品 | 一路繁花

作者: 张三的诗 | 来源:发表于2023-01-05 22:16 被阅读0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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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文参与伯乐联合征文【品】之归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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沉沉夜幕之下,一列火车行驶在无边的旷野。

她蜷曲在两节车厢的交接处,周围挤满了人。没有人注意这个身穿破旧牛仔裤的女孩,更没人注意她白T恤上墨红色的不是图案而是血迹。

(一)

魏太太从来不让魏远来这里,虽然这是他们家的资本和荣耀。魏远看着这座迷离的建筑,璀璨的灯饰蔓延着它庞大的身躯,像开在夜空里的大丽花。

他在墙角站了许久,终于看见了那辆漆黑的迈巴赫轿车,镜面般的车身映着流离的华光,车子停了,一身的流离也停了,一个魁梧的身影从驾驶位上出来,副驾驶的门开了,探出来半截白色的小腿。

高大的男人给她披了件黑色大衣,他掩着她走进了那座魅影重重的建筑——她太小了,任凭魏远使劲张望,却也只看到了那半截白色的小腿。

魏太太今年四十五岁,但看上去要年轻得多,她皮肤白晳紧绷,身材匀称适中,妆容精致,气质端然,每一根发丝都是机警的,不肯透出一丝中年女人的松弛来。她手执瓷白的汤匙搅着砂锅里佛跳墙奶蜜色的浓汤,两只翡翠镯子在腕间铮然作响。

“你爸爸怎么还不回来,汤都要凉了。”魏太太抿了一小口,皱起了眉头。

魏远漫不经心地说:“他可能不回来了。”

“哦?你见到他了?”

“没有,他不是经常不回来吃饭吗。”

魏太太看看墙上的挂钟,自语道:“不应该啊……”

魏志超回到家时已是午夜两点半,他打开卧室的灯却见他的太太横陈床上,藕荷色的蚕丝被上金线鱼水纹熠熠生光,她也一身藕荷色吊带睡裙,裙摆浮在褥上,姿容万千。

“你这是干什么,大半夜的,吓我一跳。”

“饿了吧,还给你留了些汤。”魏太太娇声说。

“你给我正经点,好好说话。”

“我不……”魏太太努力做出些媚态来,她伏在他背上,“这么晚了,你……”

“你知不知道你这样子有多可笑。”魏志超点了支烟。

魏太太像被抽掉筋骨般瘫坐在床上,她红了眼圈:“你说过,店里的姑娘你一个也不会碰,你对不起我……”

“我谁也没碰,你别瞎说。”

魏太太一跃而起,扯他的衣领:“你没碰,你证明给我看,来啊!”

“你闹什么闹,大半夜的!”

“啊——你,你打我……”

魏远在隔壁屋听着父母的吵闹声,他们一味地喧嚣,像一出滑稽剧。

第一次见到她是在场子里,她还未上场,只在吧台的角落里坐着。

魏远很少来,几乎没有人认得他,服务员热情地招待,他也不理睬,一直走到吧台,拣一个离她不远的位子坐了。

她太小了,连那身衣服也撑不动,胸是垫起来的,鼓得那样可笑,高跟鞋沉甸甸地挂在脚腕上,酥白的小腿像泡过牛奶,他想像着父亲把它们扛在肩头的样子。

她突然转过了脸,他赶紧避开她的目光,她冲他淡淡一笑,她的笑像一只针剂,将羞耻感注射到他的体内。

服务员很快端来一杯鸡尾酒:“先生,丽萨小姐请您的。”

丽萨,真是个低贱的名字。

高脚杯里的鸡尾酒红得像血,他看见父亲正吞咽着这样的液体,他的脸上流露出满足的笑,他似乎年轻了好几岁,容光焕发,鲜红的液体浸入齿缝,像刚刚吃了一颗二十岁的心脏。

恶心。他抬脚便走。

正在这时开场了,乐声响起,灯光闪烁,人群荡漾起来,人们尖叫着喊着女孩们的名字,“丽萨”之声不绝于耳,真恶心。

他踏出大门时才畅快地吸了一口气,世上怎么会有这样的女人——她甚至连女人都算不上,女孩?她又怎么能算女孩?

他摇摇头,情不自禁地点燃了一支烟。

(二)

当他出现在她的休息室时她似乎一点也不惊讶,只让化妆师退了出去。

他打量着这间逼仄的小屋,很难将其与这座堂皇的大楼联系起来。小屋分里外两间,用一张白布帘子分割,帘子旁堆满了箱子与日用品,里面当是她的卧室,外间是化妆间,满满一架子塑料首饰、假发套和廉价装饰品,一张坏了几只灯泡的化妆台,化妆品横斜其上,台面被浸染得五颜六色,像块肮脏的画板。

她还没有上妆,一脸素白,更小了。

你才几岁,十八,十七,十六……你为什么要做这个,你知不知道这样很脏,你没有家吗,没有父母吗,你这样有什么脸见他们……

她微微一笑,嘴角是尖尖的小虎牙:“客人是不允许来这里的,是谁放你进来的。”

他深吸一口气,努力使自己平复:“离开我父亲。”

她一愣,两只眼睛更圆了。

“我是魏远,请你离开我父亲。”他一字一顿地说。

她仍然笑笑:“魏先生这话实在没有道理,我只是在这里上班,我不明白离开你父亲是什么意思?”

魏远几乎是吼道:“哪里不能上班?你为什么要在这里上班?你这个贱女人——”

最后一句话他本不想说,不知为什么却冲口而出了,话一出口,他又觉得自己太过分了,毕竟她还那样小,他又慌忙补充道:“对不起,你还小或许还不明白……”

她站起来,一根手指点在他嘴唇上:“既然说出口的话,还有什么可描补的?我不小,也什么都明白,我就是贱,就是想从你父亲那弄到点钱而已。”

魏远像被定住一样,浑身串过一道冰凉,她离他那样近,他看见了她的眼眸,黑漆漆的瞳仁里什么也没有,干干净净的黑。

家里有些零乱,光洁的大理石台面上蜿蜒着几根头发,有一根半截黑半截灰白的,魏太太已半个月没有染发了,她与镜子对峙,眼里冒出火光,仿佛那镜子是她不共戴天的仇敌。

门开了,是魏远,他换上拖鞋,放下挎包,抽了两下鼻子:“妈,你今天没做饭?”

虽然家里有几位阿姨,但魏太太始终都亲自下厨做晚饭,只有持手做羹汤才是她最有成就感的时刻。

“听说你去场子里了。”魏太太一动不动地盯着镜子。

魏远不动声色,他绕到魏太太身边说:“妈,别想它了,这件事迟早都会发生。”

“我知道,我不服……”魏太太抬眼看着魏远,“儿子,你告诉妈妈,我是不是又老又丑。”

魏太太的鬓间悄悄伸出了几丝白发,眼角也有点绷不住了,但在玻尿酸的作用下它们坚挺地平展着,使得她的表情扭曲而诡异。

他眼前又浮现出那个女孩素白的脸来,不着铅华的她嫩得像一碗蛋羹,父亲粗糙的手端起了她,吃她,满是褶皱的脸上漾开了奶蜜色的笑容。

“人都会老的。”魏远说道。

“不,不,不!”魏太太尖声道,“我不要……”她抓起水杯去砸镜子,那镜子十分坚硬,倒是杯子先碎了,魏远抢过去夺杯子,却把手拉破了。

看着儿子手上一滴滴滚落下的鲜血,魏太太才慢慢安静下来,她红着眼眶,滴下一颗颗泪珠。

夜总会大楼的后门与前门截然不同,歪曲走样的铁皮门外是一片杂草地,草地上满是碎酒瓶子、保险套、烂纸盒及形形色色的垃圾。

她戴着鸭舌帽一身休闲装从铁皮门里出来,当她看见他时眼神里有一瞬间错愕,这一瞬间被他敏锐地捕捉了,像一箭中的,说不出的爽快。

“怎么是你?”她问。

“父亲今天临时有事,来不了了。”魏远走近她,他一身皮衣,转着手里的机车钥匙,“今天委屈你坐我这辆敞蓬车了。”

她看看草丛里废铁般的旧机车,却是一辆哈雷,她笑笑:“很独特。”

来者不拒的样子,真贱。他越性更近一步,凑到她跟前,一只手搭在她腰际:“坐过机车吗?怕不怕。”

她的眼眸是波光潋滟的湖,湖心深处纹丝未动,轻曼的声音说:“怕。”

他直接将她抱起,越过草丛,将她放在机车前座,他跨上车身,她真小,他将她掩得密密实实,像他父亲一样。

废旧工厂改造的游戏城喧嚣零乱,墙上大红色“安全生产”的标语还未来得及涂掉,过于宽敞的大厅里几百台游戏机齐齐闪烁,魏远换了一堆币,拉着她来到一台游戏机前:“会玩吗?”

她摇摇头。

“我教你。”他握着她的手放在操纵杆上,她学得很快几下子就把对方撂倒了。

“我要换个人。”她选了一个漂亮的女战士,是春丽。

春丽娇小的身材与一个个高大威猛的对手格斗,却被她一一击败。

“快来看,这妞厉害了啊!”不知何时他们身边已聚起了一堆人,游戏厅本就很少有女孩,这么漂亮又玩得好的女孩就更少了。

“哥们,你女朋友?”一个男孩递了支烟给魏远。

魏远黑着脸推开他,拉起她就走。

“哥们,你女朋友好正点,夜总会里我见过她……”顿时一阵哄笑。

魏远只管气呼呼地走着,也不知道自己在气什么,反正脸都憋红了,她却咯咯笑着:“真好玩,为什么不多玩一会儿?”

他甩开她的手:“你……”

“怎么了?”她灼灼地望着他,她点了支烟,风把烟丝与她的长发一齐吹乱,过度烫染的发尾蜷曲焦黄,拂到她浅白的脸上竟然是美的,该死的,她竟然这样美。

街上的摇滚乐队声嘶力竭地唱着,主唱是个左青龙右白虎的皮马甲青年,他弹着吉它几乎把脑袋摇掉。她狠吸了一口烟,笑着说:“唱得真难听,你大概还没听我唱过歌吧。”

我怎么没听过?歌厅里总是你腻得糖一样的声音,令男人迷醉着,舔舐着,沉溺着,不可自拔。

她却跨步上前,夺过主唱的话筒,娇娆地冲台下一笑:“这首歌献给——魏先生。”

然后与鼓手一齐打着节拍,乐声响起,却是一首《再见》。她夹着烟握着话筒,唱得十分投入,沙哑的声音里有烟丝的气息——我怕我没有机会,跟你说一声再见,因为也许就再也见不到你,明天我要离开,熟悉的地方和你,要分离,我眼泪就掉下去……

他听着听着,不禁背转过身去。

我会牢牢记住你的脸,我会珍惜你给的思念,这些日子在我心中永远都不会抹去,我不能答应你,我是否会再回来,不回头,不回头地走下去……

她跳下台来,他捂着脸不敢看她。

“你怎么了?”她追着他,他连连摆手,“你哭了?”她又咯咯地笑起来。

小旅店的床有青苔的气息,花格玻璃窗投下斑斑光影,投在她身上,被扭曲成媚惑的形状。他扛起那双白色的小腿,是奶糖的味道。

从那时起,他一直在哭,哭得停不下来,他摸着她的脸,你告诉我该怎么办,这么恶心、这么肮脏,但我却沉醉于恶心与肮脏,像一个人安安静静地欣赏着自己一点点腐烂,他看见父亲的身上突然变成了他的脸,他笑了起来。

“我爱你……丽萨。”他如同从冰水中捞出来一般,浑身每一块肌肉都瑟缩着。

“孟秋……是我的名字。”她轻轻说道。

孟秋,孟秋,他咀嚼着这两个字,他似乎刚刚意识到,她是应该有个名字的。

(三)

孟秋把购物袋放在客厅的桌子上,把东西一件一件拿出来:卫生纸、洗发水、洗衣液、大桶的酸牛奶、全麦面包、沙拉酱、毛巾、塑料拖鞋……吃的用的一应俱全,简直把整个杂货店都买了回来。她默默地想着:应该够用很长一段时间了吧。

她把浴缸里放上热水,把衣服一件件随手扔在地上,一边用手挽头发一边抬脚踏进了浴缸。

全身浸在水里,顿觉一切烦累都消失了,心也一点点暖了。她慢慢向下滑,整个身体埋在水下,长发一丝丝漫展,像开在水里的墨菊。

从溺水到死亡需五至十分钟,溺在水里究竟是怎样的感受?孟秋无数次想这个问题。

那时还有感情吗?还可以思考吗?临近死亡时会看到什么、想到什么?

她曾很多次在浴缸里做这个实验,但每次只坚持几十秒就再也忍不了了。她从水里挣扎出来,湿发紧紧地粘在身上……

棉布裙上印着雪白的栀子花,光着脚静静地躺在船篷里,熏香的味道使人昏昏欲睡。

她听着鱼儿在船底吐泡泡的声音,仿佛她的世界也是一个瑰丽五彩的泡泡。它在水底升腾、升腾……终于在撞向水面的那一刻“嘭”地破裂。

她心里一惊,陡然醒来,她的妈妈正弯着腰倒香炉里的灰。

陈碧潭身着月白色短袖旗袍,侧影婀娜娇美,她把香灰倾倒在流水中,回船舱来,重新放入香料、盖上香炉。她轻轻走到她身旁,用手指抚开她脸上的头发。

依稀的睡梦里孟秋感觉到她轻柔的呼吸,麻酥酥的,从婴儿时期,这个娴静如兰的女子就一直在她身边,陪伴她人生的每一步。她是她的朋友、玩伴和姐妹。她咧嘴笑了。

却有温热的液体落在她的侧脸,她睁开眼,陈碧潭细长美丽的眼睛里有晶莹的泪滴。

“妈妈……”

“秋儿,你说妈妈是不是个坏女人?”

“当然不是。妈妈是世上最好的人。”

“秋儿,如果妈妈离开了你,你会不会责怪妈妈?”

“妈妈不要离开我……”她仰望着她美如皓月的脸,几乎要哭了。

“傻孩子……”陈碧潭搂住她,无声地啜泣。

青绿色的水雾笼在碧圆的水面,入秋的天气应是微凉,而南方的夏似乎更长一些,那一丝闷热痴缠着人间,久久不肯离去。

一连几天孟秋都呆呆地坐着,香炉里积满了灰,香早已燃尽,她用力闻了闻,却连一丝余味也没有——怎么可以散得如此干净!

手里那一叠衣服还是温热的,每一件都留有妈妈的气息。气息这种东西却是最可恶的,看不到、摸不着,却直刺人心。

“秋儿生日快乐。”那天妈妈给她煎了香喷喷的秋刀鱼,看着她像小孩子一样馋馋地吃着。

孟秋心满意足,她抱住妈妈的脖子,腻在她怀中,就像她即将要消失一样。

然而正如她所担心的,妈妈就消失在那天夜晚。

她的心一点点冷了,周遭的世界也渐渐冷了,仿佛在三九天被扒掉了一层棉衣。她知道从此以后她是大人了,她必须要独自面对这个世界——那个给予她温柔抚摸、用爱恋的目光注视她的人永远都不在了。

她常常想肉体和灵魂的关系。死亡时是灵魂先消亡还是肉体先死去?

陈碧潭是那么美丽的女子,任何境况下都不曾邋遢颓废,然而她被找到的时候却浑身淌着污泥,泥水沾污了她精心梳理的长发,水点子从她的手指上、衣襟上淌下来,她穿了件美丽的水红色丝绸长裙,却也面目全非。

孟秋并没有扑过去痛哭失声,而是一遍遍央求他人取些干净的水来,快把她身上的泥清洗掉。她看着静静闭上眼睛的妈妈,她像一瓣坠入春泥的落花,平静安详,仿佛做着一个平静快乐的梦。

孟秋突然笑了。

是心先死了,所以只能用毁灭肉身求得解脱。

她像是解出一道难题,轻轻舒口气,嘴角微弯,浅浅地笑了,她拿过从超市买的水果刀,明晃晃的刀刃比在左手腕的动脉上。她闭上眼睛,静静想着喷薄的红云散在水中的样子……

“为什么要自杀。”魏远深吸了一口烟,缓缓说道。

她笑笑,就着他的火又燃上烟:“以为自己没法活了。”

“为什么?”他注意到她左手腕上淡淡的疤痕。

“我们离开了家,四处漂泊,我觉得总有天我们会回去,但是那天我才真正意识到,我回不去了……”

“我听说是你爸爸欠了夜总会钱,他没办法偿还才会……”

孟秋红了眼眶,恨恨地说:“他不是我爸爸!他……”

窗外一辆列车呼啸而过,震得小旅店的房间几乎要塌掉。

“对不起,”他伸出一只手臂抱住她的头,“不要说了,我相信你……”

花格玻璃窗外是零碎的天空,他心口起伏,喘息着浓浓的烟雾,他把她的脸抵在他的胸前,那里的痛啊,碎如肉糜,无边无际。

你有多少痛苦啊,我多么希望与你分担,可是,仅仅是听你诉说我的心都要碎了……

“你能带我离开这里,是吗?”她轻轻问。

她的唇上起了干皮,长长的睫毛如蝴蝶的触须。他深深地望进她的瞳孔,他按住她狠狠地亲吻:“我带你离开,我要和你一起离开。”

那天魏远回到家,家里昏黑一片,唯有一盏壁灯发出幽幽的光,魏志超端端正正地坐在沙发里,魏太太坐在他旁边,他看着魏远缓缓地说:“你今天干什么去了?”

(四)

再次见到丽萨是半年之后,魏远毕业在即,魏志超满心喜悦地拍拍他的肩膀说:“长大了,该带你看看家里的事了。”

魏太太气定神闲地煮着汤:“别让儿子沾染你那一摊子了,在机关单位找个工作吧。”

“沾不沾染总要了解吧,我年纪大了,这一大摊子事,我哪放心都交到外人手里。”魏志超说道。

魏太太抿着嘴笑,她富态了些,大约是久未打美容针,笑容也松软多了。

那天魏志超约了几个本家同行开了个包间,都是些肚大腰圆的中年男人,魏远硬着头皮与他们一一握手,皆称“伯父”,落座后魏志超开了瓶红酒并跟服务员说:“叫几个妞过来陪酒。”

不一会儿几个浓妆艳抹的女孩列队而入,为首的正是丽萨,她极其自然地走到魏志超身旁并让他贴脸亲了一下。

魏远胃里一阵翻江倒海,低下头再不敢看她,席间众人谈笑风生,丽萨代魏志超依次敬酒,她走到每个男人身旁都要被纠缠一番,他们握她的手、揽她的腰每个人脸上都荡漾着酒的酡红色。

当她走到他跟前时,他突然红了脸,魏志超大笑着说:“魏远,以后就是帝圣的当家人,还这样扭捏,你又不是个大姑娘。”

旁人皆笑了,丽萨把酒杯抵到他唇边,他躲过她的眼睛却看到她颈后的一抹血印,袖口处、鬓角旁皆是微微的印痕,他推开酒杯:“一会要骑车,喝了酒不安全。”

魏志超将丽萨揽回身旁招呼众人:“坐,坐,兄弟们都别见外。”

一顿饭仿佛有一年之久,魏远感觉自己像餐盘里的牛肉,被煎得透透的,再被刀叉优雅地切碎。饭后,魏远陪同父亲下楼送客,待众人都散了,魏志超把车钥匙扔给他:“我不回去了,你没喝酒,开车走吧,你妈明天一早还要去美容院。”丽萨正贴在魏志超身上,她穿着一件飘摇的纱裙,像给他装了一只粉色的翅膀。

魏远接过钥匙,细细地被“不回去”三个字屠戮。

他启动了车子,这是辆雪铁龙富康,是魏太太平时出门开的,驱动性能很好很容易操控,他打开车灯,缓缓开上车道,前面正是那对男女的身影。男人的手在她的腰上,不是腰,而是更往下的地方,他在侵犯那方领土——腐败的甜味,扭曲的光影,火车呼啸而过,花格窗与灵魂一齐颤动……他闭上眼睛,一股血液直冲颅顶。

当魏志超庞大的身躯被车前灯照得雪亮,他听见女孩尖利的叫声,在前挡风玻璃被那具肉体撞击碎裂之前,他冲出了驾驶室。

“快走!”他拉起她冰凉的手夺路而逃,身后魏志超像一口麻袋般跌落在地。

他们奔向后门,他扶她上了摩托车,拧开电门,炮弹一样冲进了夜幕。

江风无声,黑色的江水汩汩流淌,魏远一连抽了三根烟,在第三支烟快要抽完时他的手才颤抖起来,恐惧像蛛丝一样爬遍全身,父亲怎么样了,他会怎么样,她会怎么样,以后会怎么样……

他将烟蒂踩灭看向不远处的废旧变电室,早在几个月前他们就计划好了,她已让他预先把一些东西藏在那里,只等一有机会就逃走。没想到的是魏志超强行软禁了她,她再没有机会与他相见,更没想到的是,他竟会在今天晚上用这样的方法将她带走。

她换好衣服出来了,浓妆抹去,换了白T恤和牛仔裤,他鼻子一酸,终于把“孟秋”这个名字和她联系在一起,他走过去托起她的脸:“走吧,我带你回家。”

她凝视着他的眼睛:“给我点钱。”

“什么?”他眉头一皱。

她笑笑:“你别误会,有点小情况,我只是想买点东西。”说着便轻轻捂了一下肚子。

他会意,从钱包里抽出一百元递给她:“我们现在就去车站,赶十一点半的那趟车,你要不要先跟你爸爸联系下……”

“我给他打过电话了,”她说,“他说他早已种了一院子玫瑰花等着我回家。”

他笑意满满:“你有这样的爸爸,真幸福。”

她眼里闪烁着星光,慢慢抽出来一把水果刀:“是的,你可以走了,回去看看你爸爸吧。”

他倒吸一口凉气:“孟秋,你不要这样。我要跟你在一起,那一次……我至死都不会忘记,你是我的,你是我这一生最爱的女人,你要是不相信可以剖开我的心……”

她笑着,震碎了一眼波光,她大笑不止,水果刀却稳稳地刺向他的小腹,心脏有肋骨保护,她剖不开,温热的血溅了满身,她凝视着他圆睁的瞳孔,又使劲将刀拔了出来。

他惨痛地吼叫,双膝跪地,栽倒在草丛里。

她仓皇地跑到江边奋力将水果刀扔进水中,远处有警笛长鸣,她没来得及再看一眼草丛里的身影,头也不回地走了。

(五)

我在院里种了很多花,等你们回来时它们就开了。他在信里说道。

陈碧潭把信放下,细长的手指点掉眼角的泪珠,她静静地将信纸塞进香炉里,看火焰的蝶舞。

船身猛烈地摇晃,男人将背篓往甲板上一甩,几尾鱼挣扎抽动,他握住鱼头几下子便将其拍死,他把鱼扔到她面前:“炖汤喝吧。”

鱼眼睛鼓瞪着,嘴大张,毫无用处地喘气,在窒息的空气里喘气,真蠢。

他一脚踢在她身上,又是一脚,他揪起她的头发,她本能地惊叫,冰冷腥滑的鱼塞了她一嘴,鱼鳍戳在脸上,记忆突然断裂,她不知道她是谁,不知道她为什么会在这里,她只知道他在打她,每一天、每一分、每一秒他都会打她,她从没想过为什么,只忍受着暴风雨般的毒打。

等他平息后,又如珍宝一般抚摸着她,他给她炖汤,喂她喝下。咸而腥的鱼汤,她慢慢恢复了意识,她看着这个男人,他是谁?

他不是他,不是那个穿黑色呢大衣将她裹在怀中的他。

“既然你跟了我,就不要再想别的男人,他早就不要你了。”他说道,“还有你女儿我都会安顿好,你放心。”

女儿?陈碧潭猛然惊醒,她抓住他的手臂:“秋儿呢?你把秋儿怎么样了?”

“她上学去了。”

她眼睛游移在他的脸上,眯缝的小眼睛和微笑着的厚嘴唇,“你骗我!你把我女儿还给我!”

他架住她:“你疯了,你该休息。”他把她按倒在船舱里,尖叫声越过水面惊起一群水鸟。

孟秋生日那天来到了船里,陈碧潭娴静美丽如昔,她在船篷里等她。

妈妈的身影像一触即碎的秋叶,她在风中飘零,她要离开我了,孟秋心想。

“为什么不原谅爸爸。”她问。

陈碧潭定了定,仿佛没听明白什么意思,她缓缓说:“阿明说你在上学,是真的吗?”

“学还没找好,但是他租了房子,我已经搬过去了。”

“是妈妈对不住你……”陈碧潭瘫倒在甲板上,孟秋蹲下身来将她抱住,海风吹过,夕阳困倦地涂抹着她们水中的倒影。

“他好像欠了很多钱,他说要带我去挣钱,妈妈,我害怕,我想回家。”

陈碧潭挣扎起来,理理两鬓的头发,轻快地笑着:“铺子里的秋刀鱼很新鲜,我出去买几条煎给你吃,十五岁了,是个大姑娘了。”

孟秋握着唯一的钞票来到火车站,在购票窗口买了车票,她在人流中挤上了火车,车上挤挤挨挨,吵骂声不绝于耳,她在两节车厢的连接处找了个位置席地而坐,列车哐答哐答地开动了,突然想抽烟,便用最后的五元钱买了一盒泡泡糖。

随着列车的晃动,她缓缓地吹出泡泡,吹泡泡糖是爸爸教给她的,小时候她整日骑在他的脖子上,被他用手轻轻一提就飞到天上,她安睡在他的胸膛里,那里永远都那么温暖。

但这温暖却像阳光下的露水,轻易地被另一个年轻女子蒸干。妈妈不曾吐出一句怨恨,但它们藏在她身体里,切碎了她的五脏六腑。

旅途的终点,只是个遥远、未知的地方。她倚在角落里缓缓睡去,梦里她去往家的方向,那里亲人相迎,繁花开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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