蝶变

作者: 山东宇哥 | 来源:发表于2024-09-13 23:13 被阅读0次

    原创首发,文责自负。本文参与伯乐主题写作之【归来】

    .01.

    白雾茫茫,水流淙淙。雾里蛇行窸窣,水中浪涛阵阵。鲁恒的声音从四面八方传来:妈妈-妈妈-妈……水晕一般,由强到弱,由弱到无,终不可闻。

    “儿子!”李莉忽地从沙发上坐起来,满身满脸的汗。胸口空空的,没着没落地疼。晨曦从窗外透进来,吊灯、墙壁、电视柜、茶几全都清晰可辨。没有迷雾,没有流水,也没有鲁恒喊妈妈的声音。原来是一场晨梦。但是揪心扯肺的痛却从梦里延续到了现实!李莉一手按着胸口,一手揪着眉心,努力追寻梦里的蛛丝马迹。但是除了疼痛,她什么也没抓住。

    “铃铃铃......烽火已点燃,硝烟已弥漫。家国危难出现,我们冲锋向前......妈、妈,上战场了!”鲁恒的声音跟随《冲锋向前》的曲调骤然响起,在这个清晨的寂静客厅里,格外响亮也格外刺耳。

    是手机闹铃。

    李莉蓦然弹起,肩拉腰胯带腿,起身、下地、穿鞋,直奔厨房,动作一气呵成,像突然连上电源的机器人。闹铃是鲁恒录制的,在他高一开学前一天。录制完成,鲁恒还眉眼飞扬地说,“闹钟响,上战场!”然后把右手举过头顶,用力向前方挥出一道弧线,嘴里喊着,“冲啊!”就真的冲出房间去了。

    这一幕仿佛还在眼前,时间却已经过去了三年。

    李莉的战场是厨房,她的敌人就是各种各样的食材。她是这片战场的主宰,无论场面多么混乱,她总有办法在二十分钟内结束战斗。因为留给鲁恒享用战利品的时间,只有十分钟。十分钟之后她必须骑着小电驴载着鲁恒奔赴学校。学校是鲁恒的主战场,他打的是一场持久战。三年搏一役,一役定输赢,成王败寇,由命也不由命。网上形容那场战斗,是千军万马过独木桥。如果它真的是座桥,在李莉看来,也是万丈深渊之上、一尺一锁链的泸定桥。坚韧、勇气、智慧、运气缺一不可。过桥,也是搏命。

    邻家女孩刘若涵,就是在高考倒计时第七天早上搏丢了性命的。那天早上刘若涵从楼顶露台一跃而下,生命从此定格在了十七岁。胜败输赢于她,都失去了意义。

    “妈都是为你好啊,妈都是为你好啊!你怎么舍得啊!”刘若涵母亲撕心裂肺的哭嚎令人揪心。同为母亲,李莉非常理解刘若涵母亲的痛,除了惋惜和痛心,李莉更多的则是气愤和不解。现在的孩子怎么了,怎么稍微一点的不如意,不是抑郁焦虑,就是寻死觅活呢?

    刘若涵是艺术生,从高二开始,家里就拿出大把金钱送她去省城学绘画。艺考结束回到学校补习文化课,家里又帮她请私教,一对一授课,又是一笔不菲的支出。但是她居然在临近高考时,选择结束生命,这让做父母的情何以堪!

    刘若涵事件,家长和学校都不愿意张扬,但是晚报记者和多事的路人,却用犀利的文字和血腥的图片,把这件事上升到了“中国教育与中国未来发展”的高度和深度,引发了铺天盖地的评论和声讨,影响非常不好。

    学校很快作出反应。十三个高三年级的家长群里都在同一时间收到了同一个内容的通知:最后冲刺阶段,建议走读的学生全部住校,进行封闭式复习,直到考试。

    住校这事,鲁恒拥护,李莉反对,最后鲁恒妥协了。李莉说服鲁恒用了两个事实:一是学校宿舍至少六个人,磨牙放屁说梦话,什么习惯的都有,你能适应吗?二是住校后得自己洗衣服,就算外衣可以拿回家来洗,内衣裤总得自己动手吧。鲁恒有轻微的神经衰弱,休息的环境必须安静,否则睡不着;鲁恒从没自己洗过衣服,从小到大,这些事儿都被李莉包揽了。在李莉看来,成绩才是王道。如果成绩上不去,衣服洗得再干净又有什么出息呢!

    李莉最后总结:“妈妈都是为你好。你也别想那些有的没的,把心思放课本上。保二一一,冲九八五,将来考公考编,端国家碗吃国家饭,一生无忧。别像你爹似的,读了个破技校,除了没白天带黑夜地拿命换钱,屁本事没有,一家人跟着担惊受怕。”

    鲁恒的父亲鲁大海在物流公司开集装箱,往返于两三个省市之间运输货物。一个月倒有二十天在路上,吃不好睡不好还是小事,主要是怕人。晚上行车怕路上没人,一旦抛锚了连个帮忙的都没有。白天行车又怕路上有人,尤其穿制服的。交警扬手,一趟白走。四十岁不到的年纪,仿佛已经年过半百了似的。不仅如此,风湿、痔疮、胃病、肩周炎,颈椎病,腰椎间盘突出,哪样都没幸免。去年夏天的一天,鲁大海在车里补觉,醒来就得了面瘫。回家治疗了半个月才有所好转,本打算一次性治好,但是物流公司说再不回来上班就不用来了。

    四十多岁的年纪让鲁大海输不起,技校文凭也让鲁大海输不起,他只能选择为五斗米折腰,乖乖回去上班了。由于治疗不彻底,留下嘴歪眼斜的后遗症。这个毛病不挡吃不挡喝,就是不能笑。一笑,嘴和眼就被一条无形的绳子往一边扯,诡异得很。所以除非忍不住,鲁大海几乎不笑。

    “铃铃铃......烽火已点燃,硝烟已弥漫。家国危难出现,我们冲锋向前……”铃声再次响起的时候,李莉刚好走到鲁恒房间门口。她手忙脚乱关闭间隔五分钟重复的闹钟,然后压了压嗓子,柔声喊:恒恒,四点半了,起来洗漱吧!

    熟悉的应答声没有传来,李莉停步侧头。鲁恒的房门完全敞开着,床上被褥整齐,没有被睡过的痕迹。靠墙的书桌清爽干净,桌面上空无一物。李莉脑袋轰地一声,整个人僵在原地。鲁恒呢?学习资料呢?她伸手掐自己胳膊,疼痛沿着神经线传到大脑。记忆的闸门轰然洞开,把一个从头凉到脚的事实推到她面前:鲁恒离家出走了!

    .02.

    高考出分那天中午,鲁恒做了可乐鸡翅、爆炒西兰花和菠菜蛋花汤。饭菜端上桌时,时钟刚好指向十二点。每天踩着时间进门的母亲还没回来,这让鲁恒本就忐忑的心情愈发不安。原地转了两圈之后,他径直走去洗手间。

    洗手台下面摞着几个脏兮兮的、看不出底色的汽车靠垫,靠垫旁边有个盛满水的塑料盆。鲁恒弯腰拉过水盆,扯出汽车靠垫,蹲在地上开始刷洗。

    今年夏天来得格外早,除了高考那几天雷电交加有一点点凉爽外,之后每天都三十七八度。刚才在厨房里做饭,闷热让鲁恒汗如雨下,背心和裤子裹在身上,束手束脚非常不舒服。下蹲的动作又把小腿的紧绷感和双脚压迫感传递给每根神经,难受加剧。与身体的难受相反,鲁恒心里非常兴奋。难受和兴奋交织缠绕,牵扯他的神经,让他不去想那些有的没的。

    这是一种病态,鲁恒知道,却欲罢不能。这种病态始于高考结束第一晚,止于哪天,鲁恒无法预料。

    高考结束,终于不用刷题、不用背书了。鲁恒找来好几个纸箱子,连夜收拾书桌上的资料和课本。他不想再看到它们,一分钟也不想。装箱的时候,食指指尖不小心被书页划破了,鲜血从伤口涌出,在指尖聚集成血珠。血珠晶莹剔透,饱满圆润。当血珠饱满到指尖无法承托它的重量时,以自由落体的姿势坠落到地面。瓷砖上绽放出一朵娇艳的“鲜花”。“鲜花”甫一绽放,就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完成了从鲜红到深红,又从深红到暗褐,从暗褐到枯萎颓败的转变,仿佛一个人从生到死的全过程。鲁恒还没来得及祭奠那滴颓败的血珠,下一滴接踵而至。新生覆盖颓败,“鲜花”次第绽放。然后是下一滴,再下一滴。

    血珠一滴滴垂落,鲁恒的情绪在新生和颓败中反复穿行。这一刻肉体仿佛不存在了,而灵魂却不受时间束缚,不受空间限制,在宇宙间自由来去。无拘无束、快活洒脱。

    把鲁恒从虚无拉回到现实的,是指尖的疼痛。原来血不流了,才是痛的开始。他把受伤的手指放进嘴里吸允,一阵更猛烈的痛传来,全身毛孔瞬间张开,无数只魔鬼从毛孔中进进出出。战栗、疼痛、兴奋、激动,那份感受难以尽述。不过,那一刻他的生命里没有解不出答案的高考试卷、没有摊手摊脚躺在血泊中的刘若涵,没有母亲热切期望的眼神,没有父亲强自隐忍的诡异笑脸。

    像赌徒迷上骰子,瘾君子迷上大麻一样,鲁恒不可遏制地迷上了这晚的恣意快乐。高考结束的第十天,鲁恒的十根手指已经没有一根是囫囵的了。一次被动九次主动,鲁恒在天堂与地狱穿行十次。但是快乐之后的痛苦,像无边的黑夜,令他无处可逃。有好几次,他用刀片贴着手腕动脉,在鲜血汪洋恣意的快感和父母失去儿子的痛不欲生的起伏跌宕,最后不得不生生停下动作。如果父母还有其他儿女,如果他有兄弟或者姐妹,也许痛苦早就结束了。

    距离公布高考成绩还有五天,理智告诉他不能再沉沦了。但是子弹还在路上飞,等死的滋味太难受,他必须想办法让身体和精神都忙起来,否则后果无法预料。第十一天开始,鲁恒把家里的客厅、卧室、阳台以及储藏室的房顶、墙面、地面彻底清理了一遍。同时,他还包揽了买菜做饭洗衣的全部工作。高考前他是十指不沾阳春水的寒门少爷,高考后他摇身一变成了无所不能的别人家孩子。他也想过打暑假工,但是一想到周围的人知道他是高考生身份后问东问西的情景,便打消了念头。令他哭笑不得的是,他的表现被母亲和相熟的邻居视为懂事和勤快而啧啧称赞,李莉更是无比欣慰和自豪。没人知道他这么做的目的,不过是避免想些有的没的。

    今天是高考结束的第十五天,也是省教育招生考试院公布成绩的日子。

    “今天出成绩,你啥也别干了,好好想想怎么报志愿吧。省内的好院校不多,外省的也都考虑下。”母亲上班前的叮嘱,让鲁恒更加坐立难安。踩着母亲的脚后跟,鲁恒跑去储藏室,把父亲没来及扔掉的、脏得看不出本来面目的汽车靠垫拖到楼上。也许刷洗坐垫的辛劳,可以帮他挨过揭晓真相前的紧张。

    靠垫太脏了,鲁恒几乎使出了吃奶的力气。也许是太过专注,母亲的开门声和走路声他都没听见。直到一方锃亮的手机屏幕蓦然怼到脸上,鲁恒才后知后觉,啊地一声跌坐在地上。然后他看见冷着脸,天神一般站在自己面前的母亲。母亲没有理会鲁恒的狼狈,上前一步,再一次把手机怼到鲁恒面前。手机屏幕上是省教育招生考试院发来的高考成绩短信:考生鲁恒,准考证号:***,夏季高考总成绩五百四十三。

    嘘,终于来了。忐忑变坦然了。果然比死还可怕的,是等死的过程。

    “妈,饭做好了,不然你先去吃饭吧,我把这些靠垫刷出来!”

    母亲没离开,也没开口。

    鲁恒继续拉动刷子。嚓、嚓、嚓。声音近在咫尺,又遥不可及,嚓、嚓、嚓。鲁恒已经做好了准备,静等狂风暴雨的袭击。但是风没有来,雨先从头上滴落。两颗、四颗、六颗,温温的,有点痛,每一颗都砸在鲁恒的心上。“五百四十三,鲁恒。别说二一一和双一流了,就连正儿八经的一本都读不了。”

    不用抬头也知道,母亲此刻的脸是黑的,眼神是失望,表情是痛心的。但是他又能怎么样呢?战战兢兢半个月了,怕也好、盼也好,这个结果不是早就预判了吗?子弹已经洞穿心脏,接下来不过一死,区别只在于是一刀毙命还是鲜血枯竭而亡了。

    .03.

    “一模都能过六百,真上考场了为什么只考了五百出头?”李莉把手机拍得震天响。

    一模比高考难,“一模出、天下定”,意思是说一模成绩基本奠定了高考的位次。鲁恒一模六百零八,位次在一万八左右。这个位次读二一一轻松加愉快。所以李莉才有冲九八五,稳二一一,保双一流的规划。但是谁能想到高考第一天第一科,鲁恒就遭遇了滑铁卢。第一科考的是数学,试卷发下来后,刘若涵摊手摊脚躺在血泊中的画面悬浮在试卷上,像虚化了的视频蒙版。刘若涵空灵的画外音也似远似近地在耳边响起:在校拼命学习,毕业拼命找工作,上班又拼命表现,然后拼命结婚,拼命养孩子,买房买车评职称,拼到实在拼不动的时候,也老了病了,然后在某个清晨或者黄昏被人从单人床上抬走。裸露在掀起盖尸布外的胳膊或者一节小腿布满尸斑,腐烂的尸臭味令人作呕。鲁恒,如果生命只能在这样无意义的拼搏中度过,那活着的意义何在?刘若涵说这话的时候,他们正在晚自习的教室里刷数学卷子。

    “但是,每个人都是这样过来的不是吗?”鲁恒嗫嚅。

    他来到这个世界就是被动的,懵懵懂懂地被父母生下来,然后按着既定的轨道生活。幼儿园、小学、初中直到高中,他都活得中规中矩,有模有样。别人上学他上学,别人睡觉他休息,别人学特长他也学,别人进辅导班他也乖乖地把周末的时间奉献出来。母亲告诉他应该努力学习,读双一流、二一一、九八五,他就刷题做卷子,死命背题。不出意外的话,他的未来的路一定沿着读大学、考研或者考编、有份稳定的工作或是四处打工、结婚生子、晋职晋级苦哈哈熬工龄、送自己的儿女读幼儿园,小学,初中......大学......中度过。

    “如果人生一眼就能看到头,如果你我互为对方的倒影,如果生命从始至终都是一条灰色的线,早点结束是不是才是对它最好的交代?”刘若涵似笑非笑地看着鲁恒,等答案。鲁恒有深以为然的认同感,不由自主地重重点头。

    第二天,也就是高考倒计时第七天,刘若涵把自己从露台扔下来,落地后绽放成一朵娇艳的鲜花。警察给出的结论是自杀,医生给出的结论是抑郁症。但是鲁恒却坚定地认为,刘若涵没有抑郁症,放弃生命是她的主观意愿,而他是她主观意愿的促动者,也就是说,他是帮凶。

    刘若涵躺在血泊中的画面,是鲁恒从密匝匝的人群缝隙中瞥见的。一眼定格,从此那个画面住进鲁恒生命里。那是一个普通的清晨,鲁恒和母亲一前一后走出单元门打算去学校。初春的风有些凉,嗖嗖直往人的脖颈子里钻。鲁恒硬着头皮走出来,看见了一个更令他心凉的画面:单元门对正对着的空地上围着一圈人墙,透过密匝匝的人墙缝隙,鲁恒清晰地看见了刘若涵与世界诀别的全貌。刘若涵双腿和双臂全部展开,以振翅高飞的姿势趴伏在暗红色的血泊中。

    鲁恒惊愕地看着那个妖异的画面,恍若做梦。比鲁恒早一步走出门的母亲,先是下意识地惊呼,随后抓起鲁恒的手臂迅速离开了。一路上,鲁恒都有作案后逃离了现场的惶惶感。

    鲁恒和刘若涵是邻居,也是同桌。

    路上,鲁恒牙齿打颤,浑身筛糠,心哆嗦得似乎要从嗓子眼飞出来。晚上放学回来,血腥味还飘在空气中,人群早已散去,刘若涵摔下来的位置被处理得干净干净。但是鲁恒总觉得她还在哪里,无声地向鲁恒宣布:结束是多么美好的一件事。

    鲁恒浑浑噩噩的状态,一直持续到高考当天。高考第一科就是数学,但是刘若涵摊手摊脚躺在血泊中的场景,浮在卷面上若隐如现,挥不去赶不走。最后两道大题,鲁恒连个步骤都没有解出来。之后的所有科目,尽管他极力调整,终究没法力挽狂澜。

    “你爹妈没有靠山、没有人脉、也没有经济基础,你将来想要端公家碗,吃公家饭,除了靠自己努力,考上名牌大学,没有第二条路。但是鲁恒,你怎么这么不争气!”李莉的声音在鲁恒头顶嗡嗡回想,仿佛天神审判下界的妖孽。

    鲁恒无言以对,只能奋力地拉扯毛刷。嚓嚓嚓的声音,是他此刻唯一的铠甲。

    “鲁恒,你有没有在听我说话?”声音无比寒凉,是气到极致的冷漠。鲁恒不言语,也不抬头,于是他眼睛里出现了一只脚。那只脚踢在塑料盆上。塑料盆倾斜,脏水流了一地。鲁恒一屁股坐在地上,酸麻胀痛的小腿得以释放,万箭穿心的感觉从脚底蔓延到全身。“志愿不用填了,复读一年,明年再考!”李莉下了最后通牒。

    “妈!”鲁恒蓦然抬头,满脸惊恐,“我早就把课本和资料都卖给收废品的了。就算你逼我复读,成绩也不会比这次更好!”

    “你以为我愿意苦哈哈地陪你复读,我和你爸拼死拼活,赚的钱都花在你身上,还不是为你前途着想,为你好!”

    “凭什么我的人生需要你们来定义,凭什么我就应该按着你画好的路线走。我现在拼死拼活地努力,就是为了将来像你们一样拼死拼活地活着吗?那还不如死了!”死字出口,刘若涵摊手摊脚躺在血泊中的画面再次出现,鲜花绽放,除了绚烂没有其他。

    “啪!”一个响亮的耳光招呼在鲁恒脸上。李莉和鲁恒相视愕然。然后,李莉看见鲁恒释然一笑,嘴唇动了动,似乎说了句什么,然后从容地站起来,走出洗手间,按下门把手,打开防盗门,抬脚走了出去,消失在李莉的视线之外。关门的瞬间,李莉看见脏水从鲁恒裤子流到小腿,又流进拖鞋里。

    .04.

    有本事别回来!李莉冲着鲁恒的背影怒吼。鲁恒听不见,门已经关上了。李莉像一只困兽,原地转了好几圈,然后发疯似的跑去厨房。出来的时候,她手里多了一把菜刀。她冲进洗手间,跪在地上,对着汽车靠垫一顿乱砍。

    “让你刷!让你刷!没出息的东西!考不上好大学,刷一辈子汽车靠垫去吧!”李莉双颊潮红,面目狰狞。如果有人在旁边,一定不会怀疑她是个十足的疯子。

    李莉怒气消散后,浑身也变得瘫软无力,委屈和悲伤涌上心头。她贴着墙壁滑坐在地上,嚎啕大哭起来。这个没有多高学历,却始终平和友善、彬彬有礼的四十岁中年女人,在高考出分当天中午,坐在自家洗手间湿淋淋的地面上,对着满地脏水和破烂的汽车靠垫,把四十年的委屈和悲伤化作滔滔泪水,哭得汪洋肆虐、昏天黑地。

    李莉五岁丧母,父亲在她六岁时再婚。后娘生下弟弟后,她彻底成了家里可有可无的存在。勉勉强强读到高二,父亲去世了。失去了唯一的依靠,李莉不得不辍学去工厂上班,赚钱养活自己。高强度的劳动,微薄的工资,他人的蔑视,令始终不相信命运的她开始努力自学。一年后李莉拿下了初级会计证书,再两年,她又考取了中级证书。有了证书的加持,李莉终于跳出工厂,到一家私企做了个出纳。到了适婚年龄,她与门当户对的鲁大海结了婚,同年生下儿子鲁恒。三年后,鲁恒上幼儿园,李莉又回到了工作中。在私企工作最大的特点,就是随时在解聘和辞职的边缘徘徊。车贷房贷、老人孩子、吃饭穿衣、上学医疗,所有的所有,都是那点朝不保夕的薪水支撑,不能也不敢出一点点差错。所以她不奢求鲁恒光宗耀祖、大富大贵,只希望他平安、健康、快乐。而平安、健康、快乐的先决条件,是旱涝保收的工作。想旱涝保收只能进体制,进体制的第一道门槛是名牌大学的毕业证书。所以从读小学起,李莉就在鲁恒的学习上开足了马力。只要是与学习有关的,无论是出钱还是出力,李莉向来都不遗余力。

    鲁恒考上重点高中之后,李莉仿佛看到了光辉灿烂的未来,尽头更足了。高中要求全体住校,李莉担心住校吃不好睡不好影响学习,便毅然给鲁恒办理了走读。四点半起床,十二点半上床,每天不足四个小时的睡眠,她不觉得辛苦;鸡鸭鱼肉青菜水果,每天费尽心机地调理伙食,她乐在其中;早送晚接,冬战三九夏抗三伏,她毫无怨言。李莉相信,她的付出都会从鲁恒的成绩中得到回报,但现实却给了她一记响亮的耳光。

    她的希望破碎了,她的世界崩塌了。令她希望破碎、世界崩塌的儿子,却离家出走了。

    .05.

    鲁恒出门后没有乘电梯下楼,而是莫名其妙地拾级而上,从步行梯上了天台。原来天台并不是想象中的一马平川,电梯机房、水箱、冷却塔,以及很多叫不上名称的建筑毫无规则地排列在上面。在这里住了十年,这还是鲁恒第一次上天台。举目四望,视野开阔,周遭的景物仿佛微缩景观,一览无遗。

    中海是人工湖,在小区之南。湖水掩映在一片绿树和建筑中间,蜿蜒曲折,一路向东注入徒骇河。中海主题公园依水而建,从黄河一路绵延至黄河十五路。公园里树木苍郁葱茏,品种繁多。据说那些树木大多是从外地移植过来的,几乎百分百成活。主题公园建成五六年了,鲁恒一直想去看看,但是他的寒暑假和星期礼拜天都淹没在兴趣班和辅导班里了。尽管主题公园近在咫尺,他却一次也没有去过;小区东面是老城区,火柴盒样的楼房密密匝匝拥挤在一处。楼矮路窄,空气中漂浮着半透明的悬浮物,一副落后衰颓的景象;西面的开发区高楼林立,桥多路阔,与东面的老城区形成鲜明对比。大型商超、写字楼和政府职能部门几乎都迁了过去。一边是迟暮的落寞贵族,一边是昂扬的时代新宠,界限清晰,泾渭分明;往北建筑逐渐稀少,目力所及是一片田园风光。绿油油的庄稼田尽头,半鹤山若隐若现,仿佛水墨画的衬景。

    登高远望,风景如画,鲁恒不免生出宠辱偕忘的释然和豁达。但是当他从遥远的半鹤山收回目光,经过对面那栋楼的天台时,脸色突变,双脚不由得自主地向前挪去。

    对面楼的天台上,赫然站着刘若涵!

    刘若涵双臂高举,身体下蹲,两腿屈曲,做展翅欲飞的雏鹰状,也许她觉得这样可以一飞冲天吧。可惜她不是雏鹰,她的双臂不是翅膀,一飞冲天变成风筝坠落,刘若涵重重摔在地上,鲜血从她身下漫溢而出。鲜花绽放。

    鲁恒惊呼一声,疾步向前。但是脚下突然一空,身体差点失去平衡。他赶紧稳住身形,探身下望。小区地面青白干净,没有鲜花也没有刘若涵。太阳挂在头顶,没有风也没有云,而他左脚有一半已经悬空,再往前一点,他就是下一朵开在地上的鲜花。

    刚刚还暑热难忍,此刻仿佛置身冰天雪地。鲁恒慢慢后退到天台中间,然后慢慢坐下,慢慢躺平,一任阳光炙烤他的身体和灵魂。

    过了好一会儿,鲁恒无声地笑了。他一跃而起,乘电梯下楼,往中海方向走去。

    鲁恒从主题公园走出来,踏上中海桥时,太阳已经偏西了。桥栏杆上每个三五米挂着一块“水深危险,禁止游泳”的警示牌,警示牌对鲁恒而言,不但没有警示作用,反而令他生出跳进湖里尽情畅游的念头,虽然他不会游泳。

    桥下湖水如镜,镜子里是一方湛蓝的天空。蓝天无边无际,湖水也无边无际。一群不知名的鸟儿携着阳光从远处飞来,欢叫着投入主题公园去了。

    站在桥上看风景,鲁恒不知自己是否也是风景的一部分。岸边除了一个垂钓的老者,再无他人。即便他是风景,也没人欣赏。鲁恒走下中海桥,在距垂钓老者十几米远的石头上坐下。中海无波无澜,鲁恒心里也无波无澜。

    “不消计较与安排,领取而今现在。”朱敦儒这两句诗从头脑里冒出来的时候,一白一蓝两只蝴蝶也正好从鲁恒眼前飞过。蝴蝶翩然而飞,姿态雍容优雅。蝴蝶刚刚飞过,鲁恒视野里又闯进三个少年。少年清一色的短裤背心,清一色的汗流浃背,也清一色的阳光灿烂。三个少年也在倏忽间远去了。鲁恒正在错愕,垂钓老者的声音传了过来。

    “去去去,去别处追蝴蝶,别吓跑我的鱼。”

    鲁恒收回目光,惊奇地发现自己的嘴角居然在不知不觉中上扬了。更令他惊奇的是,一白一蓝两只蝴蝶在一朵野花上方翩翩起舞。野花就在他身边的浅草丛中,淡紫的花瓣,嫩黄的花蕊,是路边随处可见的那种。也许是累了,也许是被野花吸引,两只蝴蝶双双停在花瓣上,好整以暇享受阳光和花香,刚才的疲于奔命似乎压根就没有发生。

    蝴蝶当然不懂三十六计里的瞒天过海为何物,也分不清泰山崩于前而目不瞬与大将之风有啥关系,但它们却可以在被人追逐命悬一线的时候,为一朵不知名花儿停留。

    “人们只看见破茧成蝶的绚烂和伟大,却很少有人知道,蜕变后的蝴蝶,生命只剩下二十天不到,雌蝶更是在产卵完成就死了。”这是五年前,鲁恒最崇拜的初中生物老师,带领他们观察完蝴蝶从卵、幼虫、蛹、成虫再到死亡的全过程后说的话。一生只有一个月的寿命,一个月中却有半个月生活在暗无天日和束缚磨难中。好不容易挣脱束缚,自由飞行了,生命也走到了尽头。也许正因为如此,蝴蝶才不被外力所扰,不受环境约束,才会珍惜当下,尽情享受生命吧。

    面前这对蝴蝶是蜕变后的第一天,还是离世前的最后一天呢?鲁恒不知道,蝴蝶也不知道,但蝴蝶此刻的快乐鲁恒却是知道的。专注当下,做喜欢并值得做的事,就是快乐。而看着别人快乐,也是一件快乐的事儿。可惜鲁恒的快乐被一阵急促的呼救声打断了。

    “救人啊,孩子溺水了!”

    喊救人的是那个垂钓的老者。鲁恒循声抬头,波光粼粼的湖面上,有三个小脑瓜正在起起伏伏。鲁恒反应过来的时候,发现自己已经在湖里了。入水后,鲁恒才想起自己不会游泳的事实。

    .06.

    李莉一下午都不在状态。鲁恒的分数带给她的冲击太大了,她需要梳理和消化。复读是必须的,普通一本就是混个文凭,那种学校的毕业证书没有任何竞争力和含金量,除非读研。但是普通一本的保研率低得可怜,考研更是比考大学还卷。读双一流二一一这样的名牌大学,才是鲁恒唯一能够争取和把握的,也是唯一能拿出来弥补人脉资源和经济实力这两块短板的。所以,鲁恒必须复读,也必须考上名牌。

    一旦做了决定,李莉心里也敞亮了,剩下的就是如何说服鲁恒的问题了。李莉还想给鲁大海打个电话说说儿子的成绩和她的决定,但是想到鲁大海这时候不是在高速上,就是在崎岖的山路了。安全起见,回头再说吧,何况鲁大海除了顺着她,也没有什么建设性意见。

    挨到下班,李莉特意转去超市买了排骨和鲳鱼,这是鲁恒最爱吃的菜。她打算亲自下厨,排骨红烧,鲳鱼清蒸,再炒个蒜苗,煮个清汤,然后边吃饭边平心静气地讨论复读的事儿。与其说李莉相信自己能说服鲁恒,不如说她相信鲁恒能接受她的决定。这孩子内向,不善交流但却很听话。十八年来,母子之间也不是一点没有矛盾和分歧,消除分歧的结果,基本都是鲁恒屈服。李莉相信这次也不会有例外,何况她都是为鲁恒好。

    到了家门口,李莉本来打算按门铃,但是想了想还是拿出钥匙开门。屋里很安静——这是李莉的直观感受;鲁恒不在家——这是李莉的直觉判断。屋内的情形与她上班前没有什么二致:汽车靠垫横七竖八地躺在洗手间地面,水没了,水渍还在。可乐鸡翅、爆炒西兰花和菠菜蛋花汤还在餐桌上,空气中散发着饭菜变质的馊味。

    鲁恒居然还没回来!他去哪儿了?同学家、姥姥家、还是图书馆?太不懂事儿了!李莉有点生气,她在纠结是先准备饭菜还是先落实鲁恒的去处。半个小时后,李莉彻底不淡定了。一个小时后,李莉出现在派出所。

    “李女士,根据规定,失踪不足二十四小时不能立案。如果二十四小时孩子还没回来,您再带上照片和身份证过来。”民警询问过基本信息后如是说。不安像涟漪,一圈圈在心里扩散。不等民警说完,李莉已经起身了。接待民警也许于心不忍,也许同情心暴增,他放柔语气对李莉说:“你回去也找找,看孩子有没有留下纸条或者遗书之类的东西......”

    民警的话直接让李莉炸毛了,“我的孩子只是出走!出走!不是自杀!留什么遗书留遗书?”民警一脸尴尬。

    走出派出所,夜幕完全降临,华灯初上。李莉站在大街上,茫茫然看着人来人往。那些匆匆赶路的,应该是急着回家的吧。万家灯火的窗口,总有一扇为他而亮;那些优哉游哉不急不躁的,应该是和朋友相约小酌几杯的。无论他们多晚归家,应该都会有一盏灯为他们而留。

    但是鲁恒呢,他现在在哪里,和谁在一起,他安全吗。他吃饭了吗。他有水喝吗。这么久没回来,该不会碰到坏人了吧。前段时间新闻和网络里频频报道青少年被人剜眼摘肾的案件,鲁恒该不会......他才刚刚十八岁,单纯得像张白纸,一点社会经验都没有,如果遇到不测......李莉不敢往下想。

    我为什么要打他那一巴掌,与同龄孩子比,鲁恒已经很优秀了。他不和别人攀比,不穿名牌,不处对象,不忤逆父母,不出去旅游,不与同学朋友胡吃海喝。每天呆在家里,不是打扫清理,就是照顾她的一日三餐。成绩不理想,难道他自己就好受吗?考不上好大学,难道他自己不痛苦吗?但是她都做了什么?不但不理解不安慰,还各种不满和指责。读不了二一一、双一流又怎么样,他就不是她的儿子了吗?进不了体制又如何,他就不能在社会上生存了吗?旱涝保收的工作难道就没有烦恼没有忧愁了吗?作为他的父母,难道不应该在他最无助最难过的时候,理解他、鼓励他、包容他吗?但是她呢,她都做了什么。

    回来吧,儿子。无论你怎么选择,妈妈都支持。只要你平安,只要你健康,只要你快乐!

    但是鲁恒能听见吗?

    李莉是凌晨二点多回家的。

    回家前她去了鲁恒出生的小区,去了鲁恒就读的学校,去了市里所有的医院,还去了电台和电视台。最后还去了算命一条街,敲开了收费最高的杨大仙的门。

    杨大仙告诉她,这种事求人不如求己。然后给她倒了一杯水,一边看着她喝下去,一边对她说:“孩子没有回来之前,希望始终都在。希望还没有实现之前,你不能自已先垮掉。所以,现在回去休息吧,明天一早想办法。”李莉跪求杨大仙帮忙算一卦,杨大仙拗不过,只好勉为其难地卜了一卦。他说卦象上显示孩子在方圆八公里之内、有水有雾的地方,至于其他的,就不好说了。于是李莉又去了中海,从中海回来已经是凌晨两点多了。她多么希望打开门,鲁恒好端端地待在家里。

    但是她失望了。

    两顿没吃饭,半宿没休息,李莉身疲体乏,她打算在沙发上睡会儿,明天再去中海。临睡前,李莉把手机的音量调到最大,并顺手打开了关闭十五天的手机闹铃。这一觉她睡得一点都不安稳,梦里都是鲁恒喊妈妈的声音,直到被噩梦惊醒。

    .07.

    薄雾笼罩着清晨的中海,李莉沿着湖岸踽踽独行。太阳从东方升了起来的时候,薄雾消散,湖面金光粼粼。一个扛着鱼竿的老者和学生模样的少年,一前一后从晨光中走来。随着距离的拉近,一个熟悉的声音也被晨光送入耳鼓,水晕一般在李莉心里展开:妈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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