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吴南走进办公室前,先拐进了楼道一个偏僻的角落,把灵魂从身上摘了下来,挂在墙上。这是他精挑细选的地方,是连廊旁边的小阁楼,从楼梯间一直往北走七拐八拐才能找到,如果不是对这个楼特别熟悉的人根本不会发现这里。所以,把灵魂放在这里很安全。
吴楠看了看挂在墙上的灵魂,“他”正瞪大眼睛望着自己,无奈又哀怨。吴南知道,“他”不想待在这里,但吴南更知道,带“他”进去更痛苦。如此想着,吴南转身不再回头,径直往办公室方向走去。
吴南,52岁,在处长位置上待了十二年。40岁提处长那年,他意气风发,踌躇满志。如今,他很清楚自己升迁无望,只求平安熬到退休,不求有功,但求无过。
吴南看着自己办公桌上一摞厚厚的文件,不慌不忙,先把包放下,打水,洗茶,泡茶,然后从容地拿起文件翻看起来。
年底将至,各个部门从不同角度要总结计划,吴南拿起电话把王清叫了进来:“王清,这是财务部门要汇总的预算执行情况,你去梳理一下;这是人事部门要求提出的明年培训计划,你想几条;这是交流局要汇总的今年对外合作项目的情况,你也一并弄一下。”
王清有些情绪:“主任,我手上的活已经够多了,能不能让别人做点,我实在忙不过来。”
吴南看着王清,笑眯眯地说:“咱们处的数据统计不都在你那吗,简单弄弄就完了,别人干我还得交代半天,你熟悉情况,干得快,我最信任你!”王清被说得没脾气,只好乖乖领了活出去了。
说起王清,吴南还是蛮喜欢的。她是吴南刚当上处长没多久招来的大学生,这姑娘勤快机灵,学东西快,干活麻利。跟着吴南这十年,也成为吴南的得力助手,有难事急事,吴南都愿意交给她干,放心。半年前,他的副手调到别的部门了,吴南有心提拔王清,给领导提了几次,领导都没接这茬。吴南也提点过王清,让她多跟局领导走动走动,逢年过节该表示就表示,这都是人之常情,不丢人。王清嘴上答应着,也不知道有没有行动,他也不好问。
吴南明白,自己虽然是个处长,但没多少话语权,这局里的大事小情都是一把手说了算,提拔副处这事,说起来也不是小事,局内局外多少人盯着呢。
吴南抬头看了看表,9:55了,10点有个会,吴南起身倒杯茶,拿着笔和本走向会议室。
会议是例行局务会,各处处长和局领导参加。吴南照例坐在长桌的一角,他虽然资格老,但很知趣地把C位让给了局领导面前的红人——几个新提拔上来的80后。
今天讨论几个新项目,都是那几个新处长负责,年轻人想干事想表现也是正常。局长老焦,再过两个月就快退休了,但毫无退位之意,还干劲十足地提拔新人张罗着新项目。所以,这次会上讨论的项目正中下怀。
几个处长汇报完项目情况,老焦环顾了一圈,问道:“大家议议吧,这两个项目有什么问题?”
吴南听了介绍之后,觉得有很大问题,风险防控方面非常薄弱,都是和国外合作的项目,如今国际局势如此复杂,风险防控约束不够,一旦合作方出现变故,不仅项目要停,还会造成极大的资金浪费。
如果放在以前,吴南肯定要把想法说出来,这么明显的漏洞不都是雷吗!但,自从他把灵魂挂在办公室外之后,他再也不会这样做事了。踩过太多次坑的他,早就明白,老焦想做的事,所有人反对也没用,更何况,在老焦的驯服下,已经没有什么人提出反对意见了。这几个新处长是老焦刚刚提拔起来的,他们正需要用工作业绩证明自己的实力,老焦在利用每一次机会挺他们。
大家都没说话,老焦把目光投向了吴南。吴南知趣地点点头:“这两个项目非常好,符合我们一直倡导的新媒体业态发展方向,而且平台足够大,能满足我们多种业务需求,我觉得,如果这两个项目做成了可以作为优秀案例在全局分享经验,激励更多年轻人开拓创新。”
吴南看到老焦满意地点点头,把目光又投向了下一个吹捧者。吴南知道自己只是一个工具人,他今天出现在这里的功能就是支持老焦。吴南完成了自己的角色扮演,预知后面发生的一切:每个人都说着差不多的话,然后一致通过项目立项。
曾经吴南对自己成为工具人非常痛苦,他不再是一个有血有肉有思想有灵魂的人,而只是一个背景、一个棋子、一个摆设,但后来,他慢慢发现,当工具人的不是他自己,在老焦的“集权”统治下,局里的每一个人都是工具人,虽然老焦在局里横行霸道,但其实他也是更高层领导的工具人。这个发现立刻让他焦灼的心放松了下来,一个人的困境让人抓狂,一群人的困境就是环境,人总要适应环境。
二
局例会,照例开到了中午十二点,虽然会议的结果没开之前大家都知道,但这过程总是这么长,大家说着重复的话,唱着同样的赞歌。
中午吃完饭,吴南直接回了办公室。按说,他中午总会去看看自己的灵魂,但今天中午他不想去了,因为灵魂一定不支持他今天会上的做法,免不了又是一场争吵,还是躲躲清净吧。
下午,刚一上班,吴南就被老焦的电话叫了过去。进了老焦的办公室,吴南不免又要吹嘘几句老焦的盆栽:“焦局,您这盆栽怎么养的,个个都是一副画呀!”
“得了吧,你每次都夸我,养着玩而已。”老焦说着,指了指长沙发让吴南坐,给他倒了一杯茶:“尝尝,这是我一个朋友刚送的陈年普洱。”
吴南品了一口:“好茶,刚开始有点涩,但过一会,就有回甘,醇厚,味道丰富,有层次感。”
老焦“哈哈”笑起来:“老吴,你真是行家,我这的好茶也就是给你喝才不浪费。”
吴南知道后面一定有事要说,他微笑地看着老焦,等着他先开口。老焦知道气氛已经烘托得差不多了,说道:“老吴,有件事和你商量一下,你的副手也空了一段时间了,也该考虑一下人选了。你之前也提过王清,王清呢,人很能干,工作能力工作经验都不错。但这个副手的位置还要综合考虑,做副手,向上要辅助正职,向下要和大家打成一片,人际关系能力很重要。行政处的李珊,能力和经验都不比王清差,但比王清更有管理能力。我想听听你的意见。”
吴南之前想到了老焦另有人选,但没想到是李珊。论工作能力,李珊怎么可能比得上王清,李珊曾经就在吴南手下,做事没条理,文字能力很差,一个报告改来改去都不成个样子,最重要的是还很情绪化,经常因为家里的事影响工作,实在不好用,吴南才找个借口把她调到别的处了。没看出来,李珊工作能力不咋样,“向上管理”做得挺好,吴南从骨子里看不上这样的人。但吴南也知道,老焦表面上是和自己商量,其实不过是通知一下他。他说反对意见也可以,但基本无效,与其如此,还不如顺了老焦的意思,何必做无畏的反对呢。
吴南看着老焦,笑着说:“焦局,您看,我就知道您有人选了,果然!您对人对事看的比我全面,既然您看好李珊,我没什么意见。”
老焦很满意,说道:“好呀!你最懂我的心思了!你这个一把手同意了,我就没什么顾虑了,人事程序很快就会启动,你也给处里的人吹吹风,让大家都支持一下。”
快下班的时候,王清把几份材料交到了吴南手上,吴南看着这些王清整理出来的数据,不仅感慨:真是漂亮。他看了一遍,没什么问题,很快签了字。
吴南整理了一下自己桌上的文件,觉得今天的工作差不多了,正准备收拾收拾下班,李珊出现在门口,很客气地说道:“吴主任,您现在方便吗?和您说几句话。”
吴南心知肚明,知道李珊要干什么。笑着说:“请进,快坐!”
李珊从身后拿出一个精致的袋子,推到吴南桌上,说道:“吴主任,这是我托朋友从云南带回来的玉白菜摆件,做工精细,特别漂亮。”
吴南喜欢玉,他目测了一下袋子的尺寸,如果是好子料少说也得大几千,他心想:看来李珊很会送礼,怪不得她能把老焦拿下,不过,这个时间她的这个动作,说明她并没把我当成一个关口,确实也是,大家都清楚,在这个局里,搞定老焦就是搞定一切,其他人都不重要。此时,她带着东西来,无非是个“见面礼”,是礼貌也是提醒。
但他不喜欢李珊,并不准备因为这点东西就被她收买,更何况,他都已经答应老焦了,何必留人口实。吴南把东西推回去,淡淡地说:“李珊,咱们都是老同事了,何必这样。我不懂玉,给我也是浪费,拿回去送懂行的啊!”
李珊笑起来,脸上扑的粉在笑起来的褶皱中腾起,像断了层的地皮,让人倒胃口,却又故作妩媚地推回来:“吴主任,您看您说的,您是咱们局出了名的品味高,您不懂就没人懂了。您回去好好看看,这可是上好的翡翠。”
此时,吴南看到王清出现在门口,王清一定也看到了李珊和桌上的东西,她停留了一秒钟就离开了。李珊还保持着假笑,吴南心里一阵恶心,他收起笑容:“李珊,这也到下班点了,我晚上还有个饭局,你有什么事吗?”
李珊看了看吴南的表情,识趣地说道:“吴主任,我就是来和您聊聊天,没什么事,您忙,我先走了。”说着起身要走,吴南上前一步,把袋子塞到李珊手里:“咱们不需要这样,下班了早点回家!”
李珊没法推脱,只好拿着东西出了门。吴南看了看外面的大办公室,王清已经走了。
三
晚上七点,吴南锁上了办公室的门,走在寂静的楼道里。大部分人已经下班了,脚步声在空旷的楼道里有回声。吴南走向曲折蜿蜒的小阁楼,看到灵魂睡着了。他轻轻地拍醒“他”,灵魂睁开睡眼,有些生气,为这孤独的一天。
吴南把灵魂装进身体,默默地走路。寂寞了一天的灵魂可不想继续这份安静,“他”问道:“你为什么中午不来看我?让我在这一整天,无聊死了。”
吴南没精打采地回答:“中午开会晚了,我想睡会,就没过来。”
“开什么会?”
“局例会,没什么意思。”
“又讨论什么事了吗?”
“有几个新项目,都按老焦的意思说就完了。”
“你有不同意见?”
“有没有都一样,不会影响结果。”
“你说了吗?”
“没有,说了也没用。”
“你没说怎么知道没用?”
“你又不是第一次看我踩坑,这还用问吗?”吴南有些生气,他不喜欢被灵魂质问。
沉默。
但过了几分钟,吴南先开口了:“下午,老焦叫我去他办公室,说要提李珊当我的副手。”
灵魂一个激灵,问:“就是行政处的那个李珊?”
“嗯。”
“你不是最看不上她吗?干什么什么不行。”
“可是人家搞定了老焦呀!”
“你同意了?”
“我不同意有用吗?”
“你没为王清争取一下?”
“王清压根不在考虑之列!下班的时候,李珊拿着一个玉白菜摆件到我这来,这出手一看就没少在老焦那下功夫。这个王清,我给她说了多少次和领导走动走动,她就是不听,现在让别人捷足先登了。”
“你不该就这么同意了,你既不喜欢李珊,也没帮王清,你这样做一点意义都没有,除了成全李珊和老焦。”
“我是不喜欢李珊,但老焦喜欢,我反对有用吗?至于王清,她自己不上道,我有什么办法!”吴南有股无名火在心里拱着,说不出的憋闷。
“吴南,你到底怕什么?你在这个位置上这么多年了,还有什么可怕的?上面给你安排一个自己不喜欢的副手,你都不敢表态,自己手下有那么得力的助手不敢争取,你怎么这么窝囊?”
“别说了!我不想按自己意愿做事吗?我天天夹着尾巴做人我不难受吗?可是我什么都做不了,我就是一个摆设,一个工具!”
“不对!你不是做不了,你没做之前就预设了失败!你放弃了努力,还为自己不努力找借口。”
“谁当这个副手有什么关系?关我什么事?谁当都是在我手下,我的位置又没变化!你冲我吼什么!”
“可是你真的认为这是对的吗?认真努力的人没有得到应有的回报,溜须拍马的人反倒上位,这是你认可的价值观吗?你就甘愿在这样的混浊泥潭里混日子?”
“我认不认可有什么用?我能改变什么?这泥潭是一天两天吗?”吴南气急败坏,他真恨不得把灵魂扔出去。
“如果每个人都这么想,那就真的什么都改变不了了。你做你该做的,哪怕是蚍蜉撼大树,也是蚍蜉的努力和坚持!你不是一点力量没有,你是一个处长,你比普通员工有能量。”
吴南感到头脑昏沉,他不想再和灵魂对话了。每次都是一场激烈的争吵,这就是为什么他不想带“他”进办公室的原因,“他”太“不识时务”了。之前,就因为“他”的这股清高和倔强,他吃了多少亏,他五十多了,他没什么理想和追求了,只想平安熬到退休。
可是,他的内心在不停地翻滚,他知道,灵魂说的对!自从换了领导,整个氛围都变了,他痛心之前老领导带领他们这批人扎扎实实打下的“江山”不仅没有被继承和巩固,还被否定被排斥甚至被推翻。人浮于事,趋炎附势,他每天的工作都是在做表面文章,实实在在的工作已经没人干了,实干的不如吆喝的,做事的不如唱赞歌的,一片歌舞升平,一片虚假繁荣。他曾经被老领导欣赏的认真耿直如今显得那么不合时宜。那年他四十九岁,上有卧病在床的老母亲,下有正在准备高考的儿子,生活留给他的空隙并不多。
一夜白头之后,吴南想到了一个让自己不那么挣扎的办法——从此不带灵魂上班,让自己的心麻木迟钝,不用心不用感情也就不必困惑不会痛苦。这是他在自我与现实的夹缝中找到的路,一条让他每天可以安然度过的路。
起初,他真的是丢了魂一样,每天都昏昏沉沉的,但后来,他感觉越来越好,不抗拒不挣扎,不思考不沉淀,不悲不喜,不温不怒,他成了一个人见人爱的老好人。原来没有灵魂的日子也不错!他渐渐习惯了这种“空心”的状态。只是,他的灵魂总不甘寂寞,每每对话都会让他面对灵魂拷问。他越来越讨厌这种拷问,他越来越不喜欢思考这些“没用”的问题,但灵魂不放过他。
四
干部选拔程序很快启动了,虽然还只是提名候选人阶段,但候选名单上赫然出现李珊的名字,大家都心照不宣。
投完票,小道消息开始满天飞了,有说李珊家里是开矿的,有说李珊是官二代的,有说李珊老爸给老焦塞了不下五十万的红包,有说李珊是靠“献身”上位……虽然王清对李珊没什么好感,但这样不堪入目的腹黑她实在听不下去了。
她转身走出办公室,看到楼道尽头的吸烟室,吴南独自在抽烟。
王清忍着呛人的烟味走了进来,对着吴南的后背说:“您早就知道了吧?”
吴南没有回头,他知道王清一定会来问自己:“没早多少,你看到她在我办公室那天我刚被通知。”
“领导征求过您意见了?”
“说是征求,其实就是告诉我一声,你知道咱们这的情况。”
“嗯,我知道。”王清低着头,脚底下踩着一个烟头:“我就想知道征求您意见的时候您是怎么说的?”
吴南终于回过头,看着王清,猛吸了一口烟,吐出来的烟气似乎在给自己壮声势,说道:“我说什么都没意义,我没有话语权。”
“那就是说当时您完全同意,没有意见?”王清抬起头,直视着吴南。
吴南躲开了王清的眼睛,低下头,依然是趁着吐出来的烟圈,点了点头。
王清的眼泪在眼眶里打转,她转身走出吸烟室,门被重重地关上。吴南透过玻璃门看着王清的背影,感到极度空虚。
他知道,王清对他彻底失望了,他对自己也很失望,无力感充斥着他的内心。在不带灵魂的工作时间,他维持了表面的平静,不再和灵魂较劲,那些曾经内心激烈的喜怒哀乐都不见了,只剩下空壳,犹如宇宙的黑洞,什么东西掉进去都不见了。
吴南颓然地回到办公室,听到手机响,是王清发来的微信,说自己不舒服,先走了。吴南同意了,他知道王清需要时间消化。他也同样需要时间考虑该如何面对王清。
第二天,王清还是没来,第三天,第四天,王清一直没出现。他很想发微信安慰一下王清,但他不知道说什么,因为他知道,王清生气的不仅仅是李珊上位,更生气的是他吴南的无所作为。他一直没有告诉自己的灵魂这件事,因为他不想面对灵魂的拷问,他想一切就这样过去,不要争吵不要问为什么,接受现实就好。反正几十年之后,谁会在乎究竟是谁当了这个部门的副处长,又会有谁记得谁是处长呢?也许,多年以后连这个部门都没有了。这一切都没有意义。
第五天,王清终于出现了,一脸的冷若冰霜,和她一起出现的还有一封辞职信。
吴南想到了很多可能,但没想到王清会辞职,毕竟在这里干了十年了,就像每天太阳东升西落,一日三餐,王清的存在就该永远如此。更何况,在吴南的认知里,女孩子在体制内挺好的,强度不大,旱涝保收,养尊处优,去体制外,天天累得要死要活,没准哪天就不让干了,何必呢。
所以,一开始他并没当真,只当王清是女孩子耍脾气。他没打开辞职信,抬起头笑着对王清说:“我理解你现在有情绪,我可以再批你几天假,你出去散散心,等调整好了再来。”
王清轻轻地坐在吴南面前的椅子上,认真地说:“吴主任,我不是闹情绪,我这几天好好回忆了我在这工作的十年。前几年我跟着您干得热情澎湃,那时您完全不是现在这样,有目标有理想有激情,我觉得跟着您,我对未来充满希望和憧憬。但自从换了领导换了天,您就像变了一个人,锐气没了,脾气也没了,甚至连您的表情都很少有变化。您不再发火,也不再努力,什么事都没有自己的意见,只有服从,完全地顺从焦局的意志。这个局每个部门都变了,曾经一起努力做事的同事都开始当一天和尚撞一天钟,大家都只在乎表面文章,没人踏踏实实做事了。环境变成这样,我也很痛心,想走的心早就有了,但我还是对您有所期望,我觉得您赏识我,器重我,包容我,引导我,遇到一个好领导不容易,我就是看在这点上一直坚持着,觉得还是有希望的。但这次提拔的事,真的伤透了我的心,我知道,您没有话语权,但您至少要争取一下,至少让我觉得您努力过了。可即使这一点点努力,您也不想做,因为您觉得做了也没意义,做了也改变不了什么。”王清一口气说了这么多,吴南没有打断,他觉得王清的每句话都像石头一样砸在他心上。
“吴主任,我知道您也不喜欢现在的状态,也许我们个人的力量真的有限,但我们就这样坐以待毙,消耗自己的人生吗?您到底怕什么?”吴南感到,面前的王清就像自己的灵魂,他无法回答这样的问题,他不想面对这样深奥又无解的问题。
“吴主任,我已经三十多岁了,我的人生进度条在缩短,我已经对这里失去了信心,尽管我知道外面不容易,但我还是决定离开这里。也许外面的风浪很大,但总比淹死在这里好,没准外面没有想象的那么凶险,没准我能扑腾得更好呢。”
王清说完离开了吴南的办公室。吴南知道王清已经下定了决心,他听到外面王清在收拾东西,和大家轻轻告别。
五
王清已经走了一个月了,李珊坐到了王清的位置上,但她什么都做不好。原来没有副手的时候,工作很顺利,现在有人占了这个坑,却一团糟。
听说王清找工作不是很顺利,但看她的朋友圈,虽然有失落也有挫败,但吴南感到更多的是王清鲜活的生命力,有未来,有期许,有努力。那是吴南熟悉的气息,几年前,他也一样如此鲜活过。
吴南拖着疲惫的身体锁上了办公室的门,去小阁楼取灵魂,最近他常常感觉很累,因为王清走了没有得力的帮手,因为李珊把工作弄得乱七八糟他要不停地“灭火”,更因为他厌倦了自己每天如行尸走肉一般的状态。灵魂越来越瘦,没精打采地跳进了吴南的身体,他们谁也不说话,就这样走了一路到家。
夜深人静。吴南睡不着,他问:“我是不是做错了?”灵魂没回答。
“我每天感觉就像死了一样。我为了保全自己,不让你进办公室,怕你惹是生非,怕你控制不住自己,我变得不争不抢,不喜不怒,凡事退让,我以为这样是最安全的,但为什么我感觉这么空洞,做什么都没精神,没动力,没欲望,还很疲惫,我不知道每天为什么起床,为什么上班,所有的事都了无生趣,一切都毫无意义,这感觉太可怕了……”灵魂还是没有说话。
“我知道,这几年,我变成了另外一个人,我不再冲动,不再发火,也不再有激情,甚至不再有生命力。我不想再这样下去了,我希望自己活得像个人。”
灵魂终于说话了:“活得像个人就要有情感,有思想,有行动,做你该做的,你究竟怕什么?你都这个年龄了,还有什么可怕的?”
“我究竟怕什么?我也在无数次地问自己,我究竟怕什么?我怕做了所有努力也没有想要的结果,我怕面对那些挑战我价值观的事情,我怕自己在这样的环境中成为异类,我怕孤独。”
“你现在这样做,问题就不存在了?”
“更糟糕。”
“这三年是被偷走的三年,你没有真正活过。逃避没有用,面对黑暗唯一的路是走完它。”
第二天上班,吴南不再拐向那个小阁楼,径直进了办公室,灵魂看到了久违的一切。
未来不会更容易,但他愿意沉浸其中,不论困惑还是焦灼,那才是活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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