那天门山上的奇珍异果、飞禽走兽都是我口中之物,一年三百六五天,在食物方面是从未短缺过的。”
“阿远,这个哥信。你曾九死一生穿越缅甸野人山而存活下来,那野外生存能力肯定是强的,我们天门山的树林跟野人山相比较,是小巫见大巫啊。但是阿远,你三十多年不回家,怎么待得住?你难道不怀念我们的村庄,我们的亲人吗?”
“哥,我也想念你,想念所有亲人啊,但是,我一想起那些折磨我的人,特别是那些还很亲近的族人,也来落井下石,我就心如死灰!这哪是我熟悉的村庄,这哪是我所爱的族人?”
“阿远,我理解你的心情,那些人那些事,确实令人心寒。”爷爷继续说,”但我们身边,总是这样,有好人有坏人,同一个人也有好的时候也有坏的时候,谁也说不清楚啊,难道别人错了,你就不告而别?你就三十多年不回来?“
“哥,如果是别人错了,我或许只是心寒,但是,阿英,她是我结发妻子啊,她居然在我们最难的时候落井下石,还举报我们,你知道我当时是什么感觉吗?”阿远顿了顿,继续说,“当时我都不敢相信这是真的,我想,阿英肯定是被迫的把!但是,当她面对面指责我的时候,她正气凛然地宣布和我脱离夫妻关系的时候,我感觉整个世界都崩塌了,整颗心都到冰窖里去了!这世界从没这么冷过,我还不如一个人在天门山上待着啊,树木禽兽都比人间有情。”
听到这里,爷爷沉默了,似乎在回忆着什么,张开嘴又说不出话来。
阿远爷爷忽然看了看我,指着我说,“阿英还带着我唯一的儿子离开了康乐村,那孩子当时和你差不多大吧。”
“是啊,阿远,修成贤侄那时六岁,和我孙子一样大。哎,修成现在还在的话,应该四十一岁了吧。”
阿远爷爷忽然向我靠近,他不会是把我当成他儿子了吧。我吓得赶紧躲开。阿远爷爷只好站住,然后对我说,“你和你的修成堂叔长得好像啊,简直一模一样。”
爷爷看到了我的尴尬,连忙说,“阿远,你先去洗漱洗漱,整得干净点,也和众亲友好好见见面。”
等阿远爷爷洗漱回来后,我一看,哇,阿远爷爷和我爷爷的长相简直是一模一样,而且完全没有之前野人的味道了。
阿远爷爷问,“对了哥,父母大人现在身体可好?”
“他们去世二十多年了,当时到处闹饥荒,我们康乐村也不能幸免,父母亲在那年得水肿病先后去世了,哎。”
“爸,妈,孩儿不孝,没能为你送终!我对不起你们啊。”情绪刚刚平静了没多久的阿远爷爷忽然又失声痛哭起来。
爷爷扶着阿远爷爷去中堂看墙上挂着的太公太奶奶遗像。只见阿远爷爷扑通一声跪了下来,“阿爸,阿妈,孩儿不孝啊,只管自己逃走,没能为你们送终,我现在回来了,给你们磕头了。”阿远爷爷“咚咚咚”磕了三个响头,额头上似乎磕出了血丝。
等阿远爷爷情绪再次平静下来,爷爷对他说,“以后就安心住下吧,以前的事情都过去了,你就守着祖宅养老,把日子慢慢过下去吧。“
此后,阿远爷爷就住在康乐村的旧宅里面了,调皮的小朋友称他为野人爷爷,阿远爷爷不反对也不解释,自顾自呵呵笑着,像秋日的暖阳一般慈祥。
多年后,我读到穆旦的《祭胡康河上的白骨》:“在阴暗的树下/ 在急流的水边/ 逝去的六月和七月/ 在无人的山间/ 你们的身体还挣扎着想要回返/ 而无名的野花已在头上开满//。”我才知道,缅甸野人山,也叫胡康河谷。而野人山在缅甸语中的意思是“魔鬼居住的地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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