尘嚣一鹤排云上

作者: 李煦 | 来源:发表于2024-05-26 21:03 被阅读0次

    【郑重声明:文章系原创首发,文责自负。】

    【本文参与月•主题写作征文第二期:秘密的创作】


    “县令大人,我有一些秘密要和你说……”

    雨下得很大,雨水放大了沾染在我身上血的气味,我被这气味熏得头痛,看着县令大人不善的眼,我的声音微微发抖。

    “昨天,我看见我的学伴路昭杀了夫子,他手起斧落,一斧子就斩下了夫子的头。”

    听到我说那人姓“路”,县令抬起了眼,他的眼神变得温和了起来,示意一旁的师爷离开后,他亲自斟了一杯茶给我。

    “本县倒是愿意听听你的秘密。”

    我双手捧起茶杯,在氤氲的热气里,我讲起了关于我和夫子的秘密。

    “我的夫子姓‘钱’,是县里最有名的大儒,想成为他弟子的人挤破了头。当然,人们在意的除了钱夫子的才华,还有他那推荐学子参加州级解试的权利。

    说起来,我也算是钱夫子的学生,说是‘算是’,是因为在侍奉钱夫子的这十个年头里,夫子从来没有把我当做是他的学生。

    我家连寒门都算不上,几代都是务农的,到了这一代我爹却有了改变阶级的大志,他说我出生的那一天他做了一个奇怪的梦,他梦见一只立于鸡群的白鹤一口叨死了一只彩毛的大公鸡以后,翩翩然地飞走了。

    我爹便以为我是那只鹤,以后必然能出人头地,一飞冲天。于是我爹忍痛变卖了几只还在下蛋的母鸡,找了村里的野夫子给我开了蒙。

    几年下来,我也没让我爹失望,十二岁的年纪便中了秀才,名震州县。

    中了秀才那天,我第一次从我爹的脸上看到‘激动’的情绪,许多年来无论是天灾人祸还是丰收喜乐,我都很难从这个黑瘦黑瘦的汉子身上看到什么情绪,岁月磨灭了他对生活的任何兴趣。

    而我的“秀才”之名成为了他对生活唯一的希望。我爹不识字,却反反复复地摩挲着县里的公文,但到了晚上我爹却哭了起来,因为我已经学会了那野夫子所有的学识,可家里已经穷得揭不开锅了,我想去州县学习再无可能。

    我就是在这个时候遇到了钱夫子,他得知我的情况后特意跑到我们村子来,不收一文钱将我接走。那时村里民风淳朴,村人们总是相信一家过好了,家家都能过好。

    于是,村里的所有人都对钱夫子感恩戴德,十里跪迎,联名感谢的长卷成为当时的美谈,对此,知府为此特地亲自为钱夫子提匾“才高身正”,那匾现在还挂在学院的门口。

    所有人都道我交了好运,可只有我自己知道这其中的酸楚。天上不会掉下免费的馅饼来,钱夫子没有收我们家一分学费,但把我带走后,他却点明了自己此行的目的——他相中了我家的阴宅。

    钱夫子不知道从哪个算命瞎子那儿得到了指点,说我早早有功名是因为阴宅祚佑。钱夫子便一心想要占上,期待后辈里出个状元、探花。

    无故牵宅在乡野村里是大不孝的重罪,但那时我已然到了钱夫子手里,我爹咬着牙在我爷爷的坟前跪了一夜,终是把我们家的阴宅让给了钱夫子。

    不同于收我入学时候的吹吹打打,迁坟是在夜里进行的,这成为了我们李家和钱家的秘密,那之后两家人无人再谈。村人们却常常议论我家老爹,说他干活的时候常常发了癔症盯着我家后坡的位置不住地看。

    得了我家阴宅之后我才正式成为了他的‘入室弟子’,但我觉得‘奴仆’这个词好像更符合我的身份,因为我每天除了打扫做饭,端茶倒水之外便不再有其他的学习活动——钱夫子多次说过,做学问的大家不应该使奴唤婢,有伤清名,可是学生侍奉老师却是理所当然的,于是我便以这‘入室弟子’的身份包揽了他们家所有的活计。

    虽然没有进入室内读书的资格,但为了给我那死去的爷爷太爷爷一个交代,我不顾钱夫子的棍棒打骂,极尽“偷学”之能事,夙兴夜寐。

    我当时单纯地以为是因为我资质太差,钱夫子才不愿教我,可当我将一篇策论呈给他的时候,我却从他的眼里看到了异样的光彩。

    自那以后,他发现了我除了洒扫以外的更多的价值,我终于被允许进入到他的课堂,去他的藏书阁翻看各种书籍,我也有了新的身份——钱先生的‘捉刀’。

    我的那篇策论被冠以钱夫子的名字在州县流传,人们称道他的文采,敬仰他的为人。

    来钱夫子家的第四年,我第一次有资格坐在钱家的饭桌上吃上一块炒得焦黄的鸡蛋。饭桌上,钱夫子夸赞我的文采,想要拍拍我的肩,被我不露声色地躲了过去。

    见我忤逆,钱夫子很生气,‘你现在还年轻,知不知道滴水穿石,一滴不可弃滞的道理,让你写策论是你的福气,你这样的出身,别说教导你,多看你一眼都是有伤圣人教诲的。’

    见我低头不语,钱夫子又将语气放缓‘你若好好听话,后面我自会让你过了县级考试,推荐你去参加秋闱考试的。现在这篇策论,就算你对别人说那是你写的,你觉得会有人相信你?’

    钱夫子画的大饼在我看来没有手里的鸡蛋来得香,我在这块炒鸡蛋里品出了‘家’的味道。虽然我娘嘴上不说,但我知道从我来到钱夫子家后,我们家就再也没吃过新鲜的鸡蛋了。

    但我又不得不应付着,放下碗筷向他行跪拜大礼。

    后两年的秋闱考试并不严格,钱夫子会在临考前凭借着他的人脉早早地得到考试的题目,然后勒令我将文章写完,再用什么方式传递到考场上去。

    钱夫子对这些文章要求很高,写得不好让他推荐的那位士子排位不靠前会被责骂,写得太好不像是那位的手笔也会被责骂。

    在一篇又一篇的文章里我被熬干了心血,榨干了精力。在无数个煎熬的夜里我又存了一点点的希望——哪天钱夫子死了!

    直到一位不知道靠着什么本事在殿试上对出‘两只烤鸭向南飞‘’的学子出现,事情才终于有了转机。

    圣上大怒,派人彻查科举舞弊之事,钱夫子再不敢买考题出来,至此以后他推荐上去参加秋闱的士子便是一个中举的都没有了。

    好的时候惹人眼,坏的时候自然有人骂,人性如此。

    坊间便有了钱夫子收受贿赂,找人捉刀的传言,所以为了堵住悠悠众口,今年的秋闱,他的学生必须高中。

    他看了自己那些花着高价来补习的学生犹豫纠结了许久,终于把目光放到了我的身上。

    我一度对他感激涕零,他给我的所有责难都被我抛之脑后,我第一次感到老天待我不薄。

    自那以后,我倾尽一切准备考试,却没有注意到钱夫子脸上的不安,小人,常常是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的。

    我自认不是君子,可那钱夫子,却是地地道道的小人。

    他怕我直上云端以后对他报复。

    我们两人都知道,凭借我的才华中举是必然的事情。可报复的行径却是我没想过的,捉刀之径是我们二人之间共同的秘密,我若中举,怕是也只会恭恭敬敬地将他供起来,至于报复什么的,都是后话。

    路昭半夜来到钱夫子家的时候我就知道事情不妥,他怀里包袱发出的“噼啪”声就是银子的碰撞声音,他家经营着县城里最大的染坊,此外他家还开了餐馆,赌场……虽说社会地位差些,但是财力却是县城里数一数二的,士农工商,他们家做梦也想实现阶级的跨越。据说,若是此次路昭能够中举,无论进士考试如何,他家都能给他弄个官做。

    路昭从没用正眼看过我的,时不时地带头将我刚刚打扫的书馆翻乱,有时又要我跪在地上帮他擦那双整个县城只有一双的金丝靴。

    可他近来却对我很好,让人发冷的好。我便知道有些什么事情要落在我头上了。

    果然,钱夫子很快在一个月黑风高的夜里找我前去,那天的风很大,我站在风口里看着端坐在书桌两旁品茶的钱夫子和路昭。

    当着我的面,路昭拿出了十两银子,一张地契。

    ‘昨天,本少爷陪钱夫子去你家要学费,虽说教你是免费的,但你的吃穿用度可是人家钱夫子的,你家现在可是穷得叮当响。

    你爹求我买下你们家的祖宅,我们路家自是行善积德的人家,拿出十五两银子买下了,说道此处,你是真的没有良心……’

    说到此处,路昭挑衅地看了我一眼。

    ‘你爹娘供你念了那么多年的书,你怎么什么功名也没考上呀!’路昭说过之后是笑,好像我做了什么好笑的事情。

    我也想笑,可是比笑容最先到的,是我的眼泪,它们先是凝聚成一团,然后缓缓地流进嘴里,咸腥咸腥。那个时候我宁愿自己是个目不识丁的农民,好歹尽孝堂前,不让我父母蒙此大辱。

    是谓‘匹夫无罪,怀璧其罪’。

    ‘所以呢,麻烦路公子和夫子替小人想个办法。’

    ‘就知道你是个识时务的好孩子。’

    钱夫子在一旁一直没有做声,直到看我态度软下来,带着惺惺作态地悲悯看着我,仿佛我的一切悲哀都与他无关。

    ‘凭着老夫的薄面,你们两个都可以参加秋闱,只是在写名字的时候,路少爷会写你的名字,而你就将考卷写上路少爷的名字。’

    这倒是比捉刀精巧多了。

    ‘当然了,你若是听话,本公子不仅奉还你家地契,还再给你十两银子,你总不想让你爹娘风餐露宿吧。’路昭笑得轻浮,好像我们李家的一切苦难都是因为我似的。

    我想到爹那佝偻的背影,他那件补丁摞补丁的长衫,娘那些瘦到皮包骨的母鸡,向着在我心里已经变成恶鬼的魂灵深鞠一躬。

    那天晚上下了很大的雨,我深一脚浅一脚地回到了村子,我爹娘还在收拾东西,我那个执拗的爹觉得既然房子卖给了路家,就要早早地搬出去,我突然觉得好笑,对我们来说天塌了一般的事情,只是他路家的一次小小的游戏。

    当我带着满身泥泞走进家门,把地契和银子拿给爹娘的时候,我爹愣了一下,随即什么都懂了。

    他喝了点儿酒,哭得很伤心,‘’可怜你天资聪颖,却摊上我这么个爹……’

    本来我就这么认下了,可我还是低估了钱夫子的贪心……”

    说到这儿,我猛地咳嗽了起来,县令大人怜悯地看着我,我在他的眼睛里看到了一丝我意料之中的心疼。

    “我想起你是谁了,当年我科考之前还拜了那块匾,只是没有见过钱夫子。”

    县令说罢又重新给我斟了杯茶,“那钱夫子和路家有什么秘密,李秀才尽管说出便可,本县自会给你讨个公道。”

    我看着手里的茶,想起某天晚上路昭酒后吐露的秘密,我把在心里组织了许多遍的话讲了出来。

    “我没想到钱夫子还收了另一份礼金,那是临县张公子的,当晚钱夫子就又把我叫了去,我又一次站在堂下,看着座位上的张公子和钱夫子唱着红脸白脸。

    张公子给了我二十两,我拿着沉甸甸的银两,不知所措。

    ‘学生惶恐,若是我这次助了张公子,那路公子必不容我。’

    ‘无妨,到那时张公子自会庇佑你,他家比那路家更有钱。’钱夫子说完从我那二十两里又拿了大半揣尽自己的袋子里。

    我的性命,我李家的存亡在钱夫子眼里却是一文不值的。

    我拿着我父母种一辈子田都挣不来的银子在路家转了半天,见是我来,路昭亲自将我迎了进来,我斟酌了一下,对着路昭行起了大礼。

    路昭一脸诧异,赶忙扶起我。

    我眼神疲惫,嗓音沙哑‘公子,小人只能帮一人填名……若是小人给那张公子填名,给您填名的那必然是……’

    ‘钱夫子气煞我也!’

    ‘小人的功名弃了便弃了,没什么可惜的,倒是公子,若是今年不中,怕是要再等……’

    我的话还没说完,那位自小娇生惯养,跋扈嚣张的路昭便跑去找钱夫子理论了。他是乘马车去的,等我赶到县衙的时候,天已经黑了,莹莹烛火下,我看到路昭用斧子劈下了钱夫子的头……他跑出去后,我进到学府里,看到了钱夫子的尸体,他的眼睛睁得很大,现场还有……还有路昭的私印,可能是仓皇之中掉下来的,我将那私印捡了起来后便来了县衙。

    ……”

    秘密很多,故事很长,故事讲完后,知县大人发出了长长的叹息。

    我把故事讲得很清楚,没有缺漏,没有隐去任何不合常理的地方,比如在那样幽暗的灯光下,我如何笃定那是路昭,比如路昭不过一个富家公子,怎么有力量举起那沉重的刀斧又一下斩断一个人的头颅,比如我左手上为何出现了深入骨头的伤口,比如那个突然冒出来的张公子……

    十年的算计隐忍,是时候放手一搏。

    知县大人欲言又止,果然如我所料地放弃了那些疑点“你是说你看到了路昭杀死了钱夫子,你还在案发现场捡到了他的信物……”我郑重地点了点头,拿出了我刚刚提到的染血的私印。

    “可是刚刚衙役来报,路昭在学府门口,悬梁自尽了。”

    “什么?”我假装变了脸色,下意识地捂住了受了伤的左手。

    知县大人无奈地笑了笑,“怕是那路昭心中有愧,人才凋敝,世间惨事,如今咱们县中遭此大难,这秋闱考试的重任怕是要落在李秀才的身上了。”

    我向知县躬身一功名礼,他亲自送我出了县衙,临行前,他送了一瓶治外伤的白药。

    “还好伤的是左手,不然怕是要耽误考试了”知县大人突然放低了声音“那路昭是被勒死的吧……”

    我心中一惊,正要开口,知县大人突然凑到我的耳边“十五年前,有一个小女孩儿在路家行祭祀礼的时候从他们门前经过,他们路家认为晦气,便将那女孩儿推进染缸活活溺死,说是告慰祖先的在天之灵,女孩儿的哥哥想去县衙讨个公道,谁道县衙和路家沆瀣一气,以女孩儿哥哥的功名为要挟,赔了一两银子草草了事。”

    说道此处,知县大人的脸上满是悲戚。我悬起的一颗心终于落了地。但我还是配合地提出了问题。

    “敢问那个女孩儿是——”

    “嘘,秘密……”

    知县连夜上表,道明路昭做的伤天害理的事情,人证物证具在,上级府衙来不仅查出钱夫子收受贿赂,科场舞弊,还有路家草菅人命的大事,钱夫子一世的清名尽数毁了,路家在县城根深蒂固,派了一个管家出来顶罪后草草了事,因为很多事情说不清道不明,路家族长也不敢再深究路昭的死因。

    这里当然还有知县大人的手笔,他以保护人证为由并未向外界透露我与凶杀案的渊源,指认路昭杀人的也从“我”变成了那晚恰好去找钱夫子喝酒的“师爷”。老人家在会审的时候声泪俱下,控诉着路昭的残暴。这两个人之间又有什么渊源,我却是不得而知了。

    而那个女孩儿,是许多年前路昭酒后吐露的秘密。那枚私章,当然是路昭为了和我在考场上更好地交换身份亲手给我的,至于这枚印章为什么会出现在案发现场,这当然也是个秘密。

    可是谁又知道谁掌握了谁的秘密呢?我只知道,后面发生的一切,将将成为我和知县大人用一生去守护的秘密。

    钱夫子被抄家的时候,我正在秋闱的考场上,时隔十年,我终于有机会在试卷前写上自己的名字“李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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