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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
我第一次见宋凉玉,便知道我会输。
她果真如良田美玉一般,我心里暗叹。
宋凉玉生得端庄雅然,温婉如玉,全然不似那冷美人的娇艳危险。
若不是卫镝亲口说,我也很难相信她们是姐妹关系。
“越王送了嫡公主过来。”他这样说。
送女和亲,卖国求荣,都是一国衰弱的迹象。
我与卫镝东征西战数年,如今,他终于登上了帝位。
而我,又何时才能得偿所愿?
我弯身捡起被他扫落一地的奏章,陪着他叹气。
“我知道你要的不是她。”
“卫镝,你也清楚,我们不能功亏一篑。”
那位九五至尊半撑着脑袋,眉目锋锐,一半的脸隐在宫灯投下的阴影里。
“尉迟,朕有时候觉得,这天下,不要也罢……”
他又说气话了。
但我知道,他妥协了。
于是我见到了宋凉玉。
二
春日的雷声是沉郁的,远远地便缓步压了过来,全然不似夏日的轰然炸响。
那一日就是这般的春雷,浓云滚滚铺天盖地,笼罩在越王城的上空,明明是青天白日里却阴沉地仿佛已经入夜。我在越王的宫殿里迷了路,误打误撞地闯入了后宫。
于是那架在女孩儿身上的数柄刀剑移到了我的脖子上。
“你是谁家的小儿,竟敢擅闯后宫。”屋檐下衣着华贵的女人冷艳的脸上面无表情,说出来的话却是能要人命的。
“我……我……”我支支吾吾着说不出话来。
“母后,他是父王给女儿找的新伴读。”一旁跪着的女孩儿哭着喊道。
我眼角瞥见她一身的鞭痕。
“你这贱人,还没轮到你说话。”那女人竟气到走过来踹了她一脚。身旁的宫人急忙给她遮上伞,两个下人跪着捧起她长到拖地的裙摆。
我们都跪在雨里,那女孩儿经这一踹,摔在地上,闭了眼。
“王后娘娘,公主要真出了事,大王那边确实不好交代。”
“找两个御医过来,治好她的皮外伤。”
“就说她贪玩在外面淋雨病死了,这小贱人,看着就晦气。”
我也几乎让雨冲得睁不开眼睛,朦朦胧胧中看见侍卫的刀剑被收回了鞘,宫人也随着那女人远去了。
我转头去看那女孩,她正眨着一只眼睛,对我笑。
正如此刻。
“原来大名鼎鼎的卫历,就是这么对待和亲公主的。”她笑着,仰着头看我。
明明和其他女人一样被绑了押在掖庭巷子里,独她,婷婷直着腰杆,一身傲骨,明明是淡笑着,却透出些巾帼之姿来。
我认得她眉心的痣,她长大了。
“你就是宋凉玉?”我招手命侍卫给她们松绑。
“我是越王城的嫡公主。”她拍拍灰尘站起身来,双手温温柔柔地交叠在小腹,一身嫁衣红红火火,头上朱钗稳稳当当,眉目含笑,朝我颔首。
仿佛我才是鱼肉,她是刀俎。
我不禁想笑,可我竟然没有笑。
那一惯风度翩翩笑容满面的宠臣尉迟声,他竟然没有笑迎和亲公主。
三
越王城根基雄厚,想要撼动它绝非一朝一夕。
我们确实需要嫡公主。
越王城除了越王本人以外,势力盘根错节。那权倾朝野的越王王后年轻时生了场大病,除了一个收养在膝下的公主外便再无子嗣,同时又把持着偌大的后宫,竟逼得越王日日流连于市井歌姬之间。
国一日无储,朝野便有暗芒,奈何越王城几百年基业,各大家族势均力敌旗鼓相当,谁都不敢轻举妄动,只待时机。
嫡公主外嫁和亲,就是卫历给他们的机会。
我将各国送来的嫁女分开安置妥当以后,便差人到卫历的达官贵人处通气儿了。
这些曾经高高在上的贵女们,如今不过是他人早已预定好的玩物。迎进宫时给的那个下马威,就是为了让她们听话。
越王城内部局势动乱爆发之时,正是卫历一举攻破它之机。
我给卫镝细细盘算着其中利弊,他眉头深锁,低头不语,只静静地端详着手中已许久未出鞘的宝剑。
“卫镝,我们只差一步了。”我边劝着,边照例给他端上护住心脉的药汤,“待到越王城破,山河一统,老皇帝的遗愿完成了,你要的人自然也会……”
“朕知道了。”他打断我,乖乖喝下了药。
我看着眼前突然平添了些沧桑的帝王,不禁摇了摇头。
我为他挡过箭,试过毒,跟着他一次次浴血奋战死里逃生。如今,他帝国庞大,却越发沉迷于那段少年时的儿女深情。
我不得不点醒他。
“和约诏书已经拟好了,三年内卫历不会再对越王城动用一兵一卒。”
“三年,又是三年吗……”他扶着额,汤药过后的倦意也跟着袭来,“那就,给他们三年吧。”
就让那冷千念,再等三年吧。
我勾起唇角,望着他几近昏睡过去的样子,“那宋凉玉?就?”
“封妃吧。”
如此,事情也算成了一半。
我收拾好药箱,为他关上大殿的门,转身离开。
越王城唯一的嫡公主,本应是权力的核心。
可是,为什么是宋凉玉。
四
她还穿着那身嫁衣,衣服是从越王城来的,繁复瑰丽地缀着当地特有的花纹,金丝盘线,高贵异常。也不知道她那样身份低贱的人,怎么能穿这样针脚细密织工了得的衣服。
夕阳正要隐没了,天边还有一丝淡黄色的光线,柔软地映在她的身上,像是那许多个我偷溜跑去她宫里的傍晚,她一个人静静地站在宫墙下,沐浴着这最后一丝暖意。
“千念,我来了!”我从荒废院墙下的狗洞里钻过去,满脸的汗糊上一身的狗尾巴草屑。
她回头看着我便咯咯地笑起来,眉心的美人痣都挤成一个小点,真好看。
“阿负,你怎么像个小狗似的,脏兮兮。”她张开嘴笑,连虎牙都跟随着身后的日光变得明媚,“我看你啊才不像本公主的伴读,像个专会哄人的小太监!哈哈哈。”
我挠挠头,唰地从身后掏出一大束狗尾巴草,递到她面前,“你……你就会欺负我。”
“我才不欺负人呢。”她一把接过去我那束廉价的花,又一把拽住我的手,“走,今天母后不在,我带你去干件大事!”
我跟着她跑起来,我们迎着夕阳最后的余晖奔跑,在破败的宫院里,我看着她的背影,感觉到前所未有的快乐。
“什……什么大事?”
在夜幕深沉时,我们竟然站在了越王宫的朝殿上。
“这……这是?”我局促不安地揪着衣襟,四下张望着像只老鼠。
纵然是寂夜里,大殿里流光溢彩的摆件儿还是那么熠熠生辉,是我这辈子想都不敢想的东西。
“父王已经很久不上朝了,我看啊,这怕不是要落灰了。”她松开我的手,握着那束狗尾巴花,两三步蹬上了陛阶,站在龙椅前。
“千念,你……你……”我吓得说不出话来,瞪大着眼不可思议地望着她。那小女孩儿的身板在龙椅前还略显单薄,可她站得那么直挺那么雄伟,连带着手里的杂草都有了帅旗之风。
她一甩衣裙爬上了龙椅,直挺挺地坐了下来。
“等以后我坐上了这个位子,看谁还敢欺负我。”
她说。
“你就是宋凉玉?”我重复了一遍午时在掖庭对她的问话。
她回过身来,残阳依旧铺在她身后,总是给她渡上一层那么美好的光辉。她也依然笑着,可那温柔笑意,却那样陌生,陌生得我好像根本不认得她。
“阿负。”她轻轻说,“你不结巴了。”
五
宋凉玉撞破我的秘密,是在她被封为玉妃的那天晚上。
卫镝是何其信任我,只有这个女人,这个女人她总是想洞悉一切。
被叠宫的暗卫揪出来时,她依然穿着白日里那身嫁衣,又直挺挺地跪在我脚下。
树影婆娑,月亮高悬,这皇宫一角,本从来人迹罕至。
“你跟踪我?”我扯起嘴角笑,尉迟声他一惯是这样笑的。
暗卫正要抹她的脖子,刀刃被我用石子弹开。
“大人?”暗卫不解,摁住宋凉玉的手加了力道,她便被迫伏下了身,如玉的面容碾在泥地上。
我蹲下身来,与她平静的目光对视。
那个从来笑容肆意的女孩儿,怎么不见了?
“阿负。”她艰难地张了口,嘴里不免进了些泥沙,“哦不,尉迟大人。你负了我,负了越王城。如今,你还要……”
我将一块绢帕塞进她口中,堵上了她的嘴。
“越王城若想平安的话,公主啊,你便安分些吧。”我依然笑嘻嘻地看着她,“不然他们以一个女人换来的苟安,岂不是白费了吗?”
她的目光没有恼怒,夜色下,竟透露出那日她坐在龙椅上一般的威仪。
我站起身,淡淡地摆了摆手。
“想来今夜陛下也不会去入洞房的,把她晕了捆回碎玉宫里头,切莫再磕着碰着了。”
暗卫领命走了,我抬头看着一方的天空,沉沉地阖了眼。
其实,我也挺累的。
我架空了卫镝,自己周旋于列国与朝野之间,舞文弄墨又舞刀弄剑,可如何才能做到让人人都满意呢?
连我自己都不满意。
为什么嫡公主明明是宋凉玉,她却骗我说,她是一个身份低贱的庶出公主,叫冷千念,连随皇姓的资格也没有。
想起那日她浑身鞭伤躺在雨水里,眨巴着眼睛问我,“我叫冷千念,你叫什么名字?”
我还保留着最后一丝希望,希望她是狸猫换太子的人选,是替代嫡公主来的。
可她不是。她仰着高傲又假装谦和的头颅,穿着那身华丽体面的嫁衣,一遍又一遍地跟我说。
“我是越王城的嫡公主,宋凉玉。”
六
此后三年,卫历与越王城兵戈止息,交好于市。
玉妃似乎得了皇帝的专宠,带着皇帝流连勾栏瓦舍,越人的歌舞也跟着传进来,皇城里最繁华的玉楼春,也都跟着沾了光。
城里女人家最流行的式样,眉心点痣,头上簪花,玉带罗裙,翩跹越人舞。
分明就是想仿着宋凉玉的模样爬上龙床。
也是在宋凉玉和亲的三年后,越王城彻底完了。
唯一的嫡系王储流落在外,于情于理,越王城都得内乱。
当初点名要嫡公主和亲,我便知道有这一天。
越王城破的那一日,跟随而来的战俘奴婢里,有一个同样一袭嫁衣的冷艳女人。
那是真正的冷千念。
是卫镝当初被送到越王城做质子那三年里惺惺相惜的冷千念。
而我的所爱,却被我亲手送给了一个不爱她的人。
那一夜我又做梦了,自从我殚精竭虑运筹帷幄以来,便很少再有梦。
那晚我梦回自己扮成卫镝的样子被敌军围困在山谷里的时候,身负箭伤,奄奄一息。那个说自己叫冷千念的女孩儿又来了,只是她眉心有痣,美人及笄。
她携着我逃到一处偏僻的山洞里,手忙脚乱地翻着她的草药。
“千念,你……怎么来了。”我浑身无力,摊在石头旁眯着眼看她捣弄。
“这里离越王城很近,以我的本事还不能溜出来不成?”她把一些个草药拿出来放进捣药罐子里,又不知从哪掏出一束狗尾草,扭头笑着看我,“这个,可以止血。”
洞口的光映在她身后,给她渡上一层灿烂的光辉。她成年了,多了一些温柔恬淡的美,像从天而降的仙人。
她总是这样,照亮我的生命。
我清楚地记得,那几天的光阴是如此地短暂,我伤好得差不多的时候,本想趁她熟睡不告而别,却还是被她抓住了袖口。她水一样的眸子望着我,欲言又止。
我抬手轻抚着她的面颊,微笑着不说话。
我当然要回去,我费尽心机潜伏在骁勇善战的卫镝身边,尽心尽力地当着叠宫的狗,还没有得到我想要的,又怎么能贪恋此刻的儿女情长。
她反握住我的手,哽咽着。
“阿负,每走一步,都是诀别。”
七
以往在军营里,卫镝曾跟我讲过冷千念。
他说自己在越王城做质子时常受越人欺凌,和不受待见的庶出公主冷千念有过三年的知交情谊,且早已许下永结同心的誓言。
怎么会呢,千念喜欢的,明明是我。
所以我硬生生把宋凉玉塞给他,假意乱越王政。其实以卫历当时的实力,攻破越王城只是时间问题。
不知道,我是被谁给耍了一通。
拿下越王城后,卫历终于统一了天下,卫镝也如愿以偿迎娶了冷千念。
一个亡国公主。
可笑的是,两姐妹大婚之夜都没能与皇帝洞房花烛。
这个冷千念是以死相逼,卫镝却是百口莫辩。
扮猪吃老虎这事本是我给卫镝提出来的。
“不如将计就计。”我对他说。
越王城毕竟根基雄厚,又因三年通商,富贾商人往返于市,盘踞在卫历的残余势力依然不可小觑,而卫镝登基以来更是一直被朝堂重臣指着名不正言不顺之嫌。
于是越王城覆灭近一月来,卫镝和宠妃宋凉玉遭遇大大小小的刺杀就不下数十次。
卫镝本就因常年征战而身体带伤,靠我的汤药固着本,我便让他假意体虚武功废,整日流连美妃,以暗中养精蓄锐待来日杀叛党一个措手不及。
至于宋凉玉,在她死的前一日,我见了她。
她站在月光下,拿着我之前塞她嘴里的那方绢帕,笑着看我,目光恬淡,姿容雅然。
“千念还好吗?”她先问我。
我摇着手里的扇子,笑着反问,“你不就是吗?”
“尉迟大人,好生记仇呀。”她帕子掩面,笑出声来。
不过一句糊弄我的玩笑话,怎么就让我记到了现在呢。
“宋凉玉,你要死了。”我淡淡地抿住唇。
她抬头看了看天,又看了看我,轻轻叹息一声,“是该死了。”
她这如水的性子,到底是什么时候养成的。
八
卫历四年,皇帝宠妃宋凉玉在一次晚宴上遇刺身亡,听说她死前仍以命护着皇帝。
可惜,卫历的皇族规矩是,未有子嗣的妃子不能入陵。
是我将宋凉玉下葬的,葬在卫历皇城外最高的一处荒山上。以前那小女孩跟我说,她喜欢高山,高山仰止,景行行止,若为人上人,当心向往之。
我也去见了冷千念,她住在皇宫最繁华的宫殿里,绫罗绸缎,翡翠明珠,荣华富贵,可谓应有尽有。
她本该是全天下最幸福的女人。
可她也是个聪明的女人。
“尉迟负。”她一语便道破我的真名。
我有时候觉得,冷千念,光听这个名字,就是我的死穴了。
她慵懒地靠在软榻上,以手支额,凤眼微眯,冷艳而危险地盯着我。
“你姐姐死了。”我从身后掏出一幅卷轴,慢慢展开在她面前。
那是一幅尺幅巨大的绣像,是前夜宋凉玉亲手交予我的。上面画着冷千念,笑靥如花的冷千念。和我现在面前的这个表情截然不同。
“为什么?”她站起身来,大红色的衣摆带起一阵冷风,一下便夺了我手中的画。
我笑看着她略显惊慌和不可置信的样子,“因为你没能护住她。”
她的手明显攥紧了卷轴,指尖用力到发白。
“我知你这三年在越王城苦心经营,可惜啊……”我淡淡地摇开折扇,“对于亡国奴而言,死又何尝不是一种解脱。”
她的眼睛血红,死死地望着我。
我从她呆滞的手里把画像又拿了回来,捋平了褶皱,好好地卷了起来。
“以后你便去玉楼春吧,去你姐姐最爱去的地方看看,卫镝会准的。”
她一下脱力,跌坐回软榻,好像变了个人一样。
我走出这皇宫最繁华的地方,把绣像好好地压在心口。
可我能护着她,护着宋凉玉。
九
我被越王城叠宫计谋着送到卫镝身边时,不过十二岁。
与同府的暗卫一样,我不过是叠宫养的一条狗,一条被驯化好以后放在各国皇子身边找机会咬死他们的狗。
与他们不一样的是,我是叠宫主人尉迟王爷的亲儿子。可我的母亲是青楼妓女,是王爷口中用下三滥手段爬上他床的低贱女人。于是我也不受待见,成为王爷府里最低等的下人。
而那个笑容明媚的女孩儿,像是夕阳的一线暖光,照耀进我腌臜狭小的生存缝隙,点燃我整个炽热的生命。
所有的脏活累活,我来做,我来让她再也不受任何人欺负。
在越王士兵的埋伏中,同样年仅十二岁的卫镝被一箭射中左心口,我装成药童救下了他,自此跟在他身边寸步不离。
我的手里,握着他的命。
我的势力便也跟着暗中增长,成为叠宫实际上的主人,卫历内乱之时,我伪造了圣旨令他勤王救驾。我知道卫镝从来无心朝野,可我需要他,需要一个所向披靡令人闻风丧胆的大将军。
越王荒淫无道没有子嗣,我就是下一个越王。
可我不止想要越王城。
玉妃死后,冷千念做了冷美人,日日在玉楼春唱戏,卫镝陪着她闹。
我看他们你情我愿,互相折磨,倒也有趣。
如若当初和亲的是真正的冷千念,又会如何呢?
我对卫镝说,“宋凉玉是个只要钱和权的女人,没头没脑,而冷千念……”
那一刻,没有人会在意我的心口不一。
我违背着自己的心意,周旋在两个苦情人之间。
卫镝想对冷千念好,想把天下都给她,可他眼见着玉妃的死,竟开始怕了起来。
他果然做不了帝王。
照卫镝的吩咐,我每日都要往冷美人处看诊。
她依然倚在软榻上,偌大的宫殿里除了她便再无旁人。她端起手中汤药,递到我面前,“你给我下毒?”
她果然是个聪明的女人。
聪明的人,通常都会活得很痛苦。
我没答话,只捣鼓我的药箱。
“干脆直接杀了我。”
“你死了,越王也会死。”我淡淡地笑,“而且,你不想复国?”
她好像听了什么天大的笑话一样狂笑,颤得手中药碗摇晃,洒了不少出来。
“喝吧,每十日才会毒发,到时自会给你解药。”
“而且,你那么恨卫镝,对吧。”
话未尽,她一把摔了碗冲下来抓住我的手臂狠咬一口。
“他真可怜,被自己最信任的人玩弄于鼓掌之间。”她死死地盯着我,咬过我手臂的地方血流不止。
她真是已经痛苦得神志不清了。
回去以后我赶忙给自己上了好久的药。
冷千念,她可是个毒人啊。
被我亲手炼化的毒人。
十
我向来喜穿黑袍,这样身上有伤口流血也不容易被人察觉。
可今日,竟然被宋凉玉看出来了。
春色连波,波上寒烟翠,山映斜阳,天水傍,芳草无情惹人泪。宋凉玉站在船沿,一把拽过我的手,撩开袖子看到一串黑色牙印。
也怨我,没有想过要包扎。
“御医怎么让人咬了?”她淡淡地问。
我总不能说是她妹妹咬的吧。
我反手将她紧搂在怀,答非所问,“千念,马上就再没有任何人可以欺负你了。”
我还叫她千念,因为我第一次见她,她便叫千念。
“阿负。”她摇摇头,伸手将我推开,“你背着我,都做了些什么?”
太多太多了。
我如鲠在喉。
我再也不是那个唯唯诺诺的小结巴了,宋凉玉也不是那个名存实亡的嫡公主了。
有个黑影在水面跳跃而来,轻踏在船沿上,一闪身便进了船屋,俯身跪道,“陛下又去玉楼春了。”
是该收网了,虽然我不想伤害他们。
宋凉玉今日穿了身素色齐胸襦裙,轻盈的衣摆被江风吹得飘扬,就好像她似乎已经变得淡泊的心境。我看着她锁骨处袒露出的丑陋伤疤,眼神有些迷离起来。
那日她偷爬龙椅,留下了狗尾草的碎屑。听说她差点被越王王后活活打死,他们甚至还对堂堂公主用上了烙刑,竟要逼她一个始龄之童承认自己意图谋反的罪名。
她与冷千念能相依为命活着,实属不易。
那我又怎能让她知道我把冷千念当作棋子呢。
我从她袖中掏出当日塞给她的绢帕,轻轻打开她的手,放在她掌心。
这是那年她在山洞中给我包扎时留下的,我在上面写过几个字。
“阿负定不负你。”
十一
宋凉玉那夜看到了我的字,她选择相信我。
她安安分分地当了三年玉妃,然后在冷千念与卫镝相持不下时假死了。
冷千念恨着卫镝,恨他灭了她的国害了她的姐姐,他们之间早早种下的情根,也许只是祸根。
果不其然,冷千念在玉楼春众目睽睽之下刺杀皇帝,迫于朝堂权贵的压力卫镝忍痛将她打入了冷宫,我将卫镝救下,去看他时,又多煽风点火了几句,让卫镝更深刻认识到了他的爱带给冷美人的痛苦。
想来对他们而言,死都是解脱了。
当夜在冷宫里,冷千念杀了卫镝,随后自己也毒发身亡。
让他们双双殉情留下帝后佳话,是我对他们最温柔的手段。
想起那夜在越王城的朝殿里,那个眉心带痣的女孩儿高举着手里的狗尾草,郑重其事地同我打赌。
“阿负,咱们看看谁先得人心得天下好不好?”
凄迷的夜色里,一向扭扭捏捏的我竟斩钉截铁地应了下来。
“我赌!”
我又怎会让我爱的人双手沾满鲜血,脚下踩着无数人的尸骨才能爬上那万人之巅。
卫镝死时,朝堂有稍微的乱象,我拿着他亲手给的玉玺和兵符,领着卫历的影卫和越王城叠宫的暗卫,干干净净地清除了所有不满的声音。
只有我是个负心人,是最坏的人。
卫镝赢了他的美人,而我得到了我的天下。
卫历四年春,我登临帝位,追封冷美人为先帝贤德皇后,又将一艘船屋上的渔家女迎进宫做了我的皇后。于是世人皆传尉迟皇帝极尽忠贞,连最爱的女人都与先帝的玉妃容貌相似,眉心带痣,巧笑嫣然。
只有小骗子宋凉玉指着我的鼻子笑得张扬邪肆,“我早为人妇三年,皇帝可真是一点都不嫌弃呀。”
“只有其名,但无其实嘛。”我弯着腰往后躲,活脱脱一个妻管严。
况且,不是因为她当初给个假名字骗我,又怎会为人妇呢,差点我还以为要和卫镝抢同一个女人。
想到这我又打趣调笑,“千念,你的温润如玉哪去了呀?”
“你就记仇吧,谁能记得过你啊。”她气鼓鼓地一甩火红的嫁衣袖坐在龙椅上,俯瞰着空荡荡而又金碧辉煌的朝殿,“如今这人心这天下也是你的,我可真是输惨了!”
原来她都记得。
我不自觉地上扬了唇角。
“朕的心都是你的,这天下自然也是你的。”我一把把她从龙椅上拦腰抱起,“从朕第一眼见到身为宋凉玉的你,朕就知道,朕输了。”
她的脸噌得红了,大概从来没听过我讲这些耳鬓厮磨般的话。
“这下你再也不用小心翼翼,再也没有人能逼你和亲,再也没有人能欺负你。”
她双手勾住我的脖子,如水的眸子一眨不眨地望着我,开心得双脚都踢腾起来,我的笑也跟着咧到了耳根。
“走咯,皇后,春宵一刻值千金呐!”
本文参与书香澜梦主题征文第82期“负”专题活动,系《越人歌》番外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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