遥远的地方

作者: 安舒 | 来源:发表于2024-07-25 23:23 被阅读0次

    郑重声明:文章系原创首发,文责自负。

    火车经过平原、高山,进入隧道。我躺在上铺,手里一本书总是看不进去,只能铺到胸口。我的下铺有一个小男孩,一直在说话,要去故宫,要去长城、颐和园等。我想到了八岁以前的我,那时的我也像小男孩一样期盼着那个遥远的、姑姑眼中、我不曾见到过的世界。今天十八岁的我终于要实现八岁的我的梦想了,但我心里没有期待、兴奋,甚至忧伤。好像那只是我成长必须经过的时间,普普通通、平平常常,和今天要吃饭,明天也要吃饭没有什么区别。

    “你应该去死的。”

    我说出了藏在心里十年的话。姑姑比我想象的平淡许多。此后一个月,她没再跟我说一句话。她输了。她在我多年的咄咄逼人、冷嘲热讽中向我投降,可我却没有大仇得报的快感,随之而来的却是鱼刺卡喉般不上不下的憋屈感,和更深的痛恨——她先我之前原谅了自己。

    我出生那年姑姑十二岁。我的姑姑叫苏韵,爸爸给我取名苏珊,就名字而言我俩像姐妹。姑姑说她的名字是很有韵味的意思。很久以后我才明白,这并不单指形体上的气质,还有人生的与众不同。

    每次姑姑离家去上学,我都追着姑姑问,姑姑去哪?姑姑傲娇地说,去一个遥远的地方。

    “我也要去。”

    “珊珊乖,你长大就可以去了。姑姑给你带糖吃。”

    姑姑从那个“遥远的地方”带回家的糖果是粉红色的,里面淡黄色的糖果晶莹剔透,我迫不及待放进嘴里,还没认真品尝味道,它就狡猾地滑进我的喉咙。后来爸爸就不允许我吃糖了。

    爸爸给我定了很多规矩,不能吃鱼,不能总是到隔壁大我两岁的哥哥家玩,最重要的是不能跟着姑姑到处乱跑。爸爸蹲在我面前和我说这些的时候,姑姑的眼睛变成了白色。姑姑的眼珠子时常变成白色,和爸爸吵架的时候,在被爷爷奶奶训斥的时候,考试不及格跟自己生气的时候。

    我和姑姑总是能在爸爸妈妈不注意的时候溜出去。我们去邻居家的果园偷橘子,我被姑姑扔过来的橘子砸倒在地,额头上弄出一个大包。我对爸爸妈妈说,是我不小心摔的。和姑姑偷吃桃子把桃毛弄到身上,起一身疹子,妈妈以为是芒果过敏,不再允许我吃芒果。我的禁止令又多了一项。其实,这也不算什么,因为后来还加了很多,比如下河捉鱼。

    那年我四岁。

    我们镇上有两条河。姑姑听说河里有鱼,放学后就跟着几个男同学去了。他们挽着裤脚下河,我坐在河边的石头上。河水清澈见底,小鱼喜欢在石头里窜来窜去。我晃着小脚,兴奋地喊着:“姑姑,这里,这里……”

    姑姑翻着白眼瞪我,“闭嘴。”

    我连忙捂住嘴巴,小脚晃得更欢快了。

    有一次,我太兴奋了,也想像姑姑一样下河抓鱼,翘起脚就滑进河里。只是我个头太小,被水流击倒了。我感觉到身上凉凉的,刚开始我还像小鱼一样在水里吐泡泡,不一会儿我就无法呼吸,有很多水猛然灌进我的鼻子和嘴巴。

    我被姑姑从水里提起来的时候,只感觉心脏在胸腔里剧烈跳动,像要离开胸腔。

    那天晚上我就发烧了。

    后来每次姑姑去抓鱼我就只能等在家门口。我想念小河里活蹦乱跳的小鱼,想念清凉的河水,想和姑姑在一起。等待太漫长,我就幻想,姑姑能抓到十条鱼吗?我会数到十,是姑姑教我的,十对我来说就是世界上最大的数字。鱼肉又是什么味道呢?爸爸说,鱼刺会戳进我的喉咙,我会死掉。可姑姑总吃,为什么鱼刺没有戳进姑姑的喉咙?姑姑有什么特别厉害的能力吗?

    我把银色的铁皮桶想象成小河,鱼儿在狭窄的“小河”里,就逃不出我的手掌心了。我露出邪恶的笑容。每当这时姑姑就会用手指弹我的头,“你这小不点,别把小鱼弄死了。”

    我看着姑姑,撇着嘴小声嘀咕:“姑姑捉来不就是为了弄死它吗。”

    姑姑十六岁那年到县城里读高中,一星期只能回来一次,也只能在家待一天。姑姑越来越远了。

    第一次回家,姑姑变了。她放下高马尾,剪了刘海,一头乌黑的秀发直达臀部。穿一身黑色连衣裙,书包斜挎在肩膀上。我一看到姑姑就扑进她怀里,“姑姑,你好漂亮。”

    姑姑笑着把一个粉红色发卡别到我头上,“珊珊也很漂亮。”

    我想快快长大,长大就可以像姑姑一样漂亮了。

    奶奶不喜欢姑姑的漂亮长发,她说,女孩子要干净、利落才好看,披头散发的不精神,没个女孩样。

    什么才是“女孩样”?

    很久很久以后,我长大了,也没能明白。或许,我一辈子都不会知道吧。

    姑姑可不在乎,她扔给奶奶一句:“你懂啥?”

    姑姑到妈妈面前转了一圈,“嫂子,好不好看?”

    妈妈的眼睛亮亮的,像在欣赏一件艺术品,“好看,好看,真好看。”

    我第一次看到妈妈这样的眼神。

    妈妈每天都裹着头发,我不知道是因为要打扫卫生、要做饭、要在饭店打工不方便,还是因为妈妈喜欢。可妈妈好像也是喜欢长发披肩的,我记得有一次,妈妈去参加朋友杨阿姨的婚礼,放下了裹着的头发,穿了一身白色长裙。妈妈的腰好细,妈妈很漂亮。我能感觉到妈妈是很开心的。可奶奶好像不开心,她说:“都结婚了,穿成这样卖弄给谁看。”

    自那次之后我就再没看到过妈妈穿裙子。

    女人和男人好像天生不同。一个打扮漂亮的女人,会被扣上“勾引”、“卖弄”、“不安分”等这些专为贬低、掌控女人而创造的词。而有些男人不梳头,不换衣服、不洗澡,只是因为他们已经娶到媳妇。不用收拾自己,就像结婚了就不用打扫屋子一样。他们像完成了人生的最后一件事情,不再生长,也不允许女人生长。他们理所当然要求女人包容一切。知书达理、温柔贤惠的女人就该包容一切。

    我知道了,奶奶想要姑姑成为温柔贤惠,不会被扣上“勾引”、“卖弄”、“不安分”这些词的人。

    姑姑高二那年我上学了。我以前总是羡慕姑姑背着书包、唱着歌和小伙伴打打闹闹回家的样子。上学应该是很好玩的,比摘橘子、吃桃子和抓鱼要有趣。

    学校不是很好,但我交到好朋友,就不那么想念姑姑。

    我还是会在姑姑回家的日子早早等在门口,在看到姑姑那一刻飞奔到姑姑怀里。我知道姑姑会给我带礼物,发卡、头花或者小裙子。我都很喜欢。姑姑会给我梳好看的辫子,辫子长长地挂在双肩,像两株藤蔓。走起路来一颠一颠的,我特别骄傲。我好像能体会姑姑第一次回家的那种改变了。我拥有着别人没有的东西,心里不由自主生出高人一等的骄傲。那是姑姑那个“遥远地方”才有的东西,我通过姑姑提前看到了那里。这当然值得骄傲。

    姑姑十八岁那年,我读一年级。姑姑高中毕业没有考上大学。出成绩那天姑姑把自己锁在房间哭了很久,我好像第一次看见姑姑哭。小时候姑姑和班里同学打架被奶奶打;十六岁那年偷偷和同学跑去镇上开的第一家KTV被爸爸和爷爷罚跪在门口一个小时。姑姑脸颊憋得通红都没有哭。

    姑姑想复读,全家只有妈妈支持她。妈妈只有小学文凭。小时候家里穷,她是家里老大,读书的机会都留给了弟弟妹妹。我曾听妈妈跟姑姑说过,她这辈子最后悔的事情就是没有好好读书,没有去外边更大的世界看一看。

    爸爸和爷爷都认为她一个女孩子能高中毕业已经是超过当时很多人,已经够了。他们好像在说,姑姑的人生已经够了,不必再往前走,女孩子不必那么好。在镇上找个工作,再过几年找个人嫁了,这一生也就圆满了。

    姑姑没能复读,但也没有选择爷爷在镇上给她选择的工作。姑姑去了北京。

    姑姑的决定好像在告诉所有阻拦她的人,那些不是她的人生。

    送姑姑走那天,妈妈和奶奶哭了,我哭得最大声,我对姑姑说:“回家记得给我带礼物。”

    姑姑在车里用力地向我们挥手,我知道这一次姑姑真的去那个“遥远的地方”了。

    那年我家买了第一部手机,姑姑经常给家里打电话,她说大城市里有很多车,有很多高楼,有很多花。河也比镇上的宽阔,只是河里没有鱼,不过饭店的鱼做得多种多样,而且很好吃。

    对呀,鱼很好吃的。

    5岁那年,姑姑背着爸爸妈妈偷偷给我吃了鱼,鱼刺成功插进我的喉咙。后来我想起这件事,总是记不起鱼的味道,只记得鱼刺卡在喉咙里吐不出、咽不下的感觉。但那天晚上我明明对姑姑说:“姑姑,鱼很好吃,我以后想每天都吃鱼。”

    姑姑去北京半年后给我们寄回来一张照片。她穿着碎花裙子,飘逸的长发变成了大波浪,没有了刘海。她被各种各样的鲜花簇拥着。姑姑很漂亮,姑姑周围的花也很漂亮。

    姑姑走了一年才回来,姑姑又变了。这种改变不是外形上的,而是我感觉姑姑不喜欢我了。

    我想要和姑姑说很多话,关于我的成绩,关于老师和同学,关于家里新买的电视机。但姑姑好像更喜欢她的手机。她的手机总是发出“嘀~嘀~”的声音,每次听到这种声音姑姑就特别兴奋,甚至看着手机莫名发笑。有时候她还背着我接电话。

    姑姑背着我有了新的秘密。

    我想知道姑姑的秘密是什么?但话到嘴边只问出一句:“姑姑,手机好玩吗?”

    姑姑看着手机,笑着对我说:“你是小孩子,不懂。”

    原来我和姑姑的差别是:我是小孩,她是大人。

    这是她不再喜欢我的原因吗?

    我有些失落,我想快点长大。

    姑姑又走了,这次姑姑比上一次要决绝,她在车里没有回头看。

    姑姑再次回家,身边多了一个人。

    我记得那个人穿一身黑色,额头很饱满,头发油亮亮的,嘴角带着笑。他很高,比姑姑高一个头。

    姑姑说,这是我未来的小姑父。

    原来这就是姑姑的秘密。

    我知道姑姑的秘密了,但我却不开心。姑姑喜欢上别人了,比喜欢我还要喜欢。我想要姑姑只喜欢我一个人。

    爷爷、奶奶和爸爸好像都不太喜欢这个“未来的姑父”。他们对他没有笑容,但他们还是杀了鸡、炒了肉、煮了鱼,做了丰盛的饭菜。他们问了他很多问题——家在哪里?家里几个人?家里是做什么的?

    我看不明白妈妈的态度,或者说妈妈在这个家一直没有什么态度。饭桌上的妈妈也一句话没有说。

    他说,他的家在东北,那里冬天会下雪,可以堆雪人。我在电视上看过雪人。他父母都去世了,也没有兄弟姐妹。原来他是孤儿,好可怜。他和姑姑一起在北京打工,但未来他希望姑姑和他一起回东北。他说出这句话的时候,所有人都没有说话,只有姑姑看着他,那是期待,像我期待姑姑陪我玩一样。

    那天晚上,还不到九点妈妈就以“要早起上学”为理由催促我睡觉,可那不是我平时睡觉的时间。

    我躺在床上翻来覆去睡不着。我有一种预感,姑姑要离开我,跟“未来姑父”去那个没有小鱼、没有橘子和桃子,只有大雪冰冷的地方。姑姑说,从我们这里到那里要坐四、五天的火车。火车,我在电视里看到过,很长很长,像一条龙。我连载着姑姑离开家的客车都没有坐过。我也想要坐火车,以后我就可以坐火车去找姑姑了。想到这里,我心情稍微好一点,可是要很长时间见不到姑姑,我又忍不住落泪了。

    我忽然很想妈妈,我想妈妈陪我躺在床上,我想把所有的秘密都告诉妈妈。

    突然,姑姑的哭声闯进房间。姑姑哭得很大声,我趴在门上,还听见了爸爸、爷爷、奶奶的声音。他们的声音交织在一起,我听不清他们说什么。

    只一小会儿,声音就停止了,随后妈妈推门走进房间。

    妈妈看到我在门边,有些惊讶:“怎么还没睡?”

    我有些尴尬,也不想妈妈知道我在偷听他们讲话,低下头,默默走到床边,说了句:“妈妈,我睡不着。”

    妈妈没有多问,只是说了句:“快睡吧,不早了。”

    妈妈躺在我身旁,我不敢动,但还是睡不着。

    妈妈好像感受到了,问:“怎么了?”

    “妈妈,我想上厕所。”

    “去吧。”

    “妈妈,我害怕。”

    “平时你不都一个去吗?”

    说着话妈妈已经起了身,并披上衣服走在我身后。出门的时候我下意识瞥了一眼灶屋,灶屋的灯已经关了。院子里安安静静的,只有我们和姑姑的房间还亮着灯。

    好像刚刚我趴在门后面听到的是幻觉,其实一切都没有发生。

    很久以后我回想起那天晚上,多么希望一切只是一场幻觉,或者是我的梦。

    再次躺到床上的我终于能安心入睡了。

    第二天,我起床上学的时候姑姑还没醒。

    大概是下午两点,我在上数学课。班主任打断数学老师,把我叫了出去。

    我看到了三叔。

    老师跟我说,我家里有点事,要我回去一趟。为什么是三叔接我?爸爸妈妈或者爷爷奶奶呢?

    我背着书包被三叔牵着。

    “三叔,爸爸妈妈呢?”

    他蹲在我面前,摸摸我的脸颊,“珊珊,不要着急,我们先回家。”

    他的脸上充满忧伤,我预感到发生了不好的事情。或许爸爸妈妈忙着处理事情,所以让和我家比较亲近的三叔来接我?我没再往下问,乖乖让三叔牵着回家。

    我感觉到离家越近,三叔走得越慢。

    家里有很多人,他们都看向我,我被围观了。他们脸上带着忧伤,或是对我的怜悯。我分不清。

    我没看见奶奶和爸爸妈妈,只有爷爷坐在一旁。他的脸上也带着忧伤。

    三叔又蹲到我面前,“珊珊啊,你听叔叔说,爸爸妈妈……”叔叔哽咽了,我也不自觉流出眼泪,但我想的是,奶奶病了吗?奶奶最近一直咳嗽,还吃不下饭。

    三叔接着说:“走了。”

    “去哪了?”我下意识开口。

    他捏捏我的手,“死了。”

    心里有一个声音,死是什么意思呢?

    全世界都在翻转,胸口一阵阵恶心,声带已经发不出任何声音,但我一直在说,我要爸爸妈妈。

    我忘记了是谁安慰我一句,爸爸妈妈只是去了另外一个地方。

    我想每天和妈妈睡觉。爸爸前几天还答应如果我考九十分,他就给我买一本故事书,还允许我每天多看十分钟电视。童话里的公主死亡后还会复活的,为什么爸爸妈妈不可以?从此以后我就和那个“未来的姑父”一样是孤儿了。没有爸爸妈妈的我好可怜。

    客车侧翻,滚到河里,五死,十三伤。是我们镇有史以来最大的交通事故。

    邻居叔叔婶婶们说,爸爸妈妈血肉模糊,会吓到我的。

    此后很长时间,我总是做噩梦,爸爸妈妈满脸是血,他们在呻吟,在向我求救。我救不了他们,我什么都做不到,我好没用。

    姑姑呢?姑姑去哪了?

    不知道谁在人群中说了句,还是联系不到。

    爸爸妈妈下葬那天,姑姑才回来。

    姑姑扎起最爱的长发,面容憔悴,穿着随意,像三天三夜没有睡觉。她跪在爸爸妈妈的棺材前,哭得比我还大声。

    她在说,对不起。她的“对不起”源源不断,像小河里的水。

    过了很长时间我才知道,原来姑姑要和“未来姑父”去遥远的东北,爷爷奶奶嫌路程太远,担心到死也不能见上一面。他们觉得街上那个卖猪肉的人很好,每次在街上看到奶奶都会问姑姑什么时候回家。如果奶奶买肉,他还会多送几两。嫁给他,姑姑可以陪着他卖猪肉,不用跑到遥远的北京,以后日子会越过越好。他们没有经过姑姑的同意,安排好了姑姑的人生。姑姑只能顺从,不能反抗。可姑姑还没有养成乖顺的性格。第二天一早,爸爸妈妈就发现姑姑和“未来姑父”私奔了,他们慌慌张张坐上我梦寐以求的客车找姑姑去了。

    那年姑姑二十岁,我八岁。

    姑姑跪在院子里,爷爷在灶屋,我和奶奶躺在床上。全世界都很安静,安静得可怕。门外有了声音:“你起来吧,就算你跪到死也改变不了什么。这只是意外,以后你替你哥哥嫂嫂好好照顾珊珊,把珊珊抚养长大。”

    奶奶轻轻摸着我的脸颊,我抓住奶奶的手,轻轻触摸奶奶的双手,再摸摸奶奶的脸颊,最后是奶奶的头发。我扑进奶奶怀里。奶奶的双手很粗糙,脸颊也不平整,头发更是又干又涩。一点都不像妈妈。我再也闻不到妈妈身上像花一样淡淡的香味了。我在奶奶怀里哭得很大声。奶奶抚摸着我的后背,我知道她也在哭。

    第二天起床我看到姑姑晕倒在院子里。我怔怔地站在门口,想到爷爷说的:“就算你跪到死也改不了什么。”

    我永远不会有爸爸妈妈了,一切都不会改变了。这一切都是姑姑造成的,我不喜欢姑姑了。

    姑姑不去北京了,也不总打电话,甚至很少笑了。她每天在家里做饭、洗衣服、打扫卫生。她绑起头发,脱掉裙子,去饭店打工。

    她做了妈妈以前做的所有事情。

    她试图代替妈妈。

    休想!

    没有人能代替妈妈。

    高中毕业,我考上了北京的大学。

    我走的前一晚,爷爷来到我的房间,把一沓皱巴巴的钞票交给我。

    “珊珊啊,我们都不愿意发生那样的事情,这只是意外。这么多年,你姑姑也不好过,放过她也是放过自己。爷爷奶奶年纪大了,也不知道还能陪你们多久。以后这个世界上你们就是彼此唯一的亲人了。”

    我听过很多次这样的话,每一次我都摔碗拍桌,只有这一次我没有反驳。

    他们是对的,可十年的伤痕也没那么容易修补。我和姑姑永远无法回到过去。

    大学第一年我没有回家,我以“打工”为理由留在了学校。

    我给爷爷奶奶打电话的时候,爷爷奶奶沉默许久,说:“照顾好自己,没钱了就跟家里说。”

    我没有多说挂了电话。

    大一下学期我交了男朋友。某个周末我和他躺在草地上,我侧身看着他。他用手掌遮挡阳光,我能清楚看到他鼻尖沁出的汗珠和在呼吸的毛孔,我抬起食指触碰他的鼻尖,指尖湿湿的,我突然有些感性。

    “你说,我们会永远在一起吗?”

    他侧过身看我,“怎么了?”

    我不顾周围人的目光重重吻到他的唇上,心里重复问着:“我们永远在一起好不好?”

    那是我第一次接吻,我想到了姑姑。我们第一次做爱,第一次同吃一个冰淇淋,第一次夜聊,第一次撑着他薄薄的外套在大雨中狂奔。和他分手后抱着酒瓶狂哭……我都会想起姑姑。

    快乐、难过、幸福、期待、痛苦……这些在我身上发生的,很多年前是否也曾在姑姑身上发生过。

    大二的第一个星期,爷爷去世了,没有突发疾病,睡着觉就走了。那是我离家一年多,姑姑第一次给我打电话。她没有哭,比我想象中要平静很多。

    她说:“爷爷年纪大了,你不要太伤心。回来的路上小心点。”

    我挂断电话,收拾好书包,和老师请了假,到火车站买了票。离开车还有四个小时,我在候车厅坐下的时候才发现我连一件换洗衣服都没有带。

    车厢里吵吵嚷嚷,我蜷缩着身子侧身躺在床上,眼泪不由自主往下流。我想到刚到北京那天,我走出火车站,混在人流和车流之中,周围没有一个我认识的人。我忽然不知道自己为何出现在这个地方。是因为过去吗?我满怀希望迎接的未来,是从那个我希望彻底从我记忆中抹去的地方生长出来。它是我人生的坚实地基,是它推着我走到这里。不可否认我在走姑姑走过的路,或者说,是因为姑姑而走上这条路。而我好像一直不愿意承认这些。

    葬礼结束后我收拾着书包准备回北京,姑姑来到我房间,坐在我身边。

    “在外面照顾好自己。毕业后就在北京找工作吧,不用回来了,我可以照顾好奶奶,也能照顾好自己。假期挺长的,多锻炼锻炼自己挺好的。多给奶奶打电话,她年纪大了,挺想你的。”

    “好。”

    “我给你转了一笔钱……”

    “不用。”我打断她。

    “奶奶很担心你,为了她你要收下。”

    胸口被什么东西梗住,忽然很痛。

    大二和大三放假我都回家,大四忙着实习没有回去。姑姑定期给我打电话,说的无非就是照顾好自己、好好吃饭之类的。

    毕业后我顺利进入一家知名电器公司人事部工作。工作一年后认识了同公司的销售总监,谈恋爱三年后选择结婚。我打电话把这个消息告诉姑姑的时候,她哭了,在电话那边一个劲说好。

    结婚前我和老公回到老家,姑姑做了一大桌子菜,拿出一瓶白酒,自顾自喝了很多。

    她说:“你长大了,我和你爸爸妈妈也有交代了。我终于可以向他们赎罪和忏悔了。”

    不知道为什么?“赎罪”和“忏悔”这两个字很让我心痛。以前我理所当然把这两个词贴到她身上,总觉得她做得不够好。此刻,她把这两个词捧在掌心,原来这些年这两个词已经成为她身上的镣铐,桎梏着她,不允许她走自己的路,甚至不允许她向前。她终究孤身一人。

    我和老公把她扶回房间时,她嘴里还念叨着:“对不起,对不起……”

    我关上灯,站在姑姑房间门口,月光照亮了院子,我看着月亮,小声说道:“对不起。”

    老公转过身问我在说什么?

    我依然看着月光,“没什么。”

    婚礼那天,姑姑穿上我给她买的白色长裙,姑姑终于放下了绑了半辈子的头发。原来白头发在她头上已经不容忽视了。我意识到她也才三十八岁。她看着镜子里的自己,笑出眼泪。她在想什么?在想十八岁的自己吗?独自一人来到北京,住在十几平只能放下一张床的房子。下班拖着疲惫的身体回到住处,洗漱后关掉灯,城市的灯光毫不吝啬地游进房间,突然来了兴致,坐在床上,看着这座灯火辉煌的城市,如此漂亮。幻想着未来生活中猝不及防闯入的爱情。或许,不会有爱情。只是未来未知的那部分就值得期待。是那些对未来的期待,使她疲劳的身体变得轻松。

    很多年后的今天,我拥有了她幻想着的一切。

    她看向我说着:“好看,好看。”

    这一刻,她心中的遗憾有没有消散一些?

    婚礼后合照,她站在我身边,我犹豫很久还是牵住她的手,我的手在她手心很痛很痛。

    回去的时候,她没有把我给她买的裙子带回去,她说,穿过,就没有遗憾了。我没有强求。我和老公站在机场大厅看着她过安检,才第二次坐飞机的她已经清楚所有流程。她背着旅行包,佝偻着背,一次都没有回头。

    好像姑姑第一次离家的场景,我感觉再一次被姑姑抛弃。或许,这一次,是我抛弃了她。我连忙转过身,背对着老公擦掉眼泪,这是我和姑姑的秘密,连我最亲近的爱人都不该知道。

    结婚两年后,我的女儿出生了。姑姑再一次来到北京,她拉着行李箱,里面大包小裹的都是给我的东西。有家里面养的鸡下的蛋;红枣、核桃,她说,老家买的更好吃。还有自己做的泡菜,她说,虽然月子期间不能吃,但放冰箱不容易坏。我满月后姑姑就回家了。她说,城市待得不习惯,太吵了。

    结婚后我给姑姑买了智能手机,并给她注册微信。很多时候,我都想给她打视频电话,但总觉得心里有什么,让我不那么干脆。女儿出生后,我有借口,经常给她发女儿的照片和视频,这期间自己也时不时入镜。视频通话的理由,也是女儿想姑婆了。那时女儿还不到一岁。我知道姑姑一定懂我的小心思。我们就这样到女儿三岁。

    一天晚上,我已经把女儿哄睡躺下了。老公接到一个陌生电话,说是找我。我接过电话,是一个男人的声音。他说,我可能不记得他。我读小学时,他和他老婆在小学门口开了小卖铺卖零食,我经常到他那里买辣条吃。皮肤黝黑,上唇蓄着两撇小胡子,像战争片里日本人的形象出现在我眼前,后来他老婆病逝我还参加过葬礼。这个人在爷爷和奶奶的葬礼上也出现过。他帮着联系殡仪馆,陪着姑姑收拾爷爷奶奶的遗物,帮忙准备祭祀用品,帮着招待前来吊唁的人。我还暗示过姑姑,如果遇到合适的人,好好考虑考虑。姑姑苦笑着没有说话。

    第二天一早,我们把女儿送回婆婆家,坐最早的飞机回了老家。我们不顾姑姑的反对,把她带到北京。医生说,肺部肿瘤已经骨转移,到了这种情况,做不了手术,只能化疗和止痛。我们立马帮姑姑办住院。我休了年假,让婆婆帮忙照看女儿,全心全意照顾姑姑。我恨姑姑身体不舒服为什么不早点告诉我,为什么独自一个人忍受着疼痛,为什么让自己变成这个样子。我也恨自己为什么没有察觉姑姑的情况,为什么没有抽时间回去看姑姑。我很爱过姑姑,很恨过姑姑,到现在我不知道对姑姑是爱多一些还是恨多一些?

    或许,此刻,我只是恨我自己。

    因为在江苏老家的老公外婆生病,公公婆婆得回家一趟,没办法替我照看女儿,老公在加班。我只能带着三岁的女儿到医院照顾姑姑。女儿一进病房就爬上姑姑的床,姑姑抱着女儿特别开心,她的开心让我恍惚,仿佛她不是癌症晚期,是一个健健康康的人。

    她和女儿玩了很长时间,女儿玩累,睡着了。姑姑站在窗边往外看。

    “我死后把我埋到你爸爸妈妈旁边吧。”

    这是姑姑生病后第一次和我谈起关于死亡的问题。

    我愣了一下,把蔬菜粥从保温饭盒里盛到小碗里。

    “没位置了。现在不像以前,死后都必须火化,然后埋到公墓。你又不是不知道。”

    我把勺子放到碗上。

    “那就找个离他们不太远的地方,万一我死后找不到他们,就无法向他们忏悔了。”

    我不想和她继续这个话题,把粥递给她,“吃饭了,别说这些有的没的。”

    她接过粥,坐在凳子上,一小口一小口喝了起来。

    我走到窗户边,看向窗外。一栋栋高楼挡在我面前,使我无法看得更远。对于世界来说,趴在窗户边的我仅仅是一个点。可人的情绪却很大很大,大到可以冲破房屋,直接刺入人的心脏。

    “北京其实也就那样吧?”

    “嗯。”

    当年为什么一定要离开家呢?

    我忍住了没问出口

    “当年你很爱他吧?”

    “谁?”

    我看着她,没有解释,我知道她一直懂我在说什么。

    她沉默了许久才回答我,“或许吧。”

    “一定是这样,不然也不会和他私奔。”

    “我只是不想嫁给那个卖猪肉的。”

    我轻轻擦掉眼角的泪。

    “其实,那只是一次意外。”

    我好像在对自己说。

    病房里安安静静的,我不知道姑姑有没有哭。

    一周后姑姑过世了。我没有把她葬在老家,而是葬在北京——这个她一直喜欢的遥远的地方。

    姑姑这一生都背负着罪责,如果真的有另外一个世界,那么就让她的人生从这里开始。她不是我的姑姑,不是我的爸爸妈妈,她只是她自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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