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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
每次被客户骂,都跟第一次被骂时一样难受。魏首伟把自己方形的大头低下去,更显得像是小学生,被老师训斥到抬不起头,不敢反驳。现在的事态是,他不愿意反驳。谁出钱,谁有理;谁干活,谁服从。会议桌上甲方的女官员很凶悍,三位男评审专家见势早就闭嘴了,打定主意不帮他们说话。
女官员讲话,声音高亢,语速飞快,像天上下冰雹:“我们真遗憾呢,请你们来做这个项目。本来指望能在市里汇报的时候表现一下,这下,哎,别人问起来,我就只能说,我们曾经拥有过这份报告,但只能给它藏起来。基本的财务问题说不清楚,还自诩是业界领头,真是笑话。”
“老师,您知道,发改委的工作是不一样的,有时候并非这么具体,他们的定位很超然,而且有些工作是保密的……”魏首伟的下属小邱讲话了。她是这份报告的负责人,坐在报告人的位置。她的左边是魏首伟,右边是小陈和小张。
“保密?都是政府部门,接受我们财政部门的监管,凭什么保密?我从来没听说过。现在什么年代了,现在是开门办政府。”
“可现实情况不是这样,比如经济动员工作,肯定是不方便透露的……”
“你不要再讲话了!为什么只有你讲话!我说过了,这份报告不行,要大改。”
“好,您说怎么改,我们就怎么改。有些资料我们反复去要过,涉及敏感问题的,被评价方给不了。”
“你不要再说话了!我听你讲话头疼!”女官员用手拍了下桌子,声音又高了一层,“你们怎么回事,你们就她一个人会说话?难道所有的活都是她干的吗?别跟我说,我给你们这么大一个活,结果是她一个人干的!”
魏首伟必须要说话了,他感到自己张嘴很困难,但这困难必须克服。只要把嘴张开,再艰难的话他也能讲出来:“当然不会,我们分工完成的。但最后是小邱负责统稿,所以她知道得多一些。”
“别以为像本科论文一样,念念汇报稿就行了。这是重点评价项目,不是你们小孩子玩过家家。你们一会都留下来,我跟你们说怎么改。会议就开到这。哦,我喧宾夺主了,三位专家,你们的意见呢?”
专家组长坐在小邱对面,是个大圆脸、小眼睛的男人。过去十分钟里,他瞪着锃亮的红木桌面,把它当镜子照。魏首伟认识他,他也在第三方机构任职,也许下一次被训的就是他带的项目组。可现在他的眼神混沌,毫不掩饰幸灾乐祸和百无聊赖。“哦,李处长,您刚才说的很全面,把我们的意见都包括在里面了。就按您说的,要大改。我刚才汇总了专家意见,时间关系,就不念了。专家组没什么了。”
其他两位专家相继点头,表示对会议决定没有异议。在李处长开始她的攻击之前,这三位专家先后夸赞过这份报告,说它“数据准确”“资料详实”“分析到位”,可他们就快速忘掉自己说过的话,像忘记昨天吃过的饭。
“那就这样,我们感谢三位专家。”
李处长低头看手机,三位专家动作麻利地收拾东西,挺直腰板,煞有介事地撤离。
魏首伟不情愿地向李处长靠近,身后是三位下属;“李处长,是在这儿讨论,还是到您的办公室去讨论?”
“讨论什么?哦,报告修改的事啊?我刚才不是说过了吗,去要资料,把那几笔钱的去向说清楚。”
“好,我们再去要资料。”这么说的时候,魏首伟下意识地伸开臂肘,他担心小邱会说话。小邱没有再说话。
“这不就对了吗?该怎么办就怎么办。哪有那么多理由?你们去吧。”
“李处长再见。”魏首伟说。
“李处长再见。”小陈和小张说。小邱没吭声。
“慢走,不送。”李处长全力以赴去看手机了。魏首伟带领下属走出政务大楼。
二
政务大楼外是一条林荫大道。盛夏时节走上这条路,陡然便有清凉之意。这等清凉和政务大楼里让人哆嗦的冷气大有不同。魏首伟神清气爽,浑身上下很舒适,回头去看身后的三位下属,手脚轻盈了,脸色却不然。他们在激烈地讨伐李处长。
“这女的凶死了。嗓门大,又认死理。真是说不过她。”小张说。
“对啊,我也认为我们说不过她,所以就没讲话。可你为什么一定要说呢?她说完了,就不会再说了。”小陈说。
“我一定要说,不说我会憋死的。其实我认识她,她也认识我。在上一家单位,有一次我陪同事参加评审,就是她做专家组组长,把我同事骂到回来就离职。根本就是没有道理地一阵批判。我不能由着她。”小邱说。
“但你还是没说过她啊。”魏首伟转头说。
“可我还是说了,这口气就出去了。当然,领导,我知道争这口气很没意思,但人不应该把所有愤怒都留给自己。我们又不是一点道理没有。”小邱说。
“被批得这么惨,她不会直接取消们来年的投标资格吧?或者直接把我们拉到黑名单?我有些担心。说起来,这项目的负责人是我,小邱来了,有这方面的经验,就代我负责了。责任其实在我,是我没要到那些资料。”小陈说。
“才不是,那些资料肯定要不来的。虽说治大国如烹小鲜,可政府花钱,真像我们到市场去买菜,两个土豆,三根胡萝卜,单价乘以数量算出来?真是幼稚得要命。不知她是真不知道,还是装不知道。总之都挺可恶的。”小邱说。
“哎,财务分析部分是我写的,是我做得不好。有几笔钱的用处,我真没有细究。”小张掏出烟和火机,给自己点上了。他生得瘦弱,像一扇门板,抽起烟来毫无气势。
“你们想多了。她让我们大改,而不是重写,就说明她没想过要卡我们。问题没这么严重,回去你们再讨论讨论,看怎么改既符合她的要求,又不耽误太多时间。早点给她吧,我们还有一摊别的事。”
魏首伟和三位下属走上天桥。天桥是白铁搭建的,属于纤巧精微那一类,在绿意盎然的路中央,格外秀美。
“那三位专家也太差劲了。之前一个劲夸我们,后来看风向转了,完全倒戈了。真是没原则,没立场,恶心人。”小邱又挑起话题。
“可专家评审费是我们出的,一人六百块,我给装进的信封。”小陈说。
“嗨,真的,不说这事了。”魏首伟在天桥的拐角站住,双手抓住栏杆,三位下属也站住。工作日的这个时段,天桥上没有几个行人。“你们知道徐汇区为什么叫徐汇区吗?是从什么时候开始有的吗?”魏首伟环视绿树掩映下的洋房,向下属提问。他不想听他们谈论工作了。
“我不知道,我历史不好。”小张说。抽了两口烟,他又说:“我猜小陈也不知道,她是在国外念的大学,又不学中国历史。”
“我是不知道,”小陈说,“我对中国历史一窍不通。”
“徐光启啊。这不用上大学就可以知道吧?高中历史里讲的。徐光启和利玛窦一起翻译《几何原理》什么的。”小邱说。
“哦,我高中时不学历史,我学的是物理和生物。”小陈说。
“我根本就没背过历史,考试都不及格。”小张说。
魏首伟不想毁掉此时的好心情,他太喜欢这块地方了。读硕士的三年,他就在这块区域活动。转眼工作七年了,哎,怎么这么快就七年了呢,似乎昨天他还走过这个天桥,跟同学到教堂看弥撒。“对,当时有不少传教士,利玛窦就是传教士。他们在中国创立了很多大学。你们知道当时华东的四所教会大学是哪四所吗?”
“我只知道有个辅仁大学,其他的都不知道。”小张说。
“复旦是不是?也许同济是。反正金陵女子大学肯定是。”小邱说。
“哎呀,我认为那些传教士真的是多事,非要把自己国家的信仰带着,让别的国家的人接受,他们肯定不接受啊。我在国外上大学,对这一点感受特别深。他们现在还有这种情结。”小陈说。
“他们办了很多实事,办了很多医院,也是真的在帮助人类。”魏首伟顿了一顿,还是想把自己提的问题给回答了。问一个问题,而没有获得答案,就像眼看着一个刺扎进肉里,却不给它拔出来,可太难受了。他要把这种不舒适的感觉消解掉。“那四所大学是东吴大学、辅仁大学、东华大学和沪江大学。”
“哦,真是没想到,不过有些已经改名或者重组了吧?”小邱说。
“当然,沪江大学当时很有名,现在没有了。东吴大学就是苏州大学的前身……”魏首伟耐心地给小邱解释。他不确定自己说的全对,但这些他都了解过,就是说错,也不会太离谱。小陈和小张在前面走,他和小邱落在后面。
“快点,车来了,就在公交站台那。”小陈说。
“哦,我看见了。”小张掐灭烟头,向出租车跑去,小陈紧跟。魏首伟也加快脚步,小邱和他并排,没有要奔跑的意思。他感激小邱的迟缓,可无论如何,他的演说必须结束了。
三
四个人坐进出租车,魏首伟坐在副驾驶,三位下属坐在后排,小邱坐在中间,车在林荫道上行驶,马路很窄,很快要转上华山路,以前他就在交通大学的这个校区念书。红灯很长,这辆车前面还有很多辆车。司机开始看固定在仪表盘上方的手机。
车内没有人说话,气氛局促,说不上为什么这么局促,大概是他们没在物理上这么接近过。魏首伟想提醒司机,或者说教育司机,让他不要看手机,要注意路况。司机是个光头男人,五十多岁,满脸横肉,这种人不好惹,李处长才是他的对手。
魏首伟决定不理司机,将头靠在座位头罩上,问后排的下属:“你们平时都看什么书呢?我打算办个读书会,每人每周要看一本书,在周一的例会上讲。”
司机视线离开手机,转过来半个脑袋瞅了魏首伟一眼。魏首伟并不胆怯,他穿着天蓝色短袖衬衫、西裤、黑袜子、皮鞋,留着平头,收拾得很精神。尽管他不好看,而且还有一口龋齿,但在这个城市里,必须开口说话的时候并不多。无论如何,他是个有地位、有身份的人,可以在出租车里讨论读书话题。
“读书会,不是吧?我最近要考CPA,天天看的都是教科书,没有时间看别的了。能不能等我考完CPA再参与?”小张说。
“我几乎不看中文的书,怎么办呢?”小陈说,“我看的都是社会组织建设、公民社会建设这方面,可咱们的国情又不一样,特色太多了。”
“看了也不一定马上要用上,当作打开知识面了。英文的,我想他们也都可以。”魏首伟说。
“不行,我英语六级没过,肯定看不懂。”小张说。
小邱未说话,魏首伟感到失望。他问这个问题,本来是想要小邱回答的。她怎么不说话了呢?魏首伟又转过头去,问道:“小邱呢,最近在看什么书?合适分享吗?”
“我看历史方面,霍布斯鲍姆的年代四部曲,现在看《资本的时代》。作者很照顾普通读者,没有写太学术的东西。”
“哦,那挺好,我很感兴趣。但其他人未必感兴趣。再说吧,最近太忙了,等闲下来再想。”魏首伟说。
车子转上华山路,学生们悠闲地在人行道上走。魏首伟特别想告诉小邱,七年前,他在这里生活过三年。七年前,那时候,三位下属在哪儿呢?他们谁也不认识谁,现在就被塞进了同一辆车子。他们不需要知道彼此在干什么,是什么心情,只需要确认接下来他们还会继续合作,尽早结束这个项目。
魏首伟现在的生活是“合作”的集合,室友、工友、跑友,哪里都有一套行为规则,按章执行即可。他每每为自己在切换场域时表现出的流畅感到惊奇,这种本事,他是怎么一点点积累起来的呢?别人怎么也都学会了呢?这点可真奇妙。
“您平时看什么书呢?”小邱问。
“哦,我也是随便看,经济、历史、政治、文学,都看一些。哈,问一句,你们两位女生看不看亦舒?女生都看亦舒的吧?”
“啊,我看过一本,不过不喜欢。她的角色都太美了,而我不美,所以不能指导我。”小邱说。
“我也看过一本,讲女生怎么嫁人的,可我不打算嫁人,所以也指导不了我。”小陈说。
魏首伟觉着自己仿佛被抽了两巴掌,他说到亦舒,是想让小邱和小陈说上一会,最好直接说到公司,可她们一人一句,就这么打发了他。车内又安静了,这安静很磨人,魏首伟认为这是自己的责任,好比是他没有照顾好客户的情绪,没有体察客户的需要,所以客户不讲话了。他知道自己缺乏领导的威严,他总是不由自主地去取悦下属。他想看他们笑,他们如果不笑,他的心里就发毛。
这些年的下属就跟客户一样,说走就走了,走了也不说为什么,离职率太高。他想打造一支稳定的队伍,可这稳定期只有半年,最多一年,然后重新换过一轮。他能当上领导,就是因为他从未离职过,至今没有跳槽经历。干满了七年,他决定这辈子不跳槽了。
车子在公司楼下停下。这条路上没有树,阳光刺眼,一出车子就感到一阵闷痛。魏首伟在前面走,下属们跟着,进了旋转门,才站稳,小陈惊呼:“哇,真凉快,咱们去买冰淇淋吧!”
“好,我请你们。”小张说。
“行吗,领导?”小邱问。
魏首伟再次失望,他们居然不邀请他,只要他点头许可;“行啊,你们去吧,玩一会儿也行。”
“您真是好领导。那回头见!”小邱甚至给他鞠了一躬。
三位下属转身又出了旋转门,魏首伟想跟他们说可以把他们的东西带上去,可他们走得很急,完全不计较。魏首伟自己往电梯间走。
人事发来邮件,通知小邱可以转正,魏首伟将邮件转发给小邱,加上一行字:“同意,请尽快提交相关资料”。小邱看上去很稳重,做事很有计划,想法也算成熟,不会干出那些让他错愕的事。
过了半小时,小邱他们回到办公室。小邱很快回了邮件,也只有一行字:“谢谢领导,我知道了。”魏首伟有种不祥之感,认为这个回复太过冷淡。可他又不能去问。
公司实行弹性工作制,一周上满四十个小时即可,很多人周五下午早早就离开。魏首伟没有更多的工作要处理,便也准备回去。小邱他们坐在最靠走廊的那排,从他的小隔间出去,必须经过那里。他尽量显出不慌不忙的样子,走到半截停住,面前就是小邱的工位。
“周五了,早点回去吧。”魏首伟说。
“嗯,领导再见。”小陈头也没抬,说了这句。
“回家吧。工作下周再处理。”魏首伟看似随意地把手放在了小邱肩膀上。小邱的肩头像弹簧一样弹了两下,魏首伟吓得后退一步,懊悔自己非要这么发挥一下。
“好的,领导,祝您周末愉快。”小邱快速起身,微微鞠躬告别。
魏首伟又向其他人招手:“走了走了”,便大踏步往电梯口去。小邱跟他说话,口头语也是书面语,这里头自然有一种美感,可这美感太戒备森严了。
四
室友回老家看老婆孩子去了。魏首伟开了灯,坐在沙发上。生活一点意外也没有。他当然也不是希望舍友没有回家,或者他的家人真的移居此地,要与他一起共同生活在这狭小的二室一厅中了。而是舍友居然真的不用再和他有任何交流。两人已经规划好了所有界线,他的东西在那里,魏首伟的东西在那里;他在哪个时段有什么活动,魏首伟在什么时段有什么活动。他们不用当面见着。两个中年男人,像两只并置的钟表,各按各的逻辑运动,互不干涉。
室友的儿子该有半岁了吧。舍友很少谈起自己的妻儿,回来后就关上房间门,没有动静。魏首伟不知舍友在干什么,有些时候憋急了,想找个人说话,他会去敲门,跟舍友说两句。舍友却从来未找过他,似乎十分自得其乐,魏首伟本来认为自己是自得其乐的代表了,舍友却胜他一筹。房间空荡荡的,保留着他们最后一次谈话。
“马上就要实行垃圾分类了,我买了四个垃圾桶。明后天可以到。”魏首伟说。
“哦,多少钱?我转给你。”室友站在门框里,机警而急切。
“没多少钱,就是想说接下来的垃圾可以直接扔到客厅来,省得到时再分类。上海实行得很严格,据说到时有人把守的。”
“哦,我知道了。谢谢。”舍友向后撤退,做关门的预备动作。
魏首伟识趣地退回来,他多希望能和舍友讲讲自己对垃圾分类的看法,比如上海的试点能不能成功,将来能不能向其他区域推广,全国范围内广泛实施需要多长时间等等。有关国计民生的大事,室友却毫不关心。他到底在忙什么啊!
手机响了一下,室友发来消息:“麻烦你帮我看看沙发上是不是有一只盒子?”
“有。”魏首伟的身旁确实有一只盒子。
“哦,那就好。我打包时忘记了。你帮我收着,谢谢了。”
“里头是什么呢?”魏首伟十分想问这一句,可对方没给他继续交谈的信号。他突然想享受闯破边界的感觉,他继续问:“你到哪里了?路上还顺利吧?”
“哦,已经快到站了,半夜能到家。”
“总是这样跑来跑去,确实挺辛苦的。”
“其实说不上。比起那些整天和妻儿呆在一起的男人,我自在多了。有时感觉自己像个投资人,钱一花,项目就自动推进了,想起来了就看看,想不起来,也无所谓。也许我不是传统意义上的男人啊。”
室友居然说了这么一大段话,魏首伟不知该怎么回复,是表达羡慕,还是表达同情,似乎都不对头。他结束了谈话:“路上小心。”对方没有再回复。
魏首伟很失落,为自己连个投资人的身份都没有。由着这条线,他想到自己的父母。每周五晚上,他都会给父母打一个电话,算作这一周里最后一项不得不干的工作。
“你们在忙什么呢?给玉米地除草?要记得带水喝,天气太热了。”
“带了,用了你上次寄回来的大水壶,带一次够喝半天的。我没去,是你爸爸去的。两个小孩没法往地里带,我在家里带他们。”
“哦,再开学,可以去上学了吧?”
“大的可以了,小的还不行,还要一年。一个也是生,一群也是养。你有眉目了吗?年龄是真不小了。我天天在家,一听别人来问我,我心里就难受。有人要给你介绍的,你要不要见见看?”
“我说过很多遍了,这事我自己会解决,不用你们操心。”
“自己解决,刚去上海上学的时候就这么说,解决了十年了,人呢!”
“知道,我知道了。”
“又是知道了。我说要求别太高,自己什么条件应该清楚,咱们就是农村孩子,去城市读了几年书,在城市工作,可咱们没有人家的钱啊。儿啊,爹娘无能,不能帮你在城里买房啊。”
“行啦,你们很好,不是你们的问题,我知道你的心情。我会努力解决的。不要担心,好不好?”
“这做娘的,怎么能不担心呢?一天不结婚,就是一天孩子。”
“妈,我还在加班,先不说了。”
“公家的事儿?哦,好,那我就不耽误你了。”
魏首伟如释重负,自由感一点点积聚回来。他给自己煮了碗面,吃完出去丢垃圾,回来洗澡,然后到房间里躺着。他不想看书,不想看任何印刷文字。干什么呢?他绝对无法痴迷上电子游戏。有一阵子,他试图让自己迷恋上这种东西,但最终失败,他的意识太清醒,像无法被催眠的人。时间是财富,时间是需要被珍惜的,他必须将时间利用起来,创造更大的价值。他不能浪费时间。
时间,知识……此时此刻,不管知识是什么,他都厌倦了。他拥有了太多知识,太多的知识像太多的食物,堆在胃里,无法消化,他很难受。
他拿过纸笔,在上面写自己的财务数字。基金多少,现金多少,公司内部股权多少,借给弟弟多少,待报销的差旅费有多少。贫穷锻炼出的能力,是他对财务数字和数字对应的东西特别敏感,多少钱能办成多少事,他非常清楚。在上海全款买房,十年之内没有可能,但要是接受按揭,那就是可能的。如果女方的收入水平和他相当,那么他的压力会更小。那么,什么时候要孩子呢?孩子生出来之后由谁来带呢?他自己的妈是万万不行的,老太太的嘴巴太厉害。
看到纸面上那串数字的加和,他有些茫然。他的钱是多呢,还是少呢?他举着这张纸看了又看,折好放进抽屉。他给自己热了杯牛奶,希望喝了之后能尽快睡着。平时他早上喝牛奶,在家里热好,装进不锈钢保温杯中,带到公司去。喝牛奶对于他,有缓解焦虑的效力。他喜欢热乎乎的牛奶,柔滑地流过食道。
临睡前,他想起自己拍小邱肩膀的那一下,那真是情不自禁的一下,平日里他从来不那样做的。公司里的同事话语随便,但举止却很严正,起码表面上看起来严正。他怎么就想去拍小邱一下呢?不知怎么,他就是认为小邱有很多与他一样的思虑。李处长大发雷霆时,他故意保持沉默,他想看看小邱能撑多久。他喜欢得理不让又知进退的人,小邱还是年轻,知进不知退,但她的鲁莽很吸引人。
周末两天,他每天中午十二点到一点间出去跑步。他穿着短袖短裤、跑步鞋,以专业的步态、均匀的速度,绕着小区跑。他喜欢烈日炎炎下大汗淋漓的感觉。那种通畅,让人有战胜了千兵万马的错觉。上海街头的奇人奇事不少,在盛夏正午跑步,可算一个流动的惊奇。魏首伟不在乎这个。一个小女孩出于好奇,挣脱了母亲的阻拦,过来问他为什么这么做,他说:“我在训练自己不怕热的能力。”
“为什么要训练不怕热的能力呢?你家里没有空调吗?”
“因为我讨厌被胁迫的感觉。我要不怕冷,也不怕热。我要什么都不怕。”
五
周一早上,魏首伟端着热牛奶进办公室,整个大办公室只有小张到了,埋头看CPA的书。小张一直很早,听说有轻微的失眠症。魏首伟也很早。八点之前,办公室里通常就他们两个。他们没什么好谈的,只有几句上下级之间的客套话。
说了几回,两人就都烦了。其后,有了默契,小张说一句“早”,魏首伟回答一句“早”,即告结束。八点半之后,电梯间会有喧闹声,女同事们打打闹闹来上班,也总有几个迟到的人,成天慌里慌张的模样。他们急切的表情如此真实,令魏首伟很不解,怎么会这么不长记性呢,提前出门几分钟不就行了吗?
一半的组员去了外地,召开全体例会的意义不大,魏首伟在群里发出消息,让在岗的人单独报告上周工作情况和本周工作计划。很快,他就收到一批像药品服用指南的工作汇报,每个都是一二三四五条写开去。每个员工最先学会的就是这套外交辞令,一是一,二是二,排上序,似乎就逻辑清楚、有理有据了。
魏首伟很快读完了,没什么稀奇的,只有小邱还没交给他。他等着去开中层会议,希望在会议之前把这项工作做完。可他没有理由去催小邱,因为他并没有限制时间。他在焦躁中坐了两三分钟,小邱发过来了,也是一二三四五排过的。
一、 上周资料会在本周收齐,并充实到原有报告中,本周将完成该报告的修改。
二、 新分配的两个标书撰写工作将在本周完成。
三、 经过认真考虑,我申请离职,请领导批准。
魏首伟从椅子上站起,他必须站起来顺顺气。这又是从哪来的呢?就在前三分钟,他预想了自己在中层会员会议上汇报的情景:“我们招到了一位财政评审领域的员工,在办转正手续了。非常有经验,可以独当一面,接下来这方面的业务,各个部门都可以放心去谈,放心去接,做不来的可以转给我们,我们不愁做不来。”
魏首伟望着窗外的老居住区,喜鹊停在梧桐树头,左张右望。他有些想哭,总是这样,在大呼畅快之前被人一拳打在胸口。房地产组的小头头叫他:“魏首伟,走啦,别看景了。”他一转头,发现其他条线上的中层早就走了,都没有喊他。
魏首伟迟疑了十秒,给小邱回了信息:“我会后找你谈。”小邱没及时回复,他必须走了。平时都是他早早坐在那间会议室里,翘着并不长的二郎腿等别人。
魏首伟开会回来,从走廊快速经过,发现小陈还没来。距离弹性工作制的最晚时限已经一小时了。小陈总是迟到,而且频率和尺度非其他员工可比。又过了二十分钟,小陈出现了。她穿一条大红连衣裙,戴一顶白色的宽檐大帽,背一只方形小皮包,手上提着从全家买的三明治。她步态从容,优雅地拉开椅子,和左侧的小邱和右侧的小张互致问候,缓缓坐下了。
公司每月统计一次出勤情况,小陈自入职以来就迟到,为此被扣了不少薪水,可她是毫不在乎。魏首伟为她到人事那里解释过几次,说服他们放松计算标准,小陈并不领情。魏首伟想象不出小陈过的是怎样的生活,每天十一点钟到办公室,手里还提着早餐,她是几点睡的呢?她为什么这么晚睡呢?
对于迟到一事,别人不说,小陈也从不解释。即令人事过来通知她,因为迟到太多,她必须被辞退,她也许可以面不改色马上收拾物品离开。她的心思根本不在这,不在意这点薪水。魏首伟感到又被捶了一拳。
魏首伟打算先跟小陈谈谈。他先申请了小会议室,坐在里面平复心情,过了五分钟,小陈推门进来了,依旧那么不紧不慢,云淡风轻。
“魏首伟,你找我?”她不用领导、组长这些头衔称呼他。
“对,我想谈谈你的出勤情况。你不可能不知道自己每天都迟到。你能告诉我,你是怎么想的吗?”
“我没怎么想,就是一起来就晚了。我一看晚了就赶紧往公司赶,当然来了之后肯定是晚了,因为我出发的时候就晚了。”
“正常人睡八个小时就够了,最多九个小时,睡十二个小时人根本受不了。你不像嗜睡的人,应该是晚睡,所以你不能早点睡?”
“早点睡?我睡得不晚啊,我两三点就睡了。”
“不争论这是早还是晚,你告诉我,你到底怎么想的,真的想被开除?”
“哦,当然不是,我没想到这些。我以后会注意的,谢谢你提醒。”小陈有了一副做错事的柔弱样子,这实难一见,魏首伟突然不生气了。可他也知道,小陈改不了。哎,都会离开的,总是有人来,总是有人走,我轰走的,自己走的……“那就先这样吧,你帮我把小邱叫来。”
小陈罕见地给他鞠了一躬,出去了,五分钟后,小邱来了。
“坐下吧。”魏首伟说。
小邱从容地坐下,脸上带笑,但保持沉默。魏首伟先开口:“怎么这么突然呢?上个礼拜五才把转正邮件发给你啊。”
“现在提离职,三天就能走完程序,转正之后再提,就要一个月了,所以我就现在提了。”
“可为什么这么突然?你没有回答我的问题。”
“我不想再跟那些客户打交道了。我本来就是厌烦他们,所以才来到了这家公司。可一来居然还是这帮人,可见只有离开这行,我才能摆脱他们。”
“哎呀,像李处长那样的只是极个别的情况,其他人都是通情达理的。你如果不愿意,完全可以不去对接客户,做幕后工作就可以了。”
“我对这行也厌倦了。没别的意思,一直重复做一件事,就跟在流水线上缝衣服没有任何区别,都不会用脑子了,太可怕了。”
“不是啊,我们还有其他类型的项目。还是很挑战的,比如我让你写标书的那两个项目,都是特别大的项目,做起来很锻炼人。”
“我知道,您说的有挑战,就是样本量多,地域广,就是重复的次数多。总之吧,我已经看明白了,只要是推向量产的东西,都是这样。我可不喜欢这样的工作。我还年轻,我还有的选。”
“好,我知道你的意思了。我会考虑的。”魏首伟说。
“批准吧,领导。”
“先这样吧。”
小邱没有再说,推门出去,把玻璃门轻轻带上。魏首伟自己在小会议室里办公。要吃午饭时,才到办公室拿饭卡。小陈和小邱结伴去吃饭,远远地冲他笑,他躲闪那微笑,尤其是小陈,才吃了便利店的早餐,不到半个钟头,就去吃午饭!
六
魏首伟买了两个馒头,两个素菜,端着餐盘,看哪里还有空位。惯常与他拼座的那些脸,现在一个也没有看到。有一只胳膊向他摆动,小陈和小邱坐在一块。小陈以前从不来食堂吃饭,声称在这里吃饭是浪费生命,可近来只要在公司,每天必和小邱来食堂吃饭。小邱则坚定地来食堂吃饭。合理的解释是,因为能和小邱一起吃饭,小陈并不认为浪费生命了。他向她们的桌子走去。
魏首伟落座后,桌上的气氛变冷了。此前双手不停比划的小邱和小陈,现在都埋头只顾吃饭。不过三分钟,小邱就宣称她吃好了,小陈心不在焉地扒拉两盘菜。小邱显然不准备先走,但她不看手机,视线广泛地扫了一圈,又回到桌面,魏首伟感到紧张。
“你怎么只把饭吃了,菜却没怎么动?”魏首伟问。
“哦,我在家吃饭就是这样,把饭吃完,这事就算结束了。菜嘛,可以下顿再吃。”
“我认识的另一位女生也是这样。即便吃菜,也只吃配菜。”
“你们那里的主食是什么?馒头?”小邱问。
“对,馒头,偶尔才有米饭吃。我小时候,家里只有逢很大的事,才会做米饭吃,吃的时候郑重其事,要撒上一点糖。”
“很有仪式感啊。”
“现在就是我想吃米饭,我也不能多吃。”
小邱顿时来了兴趣:“为什么?”
魏首伟骑虎难下,但又不能不说,不说显得自己小家子气了。“哦,米饭的糖分太高了,吃了我的牙只会损坏得更快。”
“哦。”小邱郑重地点了点头,结束了这个不愉快的话题。桌上气氛有些冷淡。
“二位,你们家是各自是什么政治取向呢?”小陈发问。
“政治取向?我们家?”魏首伟感觉笑意要从他的肚子里喷出来。小陈只不过出去留学了一年,本科念的是中外合办的本科,怎么就能飘成这样?
“我们家谈不上政治立场,不需要有。”小邱回答。
“为什么呢?”小陈继续问。
“这不是他们会想的事情。这么说吧,我们是从土里长出来的,关切的就是能吃饱,能穿暖。至于上头说什么,只要不来找我们的麻烦,随他们说去。冒昧地问一句,你们家什么政治取向呢?”
“本来我以为他们是自由主义,小资产阶级一类,可听你这样说,我感到似乎他们也没怎么考虑这些问题,他们只是比较幸运,在那个时代,从农村里走出来了。”
“我们这就谈不上什么政治立场,或者确实有一个共同的立场——发财?”说完这话,看魏首伟和小陈都吃完,小邱起身,率先端着餐盘往收残处去。她走了两步,停下,让魏首伟走在前面,魏首伟晕乎乎的,窘迫地带领这支队伍。
从负一楼食堂出来,阳光猛烈,小邱去散步,小陈也去。魏首伟没有获得邀请,硬着头皮向电梯口去,中间忍不住回头看两位下属的身影,小陈可真像是找到了精神领袖了。
临下班,魏首伟又通知小邱到会议室去。经过一个下午的考虑,他认为自己知道小邱的真正问题是什么了,他可以帮她解决这个问题。小邱对这次召唤,没显出不耐烦,脸上还是那种捉摸不定的笑,甚至是很有兴致来看看魏首伟到底有什么新花样。
“领导,有什么事?资料小陈已经打电话要了,措辞很激烈,对方就同意了。报告这周肯定能改完。我会负责的。”
“不是这个事。我是想问,我就突然想起来,今年是你工作的第二年,是吧?”
“对,我两年前的六月份开始工作,现在是八月份,所以是两年。”
“对!现在我理解了。这样,我给你放长假,从下个礼拜起,你休假半个月,如果半个月不够,那就一个月,休够了,再回来上班。”
“啊?为什么这样安排?我提的是离职申请,是彻底离开。”
“不不不,这只是一种冲动,是典型的职业倦怠。在这个行业干两年,其实是很磨人的。你去休假,彻底放松一下,回来就可以了。”
“我可不可以推测,您就是这样过来的?您就是这样度过了职业倦怠期?在您工作两年的时候,发生了什么呢?”
魏首伟措手不及,他本该料到小邱会问到这里,可他没有准备到这里。跟小邱讲话,他总有捉襟见肘之感,可他也很高兴小邱问到了这,他愿意跟小邱谈谈自身。
“是的,我也在干满两年的时候提了辞职。当时我跟主管说,就是现在麦肯锡、波士顿来找我,我都不会去,我一定会彻底离开这个行业。主管说他完全理解,然后他就给我放了半个月的假。我记得是在暑假,正好我舅舅一家到上海来玩,我就带着他们到处转悠,迪士尼刚开,我们就去了迪士尼。后来我就回来上班了。从那以后,似乎一切都能忍下来了。”
“我从一开始就不会接受这个长假,不管多长。”
“为什么呢?为什么不给自己一个机会呢?”
“您一开始就在这家公司,可这毕竟是我的第二家公司了。我辞了上份工作后,休了两个月的假,才到了这家公司。然后一回来,还是这些人、这些事。我不会再让任何力量动摇我的决心了。本来这份工作就可以避免的,可我又赔了三个月。”
“可是,现在……”
“现在就业很不景气。现在转行很难,我都知道。”
“我能问问你为什么这么坚决吗?”
“大家认为做一个决定,似乎只需要勇气,但仅仅勇气是不够的,还需要信念。信念和勇气不是一码事。”
“信念和勇气,不是一码事,那它们的差别在哪里?”
“我也不知道,我要是硬解释就是在胡扯。总之,我的立场已经很明确了。我不是头脑发热。请您理解。”
“那先这样吧,让我再想想。反正这个礼拜你还在这里。”
“当然。”小邱推门出去了,魏首伟也跟着出来,小邱没有停下来等他走到前面。
七
魏首伟从未问过自己这个问题:为什么从迪士尼回来后,一切就变得可以忍受了?目前的局面,他深感失落,不在于他自始至终留了下来,而在于小邱执意要走。这个礼拜,小邱的工作量不小,要是她像小陈和小张办事拖拉,这个礼拜就完成不了。
晚上到家,在门外就听见几个人的交谈声,其中一个是舍友。他打开门,故作镇静走进去。室友正在将沙发、茶几推到一处,其他两人拿着手里的席子比划,一个男中年,一个看起来是高中生。
“哦,你回来了。我来介绍一下,这是我三叔和我堂弟。我回家,正好他们也在,说到高考刚结束,想来上海找我玩玩。他们住旅馆不方便,我就打算打个地铺给他们住。玩几天就走。”室友说。
“哦,你们好,高考考完了,是该好好玩玩,理解理解,不要拘束。”魏首伟说完这番话,从心底觉着自己是个亲切随和的人,可他又觉着自己的腔调太严正了,像外交部发言人在说话。那对父子显然有些窘迫。
“啊,谢谢,给你添麻烦了。”室友的三叔说。
“哦,那你们忙。”魏首伟打算回自己房间去。
“哦,你等一下。我虽然在上海工作了几年,可上海有什么可吃的,可玩的,我一概不知,你做咨询的,认识的人多,去的地方多,能给我介绍介绍吗?”
“这个你就过虑了,小伙子虽然是第一次来上海,但平时关于上海的事情肯定是知道的,就按他的意思去,这样游玩才有意思。这样吧,你们先去想去的地方,如果接下来有困惑了,再来问我。”
“他就想去迪士尼乐园,门票贵。要是去别的不要门票的地方,能省不少钱。”室友的三叔说。
“不要钱的地方,又不好玩了。你们商量吧。”魏首伟进了房间。过一会儿,室友带那对父子出去吃饭了。
魏首伟想到了自己的迪士尼之行。他的舅舅和表弟来上海,恰逢主管给他放长假,他全程陪同,宾馆、吃饭、门票都是他出的钱。他从没有把舅舅和表弟带到住处去给室友添乱。最后,他给他们买了一大包特产,让他们带回去分。舅舅对他的办事能力赞不绝口,他也很为自己那时的果断而惊奇。真是好久之前的事了。为什么舅舅他们走后,他就老老实实回去上班,再也没有起过离职的念头呢?
玩到过山车的项目,表弟一个人去玩,舅舅和魏首伟在一旁等。舅舅先说话:“我这趟来之前,你妈跟我交代了些事。跟老舅透个底,是打算在这安家的吧?”
“是这样想的。”
“我建议也别回去,更不要回去找对象。能找本地的,就尽量找本地的,这样以后的压力小一些。费这么大劲上学,好不容易出来了,可不能再回去。”
“有时也会想回去。前阵子我想去考老家的法院呢。我这个行政管理的专业也对口。”
“考那个做什么?一个月才多少钱?这里一个月多少钱?你以为你回去,法院就能不被全县人骂了?外甥啊,有些事情,咱们管不了。听我一句话,别再理想主义了。不是老舅小看你,咱们穷人家出来的孩子,又是生在太平年代,想升官发财,几乎不可能。找个知冷知热的人,过上好日子是可以的。”
他对一眼看上去就老实本分、知冷知热的女性毫无好感,因为他自己就是这样的人,这样的人太无趣了。他喜欢神秘莫测的、虚无缥缈的人。但说给舅舅听,显然不合适。舅舅又说了不少,他都态度端正地听了,没有反驳。
真正的触动出现在他们傍晚从迪士尼回来。公交车经过城中村,城管驱散路边摊的商贩。商贩们推着各自的车辆,像成群的孕妇,在晚霞里仓皇四散。他们并不愤怒,他们脸上带笑,腿脚灵活,对正在做的事驾轻就熟。魏首伟被那些笑脸弄蒙了。
辞职之前,他完成的最后一份报告,即关于城市形象维护费用的评价。他在建议部分指出,城市形象不是设计的,是生成的,是城市里的人打造了城市形象,任何参与城市生活的人都有权利打造城市形象,这是民主的具体形式。评审专家给他的报告打了九十分,被评价方表示会组织全体人员学习他的报告,采纳他的建议,实行人性化执法。
魏首伟问自己,评价方允诺的学习活动开展了吗?开展了之后,他们的行为会有变化吗?别自欺欺人了,事情不会有变化。一切历来如此,上帝的归上帝,撒旦的归撒旦。他不该为这些事情置气,应该心平气和、按部就班地完成这桩,再去完成那桩。没有什么惊奇了。他心底对惊奇的渴望,只是无法被清除的本能。人总归要渴望些东西,不是吗?他可以一边体验渴望,一边告诉自己,想想即可,当真了可不行。
回到公司后,他很快从项目经理升到高级项目经理,后来又升到部门负责人。到了这里,他就停住了。他明白问题出在什么地方。有一次公司调整薪酬方案,他与其他分公司负责人私底下沟通,发现各分公司比总公司的标准有三千块差距。他认为这违反了公平原则,直接写邮件给董事长反映。差距缩到了一千块,分公司的同事们很高兴,可他的上升途径被堵死了。他无怨无悔,因为这件事,他认为自己最有资格以傲慢的姿态,穿行各间办公室。
他又想到一个比喻,来说明自己那次辞职的情景。他兴之所至,站在无限高的跳台上,跳下去也许是深海,也许是浅滩,没有人给他指示,也没有观众。为什么要跳下去呢?他想要落水那一刻的愉悦,迸溅的水花,积累的能量,可那仅有的喧腾之后,又是什么呢?只有问题,没有答案。他选择不跳,走下了跳台。
他抓起供给侧改革的书,勉力自己看下去。这会是接下去的热门概念。作为调剂,他还看《小王子》,他会选择玫瑰,会讲道理的狐狸已经太多了。
八
再下一个礼拜一的上午,开完中层例会,回来坐下,魏首伟看见小邱发过来的信息:领导,上周交代的报告和标书都已完成,现发给您,有意见请提,我会在今天改出来。另外,离职的事情,恳请您的理解。魏首伟没有心情看报告和标书,瞪着眼睛向窗外看了一会。外面总是生机盎然,而办公室里死气沉沉,可每当他走到室外,那种生机盎然又不在了。他什么也抓不到。
“你订个会议室,十分钟后,我们谈谈。”魏首伟说。
小邱订了最小的会议室,里头有一张小圆桌,两张旋转座椅。魏首伟坐进冲门的那张,无意掩饰自身的疲累和困惑,苦笑道:“为什么一定要走呢?老实说,我舍不得放你走啊。从你写的报告,我能看出,你的业务能力和知识积累是他们中最扎实的,也能挑大梁,也能打突击战,真的不忍心啊。”
“谢谢。可是我已经下决心了,必须要走。”
“想好要去哪里了吗?不能不考虑接下里的出路。”
“暂时还没想好。但我愿意给自己一些时间全神贯注去想。我马上三十了,且不说能不能立起来的问题,我就在想,这三十年,我绝大多数的时间都在读书,真是拒绝了太多。”
“拒绝了太多?拒绝了什么呢?夜店,酒吧,谈更多的男朋友?做销售,做金融,挣大钱?”
“我对这些不感兴趣,但还有别的。”
魏首伟陡然坐得笔直,“可是,说真的,还有什么呢?”
“也许,我拒绝了自己?我花了太多时间去理解外界,却没有花时间去理解自己。我接收太多外在的信号,却完全不懂内在的信号是怎么一回事。”
“可是,人不管干什么,都是要吃饭的。食物肯定是来自外界的,没有稳定的收入,接下去可怎么办呢?”
“我只是给自己争取一段时间。没有拒绝工作的打算。”
“所以,我就跟你说给你放长假吗,两个月都行。”
“不必了,这行我肯定不干了。就是没有李处长,我也不会再呆了。这种不动脑子的、机械转动的日子,当吹鼓手的日子,我过够了。我觉着自己越来越像个机器人了。哦,我只是说我自己的感觉,没有冒犯的意思。”
“可是,我舍不得你啊。”魏首伟不顾及平日端着的坐姿,挠着自己的大平头,像被客户骂时一样难为情:“好不容易来个使我满意的,水平高的,还是要走。队伍一年一换,几乎没有人能长期干下去。哎!”
“实在是给您添麻烦了。我明白您的处境,您是,哎,其实也没啥。”
小邱打住不再说。魏首伟很清楚,这种类型的人,只要不愿意说下去了,撬开她的嘴,她也不会再说。也许她是想说说对我的个人评价,想给我一些私人建议?可是她不说了,认为不用费这个劲吧。占上风的,是他们公事公办的态度。
这个下午的小组会上,魏首伟狠狠地发了一通脾气。小陈报告上的基本事实错误,实在挑战了他的忍耐力。他越说越气,明知道应抑制住怒火,可仍然放任自流:
“一家服务大厅里有消防栓就是有消防栓,没有就是没有,怎么可能一会儿有,一会儿没有。张三去看有,李四去看就没有?它不是一只猫!为什么不能稍微认真一些,为什么不能少犯一点低级错误?好让我们有时间去干那些值得干的事情,去开读书会,去开讨论会,去学习那些高级分析模型。我实在受不了每天给你们找这些让人笑掉大牙的错误。说了多少次,从来没有好转。你们不怕罚款,不怕被扣提成。那行,以后,凡是再犯这种错误的,一次警告,二次检讨,三次请直接走人。连离职报告都不用写!”
小组成员们面面相觑,脸上不是被恐吓的表情,更多的是惊奇。魏首伟终于爆发了。小邱坐在角落里,抱着胳膊,面前摊着笔记本,魏首伟全程拒绝去与她的眼神对视。
会后,魏首伟签了小邱的离职申请,小邱很快就完成了接下来的流程,把表格和电脑送到了人事部。小陈和小张窃窃私语,似乎在讨论什么计划。魏首伟发了一大通火,感觉体内空了,他只想更早地离开办公室,回到自己的小房间去。平时,他绝不会这么早走的。但他不想眼睁睁地看着小邱走掉。他要在她前面走掉。晚饭后,他可以去跑十公里,然后彻底忘掉小邱曾经来过。
他背起大书包,拿着装牛奶的不锈钢杯子,迈开步子。他的怒气散净了,这会他又是一个好脾气的部门负责人,总是穿天蓝色短袖衬衫和深蓝色长裤,黑色皮鞋,总是留大平头,与女员工打交道时会害羞。
小邱见他要走,赶忙起身,后撤一步:“您要走了!”
“哦,突然想起来还有些事情要处理。那个,离职愉快,我就不陪你吃饭了。小陈他们肯定会送你的。”
“啊,不需要,您忙。那,再会了!”
“再会。”魏首伟站立了两秒,冲小邱笑一下,加速往电梯间去。他本可以与她握握手,本可以再拍拍她的肩膀,本该再跟她说几句闲话。可是,还有什么意义呢?从明天起,她就不再这儿了,再也不会在工位上,不会在食堂,也不会在评审会的报告席上,陪他一起承担被客户呵斥的困窘。
魏首伟咬紧嘴唇,再一次感受自己那一口牙齿,七歪八斜,摇摇晃晃的。地铁开到人民广场,八号线车门对开,没到高峰期,上下乘客不多。列车停站的三十秒,魏首伟向两个方向都看了看,很觉惊奇,这里的环境有变化,可他一时判断不出变化究竟在哪。再下一站,他猛然想起,是全车厢和全车站的平面广告全换了,换成了一系列的牙齿矫正广告。模特们牙齿洁白、整齐,笑起来真好看。
“整牙,是最惊喜的整容手术。”地铁开进隧道,魏首伟在车窗上看到自己的影子:中等身材,装扮整洁,目光坚定。平心而论,他算是小有成就了。年轻人再怎么折腾探索,那是他们的问题,他已经跨过那段泥泞了,不会再回去了。何不去矫正一下牙齿?没有人比他更需要这个,也没有什么活动,能更清楚地显示出,他融入了大上海的城市生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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