龙隐寺

作者: 结丹期刺客 | 来源:发表于2022-08-10 08:57 被阅读0次

    郑重声明:文章系原创首发,文责自负。

    传闻靖难之役后,建文帝逃出应天。有人说他顺江而下,去了茫茫大海。也有人说他是逆流而上,隐匿在巴蜀,等待一个翻身的机会。还有人说,他已经厌倦了争斗,出家当了和尚。

    重庆府的夏天又闷又热。应文小心翼翼地用竹篾刮干净了屁股,抬头时一股汗水穿过睫毛进了眼睛,扎得他不禁疼出声来。系上腰带后再也忍不了心中的烦闷,几乎是从茅房了冲了出来。

    扒开被汗水浸湿的僧衣,仰头深吸一口气,头顶是透绿的黄角树叶,再往上就是朗朗晴空了。

    听了一会儿震耳的蝉鸣,应文准备回自己单独的禅房。今天来寺庙上香的人少得可怜,他不打算从茅房背后走小路,要从大雄宝殿绕回去。

    “无智亦无得,意思是说没有智慧就得不到。”

    转角上台阶时,一句话进了他的耳朵。余光所见,是老僧元永正在和一个老妇人说话。

    这家伙,又在乱说。应文心中不悦,但又觉得好笑。他想躲在墙后面把这个糊涂僧的话听完。刚要在转角的台阶坐下时,脑袋被一个小石子砸到,回头看时砸他的人已经走了。

    哎。应文叹了口气,知道莽娃在提醒他,还是回禅房吧。他换了件僧衣,端坐在桌前,提起了毛笔。沾了水的笔尖在桌面上游走,一列列的文字逐渐展开。

    观自在菩萨,行深般若波罗蜜多时,照见五蕴皆空……

    直到整个桌面被写满,就用一张棉布从左往右把水擦干,然后接着写。

    “无苦集灭道,无智亦无得,以无所得故,菩提萨埵”

    写到这句的时候,应文想起了永远老僧元永睡眼惺忪的样子,便停下了笔。窗外的江水来自雪山,从这里一直到应天,再到海里去。江山不变,王朝更替。四叔得到了江山,百年后也是一场空。

    “可是,他确实是得到了呀!”他恨恨地说。

    到了晚上,外面地蝉叫依然不停,越听声音越大。应文把身上的凉水擦干,换上了一件干衣服。他轻咳一声,外面没有人回应。方丈那家伙应该也没睡吧。应文想着这头便出了门。

    二层小楼上,方丈禅房的灯果然还亮着。走到门口可以听见劈里啪啦的算盘声。应文知道他在忙什么,但还是敲了门。

    “哪个?”

    “方丈,我是应文。”

    “哦,等哈哈儿。”

    屋子里发出算盘掉地上的声音,又有翻书的声音,还有茶杯挪动的声音。不过门开的时候,里面已经充满了禅意。

    “应文儿,你这个时间点来,是不是有什么重要的事啊?”

    矮胖的方丈微眯着三角眼,盘坐在茶案对面,给应盛了一杯水。

    “哦,没得啥子。”应文操着不太流利的当地话说,“今天抄《心经》,有些经义不明白,想着晚上凉快,正好请教方丈。”

    “说啥子请教哦,交流还差不多,”方丈笑着说,“是哪门回事嘛?”

    于是应文拿下午听到的经文讲义问方丈,但没提元永。

    “打胡乱说!怎么能乱解经呢?”方丈板起面孔说,“这些歪货平时不学,学也学不懂,不懂也不问,莽球得很!”

    应文没想到方丈会发火,连称抱歉。但心里还是等着方丈的解惑。

    “哎,阿弥陀佛,阿弥陀佛。应文儿老弟,让你见笑了。”方丈给他把水参满,说:“现在的僧人都是半吊子,以前我还遇到个更扯的。”

    “曾经有个山西的和尚来挂单,我有天和他摆龙门阵,就说起了《金刚经》。须菩提问佛主,应云何住,云何降伏其心。佛说住无所住而生其心。我问他怎么理解。你猜他说个啥子。”

    应文听得认真。

    “他说,发了大愿的大乘菩萨,不应该住于一处,要云游四海,才能生起菩提心。”

    哈哈哈哈,两人都笑出声来。

    “搞半天,那个人以为到处挂单,就是住无所住,就可以成佛了。给老子的。”

    方丈一时高兴,还说了粗话。应文听到这里,明白了方丈的意思,干笑了两声,就告辞了。

    “诶,这么早就睡瞌睡?那好嘛,需要什么就说,莫见外哈!”

    转眼间,冬至到了。重庆府和应天一样湿冷。伙房的莽娃最近不太听使唤,说好要买的鱼现在也没提上来。应文看窗外天色已晚,码头上的人屈指可数,想着不如自己亲自去一趟。

    这宝轮寺建在白崖山的平顶上,大门却在白崖山下,而白崖山下就是码头。应文出了门,沿一条湿漉漉的石板路往江边走。左拐右拐,偶尔遇到些挑夫,避让不及就会被骂娘。

    拐角的地方看到了卖鱼的摊贩。一个木门前的石板上放了三个木桶,两个桶里装鱼,一个桶里装的黄鳝。

    “老板儿,买鱼。”应文说。

    坐在门口孩童朝屋里喊了声,就出来一个腰捆麻布的中年妇女。

    “欸?今天不是把鱼送到庙儿头去了吗?”她看着眼前陌生的僧人,疑惑地说。

    应该是莽娃让她送的吧。应文想,反正都下来了,就再买两条。

    “今天庙儿来客人了嗦?”妇人说,“你选嘛,都是才打上来的,鲜得很。”

    应文犹豫之际,妇人逮到两根草索,把鱼拎起来挂在秤竿上。

    “给你算十文钱吧。”

    应文摸出全部铜板,发现还多了两文钱。

    “再加一条吧。”

    “师傅,怕是不得行哦。一条鱼再怎么也是三文。”中年妇女又说,“要不我给你抓两文钱的鳝鱼嘛,红烧起来也好吃。”

    应文摊开双手,低头打量了自己的穿着,灰色僧袍加一双黑布鞋。

    “阿弥陀佛,我是个出家人呐!”

    “出家人还不是这个价。”中年妇人有些莫名其妙,“要买就买,不买算球了。”

    换成以前,眼下这个婆娘就算是活到了尽头。那个时候自己还穿着黄袍,如今变成僧袍了。应文在羞辱中有了一点感悟。

    鱼儿还在秤上蹦跶,应文不再说什么,就按老板的意思买。

    “老板儿,我用下你的桶,放了生就还给你。”

    踩过泥泞的石滩来到一个回水湾,应文双手合十念了一遍心经,再把桶里的鱼和黄鳝倒进了江水中。鱼头也不回地朝江中游去,黄鳝则钻进了石头缝里。他又念了一遍回向文。

    回头走时发现老板的小孩在身边。怕自己不还桶吗?

    小孩拿桶的时候,递给他两文钱。

    “我妈说的,如果你是个真和尚,就还你两文。”

    应文问为什么只还两文,小孩白了他一眼,说难道鱼自己游到他们家的。

    回到寺庙的禅房,天已经黑了。应文点上灯,看到桌上的餐盒旁有个冒着热气得大碗。碗里油珠子上漂浮着一小撮香菜。筷子一搅,一股羊膻味扑面而来,汤里面是厚厚的肉片。

    “莽娃!”

    应文对着窗外叫了两声,但没人回应。说多少次了,自己已经是出家人,怎么还往这里送荤菜。他把碗塞进餐盒里,提着往厨房走。路过饭堂,里面传来吵闹的声音。

    “乱劈要柴,五魁首啊!六六顺啊!八匹马啊!”

    “莽娃儿,你又输了!”

    应文透过门缝往里看,正是一群人在喝酒划拳。莽娃干了一碗酒,打了个饱嗝,喊又来。另一个人踩在板凳上,撸着袖子的手摇摇晃晃,居然是个穿僧袍的。应文换了个门缝继续看,发现僧人还不少。

    妈拉个巴子的,这哪里像个庙子?踢门进去,一人赏个大嘴巴?当然不可能。应文察觉到了心中的杀机,连说了几声“阿弥陀佛”,转身坐在台阶上。

    “元应,你崽儿有点凶哦,平时不念佛经念划拳嗦?”莽娃的声音。

    “凶个锤子,老子以前是开酒店的,一天到黑都是看别个乱劈柴,耳朵都生茧疤了。”

    “吹得凶。我看你是擦桌子的秋儿还差不多。开酒店的会来庙儿头混?”另外的人在起哄。

    “店子遭烧了的嘛,屋头人都死球了,我不来庙儿头,不来庙儿头问哈菩萨嗦?”

    众人安静了片刻,就有人喊,“哎呀,喝喝喝,问锤子问。”

    “酒肉穿肠过,佛祖,佛祖他妈的心中留!”

    于是,里面又是一阵喧闹。应文看不见江水,但可以听到水声。他把餐盒放在台阶上,便回去睡觉了。

    第二天一早开门的时候,看见莽娃一直坐在门外。应文把他抖醒了,叫进了屋。莽娃扑通跪在了地上,等着应文训斥。

    “莽娃,你跟我几年了?”

    “回圣人,莽娃从小就跟您,记不得了。”

    “我早就不是皇帝,更不是圣人。跟你说多少次了,叫我应文。或者师傅也可以。”

    “不敢,您永远是万岁爷!”莽娃说着突然哽咽了。

    “昨天我去放生,那些鱼如水的时候高兴的很。我就在想,是不是应该把你们也放生了?”

    “啊?圣人,您说什么?”

    “我觉得当出家人挺好,你们何必再跟着我?”

    “圣人,您可不能这样想啊,待到好时机,直下看山河!”

    正说着,外面想起了瓷碗落地的声音。莽娃赶紧出去查看,原来他设的简易机关被鸟破坏了。再想进屋时,发现门已经锁了。

    转眼间,大半年时间又过了。这天下午寺庙关了门,所有僧人和伙夫都在大雄宝殿外忙忙碌碌。当然,应文是不用干这活儿的。

    方丈让伙夫把手臂粗的高香插进香炉,又让僧人们把饭堂的桌子板凳在平坝上来回摆弄,直到拼成一朵莲花才罢休。人还没喘完气,又被分成两组。一组人要把几大捆香、纸和油灯解开,按方丈的要求摆在那个木头莲花上。另一组人要负责用纸和蜡烛做三百六十五个船灯。方丈喝了口水,就说要到殿里检查其他布置。

    “给老子的。把活路安排完,就进去喝茶了。”

    “喝啥子茶哦,怕是回去打算盘了。这次的法会是朝廷专项拨款,他不晓得捞了好多。”

    “给死人的钱都敢捞,留着下去用吗?”

    几个僧人你一言,我一语,在桌子前嘻嘻哈哈。应文从茅房出来,把这些看在眼里。四叔在全国寺庙大办水陆超度大会,怕是这几年睡觉不踏实,想在中元节鬼门大开的时候化解冤亲债主。杀了人,要是可以点几个蜡烛,念几句咒语就可以化解,也太容易了。

    正要从殿前过,方丈从里面踏出来,往那几个嬉笑僧人处走。

    “你们严肃点儿,这次衙门要来人,出了问题没人保你们。”方丈一边说一边翻开那些纸船灯。“咦?这个名字眼熟。”

    方丈皱着眉头看船灯上的姓名,正要念出声来,就睁大了眼睛,随即暴怒。

    “是哪个?哪个吃饱了乱写我的名字!”

    周围干活的人听到这个话,都笑出声来。这个纸船灯上面写的是死人的名字,明天中元节的时候要放到江里去,那些香、纸、油都是给他们吃的。把方丈的名字上去,真是损人的好手段啊。

    “是你在装怪?”方丈指着笑开花的元应,大声问到,“是不是你!”

    元应没有被唬住,讥讽道:“帮你多捞点还不好嗦。”

    “你!”方丈把气理顺,哼哼两声,说:“家破人亡都改不了习气,佛主见了你怕是都要绕道走。活该这辈子。”

    “你妈的!”

    元应跳起来扇了方丈一个大耳光,还想继续骑上去打,被众人拦住了。

    “矮子,莫以为我们不晓得你那些事!码头仓库是寺产,不是你的私产!皇帝给死人准备的钱你都敢捞!这个庙儿头谁都可以成佛,就是你成不了。你只能下地狱。给老子!”

    元应在大殿外一直骂到天黑。莽娃看得起劲的时候被应文叫走了。

    两人进了禅房。应文脱下僧衣,叠好放桌上。莽娃倒了杯水,恭敬地递过去。

    “这些僧人太歪了。他们如此败坏佛门净地,太祖当年要是看到的话,非把他们脑壳都砍了。”

    “莽娃,去把行李收拾好,我们晚上就走。”

    “啊?去哪儿?”

    “走就是了,你不是想直下看山河吗?”

    莽娃呆在原地,一时愣住了。

    “刚才他们骂的痛快,我也听得痛快。方丈说的对,家破人亡不一定能让人觉悟。国破家亡,也可能连佛门都摸不到呢。”

    “圣人!”

    “方丈骂元应的话,也是我想骂元应的话。元应骂方丈的话,也是我想骂方丈的话。我的境界和他们分明就是一样,只是我不说出口而已。所以,既出了家,又没出家。我根本就没有家嘛。”

    “圣人!”

    “山西和尚说,住无所住,就是说不能长期住在一个地方。真是个活通透了的人。这辈子能出家就出,出不了就算球咯。执着个锤子。”

    “圣人?”

    “还木起干啥,收行李出发。真要七月半晚上走嗦!”

    中元节那天,宝轮寺诵经声绕梁不绝。应文和莽娃的消失被传为鬼谈,直到方丈说人家给的伙食费是银子,不是纸钱,大家才稍微安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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