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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今年四十，在街角开着一家串店，已有七八个年头了。
镇子上的人都喜欢来我这里吃串，也颇有那么几个常客，总要三五成群，吆五喝六，吵吵嚷嚷，直闹到凌晨再散。
钱自然是赚到了的，累也是真的。旺季每天都要等到天快亮才能睡，没休息多久又要起床切肉、拌料、串串、备炭……天长日久，我这身上的腥膻味怎么也洗不去，哪怕脱光了也是那个味儿。
好在，父母早亡，也没人催我结婚。要不然，我就只有到草原上去，拐一个不嫌弃我这一身羊肉味的姑娘了。
这一天，下雨，过了十点之后，街上就再没什么人。我还暗自想着终于有一天可以躲个懒，门外竟然就“咚咚咚咚咚”跑进来一个抱着头挡雨的姑娘。
说她是姑娘，估计也是抬举她。看她眼神里的沉稳，怎么也有三十岁了，但一脸的包子肉保养得是真好，水灵灵的，只像是二十出头。
我没出声，她抖了抖胳膊上的水，抬头打量我墙上的菜谱。
“老板，你家的串儿，都怎么卖？”
“没来过的话，听我的，吃我们家的招牌吧，2块钱一串，你一个人，十个都吃不完的。”
她翻了个白眼：“来20！”
得了，还遇到个吃货，大半夜的，一个人要吃20个大肉串。我往她腰里瞄了瞄，果然有肉。
“别的还要么？”
“给我上个炉子，我只吃串儿。”
一切准备妥了，我眼看着这姑娘不到一分钟吃进去五六串，末了，姑娘抬头问我：“老板，有生的么？”
我看着她那副人畜无害的长相，心想自己没准还能有希望，毕竟现在的姑娘口味真的是越来越重了，这么大块的肉也要吃生的了……
然后，她就说出了让我几乎原地爆炸的一句话：“你这个串不好吃，我要自己烤。”
我盯着她：“小姑娘，我家的串可是最好的了。”
说话间她又撸进去两三串：“嗯，还行。不过比最好吃的串儿，还差一截。你快点给我再拿20个生的，再给我来一个大盘子装干料，过来坐下我烤给你吃。”
我被她气乐了，当下竟也没别的应对法子，只好点点头，进后厨点了20个生肉串，并一大盘子干料，隔着炉子坐在了她对面。
“加点炭，火不硬。”
得，乖乖加完，又坐下。
“拿点盐来，你这个料不厚。”
合计半天，去厨房拿了，回来不敢坐了，问她：“大小姐，还有啥要准备的不？奴才一并处理了。”
她“咯咯咯咯咯”笑了一阵，笑得那么大的眼睛就只剩下一半，直把我笑得俩腿发抖，她才用手撑着脸蛋子跟我说：“不用了大叔，快坐下~！”
一口老血，差点喷炉子上。乖乖坐下。
她把盐跟干料混在一起，尝了尝。左手拿着几个生串摆在炉子上，右手举着熟的又吃了一口，一边嚼一边开始讲：“烤串啊，最好吃的一种吃法，其实在延边那边。其实这边的烤串吧，也是从那边传过来的，就是在吃法上已经不那么正宗了。”说着做了一个匪夷所思的动作——把刚开始变色的肉串在炉子壁上，撸成紧实的一团。
“你看哈大叔，这个地方就是秘诀。这个肉啊，一定要这样撸着烤，这样烤完了外焦里嫩，油啊，汁儿啊，水儿啊什么的，都困在里头，咬一口啊，你都能感觉到那个肉在你嘴里炸开~！炸开~！你懂么，炸开~！”
她说“炸开”两个字儿的时候，包子脸上的表情，也炸开了。初见时眼睛里的沉稳劲儿，也被炸没了。这时候，她哪怕告诉我她十八，我都敢信……
没等我反应过来“炸开”的事儿，她又把半熟了的肉串挪到干料盘子里，厚厚裹了一层，一手拿着一半，略显专业地互相压了压，又放回炉子上烤。
她右手又举了一串熟的咬了一口，一边嚼一边跟我说：“大叔，我跟你说，烤串啊，一个是刚才撸那一下子，一个就是这个料。哎呀你这个料啊，完全不行，正经的配料啊，十多种东西呐~！跟你说实在的，一个一个的我都不认识……”说完，又咬了一口。
我实在忍不住了，问她：“你多大呀，就跟我叫大叔……”
她顿了顿，危险地笑起来：“你看我像多大呀？”
我摸摸胳膊上的鸡皮疙瘩，跟她说：“爱多大多大吧，你随便叫好了。”
她满意地点了点头，又去照顾她手里那七八个串儿。左翻右翻，左压右压，终于，我们都听见了肉串发出的“嗞啦嗞啦”的声音，她眼睛更亮了，拿起来一串咬了一小口，嚼了嚼之后，又滚了一遍料，又烤了一阵，尝了一口，满意地递给我一串。
我终于明白，所谓的“炸开”是个什么感觉。
这世上有一些食物，追求的是食材的原味，而另一些，追求的就是各种香辛料的混战。而这一支“炸开”的肉串，兼而有之。我是个糙人，满手油污，很难真正描绘这种味道，但，它与我此前经历过的所有味道相比，都可轻松决胜千里。
我五体投地，问她：“你是那边的人么？”
她说：“不是，我就是本地人。不过很久没回来过了。”
“那你怎么知道这样烤？去过？”
“一直想去，一直没去。这是我小时候，我爸烤给我吃的。”
“你爸是那边的？”
“不是，他在那边呆过几年。回来跟我说，那边的什么什么都好吃，一直说要带我去吃，一直也没去。”
“那现在去呗？”
“好几年没见到啦~”
我意识到危险，不再打算张嘴。没想到，她红了红眼睛，依旧嚼着肉，满嘴都是油，自顾自讲起来了——
“去年春节，我大姑，半年多都没有联系过我，忽然大晚上的给我发微信，骂我，说我这个女儿做得太差劲，好几年也不给我爸打个电话什么的，叫我一定在过年这几天打个电话叫他高兴。”
她抽了抽鼻子，接着讲：“我怎么跟他联系？他就跟有病一样，特意跑到我那找我，说这说那，什么跟我妈离完婚之后总得再找个媳妇，到时候买房子，就写我的名。什么在外头的投资快回来了，到时候能有几十万块钱，也要放在我这里，什么自己在研究另一个投资，还差八千块钱问我有没有……”
她开始说的时候，我就调整好了一个在可能范围内离她最远的坐姿。说实在的，我并不想听别人的故事，可做烧烤这么多年，大半夜喝得神志不清拉着你又哭又喊的人几乎每天都能遇到，于是我也练就了一身左耳听右耳冒的本事——横不能我开个饭馆，客人们来了都当我这儿是垃圾桶吧~！
可她根本没注意我的抗拒，一边吃着串一边烤着新的在那里自顾自地说着：“我当时刚辞职出去玩儿回来，身上实在没有钱，他就走了。后来我才听说，他跟我二姑说我又不招待他又不给他吃好的住好的，又不在他走的时候给他塞点钱……”
“打那以后我再也没联系过他，想都想不起来，最多啊，我就是想想这个串儿。”
说完这句话，她抬头看了我一眼，咬了一口肉，嘿嘿地笑了一声，分外假。
气氛有点尴尬，我又不知道说点什么，事实上，我也不想。好在她马上又低了头去摆弄那几个肉串，又接着说起来：“其实我跟他也没什么感情，我小时候他就不在家，回来了之后又开始做生意，生意没做怎么样又开始养小三，小三漂亮也倒罢了偏偏长得跟头熊似的我都不知道他怎么想的，你说他是不是有病？”
我例行“这个……”了一下，果然她自己就把话又顺了下去：
“我都不知道他怎么想的，好好的日子不过非要做生意，做生意做那么多年也做不出来起色，还偏要不停跟我讲什么，‘咱们家这个条件，别人都不能比’，工资发不出来就去借高利贷，还不上再借，利滚利滚到完全没办法还，还叫我妈挪公款给他，不挪就骂人，你说他是不是有病？”
这回，没等我“这个……”，她就接着说了下去——
“这些年亲戚朋友的钱叫他借了个遍，13年元旦那时候，不知道从哪来一帮人直接就给他绑走了，半年多都没有消息，我tm还以为他死了呢！结果又给我打电话，哭，一边哭一边跟我说什么，‘你放心咱家不能倒’，我tm才不管倒不倒呢！”
新的肉串烤好了，她又吃了一口，这次吃起来，速度明显慢了，想是渐渐吃不下了。外头雨下得厉害，厉害到我想偷偷叫几个兄弟来救场都不可能，于是我只能坐在这里，尴尬地听这个莫名其妙的烤串专家，给我讲她那个莫名其妙的父亲。
“前两年，跑我那找我，还得偷着来，偷着走。一开始我以为他是想我了去看看我，后来才知道他就是去骗我钱的。说实在的，他是我爸，他过不下去我可以砸锅卖铁养他，可是他铺垫那么多又是买房子又是有回款的，都tm是为了要骗我~！骗不来还打电话跟别人那么说！”
新添的炭火，已经慢慢黯了下去，我有些着急想收摊，于是，在她又一次停下来咬肉串的时候，我终于开口问她：“那，你爸现在呢？”
她似乎是有些吃惊，抬头看了我一眼，又低下去，嚼了两口肉，腮帮子鼓得像个河豚：“不知道，骗我之后再没联系过，完全不知道他是死是活。”
我本来是想问出个结果，不管好赖好能收场，没想到她就没有结果，且这个说法让我有些生气。毕竟我也是个男人，我也曾经有过父亲，当面对一个看起来那么纯良的姑娘，说着完全不知道自己父亲的死活的时候，我的心里，不知道有哪一个部分，开始升起反意。
“难道你爸就没有一点好么？”我忍不住，问她。
她就保持着低头看着炭火的姿势，停了好一会儿，才用支在桌子上的胳膊慢慢把自己的身体直起来，靠在椅子背上，往一边甩了甩头发，无所谓地笑道：“有啊，比如教会我烤串。”
还没等我说话，她就又说起来：“可惜啊，再也吃不到小时候那么正宗的味道了。我自己烤的，怎么都是差一层。有时间，一定要去延边吃一次试试看。”
我不甘心，追问她：“除了这个呢？你爸就没有让你觉得好的时候么？”
她又顿在那里，想了想，跟我说：“哦，我特别小特别小的时候，他背我上楼，一边走一边跟我说，‘你是爸的心，你是爸的肝，你是爸的肺’。说完还叫我配合他，问我，‘你是爸的啥？’我就回答，‘心~！’‘还是爸的啥？’‘肝~！’‘还是爸的啥？’‘肺~！’就这一次，没了。”
说完，她看着我，欲言又止的模样。我正要说话，她抢先说：“老板，结账吧，我该走了。”
我看看外头，雨还大着。她站了起来：“这次回来，我跟谁也没说，就是馋这个串了，我那边没有。”顿了顿，又跟我说：“不好意思啊大叔，一个不小心说了这么多，不过反正你也不认识我，我也不嫌丢人了~”说完，又跟刚刚吃起自己烤的肉串那样，笑了起来。
我看着她，忽然觉得自己那样不耐烦人家，不是太好，就想留她多坐一会儿，哪怕避避雨也是好的。她把钱塞给我，径直走到门口，跟我说：“没关系的，我小时候很喜欢下雨的。”我一看留不住，就找了把破伞塞给她，叫她用完就扔不用想着还，最后习惯性地说：“下次再来哈~！”
她举着伞，看了看我，笑了一下，说：“不会再来啦~！”说完，就走进了雨里，果然再也没有来过。
惊鸿
20170620
图片来源：sogo.com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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