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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文参加馨之苑第十七 遗憾 主题活动
一
胖妮儿生下来时有九斤重,全身通白,是被一层胎脂保护着。人们说这个妮将来是有福气的人。
胖妮的母亲提前把破老粗布单子撕得一片一片,在大铁笼里蒸了一遍。产婆拿着蒸过的黑色粗布单子把胖妮的全身擦洗,也没有把她身上的胎脂完全擦掉。第二天,在大队做事的父亲王大进在产婆的叮嘱下,又找来武阳条,烧水熬制,用温水清洗才把胖妮身上的胎脂清洗干净。
清洗干净的婴儿肉嘟嘟的小脸。虽然是王大进的第️二个女儿(上面一个哥哥,一个姐姐),心里还是喜滋滋的。
在物质匮乏的年代。好多小孩子都个头瘦小。而胖妮却一直没落奶膘,圆嘟嘟的脸蛋,眼睛细长,眉毛稀疏,头发黄黄的。白胖的胳膊像莲藕,眼睛笑时迷成一条缝,和她的父亲王大进画下来一样。
胖妮的姥娘叹口气,说:“这妮的眼睛仿你娘的多好啊,双眼皮,黑眼珠,眉毛弯整整的,却仿了你爹的小眼睛,扫帚眉。”
胖妮娘看着襁褓里的婴儿,小声说:“娘,孩子还小,长大自己都长开了,再说女大十八变吗。”
胖妮的姥娘听听,顿了一下,说:“也是,好花栽到自己家里。你看他哥,仿你,重眼双皮,皮肤还细色。”
刚出生的胖妮白嫩白嫩,虽然眼睛小,笑时脸上却有两个喜酒窝。王大进不因为她是丫头而不待见她。从生产大队回来就逗胖妮玩耍。
日子一天一天过去了。出生的婴儿像是水泡的豆芽,一天一个样儿。
胖妮一岁半时还不会走路。翠婶儿笑着问胖妮娘:“这妮啥时候会走路?”
胖妮娘乜眼一笑,说:“急啥?男娃是抢福哩,女娃是等福哩。”
翠婶儿看着眯眯眼的胖妮打趣道:“这小鼻子小眼睛真机灵。”
胖妮娘一听,知道是外人在笑话自己的闺女,也毫不在乎地回道:“眼小内里明,一眼望到北京城。”
翠婶儿听到胖妮娘的回答,知趣地笑笑,走了。
胖妮的父亲王大进的眼睛不大,肉眼泡,口才却相当好,会办事,在生产大队里是个响当当的人物。别人家没啥吃的时候,而胖妮的家里却衣食富足。胖妮的哥哥和姐姐在父亲的安排下都进了本村的学校上学。
胖妮才学会走路时,身子笨,两只脚尖对着走,走路揣。乡亲们看了笑着说:“这个小妮走路像小鸭娃儿,一拽一拽地。”
胖妮娘听了,大为不快,鼻子一哼,蔑着眼说:“人家看相的说,这是尖对尖,使丫鬟,福相。不会说话就别瞎说。”
人家听了,嘿嘿笑两声,背上锄耙下地去了。
五黄六月天,乡亲们都在地里挣工分。王大进是生产队长,待在大队部核算账务。胖妮娘一身热汗,只好带着胖妮在田里干活,让胖妮蹲在田间地头的树荫下玩耍。
胖妮的肚子大,蹲在地头玩耍时。村里的六婶从这里路过。看到胖妮蹲下的屁股,肚子几乎挨住土地了,“啧啧”两声说:“这肚子就像下蛋的老母鸡。”
胖妮娘听到,连忙过来护住胖妮:“你瞎叨叨个啥,一个小孩子家还没长开呢。等长大了,不定比你都强。”
六婶听了,把锄头向脊背上一撂,嘴一撇,走了。胖妮娘望着六婶的背影,长叹一声,抱着胖妮,丢下锄耙回家了。
胖妮娘扛着胖妮气呼呼地回到家,一屁股蹲在门口的凳子上生闷气。
“咋啦?”胖妮娘正愁眉不展,王大进迈着大步子,一脚跨进门槛。
“咋啦?还不是恁六婶笑话咱二妮吗。说咱妮儿胖,说咱妮儿走路拽。”
“她才拽,拽得像是老母鸡。她再说,等到我计公分时扣她的分。看她长有几张嘴?”还没等胖妮娘的话音落。王大进就气咻咻地骂咧开了。
胖妮娘听到有人替自己的娃儿出气,心里的怨气消了大半。转念一想,又劝王大进:“算了,不跟她一般见识。”
二
时间晃晃悠悠地走着,树叶落了又发芽,花儿谢了又开花。胖妮拽着她的小步伐渐渐长大。等到十五岁时,胖妮的身高居然超过了母亲瘦小的身材。她的姐姐已出嫁,哥哥也办了婚事另立门户。哥哥的新瓦房是父亲王大进一手操办置建的。嫂子是本村赤脚医生的女儿,身材苗条,肌肤红润,走路像是杨柳飘来飘去,名叫英莲。
说媒的人就是冲着王大进是村大队里的人物。胖妮的哥哥对英莲是早有暗恋。英莲是冲着王家的名声又受父母之命,媒妁之言。不过,王大进也不亏待他们,给他们盖了一所蓝砖新瓦房,而且还是独家院。
英莲和胖妮站在一起一比较,一个面如桃花似仙女,一个面容蜡黄似倭瓜,简直是一个天上一地上。
哥哥娶媳妇时,王大进看到长得标志的媳妇高兴得合不拢嘴。办婚宴那天,胖妮端着饺子问嫂子,生不生?英莲的樱桃小口微微开启:“生。”
围观的人哈哈大笑。胖妮也高兴得眼睛眯成一条缝,一笑脸上的酒窝倒是挺吸引人。这恐怕是胖妮身上最迷人的地方了。
有人笑闹道:“胖妮,给你说个婆家吧?”
“我才不嫁人,要嫁你嫁人吧。”胖妮气得嘴撅的老高,毫不犹豫地怼回去。
“哼,瞧长得那样儿,你以为你是谁?仙女呀,人家还不一定相中你呢。”
不知道是谁在背后小声低估。刚好给路过的王大进听见。王大进朝那个人的头上拍打,吆喝道:“今中午的饭还吃不吃了?”
那男子伸伸舌头,撇撇嘴,走远了。
胖妮那天也穿了一身新衣服,娘让她给嫂子端洗脸水,端饺子,脱新娘子的鞋子等。这是特殊的日子,胖妮也打扮了一番,只是好衣服遮不住肥嘟嘟的身材。
胖妮娘为了女儿的婚事,故意让胖妮在人面前走来走去,目的就是为了引起人们的注意,方便她日后找个好婆家。
狗不嫌家贫,母不嫌女丑吗。
虽然胖妮长得不齐整,那也是父母亲的心头肉。小时候,胖妮吃大红枣,王大进怕她有枣核卡着喉咙,总是把枣核扣掉。煮稀饭时,在锅里煮熟的红枣,王大进会把枣皮用筷子扒拉掉,怕枣皮粘着胖妮的牙壳。
等到胖妮十六岁时,她就不上学了,学不进去,脑子笨。不过,她却很会说话,口才仿王大进,人家说的四方她对的圆,不卑不亢。不因为自己的长相而自卑。这点是王大进最满意的,对胖妮说:“都是人,一块板,七个眼儿,咱不少一样儿。”
胖妮听了父亲的话,暗自窃喜,有个给自己撑腰的父亲,谁敢惹俺?
春光明媚无限好。小鸟在林间跳跃着唱情歌。随着日月星辰的陪伴。胖妮也有情思在脑海中萦绕。她梦见一个高高大大,长相帅气的男子,伸着双手向他缓步走来。胖妮心里喜出望外,脸上的小眼睛也瞪得圆圆地,她伸出白嫩的双手去迎接男子。
近了,更近了。两只手只差一线距离,胖妮激动地心像战鼓擂动,脸上的喜悦难以抑制,她陶醉似地闭上了柳条似的眼。
“走开,这是我的郎君。你配吗?”一个尖锐的女子声音,并推开了胖妮举着的双手。
胖妮看到一位黑纱蒙面,身材妖娆的女子挡在她的面前。男子伸着的大手却挽住了面前的女子。眼神里还露出不屑。女子牵住男子宽大的手,在转身离去的时候,还嗤之以鼻。两人像是一阵风飘飘然飞向远方。
胖妮看着他们携手离去,心里落魄失望。不但心中喜欢的人逃避,还被女人羞辱,不由自主地发出咿咿呀呀的嚎叫声。
正在东屋睡梦中的胖妮娘听到西屋闺女发意症的声音,披衣下床,趿拉着方口布鞋来到胖妮的床前。
“妮儿,咋啦?”
“嗯,没事。”
“做噩梦啦?”
“没有。”
“没有你嘟囔啥?”
“娘,睡吧。”
胖妮翻了个身,把脸扭到里边,对着冷冰冰的墙壁。
胖妮娘叹口气,安慰说:“闺女有啥想法跟娘说道说道,娘给你做主。”
“娘,去睡吧。我的事,你也做不了主。”胖妮睁开眼睛看着黑漆漆的空间。
胖妮娘又摸黑走回东屋,在缓慢地躺下床上的时候,悄声对王大进说:“闺女大了,该找个婆家了,看着别人的孩子都有婆家,她心里肯定难受。”
“难受个啥,好男人多的是,好女不愁嫁。”王大进睡梦中叽叽咕咕。
胖妮娘一拍王大进的腿,嗔怪道:“瞧你说的,咱妮要是能哩翟得。我也不发愁了。”
“噫,你慌啥?”
“这不是孩子心里不得劲吗?”
“慢慢来吧。”王大进在睡梦中呓语似的。
三
第二天,红彤彤的太阳爬上了山坡,把云彩辉映得七彩斑斓。胖妮照常跟着娘来到田里割油菜。黄灿灿的油菜花经过岁月沉淀,长成一大片籽粒饱满,一人高的油菜籽树。胖妮跟着着母亲弯腰拿镰,一抓一大把,割得飞快。别看胖妮的两个奶子大的如茄子,走路时,似乎是奔跑的兔子在跳跃。手脚干起活来跟一般人一样,甚至还要猛。
一会儿,二亩地宽的油菜籽像是打败的敌人被撂倒了,胖妮把额头上的汗珠子用粉红色的羊绒手巾一抹,望着躺在地上黄灿灿的油菜籽,心里有一种成就感。
“妮儿,走,回家去。”胖妮刚直起身,王大进站在地头大声叫喊。
“干啥呢?”胖妮娘疑惑地问。
“走吧,回去就知道了。”
胖妮看看娘的诧异,又看看爹招手示意的神情,半信半疑。
“赶紧回去。”王大进又催促道。
胖妮娘站起身,拉着诧异的胖妮往家赶。
胖妮娘腿脚麻利,先前一步跨进泥胚砌成的小院里。坐在凳子上的青年男子连忙站起身。
当胖妮跨进院落时,男子的目光刚好迎上胖妮好奇的眼神。胖妮一看,这男子一米八的身高,细白的皮肤,浓浓的眉毛像两把弯刀,大大地双眼皮,两眼炯炯有神,长相斯文瘦弱,和胖妮柳条似的眼神迎面撞上,让胖妮这个矮胖的女娃自愧不如。
男人的眼神瞬间躲开胖妮娘以及王大进的眼光。只对胖妮瞄了一眼,目光又望向院内树上叽叽喳喳的喜鹊。
男子身旁的梅婶一脸笑容,说:“妮,这是咱村东头李叔家的洪生。”
胖妮看到如此挺拔俊朗的男子站在自己眼前,心脏像是汹涌澎湃的海浪撞击着岩石。
胖妮朝男子微微颔首,低声说:“是洪生呀。”
梅婶眉眼嬉笑:“洪生,你去和妮上堂屋说说话。”
洪生站在那里不动,镇静地说:“不用了。”
胖妮杵在院里低头含羞。王大进上前一步,热情地拉着洪生的手,说:“走,屋里坐。”
“不了。俺娘还在地里等着收割菜籽呢。”洪生脸上依然无喜无忧,说着,摆手示意,退出了王家院落。梅婶也歉意地追着洪生跑出小院。
胖妮的小眼神里闪出一丝忧虑,她知道,这是洪生没有看上自己。细细想想这么俊朗的男子咋会看上自己一个要身材没身材,要长相没长相的丑女子。人家说好看的女人嫁丑陋的男人是鲜花查到牛粪上,自己这不是丑女作妖吗?
算了。
胖妮心里一阵乱扑腾,却也有些自知之明。
王大进看着洪生逃兵一样走出家门,鼻子里哼出一声:“看你那傻样儿,你以为你是地主豪绅,我们家闺女配不上你!”
“爹,别说了。俺俩本身就不合适。这媒人也不细细品品,我才不高攀这门亲戚呢。”
胖妮非但不生气,反而劝慰起老爹来。
王大进听闺女这么一说,心里的气缓了一下,说:“这不是咱高攀他们家,是他的家长托付媒人来的,可不是咱们把他拉来的。”
胖妮抹拉一下被汗水浸湿的头发,装作无所谓地在灶屋门前的洗脸盆里洗手,内心气得把浑浊的洗手水撩得哗啦哗啦地响,看见盆架上耷拉着的羊绒手巾,也不管水脏不脏。啪地一下扔到水里,又抓起手巾盖到脸上。
王大进心里可不服气,撇了撇嘴说:“嫌弃咱妮,咱还嫌弃他家穷呢,就咱家这条件,妮还能找不到婆家?就怕咱妮找个好人家。到时候,让那些不拿正眼瞧的人看看。”
胖妮朝父亲努了努嘴说:“爹,你少说句吧,让外人听见又得落下笑柄。”
“咦,咋啦?谁敢?”王大进眼睛怒起。
“别把话说得太早了。”胖妮娘也蔑了老伴一眼,提醒道。
四
虽然相亲不如意,却泛起小女孩的涟漪,看到同村姐妹们结婚出嫁时的排场和新娘子穿红挂绿的喜庆,眼里会不由自主地露出羡慕之情。
日头从西边落下又从东方升起。一天早上,媒人又领着洪生来到了王家院落。这次,洪生的两只手里掂着礼品,胖妮正在院里捶菜籽。梅婶儿进门腆着笑脸说:“妮儿,我这次可是给你送喜来的。”
胖妮听到媒人嗲声嗲气的声音就浑身起鸡皮疙瘩,望了一眼梅婶儿,手里抓着的棒槌依然在挥动着。
洪生站在门口,腼腆地跟着叫了一声:“妮儿。”
胖妮听到这一声呼喊,心里颤了一下,停下手里的活儿看看拘谨地站着的洪生,脸上不由地升起一抹少女的红晕,忙站起身,把洪生和梅婶让进堂屋,梅婶嘿嘿笑着,洪生的脸上也跟着傻笑。
“哎呀,我说洪生呀,你要是娶了俺家的妮儿,那你可是捡着宝了。”洪生和媒人的屁股还没有坐定,王大进笑着从外面迈着大步走进院落。
屁股没有粘着凳子的洪生又直起了身,恭恭敬敬地叫了一声:“叔。”
“坐,坐。”王大进用手示意洪生坐下,自己坐在小桌子旁边的椅子上,两手在黑色的迪卡裤子上抹了抹,说:“洪生,别看俺家的妮儿长得模样,心眼明亮着呢。”说着瞅了一眼身边的女儿。胖妮儿羞涩地剜了一眼父亲,在厨房门口的洗手盆里洗洗手,走进厨房准备做饭。刚在锅里添上水,王大进又说:“妮儿,下午你去洪生家,去帮他家把地里的油菜籽割了,都快炸锅了。”
还没等胖妮反应过来,王大进又说:“别看俺妮儿胖。那干起活来一个顶三。你看那些弱不拉叽的女人,瘦的风一吹都想倒。俺妮这干活的力量可不是吹得。”
“爹。”胖妮走出灶屋,在堂屋前的铁丝绳上拽下蓝色破围裙,往粗壮的腰上一系,准备做饭。
胖妮思忖:这八字还没一撇呢,就让我去给他们家干活,好像是硬塞给人家一样,这不是剃头挑子一头热吗?
“妮儿他爹,你也不问问人家愿意不?这就安排上活了?”胖妮娘从田里回来,刚好听见王大进的话。把背上的锄头在门台上“咚咚”地磕了磕,讪讪地说。
“这你放心。他们来了就是同意了,是吧,洪生?”王大进眨眨眼,看着洪生。洪生只“嗯”地点头。
在王大进的催促下,胖妮擀了几挤子软面条,等洪生和媒人在家吃了晌午饭,跟着爹来到洪生的家。
洪生的家庭不富裕,三个弟兄,和父母三间房子两头住,茅厕在房子一侧的过道里,院里一间低矮的土胚房当灶屋。高个人进门得弯腰,否则会碰着头,特别是洪生那一米八的大高个。
胖妮随着爹走进洪生家时。洪生的爹正弯腰在院里劈柴呢,瘦瘦高高的身材看上去比洪生还要高点。
洪生的娘生病了,在里屋床上躺着,听见外面有动静,挣扎着身子坐起来,用微弱的声音说:“是妮儿来了吗?”
胖妮只轻轻地“嗯”。洪生连忙应了声:“娘,是妮儿来了。”
“快坐,快坐。”洪生娘连忙拉着胖妮坐在床沿上。王大进对胖妮说:“我在外面等着。”说着又扭头对洪生娘看了一眼,走出了里屋的门。
洪生娘对洪生说又好像是让胖妮听:“洪生呀,咱们农家人凭的是力气活。妮儿身体结实,是一把好手。你可要好好待妮儿。”
洪生腼腆地冲胖妮笑笑,说:“知道了。娘。”扭头出去准备拿镰割菜籽。
胖妮儿虽然对洪生没意见,也能感觉出洪生对自己不满意。不过,是爹同意了这门亲事,洪生娘又这样说,看洪生娘又在生病中,自己也不好当面推辞。
胖妮用手抹拉一下额头上的碎发,轻声说:“婶儿,我和洪生哥的事不急。我在家也没事,来给您帮帮忙。”
胖妮说着站起身,在门后拿起弯弯的镰刀,随着洪生的脚步来到田里。
在绿油油的油菜籽地里,洪生个子高,弯腰的时候,腰拱得像是烧得熟透的马吉鸟(蝉)。而胖妮身材虽然胖点矮点,干起农活来,镰到秸秆倒,真是“手到擒来”。胖妮的眼睛虽小了点,而脑子却活络,手抓不住菜籽,就用左脚挑,手脚并用,一割一大蒲。刚开始还在洪生的后面,一会儿就赶上来了。
洪生看看红头涨脸,满头大汗的胖妮,萌生一丝怜惜,说:“歇会儿吧。”说着,把脖子里耷拉着灰不拉叽的羊绒手巾递给胖妮。胖妮看看,没有接,用自己的粗布碎花袖子在脸上擦擦,拽着小碎步来到地头树荫下,一屁股坐在田埂上。
洪生跟着来到胖妮身边,望着躺到的油菜籽,哂笑道:“嫌弃俺的手巾脏?”
“是你嫌弃俺长得丑。这门亲事你不同意俺也没有怨言,今个就是帮忙。”
“我……我……没有不愿意。”洪生支支吾吾。
“没事,即使你不同意,俺也不会说啥。大不了在家扎老妮坟。”胖妮被太阳光刺得眼睛眯成了一条线,淡淡地说。
洪生捏了一个菜籽角,塞到嘴里嚼着。这个问题怎么回答?说自己不愿意,家里弟兄仨,母亲的身体又羸弱,两个弟弟还在上学,家里的担子不能落到父亲一个人身上。再说,条件好的闺女会愿意进这个贫穷的家门?说愿意吧,有点违背自己的心愿。
几只黑白相间的鸟被他们的谈话惊扰,从身旁的桐树上一哄而散。胖妮看着翩翩起飞的鸟儿,多想自己也像小鸟一样在蓝天飞翔,郁闷的她抓起地上的小石头扔向远处。
“你放心,今是俺爹让来帮忙的。我不会赖着你们家。”胖妮说着,拿起镰刀,拍拍屁股上的尘土,又走进菜籽地里。看看太阳已经西斜,这块儿地的菜籽还差一大片没割,今个得提着劲,争取一天把它割完,免得明天再来别人说闲话。
洪生把嘴里的菜籽皮吐出来。嘴里“呸呸”还嘟囔着说:“这菜籽皮真苦。”
胖妮嘿嘿笑笑说:“你才知道。好像是城里人样儿。”
洪生也颠笑,和胖妮肩并肩弯着腰向前割。
在太阳落山前,胖妮和洪生终于把河滩这片地里的油菜籽割完了。胖妮用袖子擦擦头上、脖子上的汗,扭头准备回家。洪生看着胖妮在地里深一脚浅一脚地走,连忙追上说:“到家吃饭吧。”
“不了,俺娘在家里等着俺呢。”胖妮头也不回地向前走。
洪生看着胖妮像是倔驴一样的身子朝着村里昏黄的灯光走去,苦笑一下,也跟在后面往回赶。
五
通过割菜籽,胖妮和洪生的关系拉近了。胖妮虽然长得差了点,走路有点揣,干活却不含糊。洪生对胖妮的印象有了一些变化。
胖妮大大咧咧的性格也没把自己的婚事太当回事,顺其自然。在她心里,明显知道自己和洪生长相上的差距,从小就不卑不亢的胖妮也不刻意讨好谁。但是,经过接触,心里还是有一点少女的情怀。在深夜的时候,胖妮躺在木质小床上,月光透过窗户缝隙浮在她的身上,像是和她悄悄对话,胖妮也眯着眼望着窗外白色的月光内心泛起波澜。
第二天,洪生那边托媒人来了。还没进门,媒人的声音就传到了。王大进好像是早已预知一样,坐在堂屋的八仙桌子旁边喝茶。媒人和王大进低头耳语一番后,屁股扭的像是扭穰歌。
胖妮儿听着媒人远去的脚步,好奇地问:“爹,你们都说啥呢?”
“把你的婚事定下了。”王大进吸溜一口柳叶茶,眼睛眯得诡异又悠然自得。
“这就定下了?”胖妮娘瞪着惊讶的眼神。
“切,定下就是定下了,还不信?”王大进把喝进嘴里的柳叶“啪”地吐到地上。
胖妮和娘两人面面相觑。
胖妮心想:是不是自己干活打动洪生了?还是他们家的条件被迫允许?
嗯,不管是那种情况,只要他们家愿意,说明不是我赖上你们家。反正农村婚姻都是媒妁之言,管他呢。
时间匆匆而过,转眼就到了胖妮定下的婚期。
好歹是女儿的婚姻大事。结婚那天,受娘的提醒,胖妮也让裁缝铺的师傅给自己做了一身衣服。用玫红颜色煮的粗布做的斜襟褂子。黑色的迪卡裤子,把自己收拾的利利亮亮。
娘看着精神气爽的胖妮左看右看,说:“我咋看俺妮长得恁入眼呢。”
王大进嘴里噗嗤一声笑了,说:“没想想是谁的孩儿。”
时辰到了晌午,洪生赶了一辆马车来到了王家门前。胖妮出门一看,没有唢呐声声入耳,也没有敲锣打鼓的场面,心里不由得委屈。王大进看到妮儿的脸上有点失落,赶紧上前劝慰:“别在意这些小节,过日子重要。”
洪生手里牵着牲口绳,穿了一件灰色的褂子,领子洗得有点发白,黑色的裤子已经脱色严重,还是“高挑腿”,离脚脖子有二寸长,胖妮看看英俊帅气的洪生穿得那寒酸样还有他傻傻的笑容,不由得想:真窝囊。
胖妮坐在车后面,洪生赶着牲口,两人无语。车子从村西头向东经过村子时,村民们爱看热闹,围着车子议论道:“妮真是有福气,找了个好俊生。”
又有人小声叹息:“有好汉没好妻吆,赖汉娶个花滴滴吆。”
这话传进胖妮的耳朵里分外刺耳。气得稀疏的眉毛挑起,薄唇撅起老高,张嘴想回:“你们的眼睛叉尖了(有问题)。”又想想是大喜日子,算了。
洪生看到那些起哄的人,嚷嚷道:“去,你们别瞎嚷嚷。”
胖妮听到洪生发话,心里的怨气消了大半,坐在车上闷声不语。直到洪生把胖妮拉到自家门口时,洪生跳下车,扭头对胖妮说:“到家了,下车吧。”
胖妮看看破落的小院,想想自己以后的人生不知道往哪走,眼里不由得泛起晶莹。
胖妮在门口跳下车,站在门口两边的青年男子,一个和洪生长得十分想象,眉眼俊朗,鼻子又直又高,长相仿洪生的娘。洪生介绍说:“这是二兄弟,洪琦。”又指指右边稚气未脱,眼睛肉乎乎的男孩说:“这是三弟,洪亮。”
两个兄弟对着胖妮齐声称呼:“嫂子。”胖妮对着他们委婉一笑。当胖妮再次走进洪生家院落时,洪生娘已经大病痊愈,笑嘻嘻地说:“妮儿,快进屋,快进屋。”
那天晚上,月亮静悄悄地躲在云层里,给夜晚蒙上了一层神秘的面纱。
在昏黄的灯光下,洪生坐在桌子旁边,拘谨的他手没处放似的,从怀里摸出一根自制烟,含在嘴里,拿出火柴盒,掏出一根火柴,准备点燃。胖妮坐在床沿上低着头,心里像是跳动的火焰熊熊燃烧,脸也被熏烤得通红。洪生把火柴在黑色的碳粉上画一下,火焰噌地打着了。火焰把他的脸庞照得清晰明了。胖妮没有多想,伸手接过洪生手里的烟。
“睡吧,别抽了。”胖妮红着脸说。
洪生傻笑:“你先睡吧,️我不困。”
胖妮站起来,拉着洪生的手走到床边,洪生想挣脱胖妮的手,被胖妮温柔地抓着。胖妮用细细的眼睛盯着洪生大大的双眼皮柔声说:“你嫌弃俺?”
“没,没有。”
“那你磨蹭啥?”
“害臊。”
“那就把灯熄了吧。”
“行……行。”
“噗”灯光灭了,一切都处在黑色的世界里。
洪生摸着胖妮软乎乎的手,心口咚咚地乱跳。胖妮坐在洪生的身旁,心脏像是狂奔的小兔子,洪生的手越来越热,越来越急躁,在胖妮肥嘟嘟的身上游走,胖妮被触碰的每一寸肌肤都是跳跃的。两个年轻炽热的心碰撞在一起像是被狂风卷起的浪花朵朵翻涌不断。
那一夜。初尝人生美好性事的两个人不因长相和身份彼此融合在一起。
婚后的生活是平淡的,也是真实的。婆婆并没有因为自己的长相而为难自己,两个弟弟也对胖妮客客气气。
唯一令胖妮不满意和不方便的是解决排泄问题。胖妮几次上茅厕的时候,走进茅厕才看见二兄弟洪琦蹲在便道上看书,羞得胖妮猛地扭头往回走,又迎面碰上三兄弟提着裤子去厕所而撞个满怀。
三弟看到二哥蹲在茅厕,笑着捂住肚子说:“二哥,你真能蹲。你这是诚心要憋坏大嫂吗?”
二兄弟一边擦屁股,一边说:“谁让咱家的茅坑少呢?”
“嘻嘻,茅坑多了你就随便蹲了,你能和大嫂并排吗?”三弟打趣道。
“你们快给我滚出来。”胖妮听到他们的谈话,笑骂道。
看到老二从茅厕里面提着裤子往外走,胖妮冷笑道:“洪琦呀,给你预备张桌子吧。”
老二瞪着眼睛诧异地问:“干啥?”
“在茅厕里学习呀!”胖妮的眼睛笑得像弯弯的月亮。
洪生娘在屋里的窗台前缝补衣裳,听到孩子们嬉笑怒骂,苦笑一声,随他们吧。
时光匆匆。转眼间,胖妮的孕肚隆起圆圆的山丘状,随着孕期月份的增长尿液的次数也增多。两个兄弟上学不在家还好,若是遇到星期日。洪生,洪生不爱说话的爹,加上两个正在生长的兄弟,这几个大男人轮流上厕所。轮不上胖妮这个特殊身份的女人,胖妮看到这个出来那个进的茅厕,真想找个地方立马搬出去住。
夏日的一个傍晚,经过太阳炙烤的大地温度还是有点燥热。胖妮坐在西屋的婚床上,说是婚床,其实是洪生的奶奶在世时的老家具。孩子们多,床都不够用。洪生的两个弟弟躺在一张门板铺成的床铺上睡觉,和洪生的父母一间屋子。只不过是中间用一块儿黑白相间的粗布单子隔成了两个空间。一到晚上,这张床上的人翻个身那边也能听得清清楚楚。这边的人打个哈欠那边也能声声入耳。
胖妮托着肚子坐在床沿上,小声说:“洪生,你干了这么长时间,存了多少钱?”
“干啥?”
“我们在外面建一座房子,搬出去吧。”
“两个弟弟上学要花钱,娶媳妇也要钱。我把挣的钱都交给咱娘了。”
“你……你咋这么傻呢!”胖妮蹙着眉,责怪道。
“不,不是要办的事情多吗。”
“你们大老爷们可以忍受,我可不想再委屈自己。你去给你娘说,我要分家,我要搬出去住。”胖妮赌气地把洪生推出二房门。
洪生被胖妮推出房间,站到母亲的房门前,迟疑着不敢进。胖妮气得朝他乜了一眼,气咻咻地噘着嘴。洪生看执拗不过,掀起娘的门帘。
五
胖妮想着洪生孝顺对娘说不出口,他的弟兄们多,也拿不出多少钱,再说,公公老实木纳,像个榆木疙瘩。除了爱抽烟,没有一点情趣,又穷得抽不起好烟,只好自己用黄表纸或者孩子们不用的破本纸卷着一些烂烟叶子吸。眼看抽烟时冒出难闻刺鼻的气味,也不撒手,这刺鼻的气味呛得他喉咙里发痒咳嗽不断,有时候咳嗽得眼睛都是红霞霞的。洪生娘也祷告洪生爹:“也不知道抽那大炮筒子有啥好处,咳嗽着也不愿撒手。”
洪生爹假装没听见,把头一扭,自顾吧唧着烟,心想:都说半大小子吃死老子,果不其然。个个都能吃能喝,上学需要钱,将来娶媳妇都需要钱。如果有两个闺女多好,不用给儿子们盖房,也不用花钱娶媳妇。
胖妮想到家里的困难,觉得也需要找父亲商量一下。父亲王大进虽然长相不及洪生爹帅气,却是村里的大队长,能耐比洪生爹大,门路也比他这个老实蛋公公强多了。
当洪生踏进娘的门时,胖妮也扭头顺着月光走出王家的院落,趁着村里人聚在一起纳凉唠嗑的时间。胖妮大着胆子,扛着孕肚,一扭一扭地去往生产队饲养室的路上。
胖妮知道爹经常在饲养室住宿,对娘说是大队需要开会值夜班。娘对爹的话都是言听计从,信以为真。胖妮摸黑在小路上一边走着一边想:“我和洪生盖房,爹会不会出钱?如果爹不管,就凭自己的私房钱也只能砌一座房子的根基。洪生把钱交给婆婆,婆婆会再拿出来吗?”
胖妮凭着熟门熟路,一会儿就顺着羊肠小道走到饲养室的门前。咦,屋内的灯咋没亮?难道今天爹没有在饲养室值班?胖妮正欲扭头走。却听到屋内传来微弱地呢喃声:“你轻点,都半老不少了,你咋还这么野呢。”
“我这不是想你了吗。好多天没有亲热了。”
“我今天来是和你商量孩子们的事呢。”
胖妮忽然听到屋内传来女子娇嗔的声音。胖妮心里一阵气愤,真想冲进去给那个女人一巴掌,给自己的母亲出出气,可又觉得这声音不对劲。
“嘘,等我亲完了再说。”
胖妮听着这刺耳又害臊的话语,扭头欲走。
“唉,估计你的丫头要提出分家了。依我这段时间看,她有这方面的想法。”
“分就分呗。”
“问题是没有足够的钱来盖房子呀!”
“哎,本来是很有趣的事情让你这样一搅和,没兴致了。”
“哎,你们男人只想着自己快活。我们女人就遭罪了。我那个三儿子要是知道身边的爹不是亲爹,你说他会不会找他的亲……”
当胖妮听到此话时,惊得目瞪口呆,半晌没有缓过劲来。她不敢也不想再往下听了,只觉得胸中一阵羞愧和愤怒,真想撕破他们的脸皮,可不能,一边是自己的父亲,一边是自己的……
胖妮猛地扭身往回走,碰倒饲养室门口的一把大铁锨,咣当一声跌落地上。
“谁?”屋内传来大声的质问声。
胖妮快速地扛着肚子往回走,她生怕爹追赶出来,弄得两下都尴尬,又渴望爹对娘有个交代。胖妮心里很矛盾。既想把这层窗户纸戳破,又不想大家都尴尬。
“谁?”胖妮正走着。突然看到前面一个人影晃动,吓得惊叫着问。
“你跑哪了?让我好找。”洪生的话音。
“哦,我在家闷得慌,出来散散心。”胖妮撒了个谎。
“哎,你这身量,大晚上的出来散啥心呐。这土路坑坑洼洼不好走。万一有个闪失咋办?”洪生搀着胖妮的一条胳膊,提醒道。
胖妮因为刚才的事情气得一肚子火,本来想对着洪生发泄的。可听到洪生如此温声的劝慰,又把怒火强咽回去,故意问:“娘咋给你交代的?”
“噢,娘不在家。爹说天气热。娘出来散步了。”
“散步?”胖妮真想说,散你个头,恁娘都散到……算了,话到嘴边又咽下。
胖妮被洪生搀着走回家中。虽然家穷,可有洪生这个帅气又贴心的丈夫,自己再大的气也得忍着。
胖妮佯装不知,和洪生回到家里。依然像往常一样,该干啥干啥。时间长了,洪生也不在意胖妮的小眼睛和大屁股,倒是满心期待自己的骨肉落地的那一刻。
自从发现父亲的秘密后。婆婆看待胖妮的眼神不太一样,有点怯怯的。
哼,没做亏心事,不怕鬼叫门呀。
胖妮从不对婆婆红脸。而父亲王大进对胖妮的态度也变了,在她面前变得不像是大人而像是一个温良的小学生。
王大进看看家里一切如故,在饲养室值班的次数少了好多。还瞒着胖妮的哥嫂偷偷给胖妮了一些钱,哄着胖妮让洪生在田里划出一块儿宅基地,修建房屋。
胖妮的身子越来越大。王大进帮洪生找人挖砖,装窑,拉石头垫地基等,干的特别卖力。胖妮看着父亲跑前跑后的身影,对他的恨意消除了。再说,人是有感情的动物。洪生娘是村里的妇女队长。两人接触的时间多了,难免摩擦出感情,可想起自己的生身母亲,心里升起一丝怜悯。不行,得找个适当的机会说说父亲。
可怎么说呢?这不是做儿女的该说的事呀!胖妮想说父亲可对父亲又无法张口,这种事只能寻找合适的机会,否则会伤了两下老人的感情。
胖妮的肚子一天天笨重。眼看要生产了。胖妮娘也准备了几身小孩穿得棉衣棉裤,还在集市上买了两顶精致的“地主”帽。
在胖妮生产的那天,羊水破了,顺着黑色的大腰裤子往下流,婆婆慌着又是准备褥子又是找接生婆。没有经验的胖妮看着忙碌的老人,心里又不舍得撕开她们的情面。
经过阵阵疼痛,胖妮顺利诞下一个男婴。婆婆抱着孩子左看右看,不住地夸赞:“小娃长得像洪生,又白又齐整。”
胖妮知道婆婆话里有话,也知道自己的不足之处。任她说吧,只要洪生不嫌弃自己,反正孩子都有了。这个正宫宝座已经稳稳当当。
随着日月更迭,日子也在不紧不慢地往前走着。胖妮住进了宽敞明亮的新瓦房。孩子也春风得意马蹄疾似的渐渐长大。父亲和母亲相处虽然没有甜言蜜语,却也相安无事。
六
胖妮知道,有些事不能挑明,像是小鸡仔只有它自己啄破那层皮,鸡仔的能力才能越来越强。如果被动打破那层保护壳,会弄得双方老人都难堪。
搬出老家的胖妮心情轻松了不少。老实忠厚的洪生为了一家人和睦相处,胖妮的话从不反驳。很快,胖妮又怀孕了,又生了一个儿子。
第二个儿子生下来时,洪生的脸上喜忧参半。胖妮没有婆婆的照看,日子忙碌了不少,不是给孩子擦屎就是给孩子洗尿布,也无暇顾及父亲和母亲的事情。
突然有一天。姐姐秀荣踉踉跄跄跑到家里,急切地说:“妮儿,快去看看咱娘吧。”
“咋啦?”
“娘得了恶疾已经躺在床上几天了。”
“咦,赶紧走。”
平时走路拽的胖妮也不拽了,一路小跑朝着王家大院的方向赶去。
“娘,娘,你咋样了?”胖妮还没有跨进门,就焦急地问。等到两只脚进了里屋,腾地一声跪在娘的床前。胖妮娘瘫软般躺在蓝色粗布单子铺成的木床上,沧桑的两眼微闭,呼吸孱弱游丝,两只手紧紧地握着。胖妮轻轻地抓住娘的手。泪水止不住地顺着脸颊滑落。
“娘。”
“妮儿。”
“娘,闺女对不住您。”
“我知道早晚要走……只不过是没想到……走的这么急,给你婆婆和……你爹腾了地方。”胖妮娘说话断断续续。
“你这说啥呢。我们就没有那关系,你整日疑神疑鬼……。”王大进走进屋里解释道。
“瞒不住我的……我只不过是装聋作哑罢了。”
“你……你。”王大进磕磕巴巴。
“早先我不知道。通过二妮儿的事情……我就猜到了……念你对闺女还有点好……我就睁一只眼,闭……”
“娘。”胖妮禁不住放声大哭。自己以为他们的事情可以瞒天过海,还是被细心的娘看破了。
胖妮娘为了顾及一家人的和睦一直对家里任劳任怨,只有深夜时分摸摸空捞捞的枕头唉声叹气。时间长了,胸中积压闷气,呼吸不畅。前段时间偷偷去医院检查。医生说是恶性肿瘤晚期。恶疾加上心里的郁闷,还不如早点到另一个世界。
胖妮抚摸着娘榆树皮似的手,追悔莫及。
王大进叹口气,忏悔地说:“我们早就断了来往。”
胖妮娘听到这句话,眼泪顺着褶皱的眼角滑下,吧嗒,滴在蓝色格格的枕头上,手掌也有紧握的拳头慢慢地伸展开来……
“娘,娘。”
胖妮娘走了。
胖妮哭得晕天暗地。
没有娘的照看,虽然婆婆对自己也不孬。可心里没有了坚实的依靠。年轻时曾经威风凛凛的王大进看着结发妻子悲然离世,心里也后悔万分。后悔不该瞒着妻子做对不起她的事。
送走了娘,顾不得悲伤。胖妮带着大儿子,抱着小儿子在田里干活,有这几张嘴吃饭,不能全靠洪生一个人扛。
这时候的胖妮看着洪生爹一脚踹不出个屁的样子,又恨又怜。为了减轻家里的负担,也为了忘记母亲临死时的凄惨,家里家外忙得脚不沾地。
七
洪生在外干点木匠活,有了点积蓄,小日子过得也算红火。以前议论胖妮胖啦丑了的人们又开始羡慕洪生娶了个旺夫的媳妇。三婶看见胖妮故意讨好:“咱妮儿胖是胖,有福相。”
胖妮听了笑笑,不予理睬。
岁月悠悠。窗前的树叶枯萎了,随着寒风吹来四散飘落,等到来年春天气温回升,又冒出碧绿的嫩芽。
胖妮又怀孕了,恶心呕吐。洪生看着发福后的胖妮更胖了,担忧地说:“你咋不敢沾,一沾就怀上了,这可咋办呢?”
“咋办?生。”胖妮眉头微蹙,悻悻地说。
“已经两个男娃了。要是再生一个带把的,可就作揖了。”洪生看着身边刚会走的二儿子,愁眉惨淡。
“鸡子都带着两只爪儿,自己会挠。再说,如果是个闺女呢?”胖妮自我安慰。
“娘就我们三兄弟,没有闺女,也是憾事。如果你能生个闺女,那可是祖上积德了。”
“那你就等着吧。给你添个‘蜜食疙瘩’。”胖妮憧憬着美好。
“哎,都说男孩是家里的顶梁柱。可我却没有孝敬过父母亲一天。弟兄仨已经难为母亲了,如果……家庭条件好点……至于……”
“好你个洪生,八百年了,你觉得娶我受委屈了是吧?”胖妮一听洪生这话,心里的火气不由得腾腾升起。轮起胖乎乎的手掌拍打在洪生的后背上。洪生躲闪着,说:“不是这意思,不是这意思。”
洪生看胖妮真的生气了,呲牙笑着说:“妮儿,小心动了胎气。”
胖妮听到洪生的话,突然停下手中的玉掌,一屁股蹲在院内的凳子上,已经八岁的大儿子被送到了学校,而身边蹒跚走路的二儿子二岁,刚刚断奶,看着可怜巴巴的二儿子。胖妮也不愿再生,可又改变不了现实。
转眼间,胖妮的肚子已经隆起得像是一座山峰。
炎热的夏日午后,胖妮扛着肚子,坐在自家门前的槐树下一边乘凉,一边纳鞋垫。三婶说:“妮儿,看你肚子的形状,这次又是个带把的。”
“不会的,我这次的感觉与以往的不一样,应该是丫头。要真是个男娃,俺家的洪生头都大了。这两个小子已经让他够做难的,长大娶媳妇钱不够花,得不把他卖吃了。”胖妮手里的针线来回穿梭,悠悠地说。
“就怕把我卖了也不值几个钱。”洪生肩挑粪桶从地里回来,刚好走到跟前,听到他们的谈话,淡淡地说。
“那生儿生女又不是我当家的。我也希望生个丫头,老了也有人伺候。男娃子心粗,照顾老人不如丫头。”胖妮瞥了一眼洪生说。
“哎吆!”自顾说话,手里的针一歪扎到手心上。“呸呸。”胖妮朝手心吐了一口唾沫,用手搓搓。
三婶说:“是嘞。你看东家的梅老婆子。老了老了,躺在床上,大女儿伺候一个月,二丫头伺候一个月,轮番上阵似的。”
“三婶,你别说了,越说越糟心。”胖妮阻止三婶往下的叙述。
八
怕啥来啥,结果,立秋之后,胖妮经过一次次产前阵痛,又生了一个四斤半的“茶壶嘴儿”。胖妮一身虚汗,浑身水淋淋的。洪生听产婆说是个男娃,看看襁褓里的婴儿,默默地走出屋门,蹲在院墙根的角落里, 掏出一根揉得皱巴巴的自制烟卷,火柴“呲”地擦燃,点上烟支,嘴里吧嗒着,冒出一股呛人的黑烟圈。
洪生娘三个儿子,因为婆婆的儿子多,顾得了这个顾不上那个。这时的洪琦和洪亮已经结婚了。身边也有个男娃,已经四岁,怀里的女娃刚过百天,粉嘟嘟的小脸,笑时像是一朵盛开的牡丹花。看到的人都夸老二家中用,会生,儿女双全。
再看看胖妮怀里的老三,皮肤又黄又瘦。洪生心里一阵惆怅。虽然是胖妮身上掉下来的肉,而她心里也有一种遗憾。
自此,为了几张嘴的吃饭问题,洪生整日在外面打工挣钱。而胖妮出门时,身边跟着大的,手里牵着老二,怀里抱着老三,等到老二老三们睡觉时,再到田里种菜籽,栽菜籽,割菜籽,赶着牲口撵菜籽,用搡插把菜籽杆挑了,再用簸箕簸菜籽。好在向口袋里装菜籽的时候,十岁的老大能轴着小胳膊帮胖妮抻着袋子口,那大大的双眼皮怕被灰尘眯了眼而眯成一条线,小嘴一噘,头扭向一边。
春风起,草发芽。
孩子们随着各种花草树木的生长,也在不生不响地长高长大。
老大发育的像豆芽,瘦高瘦高,面相仿洪生,双眼皮,高鼻梁,棱角分明,学习是班上的优等生,不爱说话。老二仿胖妮,肉眼泡,塌鼻梁,皮肤粗糙,说话大腔大口,扒高上低一个超俩,是班里最淘气的学生,成绩是班里垫底,口气还不小,喷得天王老子都不怕。小三长相倒是综合洪生和胖妮的两人长处,人长得机灵,不像洪生老实木纳,说话慢声慢语,没有老大的窝囊,也不像老二的张扬。
老三长到一人高的时候,总是像女生样围着胖妮转。胖妮哂笑道:“你咋像个闺女那样婆婆妈妈的。”
“妈,我要是……长大了,你上俺家去住。”
“说的啥?难不成你将来要入赘女方家?”胖妮手里揉着蒸馒头面说。
……
胖妮抬眼瞅了一眼不吭声的老三,苦笑一下。不谙世事的老三低头不语。等到胖妮把面揉好,红彤彤的煤火上,大铁锅里的水冒起“咕嘟咕嘟”声。胖妮把一个个面团揉得圆整光滑,掀起大铁盖,赣在馍篦上,再一层一层赣上大铁笼。孩子们正是长身体的时候。馍饭下得快,三天一笼大蒸馍不见踪影。
洪生坐在低矮的凳子上,吸着皱巴巴的黄烟卷,看着三个生龙活虎的儿子,又联想到了自己弟兄三个的婚姻。因为家穷,除了自己娶的是母亲定的婚姻,剩下两个弟弟都是自愿结合而结婚的。自己这三个儿子的婚姻未来会怎样?生活是否幸福?
噗,噗。正在洪生陷入沉思的时候,手里的烟不知道啥时候燃完了,烧着肥厚而带着茧子的手指头,气得他愤愤地扔到地上,没出撒气的他又用破布鞋使劲跐了跐。
胖妮从来不爱和乡邻瞎叨叨。就是有闲聊的时候,手里的伙计也没停过,不是缝缝补补,就是纳鞋底上大鞋。孩子们的脚随着生长,鞋小的也快。幸好老大穿了老二穿,老二是个费缰绳驴,鞋到他脚上,像是长牙了,穿不了几天。鞋帮子烂得四面开花。胖妮还得再给老三做新鞋。老二还嫉妒老三:“你老美呀,光穿新鞋。”
老三张嘴想辩解。胖妮走过来说:“谁让你的蹄子费鞋帮,你这个当哥得让着点儿。”
老二撇撇嘴,眼珠子翻了翻,拿起笼屉里的大蒸馍,啃着跑出去了。
孩子们多,消费也快。洪生看着人高马大的儿子们,焦急呀!生怕没钱娶媳妇,耽误了他们的婚姻。
老大学习好,长得也帅气,很有女人缘。在上初中的时候,情窦初开的孩子们偷偷谈恋爱。这个女孩长相还不错,身高也比一般的女同学高。他们偷偷约会的时候,胖妮不知道。
当上高中的时候。老大王跃文的学习情况因为恋爱已经退到班里垫底。老二王跃华更别提了,三天两头和同学打家,不是把人打伤,就是毁坏学校的物件。气得胖妮被老师叫了几次家长。
有一次,是一位同学开门进教室时,他故意站到门后,门被推开撞到他,他又猛地反推到同学身上。没有防备的同学被门猛力撞到鼻子上。鼻子里的鲜血瞬间顺着脸颊流到嘴角。
被老师叫到学校的胖妮看着儿子一副吊儿郎当模样,真想给儿子一巴掌,想想有老师在,她还得忍着。把王跃华领进家门的那一刻,转手拿起门后的笤除疙瘩,照着王跃华的身上抽,倔犟的他往外跑,洪生刚从外面放工回来,一身泥土,胖妮嚷嚷道:“看恁儿吧。再不管教无法无天了。”
洪生本来就发愁几个孩子们的生计,碰上儿子又犯错,迎面撞到自己身上的王跃华还嘻皮笑脸,气得洪生拉起王跃文“啪”地朝脸上就是狠狠的一巴掌,王跃华从小到大这是第一次被洪生掌掴,脸上肿起长长的五个指头印。
被打的王跃华咬着牙,捂着肿胀的脸,眼睛瞪得血红,盯着已经花白头发的父亲。
洪生打后,颤抖着手从怀里摸出一支半截香烟,又去摸身上的火柴。没有摸到,失望地蹲在地上。
胖妮突然看到洪生的无助和伤感,走进厨房,拿出用掉的半盒火柴,递给洪生。洪生接着火柴却没有点燃烟支,只是把半截烟在粗大的手心里揉搓着。
王跃华自从被父亲打后,老实了许多,学校也很少反应和学生打架了。话也没恁些了。洪生也发生了变化,变得更加多愁善感,从外面干活回来,偷偷在村里的小卖部买二两散装酒,也不用下酒菜,也不等着吃饭,悄悄灌进干瘪饥饿的肚里,任酒精在自己胃里翻江倒海。刚开始肚里发烧火燎,到后来慢慢麻痹自己。最初时,忙碌的胖妮不知道洪生喝酒。后来闻到他说话时嘴里的酒气,劝告他不能空腹喝。
洪生轻描淡写地说:“没事,我有感觉。”
胖妮劝说洪生几次,也改变不了洪生的做法,看看洪生也没啥大问题。也就不再唠叨。想着他整日在外面也挺累,能喝点酒解解乏也好,只是劝她不能忍着饿。
王跃华初中没毕业就不上了,学习不进去。家里的劳动也没人干,就顺其自然吧。
有一天,胖妮的左乳房隐隐做疼,就去村里的卫生室咨询,医生说,月经来临之前疼痛是预兆,没啥大碍。
听了医生的话,胖妮也认为是自己小题大做。
九
看着一表人才的大儿子。有人来家里提媒却被大儿子拒绝了。胖妮才想起孩子们该成家了,偷偷问大儿子王跃文:“人家给你说的不愿意。相中哪家的闺女啦?”
王跃文嗤嗤地傻笑,说出学校偷偷恋爱的同学。胖妮忘记自身的疼痛,高兴地眉眼都笑弯了,说:“妈存的钱就是为了给你们办事用的。看到别人和我这个年纪都当上奶奶了。我也羡慕,你是咱家的老大,我希望能早点抱上孙子。”
母亲发话,儿子自然心里愉悦。把女方的家庭情况一五一十地和胖妮一说,胖妮承诺:“这事你放心。只要恁娘出马,保准成功。”
第二天,胖妮早早起床,买了一些糕点和酒,又找了一位熟人,和王跃文一起上女方家提亲。和女方一提婚事,对方父母没多说话,只提了一个条件:“他们家儿子多,彩礼不能少,五千。否则,闺女嫁过去就得另起门灶。”
大儿子一听,眉头紧皱,这五千块钱要积攒多少年?
胖妮坐在凳子上不语。洪生曲腿蹲在门后,背靠着砖墙,又像是掏小鸟一样从烟盒里抽出一支,匆忙塞到嘴里。
胖妮沉思片刻,说:“人家养活闺女不容易。要多少就给多少吧。谁让咱家儿子多,人家说得也没错。”
王跃文一听,皱着的眉头舒展。王跃华刚好听见,撇撇嘴说:“谁家的闺女恁值钱?不行,再换一个不就得了。”
“去,一边去,轮到你了,恐怕比这要得还要多。”胖妮抬手拍着王跃华的后背说。
农村有个规矩,家中第一次办喜事,要大办,往风光处办,显得热闹,又给主家长脸。
大儿子王跃文在胖妮的操办下婚礼办得风风光光。村里人都夸胖妮会执事,会当家。
等到大儿子的婚礼过了不到一百天。胖妮的胸口疼痛加重,一次比一次疼得时间长。起初,胖妮以为是乳腺增生,直到疼得夜晚躺在床上哼呀嗨呀不住地叫时。洪生看着胖妮的煞白脸色,心疼地说:“咱们到大医院去检查检查吧。”
一直坚持忍受的胖妮终于从嘴里蹦出一个字:“嗯。”
第二天,洪生请了假,带着胖妮,还有胖妮起得大早烙得葱花油饼。为了不增加旅途的费用,胖妮没有让儿子儿媳们同行,只和洪生一起带着干粮来到了市里的医院。
经过拍胸部片子,又化验血液等的一系列排查,最终结果是:左侧乳房恶性肿瘤。
当胖妮听到这句话的时候,眼前眩晕,差点瘫软在地上。幸亏洪生在旁边看管及时,用满是茧子的大手抓住了胖妮的胳膊。
好大一会儿,胖妮又缓和一下情绪说:“走,回家。”
“走啥,你这病不能再拖了。”洪生凄然地说。
洪生没让胖妮出院,自己直接回来取钱给胖妮做手术,这种时候不容商量。当孩子们听说母亲得了恶性肿瘤时,也先是一惊,然后,都赞同立马做手术。
洪生来到自己屋里,掀起蓝色的老粗布单子,在床沿底下摸了又摸,才摸到积攒多年的一些花花绿绿被揉皱了的钞票。
大儿子王跃文想问媳妇要点钱,却碰了一鼻子灰,媳妇杏眼圆睁,气呼呼说:“不行,要是落得人财两空,那我的钱岂不是打水漂了。恁妈又不是你一个儿子。”
王跃文瞪着媳妇,媳妇也势不两立,毫不想让。没法办,谁让彩礼钱都是媳妇掌握呢。
当洪生手捧着仅有的两千多块钱来到医院时,胖妮已经疼得夜不能寐。刻不容缓,医生对胖妮展开了切除手术。
胖妮的两只大乳房像是茄子在胸前晃荡。被切除后,左侧乳房留下一道长长的疤,并且,空了一半的肉身一边鼓一边瘪,而且还要不断地化疗。胖妮经历一次又一次的病痛,本来就稀疏蜡黄的头发被化疗药物催化掉的所剩无几。
洪生看着年迈的父母亲还有需要化疗吃药的胖妮,心里万分着急,发愁时烟抽的更凶了,为了照顾胖妮,找到一个工厂看大门的差事。晚上巡逻时,为了不让瞌睡虫打扰,他一根接一根地抽。也不买好烟,哪种便宜抽那种。白天在家伺候胖妮,晚上值班巡逻时,这根烟没有抽完,那根烟已经夹在手指头缝里等着引燃。能把值班室内吸的乌烟瘴气,云雾缭绕。遇到一个生人走进屋内,能把你呛得咳嗽半天。
熬了一夜的洪生,又饥又瞌睡。为了打起精神伺候一家老小,在回家的路上,经过一个小卖部,买盒赖烟,再灌进肚里二两酒精勾兑的散装酒。
洪生回到家还没说话,胖妮就闻到了一股呛人的酒味,她扽着脸色说:“你又喝酒了?”
“解解乏。”
“那你不会等着吃饭了再喝?”
“行,听你的。今天走那顺路,以后不喝了。”
胖妮知道洪生辛苦,也没再多说啥。只是轻轻地抚摸着左侧三四寸长的刀疤,心里五味杂陈。
大儿子好歹是娶了媳妇,不管媳妇对自己啥样,总算是了却一桩心事,看着虎背熊腰的老二早出晚归的浪荡样儿,真怕这个二流子王跃华再惹出个祸端来。洪生只顾在外面挣钱养家。家里的几个孩子都交给胖妮管理。胖妮又在病态之中。再说女大不中留,儿大不由娘。
等到胖妮做完化疗后,病情基本稳定,最起码胸部不再疼痛难忍了。
九
秋风起,树叶落。又一个季节飘过去了。
别看老二王跃华长得虎头虎脑,没个正经样子,媒人给他介绍邻村魏庄东头的闺女,闺女长得那叫一个俊,瓜子脸,柳叶眉,丹凤眼,一头乌发长又长,梳着一个麻花辫,大辫子斜倚在右侧肩膀上,两汪水灵灵的眼睛能勾魂。
王跃华对那女子一见钟情,两眼直勾勾地盯着那闺女不动,羞得那女子连连“咳,咳”发出提醒。
人啊,很奇怪。越是老实人不一定稀罕人。结果,那闺女经不起王跃华的三寸不烂之舌,在他软磨硬泡下硬是接受了他的追求。不到三个月,王跃华就领着那闺女来和胖妮见面,谈起婚事。胖妮哪有拒绝之理?高兴还来不及呢。手术后的她头发还没有长全,高兴得眼睛眯到了一起。
夕阳落在半山腰,一抹金黄色的余晖洒在小院里,把褪去热闹的小院显得静谧唯美。吃罢晚饭,洪生坐在小桌子旁边,又从怀里摸出一根烟含在嘴里,“吧嗒”,用两角钱一支的打火机点燃,眯着眼,嘴里猛地吸上一口,烟从鼻空里冒出,他张嘴说话,烟又从嘴里喷出一圈圈白雾,说:“这老二办事需要钱,老三上学需要钱,这钱那钱……”
洪生没有继续往下说。胖妮也听出他的惆怅来,轻轻地叹口气,说:“要不,我出去借点吧。人家闺女一辈子的婚姻大事。何况人家能看上咱儿子,也是上辈子烧高香了。”
洪生没吱声,被烟熏黄的手指头又猛地把烟塞进嘴里,猛吸一口,谁料这口气没吐出来,呛到喉咙,“咳卡咳卡”不停,把脸憋得像是被人扇了一巴掌通红通红的。
胖妮想,向谁家借呢?爹现在老得行走不便,哥忙着挣钱给侄子翻盖楼房,哪顾得上照顾爹,爹吃饭也是饥一顿饱一顿,曾经人高马大的身材,现在已经萎缩不到一米七。走路一颤一颤地。婆婆的牙齿脱落的只剩光秃秃的牙床,走路弯腰驼背的需要拄着拐杖。公公已经老得躺在床上像一堆烂泥。
胖妮又仔细想了想,想到了洪生的两个弟弟。从来不向外张口的胖妮厚着脸皮,强装笑脸地向两个弟弟家走去。
天气非常炎热,没有一丝凉风。自从胖妮做过手术后,身体非常虚,走路气喘如牛。去了兄弟两家,结果失望而归。大兄弟在家不当家,二兄弟当家却不在家。
胖妮从兄弟家出来,心里从来没有这样落寞过。洪生看着胖妮悻悻而归的样子,猜到了八九不离十。又掏出不带滤嘴的劣质烟塞到嘴里,噗呲噗呲地吸着,眼睛越过树枝的缝隙望着天空沉思。
今天晚上又该洪生值夜班了。胖妮熬制了蜀黍米糊,烙了馍馍,炒了洪生最爱吃的辣椒土豆丝。洪生一下子卷了两个馍馍,说是急着上班,胖妮没阻拦。
夏日的夜晚,星星格外亮。胖妮坐在门口的石凳上在想办法怎么弄钱。知了在树枝上不停地发出噪音,听得胖妮心里烦,拍拍屁股上了堂屋。孩子们都长大成人,各自有各自的兴趣和生活。特别是老三王跃才,学习是班里拔尖的,就连老师也很器重,对他考大学充满了希望。
唯一不足的是金钱上的拮据。虚胖的胖妮躺在木质小床上。看着窗外的月亮思绪万千。不知啥时候,迷迷瞪瞪快要睡着了。突然看见洪生躺在悬崖边上。胖妮不由自主地叫喊:“死头洪生,不要命了你。”
胖妮猛地惊醒,还好,想想这是个梦。可怎么也睡不着。只听得小床被她翻身时压得咯吱咯吱响。
好不容易挨到天明,却不见太阳出来。天空阴沉沉的。胖妮刚做好了饭菜。洪生下班回来了,把自行车往南墙根一扎,又摸出了烟。
“别抽了,烟能当饭吃?天天抽那玩意儿,省口气把。”胖妮嗔怪道。
“瞌睡时抽一支,瞬间就来精神了。”洪生呲着牙解释道。
“你又喝酒了?说你你咋不听呢,那空心头喝酒会把胃喝坏的。”
“我这不好好的吗。”
“喝,喝。早晚喝死你,别死了当个饿死鬼还叫屈呢。”
“咦,看你说那话。”
“我这不是被你气得吗?说你多少遍了。”
“行,不再喝了。以后永远不再喝了。”洪生拉着长腔,准备拿碗盛饭。肚子突然感觉不舒服,捂住肚子跑出了厨房。
胖妮以为他一会就回来,也没在意。叫了几个孩子过来吃饭。孩子们等坐齐了,等着洪生过来吃饭,却左等右等不见人影。胖妮忽然有种不详的预感,对老二王跃华说:“去叫你爹吃饭。”
王跃华噘着嘴,有点不乐意。胖妮又催促。他才拿起洛馍卷了菜,狠狠地咬了一口,走出了堂屋门。
“哎呀!娘,不好了。”王跃华的惊叫声。
这时的胖妮心被提到嗓子眼,急忙跑到屋门外。只见王跃华手里的馍馍在厕所门口的地上掉着,两手托着软绵绵而不省人事的洪生。
“孩子他爹,孩子他爹……”任凭胖妮怎样叫喊,洪生也不应腔。
“快打120。”老三王跃才说。
等到急救车来到时,医务人员摸摸洪生的鼻孔,再看看扩散的瞳孔,摇摇头。
胖妮一屁股蹲在地上。眼睛直勾勾地瞪着,像是木偶人一样。
堂屋门前摆上了灵堂,洪生直挺挺地摆放在铺着草席的床上,两脚直直地轴着。婆婆听说儿子走了。趴在他身上苦得悲痛欲绝,呜咽着说:“老天呀,你咋不把我这个老婆子收走呢。让我这白发人送黑发人,还不如先收了我呀。”
出殡那天。胖妮像是没有魂魄的人坐在洪生的遗体旁,无悲无泪,放进板内时,胖妮也没动。就傻愣愣地坐着。当肇事的人一声大喊:“钉口了(盖棺材盖)”。胖妮突然站起身扑在棺材上大哭:“洪生,我也去那边照顾你。”
“拉着她,别让她动。”肇事大声说。站在旁边的儿子们赶紧拽着胖妮的胳膊,有的抱着胖妮摇摇欲坠的身子。
十
洪生走了,村上的人说他终于解脱了。
这剩下的日子还得过呀,孩子们的婚事还得办。这家里有过世的人,婚事需要过一百天才能举行。容不得细想。胖妮把洪去世收的礼归拢一起,又承包了几十亩地,都种成了油菜籽。她要快速地想法挣钱,没有做生意的天分,只有下力的苦命。
每天太阳还在云彩里睡大觉,胖妮就起床做饭,把一家人的饭菜做好,不等太阳爬上山坡,就背着锄头,耙子来到田间。先锄地,再用耙子搂上一道道笔直的梗子,用脚丈量地的宽度和长度。再用锄头提上一溜溜小沟,撒上油菜种子,耙子把地搂得光滑平整。做完这些,累得胖妮的汗液大珠小珠往下落,脊背上的汗液顺着这条“河沟”往下淌。
太阳出来爬山坡。胖妮每天的任务就是蹲在油菜地里缇苗,栽苗,锄苗,上肥,浇地等,一亩园十亩田。胖妮整日顶着火辣辣的太阳。晶莹透亮的汗珠子落了不少,皮肤晒得黝黑发亮。人也瘦了一大圈,以前走路像南极洲的企鹅,现在走路像是汉族的扭秧歌。
胖妮忙着在田里干活。年迈的父亲走不动了,在一个秋日的夜晚。悄悄地走了,哥哥说是听着收音机的戏曲走得。洪生的爹虽然老实木纳,也寿终正寝了。
洪生走后,婆婆唠叨了多天:“老天爷。你咋不收走我这个老不死的。偏偏把我忠厚、孝顺的儿子收走呢。”
时间长了,婆婆郁郁寡欢。在洪生的的父亲走了一个礼拜后,也不吃不喝,闭上了沧桑浑浊的老眼。
胖妮披麻戴孝,把这几位老人都停停当当地送走,看着空荡荡的屋子,自己的魂魄似乎也跟着走了。
今年的雨水充足。油菜籽也颗粒归仓。站在暖风吹拂的田野里,看着满天满地青棠棠的油菜,胖妮心里又活络了。
几十亩地的菜籽在向胖妮招手,胖妮看到了希望。撅着屁股弯着腰,把粒粒饱满的菜籽收割,打场,晒场,碾压,挑秸秆等一系列的繁琐事物干完,把黑色晶亮的菜籽装进尼龙口袋,赶着牛车拉到集镇上售卖,看着大把的钞票,胖妮心里感叹:有钱就有了生活。
拿着这些劳动所得的钱,给老二王跃华置办了一场热热闹闹的婚礼,光酒席置办了四五十桌。老三王跃才也争气,考上了一所省重点大学。老三开学临走时,拉着胖妮的手,关心地说:“娘。你要照顾好自己。”胖妮笑得一脸灿烂,说:“放心吧。”
看着三儿远去求学的身影,胖妮心里松了一口气。用架子车拉着卖剩的油菜籽榨了几斤香油,胖妮闻着浓郁芬芳的油菜香,真是渗人心肺,滋润心田,褶皱的老脸也被香气熨帖了。
正在胖妮抬头望着蔚蓝的天空兴叹时,右侧乳房又一阵隐隐做疼。她用树皮似的老手摸摸左侧扁平的胸部,不由得眉头紧蹙。不能,我现在是这个家的“掌门人,”不能再给孩子们增添负担了。
“娘,你看着恁孙子吧。”正在胖妮忧虑时,大儿媳送来了她的儿子。胖妮看着活泼的孙子,所有的烦恼和痛苦都抛到九霄云外了。
日子一天天过得像是被微风吹走的浮萍,在大自然中漂浮。看似美好的生活,夜晚时,胖妮的疼痛却一天天加重。晚上睡觉不敢翻身,疼得只能一侧睡觉。为了不打扰孩子们的心情,也为了减轻他们的负担。她只好咬牙忍痛,坚持种田。当她背着锄头下田的时候。那些曾经嫌他走路拽的人打趣道:“胖妮,胖妮,扭呀扭。一扭扭到岔路口。”
“去,去,再叫。”胖妮拿着锄头装腔作势地吓唬他们,吓得他们嘻嘻哈哈地嘴里蹦出“胖婶”后一哄而散。胖妮撂下锄头,也抿嘴笑,笑着笑着,额头渗出密密麻麻的汗珠子。
从身后走过的乡邻看到胖妮这情景,关心地问:“咋啦?”
“噢,没事,肚子不舒服。”胖妮忍着疼痛,立即挺直了腰杆,脸上挤出一抹笑容,搪塞过去。
等到邻居背着锄具走后,胖妮看看田里需要整理的一地坷垃,咬紧牙关,搂起袖子开始干。
东方红,太阳升。地里的油菜籽丰收了,等着下一茬的播种,插秧。
白天干了一天的活儿。每当夕阳西下时,是一天中最惬意的时光。胖妮可以享受儿孙绕膝,漆下承欢的喜气。当月亮升起的时候,是胖妮最难熬也是她最寂寥的时刻。儿子儿媳他们都回各自的小窝。徒留下胖妮一个人看着洪生的遗像发呆:洪生呀,你咋说走就走了。怎么不给我一次照顾你的机会。都怪我的这张臭嘴。不该说那些刻薄的话……
深夜不知云深处,寂寥无声胜有声。
白天胖妮和正常人一样说说笑笑。只有夜晚的时候。正常人体会不到她的煎熬。整个胸腔疼,胀,吃饭时,胃里似乎满是水流一样的气体来回翻腾,疼得她吃不下去饭。
白天起床后,脸色煞白的胖妮晕晕腾腾地做一家人的饭菜,当她咬牙坚持把饭菜做好时,眼前一黑……
胖妮倒下了。这次倒下,已经没有力气再支撑她的病体。癌细胞的转移让她的身体已经疼得麻木而失去知觉。孩子们白天忙着干活挣钱来维持生计,为了照顾疾病在床的胖妮,除了不在家的老三,两个儿子轮流伺候,吃喝都在床上解决的胖妮,他们给她带上成人纸尿裤。晚上,去掉胖妮身上的纸尿裤。整天带着不通气的东西,再加上长期的卧病在床,导致她的下身腐烂不堪,后身满是褥疮。孩子们去干活的时候,在她的床头放点吃的,饿了她自己吃点蒸馍,渴了吃点梨块儿,要不喝点凉开水。
无助的胖妮眯着眼,望着窗外明朗的天空,又想起初次在油菜花里洪生和自己割菜籽的情景。
“奶奶身上好烫啊!”是孙子奶声奶气的声音。
“你奶奶发着高烧呢。”大儿子担心的话音。
“娘的这病怕是……。”二媳妇的话语。
“你咋这么多废话呢。”二儿子王跃华责怪的语气。
胖妮微微睁开双眼,恍恍惚惚地看着议论的孩子们,声音孱弱游丝:“没得事……我早晚都要走……你父亲在那边等着我呢。”
“二大,二婶儿,三大,三婶你们来了。”人群里传来蟋蟋蟀蟀的声音。
都已经是知天命之年的兄弟姊妹们望着一动不动的胖妮,叹息说:“嫂子。你这病早说,也不至于受这罪,最起码可以往后再……”
“大,不要说了,俺娘还不是怕给俺找麻烦吗。”大儿子接住了话题。
“没事……早晚都是一走……三儿回来了吗?”胖妮想三儿啦。
“已经打电话通知了,正往回赶呢。”二儿子王跃华趴在胖妮的床前,胖妮看着皮肤黝黑,眼睛小小的王跃华说:“小时候就你小子调皮……还就你小子有福,找了一个好媳妇……你要好好待她……”
“娘……”王跃华眼里的泪珠打转转。
胖妮巡视了一圈屋内的人,目光落在李洪亮身上,颤巍巍地说:“洪亮……我给你单独说句话。”
其他人以为胖妮要交代啥,都缓缓地退出室内,留下洪亮担忧地看着只剩喘气的胖妮,哀婉地说:“嫂子。”
“洪亮……你应该……叫我姐。”胖妮几乎是用尽全力地嘣出这几个字。
洪亮愣了一下。
“我们是……同父异母的……兄妹。”
“姐”。洪亮哽咽道。
“娘,娘,我回来了。”三儿急切的叫喊。
“三儿……”胖妮的话音没有说完。伸出打招呼的手无力地垂在床沿上。
屋内,屋外的叹息,哭嚎声一片。
胖妮的遗体经过火化,埋葬在自家种的那片油菜花田里。年轻时的一百八十多斤瘦到病亡时的八十多斤,终年五十八岁。
暖风拂过田野。洪生的墓旁是胖妮的坟茔,墓碑上刻着李洪生之妻——王秀珍。
她圆乎乎的脸庞,眼睛笑得眯成了一条线,那笑容掩映在黄灿灿的油菜花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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