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创首发文责自负。本文参与伯乐主题写作之英雄。
上篇
小村子后面有一座郁郁苍苍的大山,大山里有一个国度,虎为大王狼为臣,狸兔鹿狍在生死线上饥寒交迫。
小村里有一家猎户姓岳,此人尤善使枪,外号叫“就一枪”,在百里内最有名,小村的名字岳家坳也就响起来。
在后山里,任何畜牲和就一枪的偶遇,都注定了会被一颗“黑枣”——只一颗就了结了“畜生之路”。他的单管猎枪总是百发百中,猎物的眉心就是他子弹的终点站。打了猎物剥了皮炖了肉喝了酒,他在岳家坳人堆里坐成圆心。他的声音很高,显得中气十足;他眉飞色舞,显得他是一个演说家。
我就打一枪,畜牲死活都是天意!有人截住话头,一枪就完犊子了!人群里发出哈哈笑声,笑声里充满敬佩。就一枪继续他畅谈的欲望,就接着说,我专打它眉心,所以就一枪完事。不管它再肥,如果打不中它,那是天不亡它,只要它不攻击我,任它逃命去!
他打个酒嗝,微胖的脸上很有些微醺的红,和四季的风鞭打后留下的黑。很顺溜地,他就转移了话题,我祖爷爷岳飞,不但岳家枪使得好,关键是箭射得好。我们岳家人,各个善射——善射你们懂吗?人群里发出吃吃的笑。笑归笑,对于他的“善射”,十里八乡的猎户们没人不服。所以,当坐在他面前的人感觉唾沫星子飞到脸上,就抹一把说,大就啊,岳飞嘛,扯得有点远……
那咱就说近的,大就再把话题转在自己身上。
那时候我他妈的二十六七岁。那次我在后山里转了一整天,打了好几样猎物,都是一枪毙命。我剩了最后一颗子弹,决定收工回来。我唱着曲,心情大好。
——大就果真唱起来,嗓音粗粝一点儿都不好听,好像不是唱的是嚎出来的。
伐树单伐林中王
打猎单打兽中王
喝酒就喝浆中王
杀敌就杀贼中王
唱曲都不叫我唱消停,一个老虎突然出现,让我在死亡线上体验了一次生也伟大死也……也光荣!
——哈哈,人们笑,那畜牲是来听曲儿的!
我他妈看见老虎的时候,那畜牲已经盯紧了我。一双眼睛就像射出双管枪膛的两颗子弹,那会儿我就觉得被判了死刑。我头发全都立起来,身上的血就像撒欢的兔子一样跑得飞快,身上一下子热了。我十几岁就跟着我爹打猎,在我枪下完蛋的畜牲何止千百,但是老虎,嘿嘿,还是第一次遭遇。
我枪里只有一颗子弹。我的生死在此一勾。
——他用食指做了开枪射击的动作。
我随手扔掉打来的猎物,把心一横,镇定下来。我祖爷爷连金国畜牲都不怕,我怕你个球!我正面对着老虎站好,把枪扛在肩上,右手紧抓住枪托,食指虚插在扳机上。哎,就这样,你们看像不像一个大英雄?
——他一边继续喷着唾沫星子,一边做了个昂首挺胸的动作。不过没人接话,大家撇撇嘴。
老虎把背塌下来,慢慢又小心地朝我逼近,两只眼睛射出瘆人的寒光叫我心脏跳得越来越快。我知道,老虎即将发起攻击。
突然那畜牲就像射出的箭飞起来,我知道几十米距离喘口气就到。逃,我跑不过它,那就一定要打,我只有一颗子弹,那就等它离我最近——近到不能再近。
老虎离我只有十几步远了,它狂啸一声,窜起来,朝我扑过来。
——他这会儿卖起关子,闭了嘴,笑嘻嘻看着围过来的后生们,等着他们追问下文。他们每次都很给面子,就装作着急地问,后来呢?他就边讲了下面一段话,边用形体动作作了形象的诠释。
后来?后来我肩膀一抖,右手发力一按,向后的枪管一下子向了前,左手托住枪管,右手食指贴在扳机上,身体同时后仰,像一根倒下去的半截老木头,枪管对准虎头,手指一勾。
砰——
老虎从半天空扑到我身上,把我骑在下面四脚朝天,却他妈的不动了。我心中大喜,用力把这畜牲推了两下,从老虎肚子下面钻出来。我一个鲤鱼打挺站起来,看见老虎眉心的“王”字已经多了一个血窟窿。
我就用枪头戳了两下那个血窟窿,再把枪头在它的“王”字上胡乱蹭了三四下,我就骂,我才是,你他妈的不是!
我把老虎摆正身子,弄得就像趴着休息一样,再把我打的猎物捡回来放在老虎嘴旁边,又命令它,替我看着!我就回村叫人了。
——这件事大就已经讲过了多少遍,谁都记不清了,其中的任何细节都能倒背如流。他口才好,讲述的时候再配合着夸张的动作,让人一边听一边看,还一边笑。
那天晚饭时分,岳勇和他的好友,一个文弱的男孩叫大秀的,也跟在人群里去看热闹。当然岳英也在,只是故意离他俩远一点,不过总是频频看大秀。本来大秀不愿意到山里来看大人们抬老虎,岳勇也不愿意去,可是打死老虎的是自己的爹,这是无上的光荣,岳勇就决定去看热闹,并好说歹说拉了大秀的胳膊就走。大秀像一头小犟驴往后挣巴。岳勇咬住他的耳朵说,岳英也去!然后两个人欢快地加入人群里。
老虎弄回来,骨头和肉全分给了乡亲们,皮被大就留下,舍不得卖就熟了(把生皮处理成熟皮的过程)。毛色油亮,根根直立,软绵绵暖融融的,密封在蛇皮袋里,藏起来。早先还给人显摆,后来就没人见到了。
“就一枪”的外号从此诞生。后生们为了表示对他的尊敬,成天“大就大就”地叫他,就像叫“大舅”一样,他乐得有这么多“外甥”。
就一枪的自负和他外号一样响亮。值得他自负的很多,我们再说一样,他的一双儿女。
女孩叫岳英,是姐姐,男孩叫岳勇,是弟弟。姐弟俩长得水萝卜一样,嫩得脸上就像汪了水。岳英喜欢和她爹一样玩枪动刀,不喜欢学文化。岳勇相反,书读得好,就是性格文弱。他俩的娘死得早,爹爹视如掌上明珠。特别是岳英,要什么给什么。
然而有一样没给,就是岳英大了,有了恋爱的心思,把大秀装在了心里,终于有一天怂恿大秀托人上门提亲。媒人被大就骂了个狗血喷头,灰溜溜去了。岳英就哭。大就大发雷霆,这样一个文弱的后生,猎枪都端不动,怎么打野狍子?就不允许岳英和他往来。终于在几次没禁止住之后,大就物色一家,赶紧把女儿嫁过去。
这家人在镇里有一所五进的大宅子。当爹的是镇长,原先也是玩过猎枪的。他儿子,也就是大就选中的姑爷是镇里警察署的一个警察队长,平时一身黑皮,倒是挺威武的,据说枪法精准,这才入了大就的法眼。
大喜这天,岳英哭哭啼啼不肯梳妆。大就找出当年岳英娘嫁给自己时戴的金簪子,给闺女插在黑缎子一样的头发上。他的手在抖。他的手从来没有抖过。大就说,你和你娘的头发一样好。他的声音拐着弯儿,就像上后山的小毛道。
岳英红着眼睛上了轿子。大就打发岳勇也陪姐姐坐上轿子,他要儿子陪姐姐几天再回来。大秀一个人躲在山沟里眼巴巴看着轿子走远,哭得眼泪八叉,一对粉拳头攥得手心里都是汗。
镇长家的排场很大,酒席上来了很多有头有脸的人。大家开怀畅饮。镇长笑得合不拢嘴,他儿子,大就的得意姑爷胸挂大红花,挨桌敬酒,自己也喝了不少。
中囯人过自己的生活,婚丧嫁娶,猎耕渔樵,富的吃肉,穷的吃素,华服礼帽,或是破衣褡裢,一切本是和谐的。
然而……
中篇
日本人突然从城里分拨一部分兵开拔到镇上。镇里没有守军,武装人员只有些警察。这些黑皮们开了大门,百般谦恭友好地把皇军接进来。日本联队长佐藤像头肥猪,跨一匹高头大马,一手牵辔一手握在水瓮腰上挂的东洋刀把儿上,两目鄙视着街道两边畏畏缩缩的中国人。大队人马迅速占领镇政府,没用太久,从镇政府里出来一队人马,佐藤猪一行几十人直奔镇长宅邸。
大门口一阵骚动,日本兵迅速进入宴席大厅,站成两排。有几个人直奔大厅里面走去,其中有跨东洋刀的佐藤猪,一个上唇上留了一撮毛的家伙抱一把长枪,几个身份不一般的日本人,还有一个雄赳赳的中国人,在猪身边做翻译官的。
镇长已经起身恭迎,弯了一下腰像个大虾米,这才挺直身子脸上堆满笑说,佐藤君大驾,有失远迎——快新摆一桌,请皇军入席。
佐藤猪戴着雪白的手套拍拍镇长的肩膀,用中国话说,镇长,我刚到城里时咱们的,见过了。你送我的皮张我的,很喜欢。多谢!佐藤猪鞠了一躬,就像谦谦君子。
其他酒桌上的人都不敢做声,又不敢离去,一时都僵在那里。后来听到佐藤猪谈笑风生,又见日本人吃得不亦乐乎,就有人渐渐放开,继续吃喝,也有人悄悄借口上茅厕离去。
佐藤一桌酒过三巡,翻译官察言观色,趴在镇长耳边小声说,那位嘴上一撮胡子的是日本国内著名的神射手,是佐藤君的座上宾。他最好女人,你马上派人弄一个漂亮的雏儿,今晚安排房间让他满意。
镇长一听脸色变了,斜眼偷看一撮毛,却见他正拿眼瞪着自己,脸上浮现怒气,嘴上的一撮毛撅得很高。镇长赶紧点头,还送了一个笑脸。喊过来儿子,耳语一番。镇长儿子虽说不情愿,架不住他爹狠狠使眼色。
镇长儿子换下喜服,带了几个警察出去了。开警车在镇里转了一圈,最后也没下手,就跑到附近一个村子,半骗半吓弄来一个年轻的女子。
月上树头,良宵待度。车轮飞速往家回,碾起的尘土拖出一条长龙。
宴席散了,日本人各被安排了房间。一撮毛酒入肝髓,浑身燥热。他不满意这空荡荡的房间,空落落的大床,抓起长枪抱在怀里,砰一声门响,“八嘎”一声骂。出了房间,在府邸里像没头的苍蝇到处撞。
岳英把一张俊脸藏着红盖头下,坐在大红床边,等着命里那个男人来。忽听门外有人大叫一声,八嘎,心头一慌,又听一句生硬的中国话,不告诉我我也能找到。一双皮靴敲击硬质地面的声音越来越近了。岳英霍一下站起来,又把屁股慢慢挨在床边。
急促的脚步声倏忽之间近在咫尺,哐啷一声门被踢开。岳英透过盖头看到一个模糊的影子径直撞进来,把肩上长枪在桌子上啪地按出一声爆响。淫笑顿起,夹杂着一句,等急了吧!那人影三两下脱掉上衣,又一句,我来了,身子就扑过来。岳英抖落盖头,侧身躲过,同时拔下头上的金簪子直往那人脸上刺去。
八嘎!一撮毛大惊。他没料到一个中囯村妇如此动作之快,慌忙侧头,哎呀一声怪叫响起,簪子直穿一撮毛的耳朵,耳朵立刻豁成两半,鲜血就流出来。
一撮毛一手抓住簪子,一拳打在岳英胸口,她仰躺在床上,簪子被夺过去。愤怒至极的一撮毛闪电般把簪子深深栽在岳英心脏上。那双涉世未深的眼睛没有合上,却把恐惧定格在眼底。
鲜血顺着簪子汩汩流出,湿了她大红的嫁衣,湿了她大红的床单,血滴在木板地面上,聚成一摊,迸起的血点洒在周围,像一朵不断变大的牡丹花。
一撮毛捡起红盖头捂住耳朵,抓起他的长枪离开,他的枪和他旺盛的胸毛贴在一起。
镇长儿子已经回到家,但他马上发现院里骚乱得很,他往里紧跑几步,火红的灯笼下,家人躲在墙角窃窃私语。他赶紧往新房去,迎面和一撮毛擦肩而过。满脸怒气的一撮毛一手捂着耳朵,一手正在把枪扛在肩上,右手食指贴在扳机上。
镇长儿子看见一撮毛光着上半身,南辕北辙,他身后就是今天自己还没有进去的新房。岳勇蹲在红喜字的窗下,把身子抖成筛子,恐惧绝望的眼神瞟过来。新房的门开着,床上自己的新娘把上半身横躺在床头,两腿耷拉在床下,胸口插着一只簪子。
镇长儿子大脑里嗡的一声,他立即狰狞了面目,突然转身,拔枪指向一撮毛。
砰一声枪响。
一撮毛并没有回头,他只是抬抬右手,把枪端平就扣动扳机,一颗子弹不偏不倚种在镇长儿子心脏里。几秒后就听扑通一声有人倒地。一撮毛鼻眼里挤出一个“哼”字,大摇大摆回了自己房间。
镇长的嘶喊响了半个夜晚才停,扰乱了皇军休息,但佐藤猪没有怪他。
岳勇彻底吓傻了,直到后半夜才有所清醒,跑回了家。
太阳已经照亮后山,大就背着枪和褡裢正要进山。昨天宝贝英子出嫁,嫁得心不甘情不愿,只得打发儿子也跟着去陪几天。一整天屋里死气沉沉,大就心里不好受,热好的兔肉和糠窝窝头都让他倒胃口,一天也没怎么吃东西。今天决定进山转转,打点野物给闺女送去。哭哭啼啼的岳勇对大就讲了半天囫囵半片的话,他终于弄明白了发生的事情,大号一嗓子,英子啊!拔腿就要上镇里去。邻居们好歹拉的拉劝的劝,暂时压住了大就心头的仇恨。
日本人不同于狸兔鹿狍,他们是狼,是熊瞎子,是猛虎,要从长计议。
从此,大就没了往日的自负高调,他头发没几天就都白了,青黑的脸上写满心事和悲伤。大就天天背着枪早出晚归,但不同于往日的是不总背着猎物回来,有时候两手空空,甚至垂头丧气。这情况以前乡亲们没见过。大就和酒更加熨贴,腰间总挂一个葫芦,里面是烈酒。他是在经常用酒暖暖肠胃,暖暖身上流的血,他需要一颗撒欢的心脏,他需要一腔子滚热的血。他进山每开枪之前,必灌一口酒。酒入了口,像一团火,连四肢百骸都在燃烧,手心冒汗,两眼透出莹莹绿光,枪法更精进。
有两次比较异常,大家见大就空手而归,虽然步履沉重却见精神十足,脸上有了笑模样。乡亲们按照经验猜应该是猎得了大畜牲,可又不见肩上背着。
大就把每个日本人都当猎物。他除了进山打猎,更多的是到镇边上转,先后看到过两次落单的日本人,用两颗子弹,打中两个眉心。他迅速清理血迹,把日本畜牲装进蛇皮袋里扛进山,扔在草丛里喂了四条腿的畜牲。
大就作为一个猎人,终于认识到,四条腿的,没有两条腿的毒辣,英子的仇,比后山大,比山后面的断崖更深!从此,大就是一只虎,他必须用他的獠牙撕碎他的猎物。
于是……
下篇
佐藤猪在日本有一家皮张服装厂,他来到镇上后就花高价收购皮张。
告广大村民书
大日本皇军佐藤联队长大量高价收购皮张,凡有皮张者需卖到镇公署。不得卖与他人或私藏。另所有猎户需到镇公署登记,并即刻进山狩猎,如有违背,格杀勿论。
镇公署 昭和十五年x月x日
这张公文突然出现在岳家坳的一棵大树上。有个村人看了就问,昭和是个什么畜牲?不会跑到咱这里来吧?人群里先是有笑声,然后就变成叹气声。
已经来了,在镇里住着呢!
胳膊拧不过大腿,各村都把新旧皮张拿去镇公署卖了,还真是价钱不错。猎人都造了册,天天进山打猎。其他皮张商人好像一下子人间蒸发了。
有几个黑狗子来找大就,询问早年的虎皮哪里去了。
卖了,早都卖了,大就回答得干脆。
卖谁了?
那咋能记得?大就正要进山,他摘下挂在腰上的葫芦,拔开嘴塞儿,仰脖就一口,就听咕噜一声,硕大的喉结蠕动一下。他缓缓举起枪。黑狗子身后有棵树,树上有只不知死活的鸟在渣渣叫得人心烦。大就的枪口贴着一个黑狗子的耳朵,正瞄着那只鸟。
那个黑狗子一缩脖,赶紧和同伴溜之大吉。
大就觉得要赶紧把那张皮卖掉,可是除了佐藤猪没有买家。除非到佐藤猪管不到的地方。可山后面是断崖,从来没有人能从那里找到通往外界的路。前面必须经过镇子,过了镇要经过城,这些都是佐藤猪的势力范围。大就有一次背着那张皮试着要出去,可是远远见到搜身的黑狗子非常认真,旁边还有日本人在虎视眈眈,就偷偷回来。一狠心,在一个月黑风高夜,把那张皮拿到一个偏僻地儿,付之一炬。皮滋啦滋啦燃烧出一种悲怆。火光中,他看到当年那只猛虎的雄姿,他后悔打死了它。可不打死它,它就会吃了他!这让他异常矛盾,不由想起倡导东亚共荣的日本人,拳头攥成一块石头。他闻到一股屈辱的浓烈味道,他觉得自己也在火里燃烧。他感觉浑身燥热,猛灌一口酒,攥成拳头的手伸直食指和拇指,比作一把枪瞄准镇子方向……
第二天,他跟岳勇说,这里不是人待的地方,到外面去吧,找能打日本人的队伍!岳勇虽然不情愿,为了活命,还是和大秀双双离开岳家坳。
后山最近来了一只虎,有人看见,据说还丢了一个猎户。佐藤猪耳目灵通,责令镇长必须尽快拿下这只虎。他弄来一些海南黄花梨木,请木匠做了一把椅子,要用这张虎皮做靠背,献给天皇做寿辰礼物。
镇长亲自来岳家坳,召集所有猎户,责令他们限期拿下老虎。
期限过了,老虎依然没有拿下。镇长大发雷霆。有猎户说,老虎不是一般的畜牲,我们对付不了。
那,那就一枪也对付不了吗?镇长看向他曾经的儿女亲家。大就缓缓抬起头,瞪着镇长好久,看得镇长头皮发麻,赶紧嗫喏着说,你……你……倒是说话嘛!
大就收回他犀利的眼神说,你也曾经是猎人,光他妈的有好枪法不行,还要天时地利,还要有好帮手!
你们村猎户不都能帮你吗?
大就摇摇头,他们不行,枪法不行,胆量不行,枪,更不行!要想要了老虎的命,非得一等一的高手配合我才行!
猎户们都不高兴了,小声私语,就他行,上回明明围住了老虎,可他就不开枪,非要喝几口,喝吧,喝完了,老虎早跑远了!
没过几天,来了三个日本人,再加上村里的猎人,一二十个。他们除了枪,还带了些食物和水。佐藤猪下了命令,日本人也由大就指挥,不拿下老虎,不得出山,否则罚的罚,死的死!
大就把村里猎人分成两组,并指派了搜索地点。大就发现这三个日本人都有小胡子,不知哪一个才是最该死的那个畜牲,即使都不是杀害英子的凶手,他们到中囯来烧杀劫掠,也该死!正在琢磨把他们分开,各个击破,只听其中一个小胡子对另外两个小胡子说了一串日本话,那两个人“嗨”一声,都端着枪跑向远处,搜索老虎去了。
这个小胡子轻蔑地看看大就,用生硬的中国话说,你的,跟我一组,我们找老虎。大就点头,然后说,太君,我是老猎人,有丰富的经验。我他妈的能判断老虎出没在哪里。您信我的没错!
小胡子听后略微沉思一下,勉强点点头。的确,这个日本人虽然猎杀了很多中国人,可是对于猎杀老虎一窍不通,就跟在大就身后走。
大就有一双鹰一样的眼睛,没用多久,他看到小胡子的一只耳朵是两半的!
大就突然血灌满脑,他抓起腰间的葫芦就要喝酒,却生生被自己强压下冲动。喝酒预示着他要开枪。大就心中暗想,不能莽撞,这是日本一等一的高手,我一定要找到一枪毙他命的机会。
大就放下葫芦,不动声色继续朝前走。他领着两半耳在山里转了好大一个圈,他既要找到老虎经常出没的地方,也要让两半耳好看。
两半耳累得气喘吁吁,在山林里和猎人比脚程,他就算是日本鬼子中的神射手,训练有素的特种兵也是怂包一个。
八嘎,哪里才是老虎的,出没的地方?两半耳开始叫骂。
太君,就是这里了,前面有水源,这是畜牲们喝水的必经之路。
畜牲?
对,老虎!
这片地方树不多,两半耳找了一棵最粗的隐藏在阴凉下,并且比画一下远处的草丛,你的,那边。
大就只能过去趴下,两人相隔七八十米。大就侧脸看,两半耳把整个身子都藏在树后,偶尔露出半条胳膊或一条腿。大就恨得压根疼,他妈的这畜牲任何时候都在防备,任何人都防备。
一天过去,两天过去。两个人把带在身上的食物和水用光了。同来的村里的猎人和那两个日本兵也不见踪影。莽莽深山,郁郁老林,你死我活的时刻快到了!
直到第三天的中午,太阳在头上释放它的淫威,树叶卷曲着,草也弯腰低头,受不住干渴的煎熬。偶尔一只小虫子爬到大就身上,大就就想,这家伙肚子里都是水,吃了它是不是能解渴?
两个人比拼起了意志力。两半耳开始急躁起来,不时在树后四处张望,嘴里骂骂咧咧,八嘎,老虎,八嘎,中囯猪!
突然,大就凭他打猎特有的直觉,感觉到一片凉意。本是暑热如蒸啊!大就一激灵,把仰躺的身子翻个个儿,一手抓紧跟随他多年的猎枪,一手按在地上,抬头往远处看。他嘴里嚼着一根草,绿色的汁水染了他的嘴角。
两半耳也感觉到异常,在树后屏息凝视。
他俩同时看到一只大老虎优哉游哉,正从斜刺里往另一个方向走着方步。这是它的王国,它不知道有两个异类闯进家园。
八嘎,老虎,往这边来!两半耳小声嘀咕,探头对大就说,支那人,吸引老虎过来,快!见大就迟疑不动,两半耳举枪对准了大就。
大就点下头,跳将起来,枪藏在身后扯开嗓子号起来:
伐树单伐林中王
打猎单打兽中王
喝酒就喝浆中王
杀敌就杀贼中王
老虎先是愣住了,略犹豫一下向大就这边走过来。两只眼睛露出凶光。
大就哇呀一声,一头攮在草丛里,屁股撅向了天,样子十分滑稽。
两半耳骂一句中囯猪,突然从树后站出来,举枪对准老虎。
老虎立刻发现了他,略一调整方向,朝两半耳走来,并逐步把距离缩短。
两半耳拉开保险,他手指紧贴着扳机上,嘴里开始数数,十,九,八……
大就把头拱地的姿势调整成蹲的状态,摘下葫芦,拔下嘴塞儿,咕咚咕咚两大口下肚,酒像一道火,从食道一路烧下去,烧得他血肉滋啦滋啦响,又燎着了身体各处血管,大脑四肢,都处在最亢奋的时刻。
七,六,五……
大就把葫芦扔在地上,猛然站起来。
四,三,二……
老虎突然狂奔起来,直奔两半耳而来。
大就举枪在手,拉开保险,大叫一声小鬼子!食指一勾,砰一声响。
两半耳早已瞄准老虎,正要开枪,猛听大就喊小鬼子,不由转头看过来,一颗子弹飞来,种在他眉心里。
老虎显然迟疑了一下,继而向大就扑过来。
大就把枪头奋力插在脚边泥土里,装着子弹的褡裢被抛向空中。他的一头白发很长,被风的手指弄得有点乱。他仰起瘦削的脸望向太阳,裸露出脏兮兮的脖颈。太阳刺了他的眼,他看见白光里有英子,有她娘。
在这座山中,虎是王,大就不是,一切外来的都不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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