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真假雷州令
(取自虞初新志)
锋利的铁钩,刺穿琵琶骨,从腥甜的铅水里,吊起一具泡胀的身体,绑在剥皮凳上。尖翘的环指刀冷酷地摁在腹部。
“贾胤,尔在'任上',肃流痞抑豪强,开灌渠兴商旅,且无贪腐。颇有'政绩',当撑万民伞。但劫杀命官,鸠占鹊巢,扰乱朝纲,其罪难赦。按大明律,功不抵过。剥皮楦草,挂于城垛,以警后人。如志未酬,来世可投个'好人'。”
“呵呵,投个好人?泱泱大明,妖孽横生。女真虎视,阉党蟹行,何来清净之地。吾曾为一方守境,也算了却心愿。真真假假,假假真真,哈哈……”
一只蓝黑色的噪鹃,扑扇翅膀,飞过树梢,掠过岸边的草丛,飞向鉴江中的一条单桅客船。
甄生站在甲板上,凝望清澈宽深的江面,眉头微拧。
困守留都十几年,辗转六部,始终为不入流的主事。年届不惑,赖同僚相助,搭上朝中客氏的门路,捐个偏远的雷州县令。虽远离家乡,地处南荒,但毕竟为一方实授的命官。苦心经营几载,可凭资历再跃一层楼。船头转过一处峡口,水面豁然开阔,甄生卧蚕眉舒展,心情渐渐愉悦。
一道“蓝羽箭”,冲破橙红色的暮纱,飞上高高的杆头,张开血盆大口,瞪向甲板上的甄生,凄厉地啼叫。
憧憬扑地刺破,甄生仰视桅杆上的噪鹃,顿生厌恶。复锁卧蚕眉,烦躁地走下甲板,掀开布帘,钻入船舱。
暮纱垂笼江面,船舱燃亮烛火。微弱的光,仿佛游离的孤魂,飘向未知的冥途。
两岸陡峭,江面变窄,船行如箭。转过几个峡湾,烛火扭曲欲熄。下弦月吊在天底,月如钩,闪着阴冷的光。
烛火长叹,扑地熄灭。舱内响起轻微的鼾声,船势缓下来,悠悠地荡在平稳的水面。一阵风吹来,悄悄地驶向一片黑浓的芦苇荡。凄厉的啼叫声,撞开苇杆,跃上杆头,绕客船一圈,无奈地杳入黑暗。
几条钩镰枪,从茂密的芦苇丛探出,钩住船梆,缓缓收回。黑魆魆的小舢板,似凶残的田鳖,兴奋地贴紧船身。
甄生猛地从恶梦中惊醒,脖颈冰凉,噬血的雁翎刀,已横在脖颈。
“寨主,船上的家丁和船夫,都已处理干净。其妻女面容姣好,留寨主亲处。这是箱里搜出的敕牒,官印。”
寨主翻弄手中的牒印,狮子眼微眯,玩味地盯着甄生。
混迹底层多年的甄生,心中凄然,水匪们举着通明的火把,扯下蒙巾,意味着刀下不留活口了。
寨主向后招了招手,一张方额短须,卧蚕眉的中年匪徒,从阴影里浮出来。甄生蓦见浮现的人脸,惊愕不已,竟似铜镜中逃出的'自己'。
“先生自落草寨中,出力甚多,寨里日渐富庶。先生满腹经纶,科举多年,却壮志未酬。何不趁此良机,去世间走一遭。”
卧蚕眉低垂,冷冷地瞟了甄生一眼,似利刃剜进心里。目光落在牒印上,须臾,抬头与寨主相视而笑。阴森森的桀笑,从地狱中来,割走了甄生最后一丝生望。
翻天的蝗虫,吃得山河破碎;覆地的闯王,搅得风雨飘摇。强撑了几百年的大明,大厦将倾,如僵死的蜈蚣,苟延残喘,等待将'他'吊死的掘墓人。
抛在西陲的雷州城,弃如敝履,城墙破败,荒草丛生。城内街市萧条凋敝,城外沟渠淤塞,乡绅地痞沆瀣一气,横行城内外。
黑洞洞的城门,如鲇鳄张开大嘴,贪婪地盯着横杆前褴褛的人群。
灰蒙蒙的墙垛下,倚着一张藤椅,一个满脸疙瘩的无赖,斜躺在椅上,脚踩一只樟木箱,惬意地打着盹儿。箱上开一个碗大的口子,用来投放散碎的银块铜钱。
腿肚突来剧痛,无赖怒极抬头,瞄见一双威严的卧蚕眉,刚要发作,脸上又燎起一道章鱼爪似的鞭痕。
“何人胆敢犬立城门,强索买路钱。”
“县府无钱,向我们老爷拆得银子,修葺城墙。许我们城门收银,以补利金。大人从何而来,插手我们…我们雷州的事务?”
“吾是新任雷州令,即日起,由本官定夺一切事务。拆除栏杆,民众自由出入。所得银钱,立即返还民众。尔等宵小收押入牢,待秋后议决。”
阻在栏杆前的挑菜贩、卖油翁、走脚郎等,携妻拖子欢呼雀跃,高呼青天大老爷。
交割清楚的雷州新令,擂响堂鼓,召集城内外的掌柜乡绅,聚集在衙内大堂。
新令面似镔铁,高坐堂椅,冷冷地环视堂下。往日狠蠢如犬猪的豪绅们,羔羊般站立两侧。
数十位新换的衙役,答杖杵地,锁链抖响,如恶鬼夜叉怒立“羔羊”前。众豪绅双股战栗,脑袋下垂,几乎夹到胯里。
“本官到任后,探访多日,本城忧患重重。今诚邀各位乡邻,捐资纳丁,修城墙,开沟渠,兴商街,抑流痞,全仰仗各位了。”
盏茶后,新令卧蚕眉挑动,笑眯眯地检看呈上来的捐册,一颗颗朱红佥押,似胜利燃烧的火焰。
屈指几月后,蝉鸣杨柳枝。雷州城外,灌渠通达,清甜的稻香萦绕田野。勤劳的农人,新添了葛衣布鞋。
城门修葺一新,宽敞厚重。城内街石洁净,商铺繁忙。一队队荷刀实枪的捕役,日夜巡查,地痞流氓如蟑鼠遁地,杳无踪迹。雷州夜空重放花千树,街市重游鱼龙舞。
城内外民众拍手相庆,央擅书者,联写万民表递于按察司,表彰雷州新令的功绩。
夜空升起上弦月,月如水,泼洒澄净的光。
新令默坐厅堂内,没有举烛,隐在朦胧的月光中,脸上阴晴难辨。
“寨主捎来口信,先生已在俗世逾月余,襟抱已展,名声斐然。日有阴晴,月有盈亏。宜及早退步抽身,择机返回寨中,以免不测。”
新令卧蚕眉微锁。端起凉透的茶,送到嘴边,又放下,沉思不语。
“吾与你银两,为何不售?”
“县府大人传训,倭寇猖獗,为免细作钻营,凡金陵人氏者,皆不予供应。”
“如何判之?”
“小哥吴地之侬语,明显异于本地人氏。今执大人训谕,还请别处。看小哥文质彬彬,非恶人相,莫惹事端,速速离去。”
年轻的小生,紧锁瘦弱的卧蚕眉,愤然离开粥铺。奔走雷州城内诸多店家,皆遭拒绝。
小生年虽弱冠,心思却缜密。屡见异常,心生蹊跷。
“崇祯通宝,利市天下。为何雷州独拒金陵而来的人,使用手段,迫其离开。莫非从金陵调任此地的父亲,遇到了不测?”
小生心中忽地揪紧,小心地避过稠密的人群,摸到雷州县衙对面。藏在僻静的墙角,紧紧地盯着衙门口的动静。
懒洋洋的太阳,踱过中天,信步斜阳。咚咚锣响,一群虎狼似的衙役,簇拥一个双圆耳乌纱帽的中年人,从衙内浩荡而出。
新令猛然警觉地停步,似乎嗅得一丝异样。背对小生,方额弧扭过肩。一道寒光,凌射衙门斜对面的墙角。
小生惊惧不已,慌忙闪入墙里。瞬间的照面,已窥知物是人非。面皮虽颇似乃父,神态却鹰视狼顾,全无一丝敦厚温良。
父亲留都十数年,今年外放雷州。临近中元,远赴千里与父母相聚。然而衙中之主,已非其父,恐遭不测。想及此,小生泪水涟涟。
收起眼泪,强忍悲痛,心下一番计较。待衙中众人散净,急忙潜行至雷州府按察司,暗报异端。
监司听得小生密报,轻呷一口茶,沉吟片刻。
“明晨即为述职之日,待其谒见,悄然对质,再谋定而后动。”
雷州新令近几日心绪不宁,眼皮突突频跳。寨主劝诫之音,似勾魂的冥铃,扰得心神烦躁。沉浸在理想的'政绩'中,放不下,甚至幻想治理更大的地方。向来行事果决的新令,优柔寡断起来。归寨之事,一拖再拖。眼皮又猛跳,房梁滴下一颗露水,脖颈冰凉。
中元月更圆,似锐利的圆钺,散射青冷的幽光。
雷州府按察司花厅内,新令与监司见礼寒暄后,喝茶聊天。那个小生从角门低头而入,捧上一碟梅花糕,捧与新令。监司端起三才碗,轻撇茶沫,冷眼旁观。
“大人,这是上好的梅花糕,请您品尝。”小生抬头望向'父亲'。
新令拈取一片入口,点点头,对小生视若无睹。小生槽牙错动,强忍泪水,暗中打个手势。监司了然于胸。
茶碗砰地摔碎,屏风后,走廊间,涌出数十个刀爷手扑向新令。
一支线香燃尽,新令仍羁绊未出。数十个守在府外的随众,默然对视,厉光闪烁一片。呛啷抽出腰刀,结队冲向花厅。
新令被藏在暗处,激战半晌,眼见救出无望。扔下几具尸首后,余下几十个'衙役',杀出一条血路,纵入城外的密林。
监司捆绑新令,立即解往留都刑部。三司会审后,定于秋后处决。
秋风吹着悲凉的哨音,和着嗓鹃的啼叫,盘旋在雨花台下。
剥皮凳前,留都刑部侍郎,亲端一杯琥珀色的送行酒,递在“新令”的嘴边。
贾胤,后悔否?尔在'任上',肃流痞抑豪强,开灌渠兴商旅,颇有政债,且无贪腐,当撑万民伞……
注:配图来自网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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