茅园人

作者: 天台山人 | 来源:发表于2023-11-29 10:37 被阅读0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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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十几年未至,面前的两间清代木楼房呈现出干瘪的灰褐色,从格子窗传出来腐败的气息,如果不是冬日的夕阳照在大门上,它很像一只小时候见过的枯知了。

    “别看房子还像个样,其实木柱子和里面的楼板都被蛀虫钻空了,我真担心哪一天它就倒塌了。”父亲一边用钥匙打开两扇门中间的铁锁,一边跟我说。

    我们迈过四十公分高的木门槛,进了右边的堂屋。堂屋右边本来还有两间木楼房,也是祖父传下来的,大伯、大妈和养子一家居住。二十多年前,大伯和大妈去世,养子娶妻前把木楼房拆了,建成了砖瓦房,后来赌博输多了,又便宜卖给了镇上一户人家。我现在脚下这间堂屋,在我懂事时是和大伯大妈一家共有的,一家一半。不过,他们从来没有住过,只在大妈和父亲打架后在里面立过一堵殷红的砖墙,宣誓主权。为这半间堂屋,父亲和大妈结怨了一辈子。大妈死前将这半间堂屋卖还了我家。这也是我那年春节回到家里时,父亲告诉我的,那时大妈也去世几个月了。

    “这半间堂屋,大妈只卖了两百元,为什么价格这么低?”我把二十多年来压在心底的疑问抛给父亲,经过了这么多年,也许父亲能告诉我真相。

    “那时茅园人病得厉害,没钱治病,所以就卖给我们。”父亲几乎不称大妈为嫂子,大妈来自茅园,父亲就以地名代之。

    这个说法我早已听过,其实有些疑点。既然病重,更要多卖一点钱,为何反而便宜卖,而且便宜得离谱。当时我已经工作了,一个月工资大概是四百元的样子,虽说镇上的老房子不怎么值钱,但价值也是十倍于此。

    父亲和我走到楼上,察看了楼板、墙板和清代家具。堂屋楼上的雕花大木床工艺考究,依然完好,比房子坚固多了。这也是父母的婚床。

    “我和你妈结婚第二天,茅园人召集了大队干部跟我们分家,说这木床是我二伯父的,二伯父没有子女,他们顶二伯父家,要分给他们拆走。”父亲虽然七十多了,进屋前的红光满面在玻璃窗前变得暗淡,“我和你妈刚结婚,总不能没有床睡吧。当时从部队请假回家,对镇上也有点陌生了,如果床被拆走,一时不知道去哪里找床来。在分家会上就同意了把半间堂屋抵木床给了他们。第二天,回过神来,发现不对啊,二伯父早就死了,都是父亲的财产,这床本来就不应该分给他们。”

    这里是我小时候的卧室和读书的地方,窗边的古式抽屉长桌还在,只是愈发年色浓重。玻璃窗当年写的红漆宋体字“团结紧张严肃活泼”八个字还很清晰,好像记录了这里的历历往事。对于父亲和大妈的恩怨,我一直不大明白,这半间堂屋自始至终对于大妈好像并没有什么用处,一直是我家在使用,到头来也只换成了两百元钱,这是何苦呢。大妈难道真的是像父亲所说的心肠歹毒吗,为什么我一直没有感受到?

    下了楼,父亲准备回溪边的住所。我们住那边已经几十年。

    “好多年没来姜家大院了,我去看看邻居小伙伴,你先回去。”我想起这里一共四户人家,年长的只剩下一个堂阿婆,与大妈有些瓜葛的堂阿公早已去世。堂阿婆小时候和我比较亲近,她儿子比我大一岁,可能也不在家。

    我送父亲到大院西边的大门口,接着便走进了门口旁边堂阿婆的老屋。我的目的是探究大妈的过去,于是堂阿婆说——

    倒不是因为你和我儿子关系好才肯说,也不是恨你大妈才要说,她死的那天我就不恨她了。说实在的,不知道哪天自己就走了。哈,你说我还精神很好,也是啊,我那死老头子你阿公看上去牛一样,不是都叫他牛头吗?这个姜牛头,还不是十年前就走了,我个子小小的倒活到快八十岁了。七十古来稀,我就要八十了,再不说,就没人知道了。再说了,这其实是你姜家的事情,你也知道,我那死老头子是跟他母亲改嫁过来改的姓,说到底不是姜家的,只是辈分在这里,你家才是族里正宗的,你愿意听,我乐意说,你人也挺好,从小懂事,你就别客气了。

    你大妈怎么嫁到你家的?怎么,你爸都没跟你说?这就怪了。你大妈当初是许给你二伯的,不是给你大伯的,更不是许给你爸的,你爸有啥不好说的。你奶奶在的时候还开水作坊,是祖传的手艺,店就开在老街最热闹的地段,差不多包揽了镇上一半以上的豆腐生意。你大妈的父亲看上了你家,就给你大妈配了娃娃亲,跟你二伯年龄差两岁。你大伯?他比你大妈大太多了,差十岁,个子矮,跟我差不多高吧,还缩头缩脑的,又嘴笨。其实,不是看上你家,是巴结你家。你大妈娘家那个地方是穷山沟。我那死老头子的老家就那里,也用不着瞒你,这谁都知道,走路要走二十多里,过河涉水,走断了路再上到山腰,有个村子,叫茅园村。我第一次去死老头那老家走亲戚还真不习惯,除了绿油油的山,就是绿油油的地,还有屎黄黄的土墙草房子。

    本来许给你二伯这事也挺好的,可是你奶奶死得早,你爷爷染上了赌博,喜欢插桌角,不是牌九,就是麻将,你家水作坊就开不下去了,关了。你大伯去学做烧饼,你二伯读了不少书,不愿干苦活,和一帮人游手好闲,不知道干的啥。这也没关系,偏偏你大妈十八岁那年出事了。

    你大妈出事可能我最清楚了,她也不瞒我,也没别的人可说心事。刚嫁过来的时候,天天找我唠嗑,喜欢把手搭在我肩上,她人高,手很修长,很秀气,也很白,不像山里人的样子。有时候说着说着就会在空中挥舞,很像我后来电视里看到的单人舞。

    至于她说的真不真,我也说不准。有个夏天黄昏,她干活回来晚了,被一个蒙面人袭击,要强奸她,还好对方不是人高马大,她跟对方拼了命,死活不从,跑了回家,但衬衫和裤子都被撕破了,路上被人看到了,身上两个球也被看到了,都说她被强奸了,不过,她清白着呢。第二天有人报了案,后来也没抓到人。荒郊野外的,上哪抓去,估计也不是本村的。

    这事很快传到了镇上,你二伯就被抓了壮丁当兵去了。我们都说你二伯不要这门亲事了,是故意出去的,不出去,哪会在外县路上被抓壮丁。你大妈就嫁给了你大伯。就这么简单。

    那年你爸十四岁,你爷爷在你大妈完婚后没几个月就去世了。村里人都说,这茅园人是个煞星,最好离她远一点。对,你爸也叫她茅园人。不过,刚来两年,你爸叫她嫂子的,关系还挺好。

    你爸成了孤儿,跟着你大伯和大妈过日子,个子不高但结实,干农活上山砍柴是一把好手,又勤快,逢人就打招呼,嘴也甜,看得出你大妈为这个小叔子骄傲。你大妈来的第三年夏天,就是你爸十六岁那年,他和你大妈一起去深山砍柴还救了你大妈一命。哦,你爸跟你说过这事,那你一定知道得很详细了。

    关于这件事,父亲曾经是这么说的——

    十六岁那年夏天,茅园人嫁给大哥快两周年了。我像往常一样跟着茅园人去镇子前面的深山砍柴。出发前,茅园人把帆布腰带扎上,水蛇腰就勒了出来。她喜欢梳马尾辫,脖子又长,扛着冲杠和绳索,走在路上,很像露天电影里出征的女兵,引得路人回头。大哥能娶到她,看起来是福气。不过,我不是拖油瓶,砍柴并不比她差。因为走过的山地多了,我们进山也愈来愈深。

    那天午后,比往常闷热一点,太阳明晃晃的,山坳里松树粗大高耸,柴草葱郁茂盛,植物散发的气息充盈了全身的每个毛细血管孔子。我在茅园人的边上挥舞着柴刀,“忽忽”的声音合着她“劈啪”的砍小树的声音,产生了山林里特有的音乐。这种音乐驱赶了不断重复的劳作的枯燥,成了一种乐趣。我个子长得慢,茅园人站着挥舞柴刀的身姿特别修长,两腿扎在地上,腰臂配合的张力展现出一种韵律美,使大山有了盎然的生机。

    我隐约听到疑似狼狗热得喘气的声音,透过柴草之间有限的缝隙四周探视,时间好像突然停顿了,因为我望见前方十几米外有两盏大灯在树荫下亮着,不,不是大灯,是豹子的两只眼睛,闪着光亮。豹子的嘴一瓣一瓣地喘着气,露出锋利的牙齿,脸两边有钢针般的胡须,全身金黄色长毛点缀着许多黑色的斑点。我拉住茅园人的衣角。茅园人疑惑地看着我。我指向豹子所在的方向,又指指山下的路。茅园人原本红润的脸颊刷地变成了青白色,转身就往山下快走,走了不到十米就飞奔起来。她到底还是镇定,没有原地飞奔,如果那样,我可能就死定了。我看了一眼豹子,发现豹子没有什么动静,就拼了命狂奔下山,只恨爹妈少生了一双腿。

    “如果不是你发现豹子,”茅园人在山岭下停住脚步,抱着我,胸脯一起一伏,香香的口气都呵在我的脸上痒痒的,“我们可能成豹子的晚饭了。”

    “豹子可能被热得完全迟钝了吧,否则很难想象结果会怎么样。我们运气好。”我轻轻挣脱了茅园人的怀抱,平息了一下急促的呼吸,镇定下来。

    可能人在生死关头容易真情流露,茅园人看我的眼睛充满了柔情,让我特别感受到亲人的情意。脱离了危险,我整个人轻松畅快起来。

    晚饭,茅园人煮了两个鸡蛋给我。我吃了一个,让给她一个。

    她往常在里屋洗澡,门关紧的,这晚却开了一道很大的缝。我经过的时候眼睛的余光扫到了她白晃晃的上身和大腿,赶紧走出外屋,把大门关上,就离开了。我想,她可能受惊吓而忘了关门了。大哥这几天去了外地,帮盐商挑担赚钱去了。

    我外面逛了一下,早早回来在西面的楼上睡下,不久就迷迷糊糊睡着了。半夜的时候,我发现身边多了一个人,触手摸到单薄内衣里富有弹性的肌肤,隐约看到茅园人挺拔的鼻子和削瘦的脸孔。

    “今天吓到你了,我过来陪你睡。”

    “不,你吓我到了。”我用力把她推下了床。

    “砰”的一声,她重重跌落在木楼板上。窗外透进月光,穿着碎花衬衫的茅园人伏在楼板上,即将站起,很像今天山上的豹子,仿佛一跃就会把我扑倒。惊恐像电流一样掠过我的全身,我微微颤抖起来。

    “你别后悔。”茅园人压着声音狠狠地说,缓缓站起身,然后下楼去了。

    第二天,她没有做早饭,中饭也没有做,晚饭只有一盆腌菜。第三天也是这样。这是想让我屈服吧,或者是报复。第四天,大哥回来了,茅园人装作没事一样,但是后来再也没有好脸色给我看。这样到了秋天,我觉得没法和茅园人一起吃饭了,又不能和大哥说,就提出来自食其力,单独立灶,自己开火。大哥开始不理解,后来也答应了。我身无分文,为了不饿死,只好去给镇上董家做牵牛娃,混一口饭吃。

    阿婆只知道我父亲和茅园人在深山遇到豹子的事,并不了解我父亲单独立灶的缘由,更不理解我父亲去董家做牵牛娃这事。因为大院里和茅园人接触最多的是她,其他邻居偷偷来问她这发生了什么。

    “其实我也和你们一样很奇怪,大概没有父母的娃都可怜。”阿婆摇摇头,神色黯然,“幸好姜立他人小志气大。”

    “就是就是,这没米没钱,立什么灶啊,又没有成年。”住在大院西大门北面的堂大妈附和道。另外,隔壁徐家大院的几个妇女也围着打听。

    姜立去做牵牛娃以后,阿婆很少看到茅园人过来串门,偶尔看到茅园人坐在廊下靠近屋外杏树的地方发呆。到了深秋,杏树叶子金黄,落在竹椅上茅园人的黑发上,也没能让茅园人动一下。阿婆对茅园人这种变化不习惯,隐约觉得要发生什么事了。

    茅园人小院有两棵树,一棵杏树,还有一棵梅树。梅树在北面两间屋前院子里,是大伯栽的,长得矮小。杏树是我父亲栽的,在东面屋角,却长得高大。初春,茅园人坐在杏树下,看着天井的梅树变成一团粉红的云朵。四月份,杏花变白的时候,茅园人决定把它砍了,在上面建一个猪圈。砍树那天早上,茅园人脸蛋泛红,来到阿婆家。

    “婶婶,我家那位挑担去了,小叔子帮人牵牛,我想请牛头叔帮我砍下树。”茅园人对阿婆说,眼睛瞟了下魁梧的姜牛头。姜牛头鼻子很大,胳膊像牛腿一样粗,是大队队长。茅园人要请他,觉得跟阿婆说是最好的。

    “你的事,我家不帮还有谁帮?”阿婆猜测我父亲是不肯砍树,到底自己亲手种的树,看来这个人情不能不帮。

    这么好看的杏花以后看不到了,邻居连着小孩八九个人围着看砍树。这树是我父亲八岁那年在大伯指点下亲手种的,却长得奇迹般的快,两米多高,树干直径有八公分粗。牛头用了黑刀背白刀刃的柴刀在砍,开始听到“呜呜”的声音,后来变成“唉唉”的声音,树干里流出白浆,然后颜色变成淡红色。

    “树流血了,流血了!”哪个小孩喊起来。

    “流血啦,流血啦!”四五个小孩跟着喊起来。

    牛头又砍了几刀,树就倒下了,散了一地厚厚的杏花。杏花的芳香弥漫在整个小院里。阿婆有点惊心,看看茅园人。茅园人的脸色也变白了。老头子牛头到底是男人,镇定把树放倒下来,开始砍树枝。茅园人把删了枝叶的树干像宝贝一样收进屋子里,怕在外面放久了被偷走似的。其实砍树简单,挖根才是力气活,但这没啥好看的,大家都散了。

    杏树干流血的事引起了邻居的议论,有说茅园人邪门,有说砍树触犯了神灵,有说这是老天爷预警,总归不是好事。这下子,阿婆也开始疏远茅园人。

    “真是作了孽了,我那死老头子死得早一定是砍树着了邪门。”阿婆面色清冷,好像要开始讲这事。我对这事早就知道,决定告辞,免得触动阿婆的伤心处。

    我虽然从父亲口中知道大妈来自茅园,却不晓得她叫什么名字。从懂事时候起,就很少听到大妈说话的声音,更没有看到大妈笑过。

    “大妈。”我碰到大妈都会恭敬地喊一声。

    “嗯。”大妈也不看我,继续做她原来的事,比如收拾家务或者从走廊匆匆踅进屋里,表情像被秋风刮过的地面一样清冷。在我心中,大妈是长辈,是大伯的老婆,不在乎她的反应。

    大概在小学三年级的冬天,我第一次听到了大妈清亮的嗓音,看到她丰富的表情。

    那个冬天开始就特别冷,天井的梅树只剩光秃秃的枝丫,早晨上学前,可以看到白色的厚霜覆盖在树枝上面。右前面是大院中间的菜园,菜园的女墙和地里的乌菜也有一些白霜在晨光下闪烁。

    我学校放学后从天井的西南角踏入,看到了惊险的场景。

    父亲从我家堂屋大门快步出来,径直朝天井西北角菜园边的小路走去。

    “姜立!你这个倒路鬼——短命鬼啊——”大妈从我家堂屋追出来。

    我听到声音时,同时看到她挥舞着右手出现在门口。我的余光扫到父亲在走向菜园的半路上突然加速,而大妈顺手操起了走廊上的小木凳,挥舞着扔过去,仿佛离父亲太远了,想用这个小木凳作为连线将他拉住。我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有这种感觉,可能他们都是亲人的缘故吧。他们的吵闹惊动了邻居,有几位叔叔阿姨刚好赶到菜园边的路口。他们侧身让出了道,父亲就冲了过去。大妈扔出的小木凳落在父亲消失的位置上。

    “姜立!你这个高炮鬼——落水鬼!下十八层地狱的短命鬼啊!啊啊啊——”大妈被邻居劝堵在天井西北角并且往走廊上拉。她脸色青白,上蹿下跳,披肩长发散开了像女鬼一样,苗条的身材倒是一展无遗,使劲想挣脱却无法成功,于是更响亮地嚎啕大哭。

    这时候,我注意到堂屋里其实有个轻轻的哭声一直传来,是小孩的声音,只是大家都被眼前场景吸引了没注意到。那是五岁弟弟的声音,他习惯被爸妈安排进木摇椅里,待在堂屋,毕竟家里没有爷爷奶奶带他,父母总是要做事的。

    大妈在天井哭嚎了半个小时,父亲一直在给邻居解释事情的经过。原来大妈不知道为啥,来到堂屋打开了属于她那边的堂屋的后门。惊吓和大风把后门边上的弟弟弄哭了。父亲来到后门要关门,却被守在那里的大妈阻挡。争执搓挪间,大妈张口咬上父亲的右手背,流出了鲜血,父亲疼痛怒火中用力推了大妈一把,就赶紧快步撤出堂屋,并没有像大妈说得那样打了她一巴掌,大妈随后哭嚎着追了出来。

    这场面很大,我却镇定,大概觉得大妈也是亲人,不会出什么大事。后来大妈被劝回了她的屋里,逐渐平息了哭声。但是,第三天,阿婆却跑到大妈门前来叫骂。

    “你这个臭婊子,天天晚上跑到我男人房外哭什么!”阿婆对着紧闭的大妈家大门高声说,“又不是我男人欺负你,你连着三天晚上找他干什么,臭不要脸的,臭婊子!”

    这一次,大妈意外地不吭声。阿婆骂了一阵,也没辙,就回去了。

    “茅园人真是良心不好。我在部队要提干,部队派人来大队政审时,听说我二哥有从香港寄信回来,这事一定是她在枕头边告诉牛头叔,让牛头叔搅黄了我的提干。”这天晚上,父亲在饭桌上跟我们说。

    我第一次听到大妈很早就跟族里阿公姜牛头好上了,是从砍了杏树那时候开始的。后来大妈就利用牛头担任大队长的便利,突然召集干部开了分家会,取得了半间堂屋的所有权。可是,为什么最后几乎白送还给了我家,我很想知道其中的原因,决定去拜访久未联系的大伯养子姜飞。姜飞哥有两个孩子,一男一女,都改回了亲生父亲的姓,宣告脱离了姜家。我想,说不定他因为跳出了姜家的血脉,会客观还原一些事情。

    第二天傍晚,我循着阿婆给的地址,在城郊一排三层高的红砖瓦屋中找到了姜飞哥的住处。开门的是姜飞哥的女儿,已经长成一米六高的大姑娘,瘦瘦的,扎着马尾辫,嘴唇略为上翘,透出股倔强劲,却还认得我。我仿佛看到茅园人的影子。

    “哪阵风把你吹来,屋子挤,请你将就着坐吧。”姜飞哥穿着半新的浅灰色夹克,陪着笑容。

    “我很少回家,来了就走,总碰不到你。”我把带的一箱牛奶和一箱苹果搁在木凳边上。

    “姜飞哥,大妈把半间堂屋卖给我家时,身体已经不大好,手头也不宽裕,却只收了两百元,你知道有什么缘故吗?”我寒暄以后告知了来意,“你也知道,大妈跟我爸关系一直很不好。”

    “我当时也不理解,我阿姨当时已经是肠胃癌后期,也没钱去省城治疗,本来房子可以多卖一些钱。如果卖给别人,你也知道,你家堂屋大门都很难打开。”姜飞哥若有所思,“不过,阿姨愣是只要两百元,说当初分这房子就不是为了钱,问她为什么,她说小孩子别管大人的事。我姨丈反正都不吱声的。”

    姜飞哥是大妈妹妹的二子,从小把大伯和大妈喊作姨丈和阿姨。听他这么说,我觉得这趟可能白跑了。他现在不再赌博了,这几年在菜场卖菜,日子过得还不错。我也替他高兴。

    “你爸实际上不止用了两百元。”姜飞哥让女儿用青瓷茶杯给我泡了杯绿茶,接着说,“阿姨的墓碑和棺材是你爸私下出的钱,这些大约要一千多元,除了我姨丈和阿姨,就只有你妈知道的。”

    “原来这样。这其实也没有什么,为什么他们要瞒着大家呢?”我扫了一眼房间,昏暗的白炽灯下没有姜飞哥女儿的身影,她懂事地避让出去了。

    姜飞哥起身上了二楼,一会又下来,手里捏着一个封了口的牛皮信封。我不由得站了起来。

    “阿姨去世前的那个晚上,趁我姨丈不在家时,把这封信交给了我。”姜飞哥站在我面前,双手捧着信封,“她在床头说,如果哪天你把孩子改姓脱离姜家了,你叔叔家有人来问我的事,就把这信封交给那个人。”

    我恭敬地接过大妈留下的信封,要了剪刀小心地剪开封口,抽出一张三十二开的普通横格纸。大概是从哪个笔记本上撕下来的。我借着灯光,看起了内容。

    “大侄子:

    你好!

    你读到这封信时,我应该已经走了好多年了。你能离开小镇,去到大城市,我特别高兴。

    我想跟你说的是,你父亲之前对我不错,后来却不知好歹,这可怪不了我。我分了你家半间堂屋,是要他惦记着这事,能想到我。我跟别人关系好,也是为了气他。那次打架,你也看到了,我是因为没有机会和你父亲说话,才去关那扇堂屋的门。咬他的手,我感觉好痛快。他其实没有打我。我去抱他时,他狠狠地推了我一把。我觉得特别委屈和恼怒,哭出来才舒服一些。不过,他给我做了一副棺材,照我吩咐把他栽种的杏木也做进了棺材里,还算像个男人。我现在也原谅他了。

    希望你能理解我。

    茅园人

    10月14日”

    我把信递给姜飞哥看,他用手挡了一下,不接信。

    “我阿姨其实不是病死的,虽然可能也活不了多久。”姜飞哥看着地面,缓慢地说,“第二天早上,我姨丈发现阿姨没在床上,在楼下里屋的棺材里发现了她。她已经没有气了。她平时有服安眠药催眠的习惯。我们发现刚开的那瓶全空了。”姜飞哥说完,停了好一会儿。我也不知道说什么好。

    “我想,该走了。谢谢你,姜飞哥。”我难过地站起来。

    “那年秋天雨水很多。”姜飞哥坐着没动,好像一下子回不到现在,“我和姨丈想把阿姨移到床上时,发现棺材底下长出了一枝叶子,是杏树叶子。所以,后来就没有把阿姨移动出来。”

    我跟姜飞哥告辞时,决定去大妈墓地看看。

    第二天,我到了大妈和大伯的墓地。墓地在镇子前面凤凰山的半腰,杂草丛生,好像多年没有人来上坟了。坟头上立着一棵手腕粗的杏树,枝干光秃秃的,倒还精神。我想,明年春天要来看看,就算看杏花,也是该来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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