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不出意料,我以全镇第一名的成绩,考上了县里的一中,也是全县最好的高中,考上这所高中,意味着有一条腿已经跨进了大学的校门,区别只是上的是985、211,还是一般的大学,学校实行的是军事化的管理,所有学生必须住校,半个月才允许回家一次,一次给大家一天半的时间,周五下午放学后回家,周日下午返校。我最害怕的就是这两天。
因为平时还好,每天六点起床,早操、早自习、早餐,上午课、午餐、下午课、晚餐、晚自习到九点半,然后十点熄灯睡觉,除了下午有一个小时的自由活动时间,给大家踢踢球、看看课外书,聊聊天之外,其他时间都非常紧张,紧张到我能忘记自己的烦恼,忘记自己是杀人犯的儿子。但是,每半个月的这两天却很难熬,因为我不想回到镇上,不想回家,不想见到妈妈,不想见到哥哥,我给出的理由是为了安心学习,也为了节省路费。
这两天,整个宿舍楼一个人都没有,我要先躲起来,等宿管大爷查房以后再出来,宿舍的电压被学校控制,用不了电热棒,所以我一个人在两天的时间里要干吃方便面,直到我发现拔掉写着“安全出口”的指示灯,可以用后面的插座烧水,才用上了热水。
2、
我们高中的班主任是位语文老师,他爱人教物理,他们有个女儿跟我同年级,只是比我小两个月,我称呼她叫小师妹。老师知道我放假都不回家的时候,特别把我叫到他的家里跟他们一起过周末。
老师的家就在教学楼后面的教工宿舍,六楼,没有电梯,我和师妹帮老师拎着他买的菜,一起爬楼梯,有说有笑,整个楼梯中都充满了我们的笑声。
老师家周末都是吃饺子,一般都是四个人一起包,老师负责和面,我负责擀面皮,师母和小师妹负责包,她们故意包的很快,一会儿工夫就把我擀的面皮都用完了,还催我,故意笑呵呵的看我着急的样子,这个时候,老师就变戏法似得又拿出一根擀面杖,我们两个一起擀皮,很快,师母和小师妹两个人就跟不上我们的节奏了,积压了厚厚的一层面皮,这个时候,就该我们两个笑话她们慢了。
包饺子的时候,都会放一个洗干净的硬币在里面,老师说,谁吃到,就可以交到好运,要留起来,我至今还留着两枚那时候的一角硬币。
吃过饺子,老师喜欢给我们读一些唐诗宋词,读一些现代小诗,一些名言警句,他的声音很洪亮,还是校广播台的指导老师。他读过的句子,当时觉得很有内涵,很深刻,但是后悔没有马上记下来,很多过后就忘记了。
但不知道为什么,有一句却一直记得:打翻了牛奶,哭也没用,因为宇宙间的一切力量都在处心积虑要把牛奶打翻。
直到多年以后,我在英国留学的时候,在图书馆,看到了这句话的原文,才知道原来这句话出自毛姆的《人性的枷锁》。
师母喜欢写毛笔字和弹弹古筝,而师妹会练习弹钢琴,我会搬个凳子,坐到旁边,仔细听她弹琴。她弹琴的时候一副很享受的样子,我觉得每一个音符都好像从她的琴上面跳了出来,跳到了我的心里。哪怕后来有机会听很多钢琴家的演奏会,我觉得都没有我那个时候听到的师妹弹的曲子动听、动人。
小师妹喜欢在下午自由活动的时间找我,我们一起倚靠在教室前面的栏杆上,吹吹风,聊聊天,她最喜欢看《读者》,每次有了好的文章,一定要圈起来,拿给我看。那个时候,个别早恋的同学也是趁着这个时间,以同样的方式倚靠在栏杆上聊天,所以,自然而然,很多同学以为我们是一对了,从我内心来说,我希望这是真的,但是,我不敢表达什么,只是被动的接受,小师妹找我的时候,我就出来聊天,小师妹不找我的时候,我哪怕心里再想她,我也不会主动去找她,只是一到自由活动时间,会忍不住时不时看看窗户外面,看看她是否出现在栏杆那里。
3、
偶尔,老师会留我住宿,在他们家的客房,客房布置的非常温馨,墙面刷的是淡黄色,窗台上摆了一些绿色植物,平时做的是老师的书房,房间的书柜摆满了书,我看到自己喜欢的书,就扭开床头的床头灯,会一直看到半夜。
有一天,我又看书到很晚,想小便,在小心翼翼去洗手间的时候,不小心听到了老师和师母的对话:
“你这个学生的父亲是个杀人犯呀,跟他一个镇上的人都知道,他哥哥是个小流氓,小小年纪就被学校开除了,你是不是早就知道,一直瞒着我?”
“他父亲是杀人犯,他哥哥是小流氓,关他什么事儿,在我眼里,他就是我一个学生”
“这孩子,身上的事情这么复杂,我们不怕,我们还有个女儿呢?”
“这孩子挺可怜的,作为班主任,我想帮帮他”
“帮他没问题,可是,以后别往家里领了,我回头也做做女儿的工作,看女儿的样子,好像挺喜欢他的,可别早恋了”
“你瞎说什么,小声点”
……
从此,我再也没有去过老师家过周末。老师又叫过我几次,说包了我最喜欢的茴香馅的饺子,我都推脱下次吧,这周准备回家,搪塞过去了。
4、
师妹有一段日子,一到了下午的自由活动时间,就站在我的教室外面,盯着我看,我用余光一扫,知道她站在那里,可是,我把头埋的更低了,手中的笔不停的写写画画,其实,连我自己都不知道我在写什么。
后座的女生捅了一下我,看我扭头,又指了指外面,我看到师妹咬着嘴唇,眼睛不知道是委屈还是愤怒,我就又埋下了头。
后来,经常陪着师妹在栏杆处聊天的是另外的一个同学,他们是一个班上的,这个男同学很帅,个子高高的,篮球打的非常好,班级篮球赛的时候,他上篮得分,他们班的女生发出了阵阵叫好声,而师妹的声音是最响的。
每次,我从他们班门口过的时候,经常看到他们两个倚靠在栏杆上说说笑笑,我拿着饭盆,低着头,只看到他们的脚。
虽然离开了自己的镇子,但不大的县城,再加上同一个镇子考上的几个同学,我是杀人犯的儿子的事情,很快又传遍了校园。
我努力想忘掉的,却怎么也忘不了,我更加敏感,我走到哪里,不管是排队打饭,做课间操,还是在水房洗漱,总感觉有人在我背后指指点点,如果几个同学头碰在一起,说些什么悄悄话,或者几个人在一起不知道说到什么而哈哈大笑的时候,我都怀疑他们是不是在讨论我,讨论我的杀人犯父亲,讨论我的小流氓哥哥,更让我冒汗的是,学校时不时要我们填写家庭成员及主要社会关系,每填写一次,我都要病一场,我知道,可能我逃跑的还不够远。
很多次,我站在宿舍楼的楼顶,看着县城的万家灯火,想着这每一盏亮着的灯背后都有一户人家,这家里的爸爸妈妈,兄弟姐妹们,是不是在吃饭、在看电视,在温馨快乐的生活着。而这些,距离我好像非常的遥远。我也无数次在睡觉前幻想自己的父亲是国家干部,母亲是光荣的人民教师,我有一个姐姐,是白衣天使,我们一家四口人幸福的生活在一起,好像第二天醒来,这些想法就真的会实现一样。可当我第二天醒来的时候,发现幻想没有成真,就莫名的恨,恨父亲、恨母亲、恨哥哥、恨自己。
母亲知道我不愿意回镇上,不愿意回家,所以她每次都让哥哥给我送生活费和生活用品,我知道家里的情况,所以从来不给家里提要求。可是哥哥好像懂我的心思一样,他经常给我带来惊喜。
我印象最深的一次,他翻过三米高的学校围墙来找我,在翻墙的时候,衣服被墙上的铁丝挂了一个洞,还擦破了点皮,染得白色的T恤上面有了血印,哥哥从小就爬高蹦低,之所以会受伤,是因为他带了一整箱双汇的火腿肠。
“你晚上饿了就吃根儿,里面一共100根,够你吃一阵子了,吃完了哥再给你带”说着,还塞给我一个纸盒子,
“这个,我走了你再拆开看,我走之前不许偷看呀”。
目送哥哥又翻过学校的墙头出去了,我打开纸盒子一看,
哇!是当时最时髦的索尼随身听,是我做梦都想要的东西。
5、
高三的时候,小师妹班上转过来一个复读的女生,市里的,穿着打扮跟我们县城里面的很不同,那个和小师妹好着的男生很快就跟这个女生好上了,小师妹失恋了,很伤心,打击应该不小,高考成绩受到很大影响,后来只上了一个一般的学校。
高考前,有部队过来招考飞行员,我们学校很多男孩子报名,毕竟,哪个男孩子不愿意翱翔蓝天呢?我也报名了,前面的身体测试,智力测试都过关了,后来公布最终名单的时候却没有我,因为,政审没过。
从此,我彻底断了报考提前批中那些军校,警校的念想了。
高考放榜那天,那个男生在学校门口被人暴打一顿,他被打的很惨,也很丢面子,他挨打的时候招呼同学帮他,可是因为打他的几个人都纹着身,凶神恶煞似得,没人敢上去。
打他的是我找的,哥哥的手下。
6、
我的高考成绩不错,超出重点线几十分,填报志愿的时候,我对着中国地图,以家乡为中心,用圆规画了一个园,我用红色的笔在有重点高校的城市上标注记号,仔细研究了半天,看看哪里距离家乡最远,最后我选择的是广州,对于我来说,第一考虑的是距离,第二才是学校。
我被广州一所知名大学录取的通知书送到家以后,母亲太高兴了,父亲走后17年,她第一次邀请了亲戚朋友们来家里吃酒,哥哥也把自己的一群哥们儿叫了过来,在饭桌上,三年了,我才第一次仔细端详母亲,她脸上还能依稀看到年轻时的俊俏,但50岁的她看上去比同样50岁的我的师母老了太多太多。
后来我才知道,其实她那个时候已经查出来糖尿病,只是从没跟我说起过,怕影响我的学习。
我望着笑的合不拢嘴、不断给人夹菜的母亲,有点微醉、还不断跟人干杯的哥哥,不知道此刻沉浸在幸福中的他们知不知道,众人眼中刻苦上进、有出息的小儿子,如此的努力,其实只是为了离开家,离开她,离开哥哥,越远越好。
临去学校报到前,我收到了小师妹托人带过来的一封信,打开一看,是一张明信片,正面是一个教堂,很梦幻的感觉。
背面写了四句话:登高回首坡陇隔,唯见乌帽出复没。苦寒念尔衣裘薄,独骑瘦马踏残月。”
7、
在高中同学群里看到一条震惊的消息:班主任去世了,肝癌。这两年他身体一直不好,但是,没想到这么快就走了。
告别仪式的那天,殡仪馆里里外外满是人,大都是他带过的学生,从全国各地甚至是国外赶来,大家相约要送老师最后一程,他是一个好老师,对我而言,更是如此,某种程度上,他就像我的精神之父。
我又见到了小师妹,她很憔悴,我使劲握了握她的手,拍了拍她的肩膀。
老师安葬了,我买了一束鲜花去墓地看他,他的黑白照片镶嵌在墓碑上,目光透着暖暖的笑意,一如我第一次见他。
不知道什么时候,小师妹站在了我的旁边。
“你这些年还好么?”
“还好,你呢?”
“我也还好。”
我从口袋里拿出那张明信片,这么多年过去了,明信片都已经有些破损了,边缘都有点毛边了,我用透明胶带把它包了起来。
“这么多年了,你还保留着?”
“是呀,你知道这个教堂在哪里么?”
“不知道,我当时只是觉得这个教堂很好看。”
“这是圣家族大教堂,在西班牙加泰罗尼亚的巴塞罗那,是高迪设计的”
“奥,我知道了,这个教堂好像还没有完工。”
“是的,好像预计2026年完工,高迪逝世一百年的时候。”
“你去过了?”
“没有,要不我们一起去看看?”
“好呀。什么时候?别是2026年吧”
“不会,就今年,我们准备好了就去。”
"好,一言为定!"
“一言为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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