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原本,那夜的月是有些模糊的,风也已然疲惫,颓软地摇着地上的一些草、几朵花以及枝桠上同样困倦的片片叶。在那样的疲惫里,狗尾巴草的穗儿似是动了那么一动,轻轻往前或是往后转了半枚硬币那么大的圈儿,又猛地回到原处,就再没了动静。至于那些已被夜色噬去颜色的小野花,根茎牢抓着土壤,唯有几点花骨朵随着风的节奏懒懒地晃着脑袋,一下,再一下,好似困于沙漠的老者,不想却又不得不迈下艰难的步。然而,没过多久,罩住月亮的那层绢纱竟被那样疲软的风撕扯得不见踪影。月又亮了。融汇于夜色的困倦、疲惫,沉浸于天地的颓软、沮丧,就在那样一不留神间,全都随着从天而降的满地月明而消失不见。
大地又恢复了生机。找不见蛐蛐儿,却看见草叶轻轻摇;看不到蛤蟆,却也能听着蛤蟆呱呱响。月光下的绿披着灰暗,黄也带着夜色。家属院后面的空地上,两个馒头状的金黄麦垛正在大地这个蒸笼之上,接受月的审视。麦垛已被掏空了心,洞口被一捆扎好的麦秸虚掩,而就在露出的那道缝里,两颗小脑袋歪歪斜斜地抵在一处,两双小手各自托着腮,翘起的四条腿肚子碰了又开、开了又碰,就那么自在逍遥地趴在垛里看月亮。
“嘘,”小柱儿放下托着腮的手,食指尖抵了下嘴唇,接着便往月亮上指,“你看,一个人,一张桌,桌子上是个什么?”
小柱儿眯着眼睛用力看:“你能看得清楚不能?”
威威也看不清月亮里的桌子上究竟放了些什么,但威威的肚里有故事,故事里又有月亮,于是,昂起下巴,语调里带着些神气:“我奶说了,月亮上住的是嫦娥,养了只兔子,桌子上的指定就是兔子。”
“那另一面呢?月亮不让我们看到的那一面呢?是不是嫦娥家的院子?种着点儿丝瓜梅豆,还有向日葵?”
月亮的另外一面藏着些什么,威威的奶奶也没告诉过他。小嘴里叹出一口气,怪月亮不肯让他看个清楚,又怪奶奶不把故事讲完,害他不能神气到底。小孩子特有的坏脾气从他的眼睛、鼻孔及至两腮鼓鼓的肥肉中蹦出来。
“种着石头!”他一咋呼,咋呼完,又立马羞答答地笑了。
“一人一半。”笑声中,威威从兜里摸出两块黑得透亮的弧形石头,递了一块到小柱儿手上,小柱儿肥腊肠状的手指便附上石头,好奇地抠触着它的一肌一理。
的确是块难得的石头。明明是块石,却仿佛抛了许多次光,觉不出半丝裂纹,也看不出半点凹凸,倒像是镶了层黑色的玉,那么温润,又极为雅致。小柱儿捏着自己的那块石头,瞄准了头顶的圆月朝天空举起,一旁的威威也照着小柱儿的样子,瞄着月亮举起另一块。两块石头压着月亮的底盘合在一起,刚好一轮新生的黑色月盘。
“圆了。”小柱儿说。
“圆了。”威威也说。
一
名声是修养的成果,在耕种、施肥、收获的途中,每个人或多或少都要付出些心血。在这一点上,小柱儿的妈妈翠兰便是位极辛苦的劳作者。
翠兰不高不矮,不胖也不瘦,这便让她极为欢喜。太高太矮或者太胖太瘦,都容易出了风头,唯有中间这个安全范围,既不能让人挑出毛病,又不会一不留神招了妒忌。除了外在样貌,翠兰的大脑也时刻拿捏、审视着自己的一言一行在安全范围里的尺度。与某某的谈话有没有失了分寸?与谁谁的玩笑是不是开得体面?有没有该帮的忙没给人帮到位?该制止的不义之举有没有勇敢制止?……她永远在为生而为人的教养与声名而忙碌。
小柱儿的家与威威的家是紧挨着的两处院子,院墙的东面是威威奶奶种的黄瓜,西面则为翠兰点下的丝瓜藤。小柱儿在院里一声“阿嚏”,威威立马一句“呦,感冒了呀”传过来。
这天,威威的妈美菊从自家院门出来,敲开小柱儿家的门,翠兰开的门,刚一见面,翠兰的脑袋里便涌出一堆各色各样的热情话来,从迎客到闲谈再到送客,各种带着笑的语句在她装满尺子的脑袋里堆挤,怎想,想到的东西太多,话到嘴边,竟只剩下惊喜与慌乱,其余的,全给咽了回去。
“进来坐呀,快进来。”翠兰开了门,招着手迎她进屋。
中国人重礼数,这是修养,也是体面。美菊随着翠兰进去,放下手里的东西——一个果篮和一个点心盒子。翠兰和美菊都是典型的懂礼数的中国人,即便是去邻居家串个门,也定不能空着手,礼物必须是双数,讲究个好说头。
“来就来,还拿什么东西?”翠兰一边皱着眉说她,一边从茶叶罐里倒出几朵淡香的粉玫瑰,沏好了茶,又把零食盘子上的空格一一填满——牛轧糖巧克力蓝莓松饼槽子糕,还有几枚点着红点儿的酥皮点心,把盘子端到美菊跟前,“歇歇,歇歇,边吃边聊。”
翠兰还没腾出心思去察觉美菊今天的异样,就在美菊忽闪着眼皮犹豫不安时,她还盘算着家里还有什么好吃的零食,想着一会儿该怎么留她在家里吃饭。直到美菊磕磕巴巴地说“翠兰,别忙了,有个事……”,她才回过头坐下,认真地提起耳朵听美菊往下说。
然而,美菊并没说下去。都说眼睛是心灵的窗户,美菊的那扇窗里,一会儿飘过“算了,不问了”这么些字,一会儿又飘来“还是问问吧”这样的妥协。最后,她开了口。
“翠兰,有件事……嗐,不是什么大事,我就是问问,随口一问。”
翠兰剥了块巧克力,递给她:“吃。”
“什么事儿?你说。”她接着说。
“威威她奶,不是藏着二十块银元嘛,这不,不、不见了。”话顶着她又薄又红的脸皮,一个字一个字地挤出来,一句话说完,嘴唇竟没了安在去处,合了开,开了合,最后,咕嘟几口,吞下了一杯水。
翠兰还没怎么听明白,说:“我知道呀,老太太那天还拉着我,要给我看她的宝贝,说要去首饰店里化成银子,打几件首饰。”
笑着说完,才想起来问:“呀,不见了?什么时候的事?”
“就……就给你看过之后,再找,就……我就是问问,没别的意思,就想问问,你瞧见老太太放哪儿没有?年纪大,什么都记不住。”
翠兰听明白了,给自己看过之后,老太太的银元就没了。她仔细地往回找那天和老太太打交道时的记忆。
那天下午,两家院里只有她和威威奶奶在家。
“翠兰,翠兰,在家没有?尝尝我做的木瓜饼子。”老太太隔着墙头叫她。
她是拎着一盒红肠和半口袋带着土的花生去的,吃完木瓜饼,俩人坐在老太太铺着粗布单子的床上闲扯。
“妮儿,大妈给你看样宝贝。”说着话,老太太掀开两层褥子,从枕头边的角上摸出一个雕花木盒,打开,银元。
翠兰一愣,愣完,赶紧让老太太合上盖子:“哎呦大妈,您可得把这宝贝收好,千万别让外人知道。”
老人开始了回忆。
“我爹疼我,临闭眼,悄悄把我拉去,把这东西全给了我,我那几个哥哥,全都不知道。”
“一辈子,藏了一辈子,最危险的时候,我就缝到布袋里头,埋土里,最饿的时候,愣是一块没舍得花。”
翠兰明白,在威威奶奶的心里,这二十块银元早已不是银元,是死去的爸爸的鼻、是眼、是嘴,是一切能够拼凑出爱与惦念的回忆。她想说些安慰的话,可是脑袋里的尺子还没来得及把那些话一一度量,威威奶奶又开了口。
“化了吧,化成银子,打几件首饰。”
“妮儿,你带我去,成不成?”老太太问她。
翠兰没答应老太太的请求。把别人一辈子的念想化为乌有,翠兰自认没这么坚硬的心。更重要的是,她绝不能跟老人有金钱上的牵扯,尤其是在儿女都不知情的私下里。万一老人乱了记性,这钱出了差池,可是说也说不清了。然而,她万万没想到,自己如此小心谨慎,竟还是出了乱子。老人的银元不见了,在给她看了之后就不见了。这是什么意思?说到哪儿去她都脱不了嫌疑,她成了窃去银元的嫌疑犯!翠兰心里埋下了一块大石,紧紧压着她,她实在想不出,那些个仅仅是看了一眼,没摸没碰更没动过的银元都哪儿去了呢?
正剥着糖纸的手忽地落下,翠兰的脸色变得有如石灰那么苍凉暗淡。她正了正身子,极力搜寻一些最精准的语言把那天和威威奶奶的相处过程一五一十地说给美菊听。
不等她说完,美菊明白了她的意思,赶忙截住她的话:“我听明白了,听明白了,那什么,我就是问问,看能不能帮老太太尽快找着,毕竟,老人藏了一辈子的念想,是不是?指不定哪天就忽地冒出来了,哎呀,老人的记性……就这么邪门。我回了,回了,千万甭往心里去呀。”
美菊说着、笑着,起身要往外走,一肚子心事的翠兰竟忘了留她在家里吃饭,也忘了让她带些东西回去。不重要了,一顿饭、一些依着礼数的回礼,都远不如一个人的名声重要。老太太的宝贝不见了,见了她之后就不见了,对一个尤其看重声誉的人来说,这是何等的耻辱。她想着一切可以证明自己清白的办法,却什么都没想出来。
之后,美菊对她还是一如既往地热情、亲近,或者说,比之前更加热情、更加亲近,但一切的热与亲都不能融化翠兰心里的那块巨石。
“美菊,威威奶奶的银元,找到没有?”
“床底下呢?掉没掉床底下?”
……
见了面,她总要这么反复地问上几遍。莫须有的罪恶让她惶恐,她是多么害怕,害怕美菊或威威奶奶把这事说出去,害怕别人指着她的鼻子骂一句“小偷”。事实上,美菊和威威奶奶并没把这事说出去,有教养的人不会干出格的事,万不能随意地污了人家名声、惹了人家不快。
二
起初,小柱儿并不知道妈妈心里压着的那块巨石。
傍晚,翠兰拎着些蔬菜水果从市场回来,看着被夕阳眷顾的街道在眼前温柔延伸,路边偶有三两人站立于这份温柔里或是私语,或是言笑,她的嘴角不由自主地扬起,脸上挂起一弯月,拢着两排洁白细牙。
胡同口,小卖部的老板娘和旁边汽修店的花姐立在一处,一齐抱着膀子嘀嘀咕咕,又一齐甩着胳膊指指点点。翠兰的笑已挂在脸上,她走过去,想说句“来,拿个苹果吃去”,距俩人还有一米来远,却听见正窃窃私语的二人同时落了法槌,啪叽一声响,就见裹着层干皱褶的手往外一指:“小偷!”
误会就这么来了。
俩人的谈话本与翠兰毫不相干,但好巧不巧,“小偷”这俩字偏偏让她给听去了。翠兰一下想起威威奶奶丢失的那些个银元,这是不是在说我呢?这事是不是被说了出去?完了,没办法做人了。更巧的是,老板娘和花姐各自在自己的心事里头忙碌,谁都没瞧见翠兰,以至于翠兰走到俩人身边了那二位竟没一人和翠兰打声招呼。这下,翠兰便坐实了心底的猜测——这就是在骂我是小偷呀,不然,好好的邻居,怎么连招呼都不打一声了呢?她心里的石头乱滚,浑身烧得滚烫。伴随着脸红的是一阵恼怒,她恼美菊、恼威威奶奶,怎么能毫无根据就把这事宣扬出去呢?怎么能这样妄自败坏人的声名呢?这是冤枉人,这是欺辱人。
委屈咽进肚子,世间最无用的东西怕是眼泪了吧。她把那两滴眼看着就要落下来的泪收回去,扭脸从胡同口跑开了。
“威威,威威,斗蝈蝈儿去呀,斗蝈蝈儿去。”
没进家门,翠兰就听见小柱儿在院里叫,心里积着的火瞬间燃起,一把揪住小柱儿的衣领往屋里拽:“滚进来,给我滚进来。”
小柱儿的惊讶大过害怕,惶恐地盯着从没发过火的妈妈,蝈蝈儿笼子掉在了地上,里头的活物不断地叫唤。
“你还跟他玩儿呢是不是?人家都指着你妈的鼻子骂我‘小偷’了,你倒跟他们一起来挤兑我,你还有点儿是非没有?冤枉人,怎能这样冤枉人?”
蝈蝈儿还在叫,叫声里多了小柱儿呜囔呜囔的哭。翠兰的心开始疼了,她悔不该失态动怒,悔不该自己没本事证清白反倒拿孩子撒气。她轻轻抹掉小柱儿脸蛋上的泪珠,把地上的蝈蝈儿笼子捡起来,放他手上:“妈不好,妈不好,不哭了好不好?”
翠兰的性子极好,即便遇上不讲理的人、摊上不讲理的事,她也要一遍遍地找着自己的不是,然后把对方的错处极为和气地一点点地暗示,暗示完,还免不了一通反思——误会人家了没有?话说重了没有?伤没伤着人家脸面?就是这样一个和善的人,如今被逼得发了怒。同样的愤怒与委屈,放在别人身上兴许也就那么回事,但放在翠兰身上,便不能不惹得周遭人的愤慨与同情。
小柱儿心疼妈妈,妈妈因怒火和委屈而胀红的脸,他无论如何都难以忘记。
晚饭过后,小柱儿在屋檐下的台阶抱膝而坐,屋里是翠兰和小柱儿爸爸的谈话声。
翠兰没管住眼里的泪,声音似乎是从鼻子里挤出来的,中空而沙哑。
“没脸面见人了呀,这事儿一天闹不明白,我就一天不得清白,小偷,走哪儿都被人指着脊梁骂小偷,还怎么活人?”
“与其这样,倒不如死了算了,以死明志。”她又说。
“你……你这是说的什么傻话,事情总会有办法的嘛。”这是小柱儿爸爸的声音。
直到夜深,谈话声依然没有停下,小柱儿明白了一些事情,一些本不存在却又似乎实际存在的罪恶在他的心里有了些模糊的轮廓。
小柱儿轻轻回到自己屋里,插上门,从抽屉最里面取出威威送给他的那块石头,透过窗户,像那天晚上一样瞄准月亮照了照,恰好缺了另外半边。
“威威,再见了,以后就不要一起玩儿了,就这样再见吧。”
“这不是你的错,也不是我的错,可我不能让妈妈生气,你懂吗?我不想背叛妈妈,我不要做叛徒。”
“我不能让妈妈死,不能让妈妈死……”
孩子的泪吧嗒吧嗒落在了桌子上,的确,在他那样简单却又无比单纯的头脑里,已然把自己家与威威家割裂开来。威威奶奶惹了妈妈生气,威威妈妈也惹了妈妈生气,妈妈发了火,还要去寻死!他绝不能再和威威玩儿了,绝不能和威威家的任何东西牵扯在一起,否则,这一切都是对妈妈的背叛,都是往妈妈心口捅刀子。不,不能,不能让妈妈生气,不能让妈妈死。想到这里,小柱儿啪地一下把那块石头扔在地上,他的心平静了,仿佛扔掉的不是石头,而是妈妈心里的憋屈与怒火。只有这样,他的妈妈才会好好活下去。
翠兰变了。
每天极早就出门,夜深才回来,还要包裹得严严实实。她极少笑了,即便在小柱儿面前强装样子,那硬挤出来的笑还不如苦瓜让人舒服。小柱儿知道妈妈为何这样躲避四邻,越是知道,心里也就越是难过、越是不平。
见了威威,纵使威威扯破了喉咙叫他、挥舞着胳膊扒拉他,小柱儿都会顶着个似被铁板固定住的脑袋,仰着头,径直走过去,仿佛迎面而来的不是曾经与他朝夕相处的威威,而是些不法侵略者,他需用仅有的尊严捍卫最后的正义。见了威威奶奶,他的眼睛就又变了。那里藏着两头饿狼,恨不能一口吞掉那个害妈妈难过的一脸褶子的老太婆。
小柱儿的态度让威威觉出奇怪,翠兰的躲避也让美菊意识到银元那件事确给翠兰添了心事。“都怪我,都怪我,自个儿家丢了东西,反倒跑去问人家东西去了哪儿,糊涂,糊涂!怎么办,人家心里有了疙瘩了,这可怎么办?”美菊时常拍着脑袋骂自个儿,然而,她猜到的仅仅是事情的最表层,至于里边藏着的诸多曲里拐弯的误会,她无论如何都不能想到。
误会让一个人憋屈,让一个家凌乱,竟也让一群人成了漫天鸡毛。皆是误会惹的祸!
春天了,目之所及皆为生命所在。只有在春天,历经过许多波折的心才会发觉,原来,粉色竟有那么多种类,绿色竟也会慢慢长大;原来,枯朽与严寒终会过去,解脱,思想的解脱才是一切的根本。多么美,一个又一个的春天。
威威家的鹦鹉又在说话了。
“此事古难全。”它说。
“此事古难全。”它又说了一遍。
“上边一句是个什么呀?笨鹦鹉,笨鹦鹉。”威威笑它。
“笨威威,笨威威。”
“臭鹦鹉,再说我们宝贝威威,就把你赶出去。”这是威威奶奶护犊子的声音。
院子这边,小柱儿独自蹲在厨房加热妈妈早上做好的饭菜。以往的春天,翠兰总要采摘一篮又一篮的花草,仔细剪了多余的枝叶,插进注了水的花瓶,还会往小柱儿耳朵边别上一朵最艳丽的花,笑他一句“小柱儿变成大姑娘了呀”。春天的色彩是妈妈给的,春天的味蕾也是妈妈打开的。榆钱窝窝、槐花饼子、一筐又一筐的水红樱桃……小柱儿总也吃不够。可是,这个春天的一切都不同了,他连他的妈妈都不能随时见着了。翠兰还是极早地出门,极晚地回来,威威奶奶的银元一天不回来,她就一天不得安宁。
被冤枉的人每天早出晚归不愿回家,甚至想要以死明志,而冤枉人的人竟一家老小其乐融融乐语欢声,小柱儿心有不平,小手攥成了拳头。
他没胃口吃饭,坐在台阶上盯着院墙一动不动。鹦鹉、威威、威威奶奶,连带着越过墙来的黄瓜藤,一切都让他厌烦。
家属院后面是片空地,空地后面是郊区的村落,村落再往后则是一个不知因何事而被挖空的大坑。
“离那大坑远点儿的呀,掉下去可就上不来。”
“淘气?再淘就把你丢坑里去,摔断条胳膊腿儿的,保准老实。”
因为这些话,谁家的孩子都不去大坑边上玩儿。大坑并不纯粹,玻璃碴、碎石块、钢筋水泥木头桩,活像个队伍,齐刷刷聚在坑底。人掉下去,不见得一定会死,但断条胳膊瘸个腿儿,再浑身上下划出几道呲呲冒血的口子,却是一定的。
这天下午,小柱儿没心思做其他的事情,专蹲门口偷听隔壁的动静。先是一声门响,威威爸爸出去了,没过一会儿,门又嘎吱一下,接着就是噔噔响的高跟鞋,威威妈妈也出门了,最后,小柱儿从门缝里看见威威拎着几个沙包,溜着墙根连蹦带跳地往外奔。他窃喜,踮着脚尖从门后挪到墙根底下,竖了一阵耳朵,确信隔壁院里只剩威威奶奶一人,随即把两只小胖手在地上来回地蹭,蹭完,又拿粘着土的脏手往脑门上抹了几把。
“奶奶,奶奶,我是小柱儿。”小柱儿锁上自家大门,转眼站在了威威家朱红色的大门口,敲门前,还踢了脚门口蹲着的两只石狮子。他叫得很真切,仿佛从没恨过她。
威威奶奶不怎么相信自己的耳朵,待打开了门,确看着小柱儿立在自己身前,猛地激动了:“我的柱儿,让奶奶亲亲,让奶奶亲亲。”
说着,就把小柱儿揽到怀里,又说:“我就知道柱儿舍不下奶奶,是不是?”
在老人的怀里,小柱儿又闻到了熟悉的味道。之前,那味道让他心安,现在,这味道令他皱紧了眉。“虚伪!”他在心里说。
小柱儿挣开老人的胳膊,九岁,他已有足够的思维去命令自己的表情。他可怜巴巴地祈求威威奶奶,拿脏兮兮的脸蛋望着她,以至于没让老人觉出丁点儿不对。
“奶奶,您帮帮我吧,帮帮我吧,我的玩具掉后头大坑里去了,找不着,找不着了呀。”
“我晚上抱着它睡,白天搂着它玩儿,它就是我的朋友,奶奶,您能不能帮我找回来?能不能呀奶奶?”
小柱儿急红了鼻子,老太太不忍心,一双老手抚着他的脸蛋,干瘪的皱纹剌得他觉出轻微的疼。威威奶奶虽然六十多岁,腿脚却向来不利索,走起路来一瘸一拐,还要一步三歇。小柱儿提出要去大坑边上,老太太立马瞧见一片坑坑洼洼连砖头带瓦块的小土路,她想去,可这腿能不能配合着点儿呢?她犹豫了,但犹豫还没持续三秒,一咬牙,说:“走,奶奶给你找去。”
就这样,小柱儿一路跟在老太太身后。威威奶奶又矮又胖,一瘸一拐的走路姿势像极了圆滚滚的不倒翁。小柱儿曾偷偷笑过她,但眼下,她不再是惹他发笑的不倒翁,也不是威威奶奶,而是他的猎物。没错,这正是他精心设计、小心骗来的猎物,他要瞄准她、推倒她、看她掉下坑去,看这个害妈妈难过的罪魁祸首嗷嗷惨叫。他的大脑没有停歇,他需要思考怎样才能创造绝佳的机会,需要判断如何才能以一个九岁孩子的力量把一个六十多岁老太太推进深坑,他还需要想象,想象着威威奶奶掉进深坑之后的模样——骨头断的时候会不会有声音?玻璃划破皮肤时会不会染一大片血?她将会怎样摔下去呢?打着滚,还是径直坠下?……他的一切思考都是危险的。既然社会的不公欺辱妈妈的良善,既然坏人的诡计总以胜利告终,那么,就让他以残忍遏制猖狂吧。如果世界不能还清白人一个清白,那就不要清白,倒不如给坏人设下一道陷阱,哪怕这陷阱只能让他们因此而流下一点血或者一滴泪,也是好的。小柱儿如此想着,最后,他看了眼天空,默默问到:“妈妈,恶人总该付出些代价,对不对?”
威威奶奶走到了大坑边上,圆胖的身子艰难地蹲下,脑袋往下探,如果青蛙能吃得这样胖,定会是这个模样。
“小柱儿,掉哪儿片儿了呀?奶奶怎么找不到呢?”老人的气有些不够用,抬头缓了缓,又继续闷下脑袋,四处搜寻。
危险在背后一点点靠近,她全然不知。她的身后,小柱儿靠近了一步,又一步,他已把力量挪到了手脚,手掌向着老人的后背伸开,做好了往前推的姿势。还有两米,还有一米半,还有一米,喔,他要把她推下去了,然而,就在那个瞬间,他突然看到了威威,看到自己正和威威一起躺在麦垛里看月亮,威威笑着看他,那笑容蕴含了多少信任与友爱。转眼,他也看到了妈妈,妈妈好可怕,她的眼睛像狮子,愤怒的狮子,在朝他扑来,似要把他撕咬。
“妈,妈,你怎么这样瞪我?你应该为我鼓掌呀,我要为你抱不平。”
“妈妈,你为我加油啊,祝我好运吧。”
……
停在距威威奶奶一米远的地方,小柱儿在心里与妈妈对话,可是,在他的脑畔,妈妈的脸始终没有卸下失望与愤怒,而这种愤怒要远胜于“小偷”二字带给她的一切波澜。
威威奶奶的两片肉嘴唇还在一开一合:“哪儿呢?到底哪儿去了呢?”她不曾察觉危险的逼近,也不曾知道危险的撤离。一米半、两米、两米半……小柱儿在一步步后退,随着脑畔里的威威和那个愤怒的妈妈一步步后退,离老人越来越远,后来,便直接跑开了,留下一阵黄土在空中翻滚。他的心空了,似又很满。难过,不知从何而来的各种难过淹没着他。他委屈、他生气、他自责、他抱歉……这个九岁的孩子,终究没能被恶念打败。
他抬头,初升的月,缺了一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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