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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是一座江南古城。一条大河甘露河蜿蜿蜒蜒穿城而过，河水观之清亮，饮之甘甜，滋润了整座城，养育了所有市民。上善若水，市民得了这水的精魂，他们有着诸多的优良传统，一如勤劳，一如智慧，一如果敢……他们把日子过得有滋有味。城中有许多桂花树，每到秋天竞相开放，染得满城彩色，熏得满城芬芳。
江南古城中海市，香的不只是桂花，还有陈家的酒。
中海市有三绝，一句传唱了多年的老话做印证：古家刻刀刘家针，陈家烧酒天下闻。这句话不但在城里童叟皆知，就连其他地方也有流传。
古家会雕刻，刻竹刻石刻玉刻金，无一不精通，一把雕刻刀使得出神入化。曾经古家的作品《金龟吞蛋》在中日拍卖会上大放异彩。刘家善刺绣，无论男女，捏针在手，飞光走线，那织物上便会生出些惟妙惟肖的图案来。刘家刺绣名作《抗倭名将戚继光》居然被一个日本商人抢购了去，真是讽刺。陈家酒坊是百年老店，陈酒本就大名鼎鼎，传到第五代传人陈老大的手里，被他和蒸酒的师傅陈福共同发扬光大，酿造的陈酒有了三层味道。揭开坛子上密封的布，把酒倒满一碗，碗里酒花漾起之前，酒的味道就像一条小蛇，呲溜钻进了鼻子里，香，辣，但不刺鼻。那味道一路往下，丝丝缕缕地润入肺腑。这是第一层味道，概括地可称为“鼻闻”。擎起酒碗，含酒一口，口腔、舌全被先清凉后灼热的液体浸润，烈而有甘，辣而带醇，这是第二层味道，称之为“舌润”。关键是第三层味道，这里面大有学问。徐徐咽下，甘烈滑过喉咙，辣醇溜到胃里，舒爽立刻沁入了五脏六腑，并且沉心上脑，人酒合一，完全融揉在一起，回味如甘怡似琼露，一杯则如醉，百杯却不倒。人间至味，便也是了。这第三层味道，称之为“心品”。
在陈老大之前，陈酒只有两味，之所以后来又加了第三层味道，离不开关键的两个人。第一个就是蒸酒师傅陈福，第二个就是有超绝勾兑手艺的陈老大。
陈家酒坊，只有陈福被叫做师傅。陈酒第四代传人陈老爷子还在世的时候，有一次在大街上遇到一个饿晕的小叫花，吩咐下人把他背回家，管了一顿饱饭。老爷子和他聊了一会儿，发现他百灵百利的，便把他留在了家中，让他成了一个蒸酒的小伙计。后来发现这个孩子不但能干，而且聪明，是块好材料，便把蒸酒的手艺逐渐教给了他，还给了他一个“陈福”的名字。陈福悟性高，苦钻研，很快赢得了陈老爷子的赏识。陈福经过数次改进蒸酒的方法，出酒率提高了不说，关键是味道也好了很多。整个酒坊，他的手艺无人能比，就连陈老爷子也甘拜下风。
蒸酒，从选料，泡制，蒸烧，加曲发酵，到最后出酒，需要十几道工艺，每道工艺都要仔细拿捏。酒曲在里面起到了重要作用。陈福配制的酒曲，在陈家前人的配料表上作了改进，有了删加。用他的酒曲发酵出的酒，味道就更上层楼了。陈福是要把酒曲的配制方法教给陈老爷子的。但是陈老爷子说，这是属于你的，永远留在你的手里，你可以传给你的子孙，但我的子孙，我不允许他们学。将来如果你不愿意在我这里了，你另立门户开个酒坊，足可以吃喝不愁。
陈福蒸出的酒掐头去尾，本可以直接出售，再不济储存在酒窖里，去一去冲劲，可以卖个更好的价钱。但在陈家是不可以的，他们把酒做到天下皆闻是有原因的。蒸出的酒流进一溜十几口大缸后，还需要陈酒传人的勾兑。
勾兑酒自然是陈家神秘的手艺，不光外人不得而知，就连陈家也只有传人才能掌握，其他人不得接近。好多酒作坊，都省略了这一步。陈家老爷子去世之前把勾兑酒的秘方传给了陈老大，而陈老大经过几年摸索和试验，在原有的秘方上做了改进，在陈酒的两层味道——鼻闻和舌润——之后又加入了第三层味道——心品，酒的口感发生了质的飞跃。
他经常出门采购一些外人不得而知的黑黑黄黄的东西，锁进一个只有他自己才能进去的暗室里，用了一杆小秤，严格地按比例分出大包小包的，用陈福烧好的高度酒当做燃料，在一口小铁锅里熬制成汁水，滤去渣子待用。
陈老大束发绾袖，净手焚香后，这才把这些汁水按重量一点一点地加在那十几口酒缸里，然后命一个叫陈康的伙计每个缸都用一把大勺子搅动几十下，如此反复两回，勾兑完成。然后令十几个伙计装坛，用大小合适的红布盖在酒坛上，用麻绳紧紧缠上五圈，箍紧。再把化好的蜡用勺子盛了，均匀倒在坛盖的布上。凝固以后，盖布的表层就有了一层薄薄的蜡油。密封好的坛子，倒扣而不漏酒。搬到阴暗的酒窖里储藏，三个月以后就可以出售了。有一些人好奇，就会跟陈康打听东家往酒缸里加入了什么东西？伙计嘿嘿地笑，然后是千年不变的一句话，闻着味道好怪，看着颜色好怪。
陈酒自壮英雄胆，这在陈家是有一件往事佐证的。
陈老爷子在的时候，有一次陈太太带着两个儿子坐马车走亲戚，当时她的小儿子才半岁，还在吃奶。母子三人至晚未归。陈家派人四处寻找未果。第二天，车夫狼狈而回。他告诉陈老爷子，太太和两个少爷被附近狼牙岭的土匪绑了票，土匪要三日内带十万大洋去赎人。
陈老爷子暴跳如雷。把我陈家卖五回，也不值十万大洋。这伙土匪心狠手辣，他们定下赎人的时间，绝不多等一个时辰。陈老爷子权衡再三，一边报官一边集中所有伙计，做动员去攻打狼牙岭。伙计中有胆小的战战兢兢。陈老爷子命人搬出窖中陈年老酒，每人倒一碗，做了战前动员。酒壮英雄胆，诸位随我杀土匪去！这帮畜生抢我财产，霸我姐妹，杀我弟兄，我等今去，定当为民除害！事后我会论功行赏，绝不亏待大家。一碗酒下肚，几十个伙计怒起心头胆气陡生，攻打狼牙岭各个争先，他们比官兵更不怕死。结果是兵民协作，拿下狼牙岭。陈太太为了保护两个孩子被土匪砍伤，救回家后第二天就独赴黄泉了。
战死了几个伙计，陈老爷子给他们的家人发放了一大笔抚恤金，年轻的招到酒坊；另有许多表现英勇的伙计都发放了奖金。自此，陈家伙计皆以英勇闻名，而“陈酒自壮英雄胆”也传为美谈。上山打猎的，寻仇斗殴的，走夜路的，都要先喝上一两碗陈酒，壮壮胆气。
陈老大是个有胆有识的人，陈老爷子向来最喜欢，他给老大娶了两房媳妇儿。后来自己年事已高，就把勾兑酒的秘方传给了老大，命他做了陈酒第五代传人。他给老二娶了一房媳妇儿，命老二协助大哥，听从使唤。老二自然不服，心中暗暗生妒。
自从陈老大当家做主以来，陈酒味道越来越好，买卖也越发兴旺发达，陈家日进斗金，直叫同行甚至旁人眼红。
陈老二一样眼红，他一心想得到勾兑酒的秘方。他认为，只要掌握了秘方，自己也可以富甲一方，成为中海市的人物。哪像现在屈居人下，出去找个姑娘，还得先摸摸兜里的大洋够不够。
他觉得自己不能这样，必须一不做二不休，要把秘方弄到手。
有一次他偷偷进入老大的暗室。翻来找去，终于在最底层的抽屉里找到一张发黄的纸。他匆匆看了一眼，上面写着几行小楷：
一百斤六十度酒用量：丙三醇二钱半，己酸乙酯三钱，米香型香精五钱半，蜂蜜三斤八两，新鲜薄荷叶若干片取汁……
陈老二料想这张旧纸片一定是宝贝秘方，心中大喜。他折了两折，贴身放好，逃出暗室。他和媳妇暗自取来一百斤酒，把秘方上所有用物置办齐，按方勾兑，装坛，密封，偷偷藏在床下。三个月以后，他和媳妇在一个深夜取出一坛酒，打开坛子上密封的布，抱起坛子，把酒倒进碗中。他闻到了熟悉的味道。香，辣，但不刺鼻。那味道一路往下，沉入肺腑。陈老二的媳妇说，就是这个味儿。这第一层“鼻闻”的味道有了。陈老二擎起酒碗，含一口在嘴里，又给媳妇含一口。口腔、舌全被先清凉后灼热的液体浸润，烈而有甘，辣而带醇。两人欣喜地互相点头。这第二层“舌润”的味道也有了。两口子各自把口里的酒慢慢咽下。老大摇头晃脑地回味，良久，瞪大了眼珠失望地看着媳妇。她也回馈他同样的眼神。“心品”全无味道。
妈的！陈老二慌忙取出第二坛酒，前两层味道不差分毫，只是少了第三层味道。
陈老二大怒，半夜里踹开大哥的门，抖落着手里的秘方大声叫嚷，陈老大，这是假秘方！
陈老大弄明白事情的缘由后，对他说，这是咱爹传给我的真秘方，你喜欢就拿去。他对这个弟弟束手无策，怒其不争，恨其不为，游手好闲，玩花弄柳，但吃喝用度，倒是没有缺过。酒坊里的活，生意上的事，是指望不上他的，反而陈福和他的两个儿子大柱二柱成了他得力的帮手。
有一年春天，商会派人送来一份邀请帖，邀请陈家参加中海市第三届品酒大会，其实就是选出本市最好的酒。陈酒已经连续两次毫无悬念地争得榜首。
天下很不太平，自打日本人占领了中海市，他们在城里城外烧杀抢掠，无恶不作，人人自危。陈老大召集家人伙计开会，凡事不要出头，不要招惹是非，暗中做好自己的生意就好。所以他本想缺席今年的品酒大会，但是陈老二却抢先一步答应了商会的人，陈老大也只能点头了。
到了日子，陈老二带着大柱二柱抱着家中的酒去参赛。但过了不长时间，大柱跑回来告诉陈老大，这次参会的不仅仅是城里的几个酒行，还有日本人，他们带来了日本的清酒，准备要与我们决一高下。日本人打出的旗帜写着这样几个大字：日本清酒天下第一。
就在前些天发生一起日本人制造的惨案，两个鬼子强奸了一个初中学生，并弃之荒野。不料女学生被同学老师救起，送回家中不久死去。女学生的父母兄弟抬着尸首到日本军营大门口讨公道，结果全被抓起来。中海市人民自然义愤填膺，请愿、罢工罢课、游行，这事到现在还闹得沸沸扬扬。日本人就连中海市品酒大赛都要来横插一脚，这不是叫人愤然然气冲冲吗？
陈老大知道日本人的清酒味道不错，再加上而今的中海市日本人说了算。只有让他们输得心服口服，才有可能再次把榜首争过来。要让他们输得心服口服，就把最好的酒拿出来参赛。
每年九月下旬，中海市甘露河边的桂树就抢先一步开花了。桂花是上天的恩赐，除了花色靓丽，气味芬芳以外，还具有止咳平喘、行气止痛、活血化瘀的功效。桂花酿酒，民间早已有之，可是陈老大对民间酿造的桂花酒并不满意。打从前年起，他就试验酿造桂花酒。他用的桂花有干、鲜两种。经过反复试验，陈老大用新鲜桂花酿造的酒，在保证了原来陈酒的三层味道的基础上又多了桂花的淡淡香气。桂花性温，酒性凉，二者中和，更有利于好酒者的身体健康。他本来打算近日就要推出这种桂花佳酿，为市民奉献一种不一般的美酒。
今天就是最好的契机，用桂花酒来杀一杀日本人的霸气和自以为是。陈老大吩咐大柱，赶紧去摘一些新鲜桂花来，又叫人从酒窖里抱来一坛已经勾兑好的陈酒。他自己到暗室里用一杆小秤称好两种黑黑黄黄的东西，用高度酒做燃料融化，倒入酒坛里，亲自搅拌均匀，撒上几十朵桂花。陈老大在已经勾兑好的陈酒上做了二次加工。他品了品，独特的桂花味道还是挺让他满意的。再过一个时辰，桂花会释放几乎全部的芳香，它的颜色也会融入到酒水里，而桂花不蔫，沉沉浮浮在酒水里，娇妍得如梦如幻，就像男人梦里的少女。那时这坛酒无论是颜色还是口感，都是最好的。陈老大展开一张红纸，裁出一块方形，饱蘸墨汁，刷刷点点，写了一些字，贴在坛子上。陈老大在前，大柱抱着酒坛在后，奔着会场去了。
会场设在一个偌大的空地上，这里曾经是过去犯人被砍头的菜市口，现在还是这样叫。中海市的大型活动，比如政府公职人员爱民如子事迹表彰大会，欢迎日本少佐进城仪式，或者触犯族规公判等都在这里举行。会场四周零零散散地生长着一些桂花树，甘露河的一个支流打此地过，肥沃湿润的土地上，桂树攒齐千万朵小碎花争艳斗香。金黄、橙红或者白色的花和碧绿的叶子互相掩映。主席台是一座高台，正中间挂着巨大的条幅：中海市第三届品酒大会暨日中友好合作大会。评判席有十位赫然在座，大都是各界精英。其中有两位，一个是古家当家人，另一个是刘家当家人，即“古家刻刀刘家针”的古家和刘家，这两位和陈老大交情甚好，见他来了，互相点了点头，算是打过了招呼。评判席旁边是观摩席，一溜坐着市长，警察局长，日本少佐和两个日本军官。他们后面左边是一排警察，黑色警服松松垮垮，眼睛滴溜乱转，右边是日本哨兵，各背长枪，威风凛凛，表情全无。日本兵的身后挂着血腥的太阳旗，旁边还有一面写着“日本清酒天下第一”的旗子。这会场俨然成了中日友好的会场，共荣的会场。
参赛的酒品摆在一个固定的区域，一张铺着大红桌布的长桌上摆着整齐的酒坛，上面都贴着各家的名号。一早抱来的陈酒也在其中，清酒位列正中。看热闹的人很多，他们都挤在主席台前的下面，抬着头往台上看，小声地议论着。人群里穿插着卖桂花糕、香烟、报纸的小贩。
陈老大挤到人群前面，一边扫视一圈高台上的情况，一边来到陈老二跟前。他小声说，二弟，今天我们势在必得！陈老二看大柱怀里又抱来一坛酒，酒坛上写着两个大字：“陈酒”，下面略小四个字：“佳酿桂花”，旁边两句诗：“桂子月中落，天香云外飘”。陈老二问，大哥，这酒……陈老大说，这是我新酿造的桂花酒，味道很好！今天就用这酒参赛。陈老二听大哥这样说，添了十足的信心。他跟主席台上的主持人交涉，要用陈家新酿的桂花酒替换早晨抱来的陈酒来参赛。主持人请示商会会长，会长看了市长，市长看了日本少佐。几双不同的眼神交流后，主持人同意撤换。陈老二冲大柱一招手，两个人一起上了主席台，一个抱起已经摆上去的陈酒，另一个放下一坛桂花新酒。
摆酒的长桌上面共放了十一坛酒，除了唯一的日本清酒之外，剩下的都是中海市有名的酒作坊生产出来的酒，比如陈家的陈酒，张家的馋死翁，钱家的女儿酿，大王家的小烧子，小王家的老烧子，孟婆子家的烦恼休，周大海家的龙王醉……
日本少佐看似一脸和善，两眼锁住陈老大的脸使劲儿盯了几眼，和身边的市长、警察局长小声交流着。两人一脸的谄媚相如同一个模子刻出来的。
这日本少佐身高体胖，秃头阔脸，两道目光倨傲不逊，一撮小黑胡修理得齐整，两片吃肉的嘴生得肥厚。他正襟危坐，圆臀占满整张椅子，双手隔着雪白的手套拄着的东洋刀寒光光锋利利，刀鞘斜垂在他的左腰间，右腰间挂着一个枪匣。
商会会长简短的几句开场白后，市长发言，无非是中日文化交流之类，接着是日本少佐的发言，话题的重点是东亚共融，合作第一。
少佐微微地咧着嘴，脸上的笑容有些僵硬，两只小眼睛蔑视着下面乌泱泱的人群。人群里有人在悄悄骂，猪狗不如的东西！
品酒比赛开始。首先抽签决定参赛顺序，然后由人依次把每位参赛者的酒盛在小杯里，端到各评判官面前。他们品完后打分。由人收集，再做统计，按得分高低来决定名次。
一番操作结束，主持人清了清嗓子，抑扬顿挫地宣布最后的结果。
各位市民，荣获中海市第三届品酒大会暨日中友好合作大会第三名的是：张家的馋——死——翁！有请张家上台。台下掌声一片，张家一位参赛者高高兴兴走上台。主持人宣布，第二名是：陈家的陈——酒！有请陈家上台。观众交头接耳，有声音传出来，怎么才是第二名？那第一名会是谁？
陈老大等众人没想到陈酒会成为第二名，心中难免失望。陈老二不愿意上台，就推了大柱一把，大柱非常不情愿的往台上走。
第一名：大日本帝国的清——酒！有请日本驻中海市少佐佐藤一郎！主持人弓下刚才还直挺挺的腰，冲少佐甩过去一张恭维的笑脸。台上日本少佐和另外两个军官已经把巴掌拍得响亮，台上掌声一片。台下却一片质疑声，怎么可能？日本酒比得过陈家的酒？就是啊，怎么评的？唉……人们失望，甚至是愤怒的情绪弥漫在整个会场。
日本少佐把肥胖的身子慢吞吞地立起来，把东洋刀还回刀鞘，用坚硬的皮靴底儿咚咚咚敲响主席台来到台前，学着中国人的样子双手抱拳，向台下致意。台下的混乱稍稍平静了一些，但仍有人在说，古家刻刀刘家针，陈家烧酒天下闻，怎么会比不过日本人的清酒？是啊是啊，我喝过日本人的清酒，根本就不咋地！
抱拳的少佐脸上开始凝固出冷厉和倨傲，还有些许尴尬。在台上站着的张家人和大柱就悄悄走下台来。
警察局长赶紧站起来，小跑几步来到主席台的前面，冲台下举手制止，却适得其反，台下起了小小的骚动。
坐在椅子上的一个日本军官刷地站起来，大步走近台前对老百姓大叫，八嘎，不行就是不行，有你们多位评判官打分，愿赌服输，岂能不认？站在台后的一排日本兵咚咚咚跑到台前，咔嚓拉开枪栓，举起对准台下的中国人。现场四周的房顶上，突然多了一些日本兵和许多支黑洞洞的枪口。人们立刻鸦雀无声，空气似乎凝固成一团冰。风从桂花树上飘过来，我行我素地把桂花的香味一遍遍一层层洒满整个会场。
有个孩子突然哇地哭出来，陡然打破了寂静的会场，但接着被一双手捂住了嘴，只从指缝里流出一截截憋憋屈屈的吭哧声。
陈老大回头看看人群里突然被惊吓得变了神色的一张张脸。他举手示意大家稍安勿躁，大声对日本少佐说，既然贵方清酒荣登魁首，能否赏一杯，让在下尝一尝？
人群里其他参赛者，包括第三名的馋死翁的张家也都纷纷站出来，冲少佐讨一杯清酒品品味道。
少佐示意日本兵回归原位，四周房顶上也没了日本兵和黑洞洞的枪口。那个日本少佐又恢复了和蔼可亲的样子，吩咐每人递过一杯。大家先闻一闻，再含一口，接着徐徐咽下，闭眼回味。许久复睁了眼，用眼神做了交流。
陈老大拱手道，贵方的酒，芳香醇厚，柔和爽口，确实是好酒，在下佩服。其他人，尤其陈老二明显不服，把不屑的眼神送给了日本少佐。
少佐凸肚挺胸，把目光从高台上落在下面的陈老大脸上，说，陈酒天下闻名，我的，也尝一尝。于是有人用勺子从陈酒的坛里盛出酒来，倒在杯子里，端给各位有头有脸的人物。少佐擎杯在手，那酒水里有一朵漂亮的桂花半沉半浮，酒水金黄，澄明透亮。他的蒜头鼻子不等贴近，早已嗅到陈家桂花酒特有的香味，但他面无表情，把嘴唇贴近杯沿浅浅酌一口，让酒在口腔里停留片刻，肥肉堆积的脸上抽动了两下。他徐徐咽下，还咂了两下舌头，闭了眼睛，喉结上下滚动了两回，喉咙里发出两声奇怪的声音，胸脯鼓动了两下，气息有那么一刻成了牛喘。终于，他在大家各种复杂的目光里睁开了圆溜溜的小眼睛，恢复了平静。他转头看看也喝下了杯中酒的几个手下，他们相视一笑。少佐把脸上的笑容变成一串“嘿嘿”声，从嘴角里挤出来，然后对陈老大说，我倒是觉得，陈家的酒妙不可言，不如我把第一让给你如何？陈老大并不答话，一声长笑后，扬长而去，扔下一堆日本人相互道贺。
陈老二跟在大哥后面，也往会场外面走。商会会长叫他们，还有奖杯未领。陈老大、陈老二和二柱头也不回，匆匆离去。大柱只好重新上台接了奖杯。杯上已经提前刻好了字：中海市日中友好合作大会第二名——陈酒。
大家回了陈家。陈老大背着手低着头在大厅里踱着小步，额头拧出一个疙瘩，若有所思。陈老二一屁股坐在竹椅上，愤愤不平地说，凭什么日本人的破酒得了第一，就凭几个讨好日本人的评判吗？
大柱抱着屈辱的奖杯不知如何处理。陈老大回头瞧见了，说，抱它跟个宝似的做什么，扔给孩子们玩去吧！彼时院子里几个孩子正在玩耍，快乐地叫着，古家刻刀刘家针，陈家烧酒天下闻！大柱赶紧跑到院子里，招呼一声，孩子们，给你们一个玩具。
陈老大叫来陈福和几个管事，陈老二，大柱二柱都在。他对大家说，日本人的占有欲太强了，今后大家要小心，首先不得张扬，最近这些日子，酒要悄悄卖，少卖些也不打紧。另外注意保护自己。他停了停，额头聚起的皱纹里填满了愁绪，又说，我怕他们觊觎我们的陈酒啊！
陈老二嚷，怕他日本鬼子个球，在咱这一亩三分地还能翻起浪来？
陈老大凝重地说，日本人有枪咱没有，就连市长警察都是他们的人。
陈福说，日本人的所作所为近在眼前，杀人抢劫，无恶不作，前几天的女学生就是例子啊！
大家不语，心头沉重。
院里几个孩子唱着的“陈酒天下闻”的歌谣传进大厅里。陈老大透过木格窗看见他们在玩勾兑酒的游戏，命人赶紧制止，并且交代，今后不许再唱，以免引来豺狼。
几天以后，有外人登门，他们一身黄军装，高筒皮靴，背着的长枪上，刺刀明晃晃。领头的是日本少佐，腰上一侧挂着一个枪匣，另一侧挂一把日本军刀。少佐大步闯入大厅。
陈桑，尊府陈酒大大的好，我特来和你谈谈合作事宜。陈桑，你在哪里？
家人刚刚找来陈老大。
入座，看茶。该有的礼貌还是要有的。
日本少佐操着一口蹩脚的中国话说，陈桑，我是个直肠子，就不和你拐弯抹角了。我很喜欢贵府的陈酒，我想和你谈谈共同合作酿酒的事。当然，如果陈桑不喜欢合作，那就把你的酿酒技术出售给我们日本，价钱随你要！
陈老大倒吸一口凉气，麻烦事这么快就来了。
少佐，你们的清酒天下第一，哪像我们的小作坊出的烧酒？
呵呵，虽然我们大日本帝国的清酒天下第一，但是口味和你们的陈酒绝对不同。从我个人的角度来说，我更喜欢你们的陈酒。如果我说了算，那天品酒大会上得第一的一定是你！
陈家大厅里，日本少佐坐在竹椅子上，硕大的肚子把他的黄色的军装撑得圆鼓鼓的，他双目虽小却寒光炯炯，紧盯着陈老大。少佐旁边还是那天品酒大会上同来的两个日本军官，他们的后面是十几个荷枪实弹的日本兵排列得整整齐齐，如果不是间或转动一下的眼珠虎视眈眈地扫视着整个大厅，会让人怀疑是泥塑木雕的。
陈老大淡定地坐在椅子上，面无表情。听少佐说起合作，他摇摇头，左手端起茶碗，右手拿着碗盖刮了刮碗里浮着的茶叶，抿了那么一小口，又抿一小口，再抿第三口。他身后，陈福、大柱、二柱都在，他们紧张地盯着陈老大，不时斜着眼睛看看日本少佐。陈老二不在，昨夜眠在花柳下，今早尚未归来。
闲话少叙，陈老大的端茶送客，日本少佐视而不见，他企图多言劝说陈老大，但最终仍然不欢而散。日本少佐气鼓鼓地一挥手带领着日本鬼子们扬长而去。陈老大和陈福知道豺狼吃不到肉，绝不会善罢甘休，他们忧心忡忡，却毫无办法。
日本人在陈老大这里打不开缺口，于是就把心思放在了陈老二的身上。他们派商会会长秘密把陈老二约在一家酒馆里，好酒好菜端上桌，卖唱的江南小女子咿咿呀呀，曲软声腻。他们动之以情晓之以理地相劝，并许以金钱美女，企图让陈老二就范。开始的时候，陈老二十分坚定，并没有松口。可是第二次约会的时候，陈老二唱着小曲走进包间，撞进眼睛里的竟是日本少佐手下的一个军官，以及四五个凶神恶煞的日本兵。日本军官二话不说，上前用左手薅住陈老二的衣领，用一双虎狼之眼紧盯着他的眼睛却一言不发。陈老二吓得心里如揣了只兔子咚咚跳个不停，额头立刻沁出冷汗，嘴角抽搐着说不出一句完整的话。良久，日本军官右手从兜里掏出一个物件，啪地拍在桌子上，厉声喝道，限你三日内，必须把你们家陈酒的勾兑秘方给我们弄来！不然的话，下次这东西一定射在你的脑门上！日本军官把手从桌子上抬起，手心下露出一颗子弹，手型比作一把枪，对着陈老二的脑门，左眼闭右眼睁，嘴里突然发出“啪”的一声。枪形手指抖了一下，日本鬼子们扬长而去。陈老二颓然坐在椅子上，双腿和整个身子都在不住地颤抖，好像刚才那“啪”的一声，真的是从枪口里射出的子弹撞进他的脑门。
这三天里，陈老二度日如年，他整日东躲西藏，总觉得哪里都不安全。他叫媳妇送来一坛陈酒，大碗喝下去，想壮出自己的英雄胆。无奈酒入肝肠，入心入脑，却引来了日本少佐一张狰狞的脸在他眼前晃。少佐一步步向他走来，张开血盆大口，露出獠牙，他怕极了。
第三天的时候，陈老二躲在卧室里，吓得茶不思饭不想。陈老二的媳妇只得去找陈老大，把事情告诉了他。陈老大权衡利弊，决定送老二出城躲一躲。立刻叫人给他乔装改扮一番，命家人赶着马车送他出城。不想刚到城门就被站岗的日本兵截下来，把陈老二直接押送到日本军营里。
陈老二被给予“优厚”的待遇。他被三五个日本兵搀扶着参观日本的死牢。“犯人”们倍受摧残，皮鞭、老虎凳，通红的烙铁，这一切都让陈老二大饱眼福。在押的“犯人”的一声声惨叫，震破了他的耳膜，吓破了他的肝胆。他噗通一声跪在日本人面前大声叫，快通知少佐，赶紧把陈福抓过来，用他的蒸酒技术和我的秘方，就可以给你们造出陈酒。
陈福被抓进日本军营。开始的时候陈福被严刑拷打也没有同意给日本人蒸酒。可是日本人又把他的婆娘抓了进来，并扬言如果陈福不合作，他的婆娘将会被吊在菜市口上，直到被白天的太阳蒸干水分，被晚上的蚊子吸干血液。
后来陈福就给日本人蒸酒，陈老二勾兑。勾兑好的酒，被送到日本少佐的案头，他十分欣喜，立刻拿过来品尝。经过一番鼻闻舌润，日本少佐频频点头，直到把酒咽到肚里，闭着眼睛仔细回味良久，突瞵鹰目，勃然大怒。少佐拔出日本军刀，把桌上的一坛子酒劈了个七零八碎。日本人在陈老二身上严刑拷打，陈老二受不了苦，就说是蒸酒师傅陈福做了手脚。日本人当然不会放过陈福，可他宁死不服，一个字也没吐出来。
自从陈老二和陈福夫妇被抓进日本军营，陈老大坐卧不安，想方设法，送礼送到了会长、警察局长和市长那里，想要救出二人。无奈日本人得不到陈酒，是不会放人的。
这一天一大早，大柱匆匆来报，日本人贴出了告示，三日后要在菜市口斩杀二当家和自己的父母。
近来城里城外又发生了多起惨案，进步人士被捉被杀也就罢了，就连普通百姓都不能幸免。老百姓已经没有了活路，逃的逃，反的反，亡的亡。
三日以后，陈老二、陈福夫妇被绑在菜市口临时立起来的柱子上，同时被绑的还有古家的当家人，刘家的当家人。原来日本少佐同时也要古家为他们雕刻工艺品，要刘家为他们刺绣织物。而这两位对日本人都是嫉恶如仇，只是应付，因此也被绑在柱子上。
这一天，菜市口里摩肩擦踵，人头攒动，人们都来看热闹。陈老大、大柱、陈家的女人，再有几乎全部伙计都来了。还有古家的人，张家的人以及全城里的好多人都挤在了菜市口里。
还是在那个品酒大会的高台上，日本少佐最后一次审问陈老二，陈桑，你说是陈福良心大大的坏了，在蒸酒的时候做了手脚，可有此事？陈老二偷偷看看陈福和陈大婶，点了点头。日本少佐又揪着陈福的衣领子对他说，陈老二说的可是真的？陈福回答，太君，我把我全部的手艺都使出来了，我们现在造的酒就是地地道道的陈酒啊！陈福明明知道是勾兑出了问题，只有陈老大才能勾兑出货真价实的陈酒，但他打定主意，即便被日本人打死，也绝不出卖大当家。日本少佐勃然大怒，大声下令，把老太婆给我剥光了衣服，吊上城楼，白天让日头晒，晚上让蚊子咬，我看她能挺几天。
两个日本兵扑向了陈大婶，只那么几下，便把她的上衣撕得粉碎，胸前露出两个干干瘪瘪的乳房。陈福破口大骂，你们这些牲口，狗娘养的！一个日本兵扬起巴掌，打得陈福满口流血，但他仍然骂声不止。
陈大婶的两个乳房，让陈老二在这一刹那想起了陈老爷子经常告诉他的一件事。他半岁的时候娘就死了，他是吃陈大婶的奶才活下来的。二柱之所以现在身体不佳，全是因为他小的时候娘的奶水大部分都给了陈老二。陈老爷子多次告诉他，今后你要把陈大婶当做自己的娘去孝顺。
想到这里陈老二大声叫，少佐，不关她的事！我全说实话，陈福烧的酒没问题，有问题的是勾兑酒的秘方，秘方只有我大哥才知道，别人谁都不知道！呜呜……
日本少佐哈哈大笑，对下面的人群大声叫，陈老大，我恭候你多时了，还不现身，给我一个说法，不然你弟弟，陈福，还有这个老婆子将会性命忧也。
台下忽然鸦雀无声。
许多人都在环顾身边，看看是不是陈老大真的就在现场。
日本少佐又哈哈大笑，既然你不现身，那就把这些人给我用皮鞭喂饱吧！几个日本兵各自手拿皮鞭，在凉水里蘸了蘸，同时所有人，包括古家刘家人的上衣都被日本鬼子撕烂扒光了，皮鞭甩着水啪啪打在他们的身上，一时间台上惨叫连连。
台下陈老大等众人早已义愤填膺。陈老大大喝一声，上酒！陈家的伙计每人捧了一坛酒，还有人准备了许多只大海碗，每人一只，把陈酒倒满碗中。陈家的碗，古家的碗，刘家的碗，就连在场许多老百姓手里的碗，男女老少的碗，都倒满了陈酒。浓浓的酒香淌满了整个菜市口，淌进所有人的鼻孔里。有风来过，把这味道送出三里外，半个中海市都醉在陈酒的芬芳里。市民们纷纷离开家门，寻找这香风的来源。
这醉人的乾坤啊，如果没有豺狼……
陈老大两只手各擎一只碗，他走上高台，径直从日本兵身边挤过去，走向陈老二。他碗里的酒漾出碗沿，点点滴滴洒在脚下。他来到陈老二身边，盯着他的眼睛说，二弟，挺起腰，抬起头！中国人绝不给畜生低头！他把一碗酒送到陈老二嘴边，说，喝了咱陈家的酒吧，陈酒自壮英雄胆。既然不得活，那死前就让我们硬一回吧！陈老二手和脚都被固定在柱子上，就像一个“大”字。他努力挺了挺腰，抬起头，看着他的大哥，不禁呜呜地哭起来。可马上陈老大把一碗酒倒在了陈老二的嘴里和脖子里，甘美的酒截住了他喉咙里的哭声，酒入肝胆，一股英气鼓胀得他的身体硬挺起来。
喝了……陈酒，我不怕……陈老二一边大口地吞下酒，一边含混不清地呜咽。
陈老大扯开嗓子叫一声，兄弟爷们儿，干了陈酒，和他们拼了。陈老大将另一碗酒倒进自己的嘴里嘴外，就把两只碗向日本鬼子砸过去。
同时，高台下，大家一仰脖将碗中的酒吞进肚里，酒壮英雄胆。一片喊杀声突然响起，群情激愤，大家向高台上冲过去。古家人都拿刻刀，张家人全使绣花针，陈家人全都举着空酒坛，他们向日本人冲过去。刀光闪烁，银针飞舞，酒坛切开空气划出优美的弧度。还有许多老百姓拿着菜刀棍棒，加入了这场战斗。
日本人的枪声大作。
中海市城外的一条小道上，二柱赶着一辆马车，逆甘露河而行。马车底盘上有个暗格，里面放了勾兑酒需要用的几种黑黑黄黄的东西。二柱把陈老大秘授他的秘方牢牢记在心里。他被城里的枪声惊出一身冷汗，勒马停车，回头观望。车棚里几个孩子掀开布帘也往城头看。一声鞭响，车轮辘辘，满载着孩子们呜呜咽咽的哭声，一路向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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