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1
大清早,何平走出家门,秋天的天幕湛蓝如海,一缕薄云如烟尘般轻抹在上面,末端有一群小黑点正朝着他这边移动,越来越近了。何平微眯着眼,看清了是近三百架战斗机和轰炸机组成的编队,一瞬间的功夫就像大雁一样从自家屋顶飞过。能清清楚楚地看到机身上印着海峡对岸的紫地旗帜,黄色的旗子,旗面左上缀紫星星,周围环绕褐色地图,隔海相望的两片土地,小的那块就是他所在的蓝岛。
何平嘴角微微牵动了一下,想着对岸的紫地跟自己所在的蓝岛这七十五年的对峙,不知道这样的情形还会耗多久才是个头。
何平站在屋前五米宽的渠道边上,看到里面的水流清澈平缓。而一周前, 强台风带来的暴雨掀起渠道的涨水没过了两间房间,足有半米深。他当时有点郁闷,好多年没有这么厉害的“割脚水”了,它预兆什么麻烦呢?现在这个麻烦好像隐隐有些苗头。
记得去年这个时候,紫地的侦察机和战斗机还在蓝岛这个群岛的西南方识别区飞行。今年春天,紫地的战斗机和轰炸机开始零星飞入蓝岛上空。想不到,现在紫地的飞机每天飞临蓝岛上空的数量,从半月前几十架转眼间增加至近三百架。
紫地想收复蓝岛的战争已经箭在弦上。
何平想起蓝岛的行政长官金首长昨天在电视上喊话,金首长说要拿扫帚上战场。紫地为了赢得民心,决定战争的首仗在七十五年前失利形成隔海分治局面的天堑门小岛进行,用扫帚作为武器来战斗,以示和谈的诚意,向蓝岛执政者做最后的争取,逼迫蓝岛和平并入紫地。蓝岛执政者眼看群岛保不住,又不想束手合并,就同意方案,以拖待变,号召民众参加扫帚战争。
何平暗忖:“我是天堑门战役的一员老兵,就算今年九十九岁了,如果也去参加这场这场战争,一定可以鼓舞士气,说不定自己还能上战场战斗呢,就算战死了也是很光荣的。”
他打定了主意。
02
何平的家里是不放扫帚的,用的是塑料制作的扫把。他右拐到屋西边空地,记得那里有把扫帚,是很早以前买了放那边打扫卫生用的。
这个空地大约长宽十五米左右,周围安装着一些绿色铁制健身器材,是社区的一个活动场地。他一眼看见角落靠墙角处那把扫帚,扫帚的竹柄虽然旧了,还是挺直的,扫地的竹枝丫已经磨光,剩下比巴掌大一点的光脱脱的淡黄色粗枝。
“这把扫帚是拿不出手去战场的,我得去街上买几把漂亮整齐的。”他拿起扫帚喃喃自语。
何平回到一楼卧室,从床头衣架上摘下布包翻翻,包里还有几百元零钱,便背在肩上。
“小娟,我去街上一趟。”他提高嗓门,朝着二楼的楼梯喊话。他知道小儿媳妇小娟能听到。小娟从紫地老家嫁过来的,蓝岛称为“紫配”,也是老家大嫂的外甥女,那时候紫地还比较落后,一批紫地新娘通过亲朋牵线从紫地到蓝岛。她在饮食店做厨师,比工厂上班的小儿子晚一点出门,晚上回家也晚。孙子和孙女两人在外地上大学了。何平听见楼上“哎”的答应了,就跨出门,却发现衣角被人扯着。一回头,是傻子大儿子何孝。
“爸,爸,爸,爸,我也要去。”大儿子目光直勾勾,咧着嘴说。大儿子三岁的时候出水痘发高烧到42度,把脑子烧坏了,小学勉强毕业,一直呆在家里。
“你脑子不清,去了还要我照顾你,别去!”
“要打仗了,你们都要死光光了,我要自己照顾自己。”
“呸呸呸,你奶奶才死光光了呢!乖,我一会回来给你一把新扫帚玩。”
何平出了门,过了健身空地,顺着五米宽的渠道一直往西走了一段路,折向北面闹市区,那里有一条商业街。商业街这十几年没啥变化,变得老旧,东西倒不很贵,不过何平的退役年金也十几年没涨,他觉得这十几年除了自己变老,周围的东西都静止了,自家也远远不如紫地的哥哥家了。
“人家不来合并你才怪呢?”何平自言自语,一边找着大街两边的日杂店。
找了几家日杂店,都没有扫帚卖,只有塑料扫把和棕榈扫把。
在商业街的尽头,总算有家店在卖扫帚。这扫帚,柄长一米三左右,用竹丫枝去叶编织捆扎而成,颜色金黄,枝丫紧密挺拔,颇具传说中的“金扫帚”风范。
“老板,这扫帚多少一把?”
“五元一把,便宜得很。”老板是一位身材小巧的中年妇女。
“除了这十几把,里面还有吗?”
“这些还不够你挑?”
“不是,我想多买些。你还有多少?”
“我里面还有五十把扫帚,这镇上就我家有卖,你要多少?”
“我全要了。”
“老爷爷,我看你头发花白,是不是糊涂了,买这么多扫帚干什么?”
“这扫帚不好找,我想买了捐给武装部,说不定以后更难买到。”
何平的话音刚落,门口来了一位六十岁左右的身板厚实的方脸男子,头发挺黑的,他指着扫帚对中年妇女说:“老板,你的扫帚我全要了,每把加价一块钱!”
“你这个年轻人好没道理,怎么跟我抢扫帚?”何平觉得这世道不大像话。
“大叔,我也是奉命来买,多出点钱没关系,买卖价高者得嘛。”
“你奉谁的命令?”
“我父亲啊。”
“他也要捐给武装部?”
“不是。”
“他想高价倒卖?”
“也不是!”
“我才不信!你不能买!我先说的五元一把!”何平看看这不速之客眉目间不像歹徒,就态度强硬起来,转头又跟老板说,“你是卖给我还是他?”
老板迟疑了一下,说,你们说好了,我无所谓。何平这下来气了,拿起店里的公共电话就报了警。
“大叔你这么大年纪了性子还这么烈,报啥警嘛,警察来了我也没错嘛。”这位方脸男子有点尴尬,看着何平,又说,“算了,让给你好了。”他开了小轿车走了。
何平付了钱,想起这么多扫帚没法运回家去,让老板送一下货到家里。老板不肯。何平觉得老板嫌卖钱少了,又磨了下嘴皮子,老板很坚决就是不肯,送的话要另加运费。
这时候开来一辆部队牌照的吉普车,下来一位穿军装的小伙子。小伙子三十多岁,挺胸阔步过来。
原来警察局接了电话,嫌事情太小不想出警,又觉得这么大年纪的退伍老兵要捐扫帚很有意义,就报告了县里武装部。武装部王干事接到命令一溜烟就到了。王干事了解到何平是天堑门战役老兵以及买扫帚的大致情形,就跟老板说了几句,老板终于答应送货。
“老爷爷,今天下午我们到你家和你聊聊天,好吗?”王干事笑着对何平说。
“你都帮我大忙了,我还得谢谢你!”
03
金黄的太阳顺着健身空地西边的那棵歪脖子老槐树的顶梢滑落,淡淡的树影小心翼翼地漫过前面坐在木椅子上的武装部王干事和美女叶记者的面部,落在他们身后的渠道上,让渠道的水面的青草有了一丝秋意。树影里的两位青年人在何平眼里依然神采奕奕,王干事一身军装,叶记者一身浅蓝色牛仔服搭配白色衬衫,有一股英气。
“何爷爷,您几岁入伍的?”叶记者小鸟模样依靠在王干事肩头,睁着一双大眼睛,满满好奇地问?
“我是二十二岁入伍的,当时因为大家吃不饱饭想去外面闯荡,遇到了部队就从军了。”何平不想给自己增添传奇色彩,“没想到部队遭遇紫地部队追击,从紫地中部一路向南撤退,伤亡很大,队伍人数越来越少。”
“撤退的途中哪一次战斗让您至今难忘?”
“这样的战斗很多,”何平低头迟疑了一下,仿佛思绪随着渠道的水溜走了,树影滑上了他满是皱纹的脸,又重新坐直了,夕阳又照上面孔,“我们一路撤退都没有老百姓帮忙,让我们很绝望,使作战的情况越来越糟糕。我甚至怀疑入错了队伍。有一个晚上我们在战壕里半夜醒来,大地发出来隆隆的响声,猛烈的炮火在我们头上飞过,我蜷缩在角落里,又冷又饿,已经两天没吃饭了,看到炮火的光亮甚至有种幻觉可以暖和身子。不过我能感觉到,沉重的炮弹在拆毁我们的战壕,把战壕掀翻起来,把最上面的石头砸得粉碎。我们发觉这种猛烈的打击就像怒吼着的老虎在用前爪扑打身边的一切,好像自己马上会沦为肉末。那一晚我们排损失了几十个人,其中有两个就在我的不远处被炸得稀巴烂,我们用铁盆把他们身子从战壕里一块块捡起来,和其它人埋在一起。还有一个人的下半身连同两条腿都被扯下来,她是我们的女卫生员,她上身还靠在战壕的一侧,脸上是江南少女的嫩白色。那天的情景我经常会想起来。”
“何爷爷,后来你又参加了天堑门战役,有哪些印象深刻的事情?”叶记者坐直了身子,脸色凝重,夕阳洒在她脸色,泛着亮光,眼神闪亮。
“天堑门那场战役打了三天三夜,我们是作为增援部队参战的,到那边已经是第三天,上到岛上的西岸前线战场时,战斗已经基本结束。西岸有几辆坦克布防的地方是要塞,伤亡最为惨重,好多地方尸体叠了好几层。岸下海滩搁浅了几百艘渔船,大多被烧得差不多了,没能返回对岸。这一仗,登陆的紫地军队损失了近一万人,只撤退了没靠岸的很少一部人。”
“何爷爷,我们聊点轻松的,您后来去过几次紫地老家?”
提起老家,何平脸上出现了笑容,那些皱纹舒展开来。
“开放去紫地探亲以后,我是第二批去的。我有一个哥哥和一个弟弟。哥哥也参加了那次天堑门战役,撤退回去就退役了,听说本来要提干,因为我在蓝岛就没通过政审。弟弟何睦一直没有联系上,去了老家后,哥哥只说弟弟离家当兵后没有音讯,下落不明,这几年我们还在寻找。我离开老家三十多年,哥哥一家人经常念叨我,血脉亲情,多少年都是隔不断的。
“我第一次去的时候是三十多年以前,那时候老家还没发展起来,我给了哥哥七千元,带了金首饰等礼物。紧接着,大嫂的外甥女嫁过来,我们在紫地的亲人除了哥哥还有亲家,基本两三年都会去一趟。最近有好几年没去了,准备明年再回去。”何平说起老家就精神抖擞,“老家最近三十年发展太快了,不但赶上我们还超过了我们。以我们家为例,我们还住在镇上,哥哥家已经住进大城市的繁华小区,我们现在不如哥哥家发达。这都是蓝岛蓝绿集团政治恶斗的结果,哪像紫地一心发展经济,为民造福。真是三十年河东三十年河西!”
“何爷爷,您捐赠扫帚是什么想法,能谈谈吗?”何干事一听何平说得有点偏题,赶紧换个话题聊天。
“我是希望要打仗就用扫帚好了,不要枪炮,不要死人,大家平平安安,和和气气一家人多好。你们年轻人可以相亲相爱,我们老年人可以安享晚年。”
第二天,当地日报登出了一则关于何平捐赠扫帚并自告奋勇报名上前线的报道,还登了他坐在扫帚堆旁边接受采访的照片,并转达了武装部的感谢,同时告诉民众暂不接受军用物质的捐赠,大家要捐赠还是去当地红十字会。何平看了,也不以为意,想着这些扫帚怎么把扫帚捐给红十字会。
第三天下午,何平还在午睡,忽然听见外面人声鼎沸,赶紧起床,原来健身空地的扫帚着火了,邻居正在用水桶和脸盆灭火,已经灭了大半。他赶紧拿水桶装水加入队伍,一会就把火扑灭了,但是五十把扫帚也惨了,黑乎乎一堆。他心疼得说不出话了。这大白天的失火又不像是害人来的,可是平白无故怎么会起火呢,这事纳闷。这不像邻居破坏的,他们有意见偷走扫帚比较合理。这扫帚也就和日杂店老板以及那个抢购的方脸男子有些瓜葛,可是他们为什么要来烧了它呢,也说不通的。
04
何平现在除了出去走走,也在健身场地做做活动,速度适中,太快会伤到身体,上前线的话或许可以帮助做做后勤事务。每天屋顶飞过的几百架紫地飞机也成为了他观看的日常风景。
过了几天,电视里公布了一则消息让何平有些意外。
一个短发美女主播在新闻里念道:
《关于紫地蓝岛扫帚战争的协议》
紫地及蓝岛各级部队、政府、人民团体:
经紫地代表与蓝岛代表协商,为促进两地竞争,谋求和平统一发展,实现民族繁荣昌盛,免除军民不必要伤亡,特签订本扫帚战争协议。
一、本次战争缩小人员范围至双方各20人,由最具代表性的紫地及蓝岛七十五年前之天堑门战役亲历老兵参加,地点仅限于蓝岛天堑门西海滩,于十一月十三日上午九点开始,战斗至一方最先无人起身参战判定为失败方。
二、本次战争武器为不带兵器和弹药的竹扫帚,不得携带其它任何装备。
三、本次战争如蓝岛获胜,紫地暂停一年在蓝岛开展任何军事行动,蓝岛承诺维持现状;如紫地获胜,蓝岛同意即刻启动两地和平统一工作委员会,开展谈判交接,一年内完成融合。
四、本次战争为确保各项行动公平合理,成立两地协商委员会,由紫地和蓝岛各五名代表组成,开展工作;同时成立人道主义观察团,由紫地和蓝岛各邀请三名区外友人代表组成,见证历史。
紫地政府
蓝岛政府
十月十三日
何平对这条消息虽然很意外,但比较满意,甚至有点兴奋,因为七十五年前亲历天堑门的老兵在世的应该所剩无几了,说不定自己有机会参加这次战争。不过协议里没有说不能打死人,所以危险性还是很高的。
他想起紫地的大哥也可能会参战,就打电话过去,结果电话停机了。让儿媳用微信联系那边的家人,所有人都联系不上。他忽然感受到了紧张气氛。当晚,他接到了县武装部电话,让他准备明天去参加天堑门战役纪念座谈会,明天早晨有专车来接他。他让小儿子何悌向工厂请了假陪他过去。
第二天上午,何平在天堑门大饭店大厅报到的时候看到日杂店争买扫帚的方脸男子,他陪着旁边一个黑发精瘦的老人正在登记。那个老人眼睛跟大哥有点像,脸有点瘦,面色阴暗。何平想,我思念大哥了,说不定这次作战会碰到他。
“小伙子你怎么在这里?”何平主动过去打招呼。
“大伯您好!我是陪我父亲过来的。爸爸,这位就是何平大伯。”方脸男子这次很客气,满脸笑容。
方脸男子的老人走过来紧紧握住何平的手,激动地说:“大哥,久仰久仰,我在报纸上见过你,你红光满面,看来身体不错啊,我老家也是紫地的中江县。”
“老弟,我老家弟弟在的话跟你差不多年纪了,也这么高,可惜他在紫地一直找不到,杳无音讯了。我们蓝岛老兵能在这里相聚很不容易,保重保重!”何平想起弟弟比自己小五岁,早已不记得他的模样,又看看方脸男子,想起那些烧毁的扫帚,“小伙子,你跟我抢的那些扫帚都被烧光了,还不如卖给你呢。”
“大伯,我叫方俊,我爸爸叫方宾,你扫帚烧没了这事我爸知道,你找他聊聊。”
“大哥,我们先住下,有空我找你聊聊。”方宾接过话去说。
何平搞不懂他们父子葫芦里到底卖的什么药,有机会该问问方俊他爸买这么多扫帚干什么用的。他让两个孩子互加了微信,留了电话。报到后,组委会就把与会老兵的家属全部送回了家里,因为老兵们要在这里休养一段时间。
05
第二天上午,天堑门战役纪念座谈会在饭店三楼大会议室召开,蓝岛一位首长出席会议。蓝岛郭首长是位六十出头的高个子男性,看上去温文尔雅又精明能干,戴着一副眼睛,说话不紧不慢的。
“七十五年以前,天堑门战役规模不大,但影响深远,它保卫了蓝岛,确立了蓝岛七十五年的安定和繁荣。你们是勇敢的战士,做出了卓越的贡献。今天,历史再次将和平与繁荣的重任交给你们,希望你们不负重托,出色完成任务。我代表蓝岛人民向你们致敬!”蓝岛首长挥着右拳,做出了进攻的动作。
老兵们在座谈会上回忆当年事迹,说到激动处浑身发抖,斗志激昂。
下午,一男一女两位年轻军官带领二十多位老兵参观天堑门小岛。
“天堑门”一名的由来,肇始于明代构筑城池,因其形势“险若天堑,雄镇海门”,故将城池定名为“天堑门城”。天堑门面积有150平方公里,形状像一只花蝴蝶,现在是一个充满民俗风情的小岛。空旷笔直的道路,抬头环绕周围一圈,没有高楼大厦遮住视线,也没有都市的紧凑感,每个地方都有自己的故事。这里有公园、观测所、坑道、古楼、明清老街等景点。
何平随队伍游览了战役重点地区西海岸。西海岸有干净的沙洲,可以赤脚走在上面,欣赏夕阳和晚霞。沙滩上有废弃的战车和列队的“轨条砦”。列队的“轨条砦”是用废弃的火车铁轨制成,以约五十度角的方向斜插入水泥浆灌铸而成的底座上。在战争年代,它们是用来抵御敌军船只登陆。而今它的上头附满了一层又一层的蚵壳,增添了一股渔家生活气息。
在沙滩远处,距天堑门岛大约五百米,有一个相思屿,与紫地隔海相望,就像情人在思念对方。涨潮时与天堑门岛海水相连,海水尽退时方可步行登岛。这里曾是一处军事据点,天堑门战役中,大批紫地官兵登陆后在这里被俘虏。
到了相思屿,大家自由活动片刻。走在一起的方宾悄悄把何平拉到远处靠水的礁石上坐下,紧握着何平的双手,激动地不知道怎么开口。海浪不停地拍打着下面的黑色礁石,溅起白色的浪花,飞到岸上,像一朵朵小菊花。
“方老弟,你怎么了?”
“二哥,我是你亲弟弟何睦啊!我是紫地士兵,就是在这里被俘的,隐姓埋名了七十五年了。”
何平很吃惊,难怪觉得方宾,不,是何睦与哥哥眼睛有点像,似曾相识。何平抱着何睦,脸贴在一起,不知道谁的眼泪浸湿了谁的脸孔。平静了片刻,何睦轻声地讲述自己的遭遇。
“我是从报纸上看到你捐赠扫帚的事情,才知道你是我二哥。我憎恨战争,你那扫帚是我用矿泉水瓶装了酒精偷偷浇在上面,点着烧了的。我让儿子买了好多扫帚都烧了,希望蓝岛少一些扫帚去参战,可是,我又不敢去跟你兄弟相认。
“当年,我们紫地登陆的每条船坐满了人,一条船有二十多人。我们在这里抢滩登陆,遇到岸上三辆坦克猛烈射击,好多人死在沙滩上,沙滩是一片血色,我隐蔽下来,但被俘了。
“被俘后,我和其它俘虏被押送到一个港口。在船上,我们只能吃残余的生大米,一些人饿死,还有一些人在争抢大米时从船舱上面掉到底部摔死;一些人说话不小心,被就地枪决扔在海里。后来,我们被送去另一个地方接受思想改造,被关押在海边的一所小学校里,进行为期一个月的洗脑。洗脑的时候,又消失了一部分俘虏,都不知道去了哪里,估计被秘密处决了。之后被编入蓝岛军队,长期监控,不时有人来套话。我必须很小心地回答,上面还会让这些同有战俘经历的人互相揭露,一语不慎,就难逃杀身之祸。所以,这七十五年来,我逼着自己忘了叫什么名字,从哪里来,也不敢跟老婆孩子说,过着地狱一般内心痛苦的生活。我让儿子搜集很多扫帚,我烧它的时候心里痛快。今天,总算见到二哥,值了!这次我来时也告诉了儿子自己的真实情况,以后我们的孩子可以亲人相认,互相照应。不过你还得叫我方宾。”
何平想不到一直寻找的弟弟竟然跟自己生活在同一个地方。如果自己当初在天堑门战役中上阵地早一点,说不定亲手抓了弟弟,或者一枪把他打死了,这太滑稽了。
06
何平和其它老兵晚上住在大饭店,白天乘车去军营训练。
早上起床出操,上午扫帚刺杀训练,午休,下午体能训练,晚上政治学习。所有人不能私自跟外界联系。虽然训练的强度不大,但何平仿佛回到了青年时代,浑身有股劲。何平看弟弟方宾也就是何睦也练得很认真,他有时候还会鼓励一下自己。
时间过得很快,转眼间到了十一月十三日。这天天堑门西海岸沙滩外围有三道关卡,一个连的兵力把守着。西岸搭建了观察台,两地代表、观察团成员以及当地政要、乡亲代表,台后是蓝岛海岛图案旗帜凌空飘扬。紫地紫微星旗帜在海滩上停泊的两膄小型军舰上招展,他们是昨晚才到达,留宿在军舰上。三道关卡外人山人海,所有人都是经过事先审批获准入内的,外围还有很多关卡设防,那些由当地警察负责。
何平和方宾等二十名老兵穿着崭新的迷彩服,在沙滩北面列队;紫地二十名老兵也是迷彩服,不像蓝岛迷彩服绿中带蓝色,而是绿中带棕色,在沙滩南面列队。他想辨认大哥何祺是否在队伍里,因为离得太远看不清。十一月的海滩,凉风吹来,精神气爽,怎样达到理想的结果,曾想了很多次,现在好像脑子空白。就要战斗了,何平不由自主战栗发抖。
不远处的一声炮响,战斗开始了。两队不约而同地呈三个梯队冲向对方。何平在第三排,方宾在第一排。冲了十米左右,何平看到方宾脚下绊了一下,变成了第二排,他的位置短暂出现了缺口,第二排有人补上时,两军已经交接在一起,是拼刺刀冲锋的姿态。
第一排的扫帚挥向对方,旋转过来后把尖头竹柄刺杀向对方的喉咙和眼睛等要害部位置,双方几乎同时倒在沙滩上,精准程度好像计算机计算出来一样。因为方宾的脚下一绊,原来熟悉地形的蓝岛队形吃了一点亏,先倒下第一排。第二排变成混战,第三排加入其中,在倒下的人身上踩踏,拼杀。
何平像别人一样野兽般狂叫起来,使出全力击打他人,是的,击打他人,何平是把对战争的憎恶都发泄出来,希望这些人都倒下,都倒下。他已经顾不得辨认大哥是否在队伍里,顾不得弟弟方宾怎么样,要让周围的人都倒下,或许自己才可以做些什么。何平清楚地听见扫帚击打人头部发出沉闷的声音,竹柄插入身体、折断骨头的声音,以及老兵们野兽一样的狂叫,远处人声鼎沸是嗡嗡的背景。他尽量不去看别人的脸,所有的人都不对劲,偶尔看到的眼睛里露出来的是野兽的绿光。何平只知道自己还没有倒下。
何平不知道过了多久,几秒钟,几分钟,还是几十分钟,发现沙滩上只有三个人没有倒下,手里都没有了扫帚,间隔几米,自己,方宾,还有一个竟然是大哥何祺。一秒钟时间,圆脸的何祺在发愣,何平冲向弟弟方宾,弟弟方宾却快一秒冲向了自己,双手卡住自己脖子,两人摔倒在沙滩上。何平用双手卡住方宾的脖子,方宾的脖子小一点,一下卡上了,摸到了喉骨,死也不放手。何平慢慢地头晕了,视线模糊了。“要坚持住,坚持住……”何平失去了知觉。
07
何平醒过来时,看到白色的天花板下吊着两个输液的瓶子。“我没有死吗?”他心想,随即看到大哥何祺的笑脸有点圆,“大哥!弟弟呢?”
“在你旁边床上呢,他醒来比你早。”何祺笑着说。
何平看到方宾侧身望着自己,脸色有点白但洒满笑容。
“哪方获胜了,都死了几个人?”何平关切地看着方宾。
“紫地胜了,两边各死了两个,其他人都抢救过来了。”大哥何祺抢着回答。
“哥,扫帚战争终于结束了,结束了。”方宾激动地对何平说。
“战争结束了吗?”何平一边自言自语,一边坐起来。他看到窗边有两个花架,各有一篮橄榄枝搭配康乃馨的鲜花,篮子两边披着金字红色飘带,左边写着“向民族儿女和平英雄致敬”, 右边写着“两地和平统一委员会敬赠”。何平望向窗外,蔚蓝的天空中飘着一朵朵白云,像一幅秋天的水彩画。
这时候,何平看见有两个人进了屋里,是面带微笑的王干事和叶记者,王干事依然是军装,叶记者还是浅蓝的牛仔服。
“我该怎么对他们说呢。”何平一边想,一边对他们露出了灿烂的笑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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