郑重声明:文章系原创首发,文责自负。《品|有风吹过》同篇
1.
我爱静姝,很爱很爱的那种,但我不认为我们之间是爱情。
我的太太很漂亮,身材高挑,眼里含情。遇见静姝的那天早晨,我从聚会的同事家出来,刚刚睡了我人生中的第二位女人。我感到恶心。在街角的拐角处空呕了半天,直起身险些撞到静姝。她快速退开,冷漠地笑然后离去。我没有看清她的面貌,但那冷漠仿佛是从我的心底升起来的。
我恶心我的行为,不可控的命运在戏弄我的愚蠢和堕落。阴暗让我无所适从。同时我也厌恶时间上的一种前后联系。前一天收到了我太太从国外寄回的离婚委托书。她说,平安节前办好就行,圣诞节那天她要举办婚礼。
她已经很了解我了,我没有拖延症,我只是长久地拒绝这件事。不是因为爱,也许,我本是爱她的。我认为我还是爱她的。至于爱她的什么,颜值、性格、义无反顾的生命力?也许我只爱她的身份,只因她曾是我的太太。
和她结婚的那一年,总让我想起我父亲的葬礼。那是一种虚无飘渺的感觉,心间迷迷糊糊的,并不会让人深思。像我的婚姻一样,甚至记不起发生的具体时日,也记不清具体的过程。
只有个影子,还小的我,低着头跪在灵台东边,恍惚了听,一会儿咚咚铿的锣鼓声,一会儿密密嘛的念经声。其间,有一个中年女人在供桌前的蒲团上跪下,然后,她向前伸直了裸露的两臂,伏下身,低下头,黑头发踫着了白皙的手心,那手仿佛伸到我的鼻翼下来——非常白,白得如穿在身上的孝衣,如挂在壁橱上的丧服;她起身,又伏下,如此,反复几次,磕了头。这让我惊讶,没见过有人如此庄重地磕头;这也让我惶恐,感觉那手像要伸过来拽住我,并要将我摁死似的。
最终,她起身离去,我提着的心才落下来,然后一屁股坐到地上。此刻,又忽然听见身后有人说,不要跪到那上面去。余光里,见到有两个面目不清的孩子,扑通地跪在了蒲团前的空地上,对着我父亲的灵位拜了拜。
疑惑就这样产生了,他们为什么不可以跪到拜垫上?我坐在草席上,一直想着这个问题。屋内外的嘈杂声都消失了,一片白的天地也没有了,我的目光只紧紧跟随着那两个现在都记不清男女的小孩,他们走出了屋子,敞棚下,两只小手摸上了一条黑狗的背,搓揉着,黑色的狗呜咽着坐着不动。另一只灰狗圆滚滚地跑出了我的视线。电线杆上,两只灰色的麻雀扑棱地飞走了。我呆坐着,时间静止了。
突然,哐地一声中锣响惊醒了我,我吓得跪直了身。
“妈妈,妈妈呢?”我不安地扭头寻找,妈妈不在堂屋里。我吐了一口气,却发现西房门口小姑奶奶的几个媳妇拥着她坐在那里。
老太太半张着嘴,呆滞地坐着,表婶们都低着头,一声不吭。小姑奶奶生了七个儿子,三个闺女,她的生活主要是诉说着儿子们的各种不孝。有时,我听得厌烦了,恶毒地想:“她不是在抱怨,她是在炫耀。她的姐姐生了五个女儿,最后才生了一个幼儿;他的弟弟死了,剩下一个独苗,她应该看不起这个弟媳,因为她们同样的高大独裁……”
最近的一次,我对妈妈说了这个想法,遭了一顿打,从此我就恨上了她。不知怎地,竟在心头发了誓,将来我要做作家,写遍她们。念头一起,我就觉得我真的是一名作家了,不然,我怎么能想到她是炫耀的呢?
可是,父亲死了,父亲怎么会死呢?乡镇企业正办得红红火火,还说要请作家来写稿,宣传我们镇。好不容易镇书纪决定带大家去广交会见见世面,整个镇子都闹哄哄的。一车子的人,是七个,还是十个,只有一个人活着回来了。
小姑奶奶扑在父亲身上大哭,起身又狠狠地捶自己的胸,她哭喊着大叫,她不活了,她不要活了啊……怎么死的不是那些歪货——某某、某某……
她连说了她几个儿子,我吓得跪坐在一旁不敢吭气,但最终还是被她抓住了。她推搡着我,摇晃着我,连声喝问:“你怎么不哭,你怎么不哭?”
最后,她自己跌倒在地上嚎哭:“你这孩子命硬,命硬呀,心也硬呀……”
我为什么不哭呢?妈妈哭死过去了,奶奶病得起不来身,我为什么不哭呢?
我不知道,我只是想我做不成作家了。我竟然这样想。之前我不知道作家这回事,知道了后,竟也想着做作家。但作家的心肠应该是软的,他会赞赏,会欢呼,就像从前他们在我家里一样,他应该也是会哭的,我这样想。我为什么不哭呢,那么,我大抵是做不成作家了。那我,就不要做作家好了……作家也永远不会来写永久的父亲了。
可是我要做什么呢?……不知道,转头又起念头,……他们为什么不可以跪在拜垫上磕头呢?
那年整个夏天,我总在循环着这两个想法。我没有问别人。后来,我也没有哭过一次。
我像一个没有感情的怪物。
2.
“你为什么不哭?”在和太太的婚礼上,我想起了那惨烈地诘问。
睛天碧空,初夏的云,格外的亮和白。闹哄哄的绿色草地上,大人们在笑,小孩子在跑,玫瑰花的拱门两列,气球随着风飘扬。身边,穿着白婚纱的新娘低声笑问道:“你为什么不笑?”
“你为什么不笑?”白色的婚纱,那么白,那么纯,这个时刻可会谱写成永恒?
念头闪过,另一个声音问起:“……你为什么不哭?”
两个声音,一高一低,在耳边回荡。不要问我为什么。那时,我哭不出来;现在,我也笑不出来。我不知道为什么。
初三的时候,我迷恋上踢足球。妈妈偷偷来看我。她白了,胖了。她又生了一个小孩。她把手里的书塞给我:“听说你喜欢看书,看完了我再给你换。”她家里有间书铺。可是我已经不再喜欢读书。那些诗写得莫名其妙,我也厌恶文中所说的“时代”:所谓的时代弄潮儿,所谓时代的一粒尘埃。
我喜欢上撞击、奔跑,汗水从头发流到脚趾,我要把身体里的水份全部蒸发掉。那些就像女人的泪一样,太丰富,太饱满,仿佛深埋在海水里。所以我尽情地奔跑,疾驰狂奔,我讨厌围观的欢呼,只好使尽最后一点气力,全然忘记周围的呼喊。体液挤出来,盐份冲洗掉,停止奔跑后,我是个干净沉默的躯体。
“别记恨你奶奶,妈妈现在也过得很好。你奶奶只是要强,她管你管得严,只是害怕……也是舍不得你。”她忘记了被奶奶赶走时的哭闹打斗,女人的心肠总是软的,她们会流很多的泪,她们都是善良的,也是善变的。
墙角里露出一个男人的脸,抱在那手里的婴孩在叫唤,她匆匆而来,匆匆而去。过去和现在,时间变成一个个定格的点,我静止了。而周围的世界仍在旋转,天空仍是深蓝的,白色的云随着风流动。静止的我,仍在呼呼地不停奔跑,步伐迈得越来越大,力气越来越小,腿颤抖着,欲望在退缩。我始终跨越不过命运的时速,还有那球场空间的隔幕,生命是无望的,但它们又是恒定不变的,一切像无边的黑洞,永远地散发出咸湿肮脏的味道。
但是我却没法使脚步停下来,我习惯用奔跑来忘记自己。一个漂亮的女孩,她要做我的女朋友,她要做我的太太。我惶恐地照着镜子,原来我已长成这个样子了,强壮有力的外形,空洞虚无的内里,仿佛一个熟悉的影子在对面的镜子里,他身后还拖着一个小影子。无措大过好运的惊喜,恐慌胜过回忆被启动的喜悦。我害怕了,那死亡的阴影。
“不管你是风一样的男孩,还是山一般的男子,没关系,我会拯救你。”她在宣读她的爱情宣言,“踢进球,你也不高兴;失败了,你也不悲伤。踢球不应该只为了踢球,而应该是为了内心的欢愉。我会打开你的心扉,我会拥有你。”
这个自以为是的女孩,柳眉亮眼,娇艳感性。我是爱过她的吧。只是每次我的嘴巴,张合开启间,仍是说不出完整的话来。
一年后,她怀孕了,她说要把孩子生在国外。新时代的女性,她们学习,她们消费,她们制定种种目标,她们通过眼耳、心灵去感知世界之广、之宽、之深,然后认为她们能完全掌控自己,从而能完全掌控自我的生活和命运。
“我知道,即便没有你,我自己也能活得很好。”这是她的独立宣言。
“你就当孩子不是你的就好。当然,也许,孩子真不是你的。他只是我的。”这是她的理性思辩。
仍然青春自信的脸,这也是一种自我的执着,时代的执着吗?我忆起了我的小姑奶奶,后来再也没听她说过儿子的不孝。有人问起,她总是说:“好,怎么不好,各个都好。”
有时再沉默片刻叹息,唱哭般说道:“我的儿呀,你怎去得那么早?娘家的侄子——命根头子……我的命都没了,还说啥呢!”
老太太们一起哭,好像悲伤也是可以天长地久的。
我对她说:“即使不是我的,我也愿意去照顾他。”
“我知道,你从来没有爱过我。”倔强的脸,冷眼对着我,近来她常常如此。
我明白我又说错了话。
“爱情是什么,爱情,是排它的,是唯一,是占有……”
可是,我愿意为你养孩子,难道不更爱你吗?我不愿再反驳。即便我爱过她,但我也厌倦了这些概念般的生活。我们在生活吗,不,我们在演绎。也许在她的心里,爱情的升华和信仰的执着,与这些有关的智慧、知识、精神是可以永恒的。可是,我们真的能永久地拥有它们吗?
“我捉摸不透你。”她说。
“我也捉摸不透你。”我想,“这世间,也许我什么也不能捉摸透。”
我只想把她留在身边。
我不懂得爱情,我也不奢望得到所谓永恒的灵魂。
我只是个无趣的人。
“你是一个没有活过的生命体。”
这句话我听说过。她第一次说出后,我震惊并害怕过。现在,我知道了,我只是个普通的无聊的人,而她……她们,在灵魂之上还有无限的灵魂之力。
她走了。
3.
我仍然把她当作我的妻,我的太太。只是她三天两头打来电话,说要回来办手续,但是她的恋情常常无疾而终。渐渐地,她也只是一个居住在我心里的符号,不再是真切的一个人或一件事。
所以当我收到正式的离婚委托书时,实在说不清自己的心情。又一个七年过去了,是时间过去了。这七年里,我没有一天让自己奔跑过,我在阻止我的行动吗?但我在静坐中,也同样感知过夜风的寂谧,还有星辰的黯淡。在冥想中,也同样迎接过寒冷的月色,还有柔情的创伤。我不和任何人说话,我仍在沉默中,和黑夜,互嗅着绝望的气息。
整个宇宙里,空气、光线、时间,它们是永恒的物质。有人想着和它们赛跑。但对于有限的人生来说,它们无比残酷和无情。命运比黑夜更糜烂。宇宙和时间不会消失,但它们却构成一个叫死亡的黑洞,只会消融我们所拥有的一切。命运使我们走至末路,它们却照常运转。
那一天,我是怎么参加的聚合,喝上了酒,睡的女人,实在是没办法说清的事。我无法追究,也不愿深思。那句话说得不错,未经反省的生命不值得活,没有活过的生命不值得反省。
可是,无论如何深思和反省,过后,难道不还是一片说不清的荒芜。唯有恶心,对这件事,还有这种反思。我不懂得我该如何,又想如何?
在这样的心境下,我经常遇见一个女人,一个独自生活的女人,在街角,在图书馆,在影院,有时也在食铺。她就是静姝。
椭圆脸,清瘦的身材,总是穿着黑白灰的素色衣裳,长发有时披着,有时随意地扎起。面目却是冷漠的。我们相遇,互相打量,观察的是彼此生活的空隙和光亮。我们都是沉默寡言的人,处处显得蠢笨呆板,仿佛没有什么办法去行动,去付出,所以也没有能获得某种幸福的能力。我们都是情感的冷淡者。
这种情况持续了多久,从什么时候我们不再暗中窥视,而是试探着交谈;而开始的时候,我们又说了些什么,这些都不记得了。但到了这个时候,我无需用心注视她,就会知道她为何哭,为何笑,又为何发呆。咬住下嘴唇眼里含泪的她,笑起来调皮得嘴角妩媚的她,都一目了然。还有,忽然间我们都自发地成为了一个有童趣的人,我们都重新拥有了童年。
下雨前,蚂蚁排成队;黄昏时,天空呈现七彩的流云;多吃了一块饼,因为它太香了。我们分享给彼此最简单最直接的感受。
我说出我的疑惑,没有羞愧,没有感到可耻:“那个时候,我也不知道为什么哭不出来,而且我意识里总是想起无关紧要事情。”
“我知道这个事情,”她像个小孩子,兴高采烈地说,“从前在乡下的时候,婶婶告诉过我,身上带重孝的——就是失了父母亲的——人,祭拜别人时,是不可以跪在拜垫上的。”
“只是,太可怜了。”情绪一下子低落下去,这只是两个不能抓住重心的人,但不是没有心的人。
过去存在于那里,但我们忘记了,它们不能动我们分毫。我会调侃她,戏弄她,像个少年郎一样,她会害羞,但不会感到可耻和卑劣。
我问她,当初为何不介意我说,我没有离婚。
她不以为意地回道:“也许一开始,我们从没想过要索求什么,只是两个无所事事的人,一起待着,一起出游,一起消磨光阴。”
“因为开始是真不在意,而且,你提了这件事,不就说明你正在想这件事吗?”
我们不需要解释,不需要一个字一个字去解构,不需要深思,我们接受了表面的生活,接受表象的存在,我们完全明白彼此的话意。
我们不看阴暗的电影,我们都喜欢读华兹华斯,而另外一些诗,我们会一起摇头说看不懂。傻乐后,我们不去理会复杂的主义和哲理。我们重新长大了一遍。
“如果那一天,我是说,你接受我的那一天,如果我不解释,你会不会过来呢?”有时候,我也会问一些傻问题,却不担心有不良的后果。
她会想一下,回我:“我不知道呢。”我知道她会这么说。
“可是你的沉静安抚了我,”她又说,“而且我们总会了解的吧。不要管了。”
“你太太是女人主义里的拜伦,”有一天,她突然这样说,“我是说她的生活方式,她的脾气和秉性。”
静姝一直这样称呼她——“你太太”,她这样把她和我们联系在一起,她觉得“我太太”是我们生活的一部分,有一种生活被拉伸的延续,和她的姐姐、哥哥、父母一样。一种固定的存在。
“你也羡慕吗?”
“是的,有时候会。”她笑,眼睛弯弯,“不过,我们都做不到。但普通人也有普通人的好处,对不对?”嘴角像噙着一个吻,很逗人。
“那我们这样,算不算爱情呢?”我又问。
“不算。按照过去的说法,爱情该是狂热激烈的,是一种形而上的高贵情感,我们是这样吗,好像不是。”她皱着眉,困惑地摇摇头,继续说,“而按照现代人的做法,爱情仅是恋爱,讲究一种不必长久只要拥有的精神体验,仿佛只要对人生有利就好。我们呢,渴望的却是长久,对不对?”
“我们为何想到这样的事情?”
“我们想如何更好的生活。”
“普通人,好好地过普通的生活,就好了。”
“是的。”我们的手握在一起,两个人像一个封闭的圆孤。
4.
普通的生活是什么?
就是在封闭的圆形环中,形成个人的不会停歇的长久,那里,没有一切心灵的变故。
那里,时间不是长长的河流,它停止了流淌,人置生于时间的某一点,却把整个时间当作静止的平面,然后将自己的现在,过去和未来,折叠成一个圆体,这个圆体成了我们的四维甚至五维空间,在这个世界里,我们可以重复地循环往复。
在那里,目光只凝视在生活上,交流、对话、享乐、发呆,我们融成一体,在各种日常里,重新感知,暴露出彼此的直觉和本能,于是也经常地体验到了一种一见钟情的蓬勃之力,对彼此,对生活。
但是我们不是将生活过成诗,因为这里没有人生,也没有爱情,没有“悲剧”——悲壮的剧情,我们不追寻,不定义。这也许在生活之下,也许有可能比爱情更上,我们也不知道。我们只是不想被时代裹挟,我们也不会去想所谓的个体。强调自我,不能长久。自我,仿佛是处于黑夜而寻找光明;可黑夜是来安睡的,而睡眠可以调节自我安宁,它可以把黑暗死亡威胁苦难消除。光明,等天亮,光明自然就来了。白天黑夜,它们也是时间的一个循环点,我们在白天里寻常的生活,暮色降临,夜里也自然能安眠舒畅。我们不能割裂这个循环。我们用这样一个个循环的点的欢快永恒来抵制永恒时间的无情,抵制它吞噬一切的毁灭与匮乏之感。
我们也不说什么救赎,我们并不是彼此不可缺的需求,不是彼此安慰的工具,我们只是在很浅的感知上,有一种认同。但是有这么一点就足够了,我们在一起,在普通的生活里享受欢乐,在俗世的情爱中享受日常。短暂的人生,生活在这钟情的日常里,它也能构成了一个恒定不变的可以长久的永恒。
所以我们可以——也更愿意,在封闭的世界里,慢慢地摇晃着时光和快乐,因为我们不必赶时间,也不会再害怕时间。我们不能跨越,但我们会被接纳,——被时间,和彼此,然后互为容身——静姝、我,还有时光。
我们会很长久,只在我们的环形世界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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