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图|花瓣网(侵删)你会害怕吗?我们刚从榕城第二看守所出来,颠簸一路,开始了收监的第一日,像是被收笼的生禽,正列成一队跟在收监狱警的身后。排在我前头的年轻后生仔转过身来,压低了声音问我。
晨起时按部就班地吃饭,3号窗口的队伍排得最长,大伙端出来的是一碗碗的汤圆。往年母亲也会下厨操持一锅胖乎乎的汤圆,祀神祭祖,阖家围坐,寓意团圆添岁。又是一年冬至,今日的太阳初升,光线直射南回归线,北半球的各地白昼最短,黑夜最长。生活最糟也不过是陷入漫长无边的黑暗之中,更何况我早已陷入在一滩沼泽之中。
我提起眼皮瞧了他一眼,犯得什么事?二十出头的年纪,面上却藏了许多事,他犹疑着开口,差些把人给搞没了。你呢?他反问我,不是讥讽,没有嘲弄,比这高墙之外的人无端多了些善意。毕竟在这深灰色大院内的人,都被打上了标签,没有谁比谁高贵,我们都叫犯罪分子。
“砍人。”我答。
他沉默下去,长长叹了一口气又问, 判了多少年啊?我咂了咂嘴巴,灰青色的胡渣已冒了头,烟瘾又犯了。我吐了一口气,仿佛手上还夹着未灭的烟蒂,徐徐说着,十多年。你这出去了……他犹豫着开口,又突地停下。
“出不去了。”我勉力撑起嘴角,看向这个年轻的后生仔,你好好改造,争取减刑。他手上紧捏着他的判决书喃喃着,像是在和我说话,五年零三个月,我妈还在等我回家。
我们穿过操场,望出去是深灰色的高墙,再远一些,还有落日和晚霞,充盈着自由自在。我抬头,眼里泛起泪花。五年前在宣判时再见母亲,她已花白了满头的发,步子也蹒跚。庭内寂落无声,审判长手捧判决书宣读,母亲从旁听席冲出来,跪在地上嚎啕大哭,我的儿他哪里有错啊?大法官……你们……你们不能冤枉好人啊!我没有管顾左右的法警,吼她,你给我站起来!她显然被我喝住了,错愕地看着我,也不再说话,只顾埋下身子去,匍匐在地上呜咽着哭出声来。站起来,不能是软骨头!她就像这样跪在那些地痞流氓的面前,他们掏出的生殖器肮脏,嘴里吐出的语言污秽,我那渺小无力的母亲求他们,地你们拿去,拿去,我们不要了。她呵斥我回屋去,在他们微微俯身,似笑非笑地往母亲的胸口里弹烟灰时。我双眼通红,回屋去,扬起了锄头。一晃五年,上周宣判时,旁听席已经空无一人,再无人为我送行,从此也无人嘱我添衣。
我母亲离世了,我说。他移着步子前进,一边回过头来看着我,有些怜悯的意味。我继续说着,就在我假释出狱的前三个月。
年轻的后生仔慢下步子,顶着些疑惑看向我。此刻铁门被打开,声音沉闷,足像个老人。我没有答话,也迟迟没有动作,回头看了一眼西沉的夕阳。这日过后,直射点即将北返,再见明日的它将走起了回头路,而我会在夜色里沉沦,没有回路,更不见明日。
我直回了目光,朝他弯起笑,示意他跟着队伍。长廊像是走不到底,狱警被磨得光亮的黑色皮鞋“哒哒哒”地在潮湿又逼仄的空间里作响。东西两侧林立着一间又一间的监舍,有人探出头来,带着些许的呆滞和木讷。
我低头看了眼手上攥着的判决书,文字一行一列,摆放在它该有的位置上,两条判决主文。一是撤销予以假释的刑事裁定,二是犯故意杀人罪未遂,加上原故意伤害罪未执行完毕的刑期二年五个月二十天,决定执行十七年五个月二十天。我早已落入了深渊。
假释时正是秋天,只是南方看不明秋的来意。我依着邻人的指路,回到了“家”,一间小小的屋子,毛坯没有装修,茅草堆满了四周和屋顶。我颤抖着手推开破败的门,我没有看到她,我只看见一张黑白的照片在神龛上。她笑着,像在欢迎我重新回到外面的世界,像是我们即将开始崭新的生活。可是生活总是困顿,陷入它的泥沼之后便再难前行,我们还是太过乐观或者喜欢自欺欺人。比如她来探监时总说,等你出来了,我们娘俩好好过日子。我沉默着点头。又问她,你……有地住吗?她满脸的皱纹是风霜走过的痕迹,她说,有有,你放心,够住了。
像她那日跪在法庭之上,跪在那些地痞流氓之前一样,我跪在她的黑白照片前。不过我胡乱擦干了眼泪,提起了角落里的菜刀,出门右拐,在秋风里萧瑟着前行。我站在风口,山风顺着山谷爬上我的背脊,我看见一幢三层洋楼,屋内尚灯火通明,热闹一派。它脚下立着的,本是我家的生根之地。我紧了紧手上的刀,狠狠地推开了门。
“砰!”
铁门被重重地砸上,夹杂着一股铁锈的味道,还有不可言状的湿冷向我冲来。地表的积热在这日散去,明日起逐渐步入隆冬,而我将被冰封在地表之下,往下遥不见底。我回头时,正看见慢慢阖上的铁门以及铁门之外六米的高墙,挤着门隙透出的光影咻地不见了踪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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