梧桐街

作者: 南弦n | 来源:发表于2023-11-03 16:53 被阅读0次

郑重声明:文章系原创首发,文责自负。

如果下跪可以换来粮食,梧桐街上一定跪满了人,如果下跪可以换来和平,梧桐街上一定没有站着的人。


【壹】

民国二十八年,这一年冬天,巨大的阴霾笼罩在这条没有安眠的街上。作为对抗日军的关键地形,守好梧桐街是这最后一批八路军战士留下来的坚持。然而,在噬骨的饥饿面前,战争自身带来的恐惧在这无休止的炮火中已经变得麻木,人们更多的是对食物的渴望。

街上某处已成废墟的角落里,一个孩子正衣衫破烂、满脸伤痕地躺在地上,一黑一褐的眸子呆滞地看着天空。从他干裂的嘴唇和蜡黄的面色来看,显然已经有些时日没有吃过东西。四周静悄悄的,只有一群不知名的鸟儿正在苍蝇成群的垃圾堆里找来找去,也许是从脸上伤口流出来的血比那堆腐臭更具诱惑力,其中两只径直飞到了孩子的身上,尖尖的喙眼看就要朝他脸上裂开的伤口啄去。

“嗖~”一颗飞来的石子正好打中其中一只鸟的身上,吓得其他的鸟儿扇动着翅膀慌忙飞走。

“喂,你还好吧?”地上的人循着声音方向看去,一个和自己年龄差不多的孩子手里拿着弹弓,正一脸好奇地打量着自己。

“还好。”他艰难地从喉咙里挤出两个字。

“我看你伤得厉害,是被人欺负了吗?”拿弹弓的孩子说话的同时,已经来到地上的人身边想要将他搀扶起来。

突然,远处传来一声巨大的轰鸣声,紧接着响起了枪炮阵阵,拿弹弓的孩子顾不得地上那人被碰一下就疼得厉害的身体,飞速地捞起他就往一个方向跑去。

“嘘,别出声,是那群魔鬼又开始轰炸了。”他很熟悉这里的地形,在枪炮声响起的瞬间,就带着刚挨揍的孩子找到了一处防空洞。此刻,两个人正呆在一处不大的防空洞里,大气也不敢出。

“我叫小天,你叫什么名字?”过了一会儿,叫做小天的孩子压低声音问了旁边的人这么一句。

“袁世安。”

“真是好名字,袁世安,愿世安,你妈妈给你取的名字一定是希望这世界早日安定太平!”

叫世安的孩子听到这话轻轻地点了点头。

“世安,你是梧桐街的人吗,我怎么从来没有在街上见过你?”小天作为这个街上到处活跃的积极分子,街上有些什么人他一清二楚,但在他的印象中从没见过这个有着不一样眼睛的孩子。

“天堂街。”

小天听到这个名字,眉头微微一皱。上海的天堂街是外国人的租界,那里有很多蓝眼睛黄头发的外国人,他们梳着油头剃着牙,整日无所事事地哼着小曲招摇过市,对见到的中国人趾高气扬,嘴里说着听不懂的咿咿呀呀。在那里,中国人更像是外国人。战争爆发后,全国都燃起了狼烟,日本人忌惮天堂街内的外国人,日夜对天堂街外围的梧桐街猛烈开火。

“砰,砰~”这次,几声巨响离他们极近,震得防空洞上头已经有些泥土开始抖落下来,密集的炮声、枪声时不时响起。叫世安的孩子睁大着眼睛吓得心脏都快要停止,倒是小天紧抿双唇一直竖着耳朵仔细听外面的声音,在他的脸上看不到丝毫惧怕。

不知过了多久,枪林弹雨的声音才止住。小天托着世安的身体,两人一起跳上地面。青烟弥漫的梧桐街,遍地都是弹壳,石屑,原本那些破旧的房子因为巨大的震动,纷纷呈摇摇欲坠之势。不远处的一些八路军战士正在清理现场,一具具断臂断腿的尸体从他们面前被抬走,看不到头的梧桐街上每隔几步便是斑斑血迹。

“野果,野果你怎么了?”小天朝着一个正在哭的小女孩飞奔过去,世安紧紧地跟在他的身后。

“野果的父母刚刚不幸被炮弹炸中,尸体已经被我们抬走了,若非他父母将她藏在罐子里,恐怕她也……可怜了这女娃娃,唉。”说这话的是卫国,他是这批八路军战士里面的班长,此时正抱着一个放声痛哭的小女孩。

“卫叔叔,以后野果就由我来带着吧。”

“小天,你能行吗?”

“我可以的。”

午后的残阳有些悲悯地照在这条刚刚经历劫难满是伤痕的街上,不远处,两个形销骨立、满目凄凉的老人正坐在断壁残垣的墙角下,在他们满是灰尘的脸上,是小天和世安看得快要落泪的哀伤和痛楚。小天使劲抽了一下鼻子,才没有让泪水掉下来,他别过脸一下又一下拍打着野果的背,轻声安抚着,空气中弥漫的硝烟味道久久未曾散尽。

【贰】

“大娘,缸里的水都给您打满了。”

“四爹,我用小木头重新给您做了一个板凳,您以后就不用蹲在地上了。”梧桐街的巷子里,时不时响起一个清脆的声音。

“小天,你歇歇吧。”一个妇人说话的同时,正用那双形同枯枝般的手舀着小天刚打来的水,她看上去已经有些年岁,颤颤巍巍的身子使得水瓢里的水舀出来只剩一点点,尽管天气寒冷,老妇人还是将那水瓢里所剩不多的水尽数饮下。

“我不累,大娘。”

“小天,有机会,你还是逃到外面去吧,这里熬不下去了。”老妇人喝完了水,轻轻地将那个破旧的水瓢放进刚盛满水的小水缸里。

“我不走,我走了大娘就没人帮忙打水,四爹也没有板凳坐,瞎眼婶也没人照顾,还有歪猴,野果,他们都在这条街上呢。”小天说这些话的时候,世安就在一旁静静听着,这些日子里,他一直都跟着小天,在他心里,小天早就是他的朋友。小天不像他曾经在天堂街遇见的那些孩子一样将他当作怪物,用石子打他,用最恶毒的话羞辱他。小天对他很好,明明和他差不多大的孩子,总是懂事成熟得像个大人。

“孩子,你走出去,梧桐街才会有更多的人活下来,逃出去吧。”大娘挪动着颤颤巍巍的小脚,走到小天跟前,怜爱地亲吻了他的额头。这个已经七十岁的老人,目睹了儿女和老伴的离开,失去亲人的悲痛加上常常食不果腹,她的身子瘦弱得厉害,似乎只要一阵风刮过,就能轻易掀翻她单薄的身体。

小天从大娘那里出来后,便带着世安,拉着野果在梧桐街上开始转悠起来。很久前开的那些商铺早已窗门紧闭,稍微有点钱的人也都收拾东西跑去了城里。

这时,几个孩子突然顿住脚步。他们看到一群乌鸦正围着什么东西聚成黑压压的一片,此刻,因为他们三人的到来惊慌地扑棱着翅膀向天空飞去。乌鸦飞得不高,能清楚地看到它们衔在嘴里的是大片的肉,肉上还有未干的血迹和隐隐被烧过的黢黑。

“这年头,只有它们是不愁吃喝了。”小天拍了拍看着鸟儿发呆的世安,缓缓开口说出了这么一句话。两个少年对视了一眼,站在中间的野果似乎也明白了什么,安安静静地看着那群飞远的乌鸦默不作声。谁也没有走过去看一眼刚聚集了一群乌鸦的地上,那一摊东西是什么。

“世安,你为什么会从天堂街来到这里?”这一直是小天的疑问,只不过他第一次问的时候,世安并没有回答。

“以前在天堂街的时候,我被爹和继母卖给了一个黑心工厂。在工厂里人们都将我当作怪物,天天打我,欺负我。他们将烧好的开水往我身上倒,就是为了看我上蹿下跳的滑稽样,还将不喜欢吃的菜扔在地上,让我像狗一样趴在地上舔,他们……”似乎是想到了极其不好的画面,世安没有继续再说下去。野果紧紧握着世安的手,她从昨天就开始发烧,此刻小小的手放在世安手心中,就像一个小火球,烫得世安仿佛又有开水泼在身上的那种感觉。

“后来工厂里一个好心的老伯看不下去,他从工厂离开的时候,将我也带走了。只是老伯在两年前也因病去世。因为我这双怪异的眼睛,在天堂街人们都觉得我是怪物,所以我就跑出来了。”

听完世安这番话,小天想到那天见着世安的样子不由得为他感到心酸,他心里明白,世安在天堂街受得苦,不比他在这里少。但他心中还是下了决心:他要去天堂街。他知道大娘说的话是对的,他如果一直留在梧桐街,早晚也会被炮弹炸死,不仅是他,野果也会被饿死。

“世安,我想带着野果去天堂街,看能不能在那边找一份活干。”

“你疯了?那里都是蓝眼睛黄头发的外国人,他们不会保护我们,也不会给我们活干。”世安立刻出声制止了小天这一想法。

“可是在这里,不被炮弹炸死,也会被饿死。”

世安这次没说话,他心里也明白,在这条随时有可能会被炸弹炸飞的梧桐街上,天堂街确实要安全得多。

当天夜里,卫班长趁着月色,沿着一条僻静的巷子将世安、小天还有野果送出了街口,他的心里五味杂陈。有寒风吹过,双眸酸痛得厉害,他揉了揉也酸得厉害的鼻子,眼睛一直盯着三个孩子离开的背影。

“孩子们,出去了,可千万不要再回来啊。”卫班长压低着声音说出这句话。夜幕中,也不知三个已经走远的孩子有没有听见。

【叁】

“今儿运气真好,赢了这么多大洋,走走走,我请大家去福乐门吃一顿。”

“爷,我脚力好,跑得最快,您放心地坐好嘞。”

“刚烤好的地瓜,太太,您拿好,慢走啊。”

“糖葫芦,卖冰糖葫芦!”

小天紧紧地拉着野果的手站在热闹的天堂街上,他们看得眼睛眨都不眨。在这里,黄包车比无轨电车跑得都快,街边门面房前飘扬着各种各样的国旗以及白底红字的各种商品宣传条幅,比条幅更吸引人的是那些样貌不一的人们。他们大多是蓝眼睛黄头发的男人,也有穿着漂亮的衣服,烫着卷发,挎着精致包的金发碧眼女人。街上到处是冰糖葫芦,捏好的糖人,香喷喷的烤鸭,以及商贩们此起彼伏的吆喝声。

“世安,你生活的地方多好啊,没有战争,到处都是香喷喷的味道。”小天闭着眼睛使劲儿吸了一口气,那些香香甜甜的味道好像因这一吸气都顺着他的鼻孔钻进了胃里,让他觉得无比满足。

“小天哥,我饿。”野果拽了拽小天的衣服,眼前的一幕显然也极大地刺激到了这个从未见过的小女孩,只见野果原本黯淡无光的眼里此刻盯着那只烤鸭放出热切的光芒,烤鸭的香味让她恨不得立刻扑上去狠狠咬上一口。

“野果乖,等哥哥在这里找到一份活,就可以拿到钱给野果买吃的了。”小天说话的同时伸出手轻轻探了探野果的额头,还是烫得厉害。他们从梧桐街出发时,野果就已经发烧了两天,野果红扑扑的小脸蛋看上去比那些糖葫芦还要红,这让小天一直皱着的眉更深了几分。

“跟我来。”一旁的世安此刻走到了最前面。在他七拐八拐的带领下,三人来到了一所房子外。世安神色复杂地扣了几下门上的吊环,门吱呀一声被打开,出来一个他从没见过的女人。

“你们找谁?”

女人许是被世安的异眸有些吓住,大门被她只开了小小的一条缝。

“我找袁少华,还有胡秀萍。”世安说话的时候微微低下了双眸,没有看向女人。

“袁少华死了,胡秀萍在袁少华死后去舞厅当舞女了。这里没有你们要找的人,以后别再来了。”

世安还想问什么,门又吱呀一声被关上。他想问清楚爹是怎么死的,胡秀萍又怎么会去当歌女,可无论他怎么敲门,都始终紧闭。一旁的小天默默地看着这一切,伸出手拍了拍世安的背。

“我以为爹还活着,只要我多求求他们,他们会收留我们,我不知道爹已经……”,大颗的泪从世安的脸上滑落下来。尽管在他的印象中,爹对他永远都是一脸嫌弃,但那时候有娘的庇护和疼爱,爹偶尔也会跟他说话,关心几句。自从娘病逝、爹娶了胡秀萍后,他就再也没有对自己笑过,甚至当胡秀萍提出把他卖给工厂做苦力时,爹也没有吱声。他以为在自己的心底永远不会原谅爹,这次来也是为了小天,抱着试一试的想法来求他收留。当他知道爹去世的消息,之前所有的委屈、怨恨好像突然就烟消云散,他心里更难过了。

过了好一会儿,世安的心情才慢慢平复下来,他跟在小天身后,学着小天说话的语气,恳求那些商贩给他们活干,但商贩们一个个都骂骂咧咧让他们滚开。直到天黑,他们也没有讨到任何活计。

【肆】

第二天,天刚蒙蒙亮小天就醒了,因为昨天没找到住处,他们三个在一处已关门的商铺的屋檐下坐了整晚。小天害怕野果冷一直抱着野果,此刻浑身酸痛得厉害,用力甩了甩胳膊,又站起来踢了踢腿,才觉得稍微好一点。

这时,他看到昨天那个梳着油头正剔着牙的胖老板已经在吆喝着卖烤鸭了,小天立马起身上前恭敬地说道:

“尊贵的先生您好,我是从梧桐街来的,我想在您这找份活干,您看可以吗?”

“滚滚滚,哪里来的小兔崽子,不需要,滚开。”本来看着面善的胖老板听到小天的话后立马换了神色,满眼的嫌弃似乎看到了瘟神一般。

“先生,行行好吧,我妹妹生病了,求您让我做点活,给我一只烤鸭,让我妹妹吃。”

“小兔崽子,你听不懂话是不是,想要烤鸭,行,你给老子跪下,我就给你烤鸭。”小天二话不说,扑通一声双腿跪地,在饥饿面前,尊严早就不值一提。

“哈哈哈,大家快来看啊,这个傻小子,跪着求我给他烤鸭,要是人人都跪在这里,我干脆也不做生意,当菩萨吧,你这死小子,真是笨蛋,赶紧滚一边去。”

“先生,你说只要我跪下就给我烤鸭的。”

“我让你去死,你是不是还会去死啊,滚开,傻小子,别耽误我做生意。”小天有些不甘心地从地上站起来,深深地看了一眼那些已经洗得干干净净,装在篓筐里的鸭子,咽了咽口水。

接着他向另一家刚开门的商铺走去,可是无一例外,没有人愿意收留他这么一个童工,所有的人对他都是爱答不理的态度。小天有些丧气地又回到世安和野果坐的地方,看来,在这里找份活并没有他想得那么简单。野果的额头已经烫得吓人,昨天还能说出话的野果,此刻虚弱地歪倒在世安的肩上。小天知道如果再不带野果看病,给野果弄点吃的,野果可能会挺不过这个冬天。

“小天哥,我是不是快要死了?”

“不许胡说,野果不会死,你只是生病了,等你病好了,我还要带你去吃烤鸭,吃冰糖葫芦。”

“小天哥,我会吃上烤鸭,冰糖葫芦吗?”

“会的,野果,小天哥哥会给你买的,你相信哥。”

将野果放在一个僻静的巷子口,小天嘱咐了世安几句,便说再出去碰碰运气。世安一直望着小天离去的背影。突然,他瞪大了眼睛,他看见小天偷偷摸摸地站在一群买烤鸭的人身后,飞快地从烤炉上拿了一只烤鸭就跑。眼尖的胖老板当然发现了小天,立刻追了出去。世安被这场面吓得快要叫出来,他害怕得大气不敢喘地望着街上飞奔的两人。最后,小天还是被胖老板抓住,恶狠狠地打了小天几个耳光,又不解气地踹了几脚,夺回鸭子才放小天离开。

小天顶着肿得老高的脸回来了,但他笑嘻嘻地从怀里掏出一个东西,原来是一只鸭腿。

“那个胖老板没看到,我还扯了他一只鸭腿。”

小天从香喷喷的鸭腿上撕了一点点肉放在野果嘴里,可怜的野果已经虚弱得连嘴里的鸭腿是什么味道都尝不出来,艰难地嚼了两下,勉强咽下去,小天还想喂她吃,但野果却是再也张不开来嘴。

“不能再这样下去了,必须得给她找点药。”小天说完这句话,从鸭腿上撕了一大部分肉,递给世安,他自己扯下很小的一块丢进嘴里,又舔了舔手指,然后将鸭腿继续装进自己那并不干净的口袋中,这才起身背着野果,打算挨家挨户去药铺碰碰运气。

终于,在不知被多少药铺拒绝后总算有家和善的药铺掌柜,肯给他们一副药,并且在小天说希望能留在这里打工时,药铺掌柜看这几个孩子实在可怜,于心不忍便答应了下来。

夜里,世安和小天躺在并不柔软的小床上,睡了一个无比踏实的觉。也是在这个夜里,野果睡着后再也没有醒来。

那一夜的风特别大,到了后半夜,开始有大片大片的雪花倾洒在这座城市的犄角旮旯,有几片顺着房顶上的小破洞轻轻地落在了野果的脸上,但很快,又消失不见。

【伍】

距离野果去世已经整整两个月了,小天和世安在这里也算有了落脚点。药铺掌柜的对他们极好,从不会刻意让他们干一些过于苦和累的活,也不会因为他们还是孩子就让他们吃不饱穿不暖,对待他们一直和店里其他伙计并无二异,这让小天和世安内心很是感激。

店里不需要帮忙的时候,世安和小天也会去街上溜达一小会儿。他们从来不敢同那些金发碧眼的洋人说话。有一次一个外国人拿了两根大烟递给世安和小天,他们不敢拒绝,学着洋人的模样抽了一小口,结果那刺激的味道呛得他们一直咳嗽不停流泪,惹得旁边路过的人纷纷哈哈大笑。

小天和世安吓得掉头就跑,回来被掌柜知道后狠狠骂了一顿。骂归骂,面对他们想回家一趟的请求,掌柜还是答应了,并且买了很多东西让他们带回来。

小天和世安回到梧桐街时,一切还是两个月前的样子:遍地弹壳的街道,摇摇欲坠的房屋、满目凄凉的老人,成群结队的乌鸦。

人类的悲欢从不相同,天堂街承载着夜夜笙箫、过着风平浪静生活的洋人,在他们不知道的梧桐街上,是永远充满着腐臭味的饿殍遍地,森森白骨。梧桐街,藏着这座城市卑微的乞求,绝望的叹息和无助的眼泪。

当小天和世安站在卫班长面前时,卫班长满脸难以置信。

“小天,你们不该回来的,这里太危险了,你们不该回来的呀。”卫班长接过小天和世安递来的东西,责怪又心疼。

“我知道,卫叔叔,可是,若没有你们一直坚持,早就没有我们,这条梧桐街上早就没有人了。”小天忍不住地流下泪来,他一直都是一个孤儿,吃着梧桐街的百家饭长大,这里的每一个人都是他的亲人,这个村子,就是他的家。若不是卫班长带着一批八路军战士来到这里保护他们,梧桐街早就没有一个活人了。

“好孩子,再等等,我们一定能把这群人赶出中国,不会让他们侵占我们的地盘,我们一定会胜利的。”

“嗯,一定会的。”小天又带着世安去看了大娘、瞎眼婶还有老爹,将买的东西一一分给他们。回来路上却意外地在巷子里碰见了歪猴。

“歪猴?你小子跑哪去了?你奶奶去年在家到处找你都要急疯了。”叫歪猴的孩子见到小天,也是十分欣喜,两个孩子亲热地抱在一起,问长问短,聊了很久。

“你是谁?”歪猴早就注意到眼前这个两只眼睛颜色不一样的孩子。

“我叫袁世安。”

“袁世安?愿世安,你妈可真会取名字,哈哈哈,你既然和小天是朋友,那也就是我歪猴的朋友,既然是朋友,来,给你吃一个我的糖葫芦。”歪猴说着,将他原本正拿着的一串糖葫芦,小心地从上面取了一个下来,递给世安,接着,也递给了小天一个。

“歪猴,哪来的糖葫芦?”

歪猴正想回答,突然一声巨响,紧接着枪林弹雨的声音再次响起。歪猴飞速地一把拉过小天和世安钻进一个防空洞,但用力过猛让他的糖葫芦掉在了地上。

“我的糖葫芦掉了。”那串糖葫芦他还留了三颗,是打算给卫班长吃的。他去年偷偷跑去天堂街的时候,好几天都没有回来,是卫班长派人照顾着奶奶,也是卫班长一直守在这里,才让梧桐街到现在都没有成为别人的地盘。想到此,他悄悄将头顶上的盖子打开了一个小缝隙,那三个糖葫芦完好无损地躺在那里。

“歪猴,你疯了。”小天压低着声音咒骂道。

“小天哥,我要去把它捡回来。”歪猴不顾小天和世安的阻拦,速度极快地从防空洞里出来,捡起糖葫芦就要往小天和世安的方向跑来。也就在这一刻,一个炮弹稳稳地落在了他的旁边。

“轰~~”巨大的声响让防空洞险些坍塌,小天紧紧捂住世安快要叫出声的嘴巴,外面哪里还有歪猴的影子,原本鲜红的三颗糖葫芦都没有了踪影。

越来越多的枪声不绝入耳,两个孩子大气不敢出地惊恐地看着彼此,他们的眼泪就像断了线的珠子不停从脸上滑落,那些炸弹就像炸在他们自己身上,五脏六腑都疼得厉害。这场残酷的交火一直持续了半天,才安静下来。

【陆】

歪猴死去的那一幕极大地刺激了两个孩子,很长一段时间,他们的梦里都是歪猴血肉模糊的面容以及被炸飞的尸体。

小天和世安又回到了天堂街。自从战争爆发后,药铺的收益并不是很理想。天堂街作为相对安全的地域,一时间涌入大量人口,面对暴涨的房价和租金以及日军不要脸的压榨,很多民众的情绪也由悲观变得麻木,他们生病了也不会去看,开始有了得过且过、及时行乐的心理。无数人开始走进歌舞厅,扭动着腰肢,晃动着脑袋,唱着咿咿呀呀不成调的歌曲,娱乐场所的生意远远高于其他各行各业。

药铺掌柜看着这一切,成天紧皱着眉,他说得最多的一句话就是:“我能治病,却治不了人心。”来药铺看病的人一天比一天少,有时店里实在没什么人,掌柜的就会让小天和世安去街上玩玩,但世安和小天并没有心思出去。

有一天掌柜让他们出去买米,小天和世安拎着刚买的米往回走,却在路上被一伙金发碧眼的洋人抢去,那些人并不是因为饿极了想抢来吃,而是把抢到手的白花花的大米像战利品一样耀武扬威地倒在两个孩子面前,然后笑嘻嘻地大摇大摆地走开,离开之前还厌恶地对着世安啐了一口唾沫,骂他是个小怪物。

还有一天掌柜带他们去街上买布料,在路过一个有着烫金大字的歌舞厅时,一个喝得醉醺醺的人恰好抽着大烟两眼迷离地从里面出来不小心撞到掌柜身上,不等掌柜开口便破口大骂,言语之难听让向来宽容大度的掌柜听黑了脸。但自始至终,掌柜都没有说一句话,掌柜的视线一直落在角落里一个不断抽搐的瘦弱中国男人身上。

“烟~烟~烟~”

小天和世安见惯了这些,他们都明白男人是“烟瘾”发作了。掌柜说过,那些有钱人为了寻求快活会抽一种大烟,一旦烟瘾发作不及时抽就会生不如死,在他们面前的男人就是这样,不断抽搐的同时还颤抖着那瘦得已经可以看到骨头的手。那一天回来,掌柜一天都没吃饭。

日子一天天过去,转眼又到了年关。小天和世安再次提出了回梧桐街看一看的想法,这次,掌柜说什么都不同意他们去。战争日益激烈,连天堂街都开始燃起了硝烟,他不想两个孩子有什么意外,但还是没能拗过小天的坚持。

小天和世安猫着身子回到梧桐街时,一切依旧静悄悄的。他们连续找了几个防空洞,都没找到卫班长的影子。又来到大娘的住处,但映入眼帘的是倒塌的房屋、漆黑的木梁,不远处的土地上仍是一群乌鸦在啄食,空气中飘着尚未完全散去的硝烟。小天的眼泪刷地就流出来了,他不敢相信几个月前还见过的大活人一个都不在了,他开始不再猫着身子,而是快速跑起来,可是找了一圈,老爹,瞎眼婶,卫班长,那些八路军战士,一个都不在。

小天满脸痛苦地跪在地上,他还是回来迟了,没能见到那些人最后一面。

“小天,快来。”

世安在一个防空洞前对小天拼命招手,小天连忙跑过来。

那是一张怎样扭曲的脸呢?眼珠突出,鼻子也被伤得变了形歪倒在一边,额头上破了一个大窟窿,黏糊糊的红色液体正从里面汩汩流出,颤抖的嘴巴一张一合,根本听不清说的是什么。在他身后,还有很多个像他一样满脸淌着鲜血的战士。

“卫叔叔,卫叔叔。”小天哭得更厉害了。卫班长很想抬起手擦一擦这两个孩子的泪,但他的身体太疼了,浑身就像被碾碎了一样,疼得连眼睛都有些睁不开更别提抬手。他觉得自己太累太困了,他已经说不清有多少天没有好好地睡过觉。

“卫叔叔,你别闭眼睛,你别闭眼睛,卫叔叔。”小天摇晃着卫班长的身子,他想让卫班长睁开眼再看一看自己,他想告诉卫班长,战争还没有结束,他们还不能倒下,但是,任凭他怎么喊,卫班长还是闭上了眼睛。

天黑,又天亮,太阳落下,又升起,这片曾流过无数鲜血的土地,永远陷入死寂。

【柒】

世界依旧动荡,中国的大地,鲜血依旧在流淌。

小天和世安在卫班长死后,跟着仅剩的几名八路军战士一同辗转去了北方。两年的时间,又见证了无数人从自己眼前倒下、离开,他们从之前的害怕、畏惧,到后来的麻木、坚韧。

天堂街在炮火连天中还是不得幸免卷入了战争。蓝眼睛黄头发的洋人们开始寻思着借助中国军人的力量来帮他们抵抗日军的压力,假惺惺地提出了归还租界,这片被外人侵占近百年的土地,自此回到国人手中。

也是在这一年,小天和世安正式加入了八路军,他们跟着诸多八路军战士成了抵抗上海日军的重要组成部分。掌柜的药铺早已门窗紧闭,人去楼空,这个在过去曾短暂庇佑过小天和世安的地方,如今再次归来,已是满目疮痍,破烂不堪。金发碧眼的洋人见到他们也不再趾高气扬,街上也少了很多吞云吐雾的人。

战争,总是要流血的,流血,总是要死人的。在这片大地,有人倒下,就有人站起,有人离开,就有人继续。

小天和世安跟着八路军战士熬过了一个又一个艰难的日子,直到一九四五年八月,日军投降的消息传遍在大街大巷。那一刻,他们什么话都没有说,只是失声痛哭紧紧抱着彼此,那一刻,所有人都流着激动的眼泪,历时八年的抗战,他们太渴望这份来之不易的和平。

又几个月过去,政府决定对梧桐街进行重新修建,正式动工的那一天,小天和世安一同回来了。他们沿着被战争侵蚀过的巷子一路走过,最终在一处防空洞前停了下来。

“世安,我不想回天堂街了,我想留下来。”

“好,我也留下来,小天哥,以后这里,不会有战争了吧?”

“不会了,以后无论在哪里,都不会有战争了。”

两个孩子手拉手在这处防空洞前站了很久,九月的阳光,温暖地洒在了他们身上,洒在了他们身后的防空洞上,洒在了梧桐街上的每一个角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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