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创首发，文责自负

1

小张感觉自己快死了。最近一种新型流感爆发，作为一名兢兢业业的护士，他从下午四点正常上班到第二天上午八点，还因为人手不足另外加了两个小时班到十点。在工作了十八小时——整整18小时——后，而且是在今天，他的二十五岁生日——整整25岁——这天，在这个本来他应该已经躺在床上补觉的点，无论是小孩的哭闹声：“妈——妈——我不要看医生！”；家长焦急的催促声：“什么时候排到我家孩子啊？后天还要上学呢！”；或是其它任何东西：“小张你给那个孩子打完点滴后来这里帮忙挂一下号！”……都无法阻挡他回家的脚步了。

“护士长，请问我能回家了吗？我是上夜班的。”小张感到连说句话都费力，这句话像是直接从他的灵魂发出来的。

护士长正在看一个小孩的体温计。她看都没看小张一眼：

“是小张啊，我记得你好像确实是上夜班的，那你也忙得够久了。那你回家吧。”

小张得到了这样的加班赦免令，如释重负，用尽他最后一丝属于活人的力气说了句“好谢护士长”——他很抱歉他没有多余的雅致多说但凡一个字了——就去卫生间换护士服。他一边脱着衣服，脑子里不禁一边乱糟糟地感慨，虽然男护士会受到社会歧视，但还是有好处的，比如在科室里很容易被记住，护士长就更容易记住他确实上了夜班——换成女护士，护士长高低要查一下执勤表才肯放人的。不过女护士应该不会被人说三道四吧？会吗？他不知道。算了，护士就是护士，还分什么男不男女不女啊，乱七八糟的，算了。小张甩甩头。

临走前，他最后看了一眼人满为患的候诊室。里面的小孩要么就是看热闹不嫌事大地跑跑跳跳，要么就是在哭着说要回家，只有少数安静地坐在椅子上玩爸爸或者妈妈的手机。而成年人，无论是家长还是医护人员，个个都把眉毛拧成了个“八”字。

药水味已经开始让他有些反胃，他忍住胃里的翻腾收回目光，拔腿离开。

2

回到家后，小张用混沌的大脑中仅存的理智遏制住“一头扑到床上不管三七二十一睡个昏天暗地”的冲动，甩甩头驱赶困意，洗了个热水澡，将从医院带出来的病菌连同白花花的泡沫一齐冲进下水道。

热水澡使他的困意像燕麦里的牛奶一样沉淀，越喝就越觉浓稠而甜蜜。小张就这样幸福地一头栽到在床上，似乎这柔软而温暖的地方就是人间天堂，可以消除他的一切疲惫。

今天可是他的生日啊，他一定要美美地睡一觉，挽救自己预支的生命，以免自己猝死在生日这一天。至于他的什么生日计划，反正都已经乱套了，他干脆就什么都不管了，总之他要睡觉，睡到饱，睡到死，或者睡到他再也不想睡觉，睡到天荒地老；他睡了，就像下坠到湖底，寂静的湖底，湖水轻拂他的身体，温柔地将他淹埋；他睡了，又像天使飞升回天堂一样，意识逐渐模糊、迷离而逍遥……

3

如果不是被手机震响，小张真的会以为自己已经死了。他眼睛都没睁开，就胡乱滑开了手机解锁界面接起了电话。

“喂？你生病了吗？怎么这么久才接电话？”一道很擅长让人清醒的声音从他的手机里传来。

是张妈妈。

小张皱了皱眉——他一感到清醒就开始头痛了，似乎有人趁他睡觉，拿了块砖头往他头上狠狠来了一下似的。他勉强让自己的因干燥而粘到一起的嘴巴分开一条缝, 带着些抱怨的意味含混回答：

“没事……我只是在睡觉而已。”

“好吧，你在睡觉啊，好吧。最近那个流感很严重啊，你要注意身体呀——你还是个要天天和病人打交道的人嘞，每天应该要摸几亿个细菌吧？”

“好的，我很注意。”小张完全睁开了双眼，感到自己的上眼睑和下眼睑黏腻地分开。他直愣愣地盯着灰扑扑的天花板。他应该确实很注意吧，他可是一名医护人员，当然会懂得爱惜自己的身体啦，最多加加班而已。虽然加班加得是有点要命了，以至于他刚刚差点以为自己是具尸体——不过，当然啦，他可不会和他妈这样说话。

“你给我说他两句……哎，儿啊，”小张注意到电话那边的声音变成了张爸爸的。“你要记住，勤洗手，用洗手液洗，搓那个，那个洗手六步法，然后……”

小张感觉上眼睑和下眼睑又要粘上了——爸爸的健康论跟佛经一样，对他这种凡人而言有着非凡的催眠效果。有时候吧，你确实不太能区分一位父亲和一名医生。

小张的眼睛每次眨眼都比之前小一点，眼珠子也慢慢上翻。他感到爸的声音和灰扑扑的天花板都慢慢暗下去，且要渐渐飘远了。他似乎在下坠，又似乎在被承托起……

“还有哇，生日快乐啊儿子。我今天早上在微信上祝你生日快乐你咋没回嘞？”

小张发现自己又回到了床上。似乎是张妈妈抢回了电话，而且好像还在问他什么。

“生日快乐……”他喃喃地重复道，作为回答。

“你看看他在胡言乱语什么！”这次轮到张妈妈抱怨了。

“行了，他刚睡醒呢。”张爸爸的声音从远一点的地方传来。

“好了，照顾好你自己啊。拜拜！”

“拜拜……”

手机没了声，刚刚还睡意浓浓的小张却越发清醒了起来。

4

尽管床上很舒服，但是考虑到今天是小张的二十五岁生日，他还为此提前了一个月做了这一整天的计划，况且他暂时也睡不着了，他决定起床抢救一下剩下的半截计划。他才二十四——刚二十五——青春怎么能浪费在床上呢？

他看了眼时间，差不多是下午三点半，比他本来要起床的时间晚了两个小时。他呼出一口气，庆幸自己前天在纠结了一个小时后还是没有下单今天下午三点四十五分那场电影的电影票，而是买了晚上九点半较便宜一点的那一场。

这么想着，他心情大好。他一脚把被子蹬开，腿朝上一扬，再往下一落，身体便弹了起来。他吹着口哨晃晃悠悠下床，随便套了件大学同学送的作为毕业礼物的睡袍——也是他唯一的睡袍——就走到卫生间，拿出有且仅有的一瓶洗面奶，轻轻用温水把脸打湿，愉快地将这神奇的小玩意抹上脸，直到脸上长出轻柔的气泡。话说，这东西他买了一年，这才是第三次用呢。他真担心这东西放过期，但他平时也是真没时间用。

他仔细地刮了胡子，直到每一粒胡茬都从脸上掉下来，他的脸蛋变得光滑。他还往脸上搽了点凡土木。听科室里的同事说，用完洗面奶不保湿会起皮，不过这玩意闷在脸上的感觉真是不好受。

他穿上熨得笔直但放了很久的成人礼西装，高兴地发现除了短了点、宽了点外还算合身。他通过镜子看向自己。虽然很难忽视眼底下浓浓的黑眼圈，但他很高兴自己的五官还算生得清秀。

他满面春风地踏出公寓，和几个小时前拖着疲惫的身体踏进来的人判若两人。

他饿了，想吃晚饭。他打算直接坐地铁去河底捞，他本来打算吃午饭的地方——尽管放弃那家他本来计划吃晚饭的自助餐厅听起来也很可惜，但是没办法，他在靓团上买的河底捞单人餐团购券要比那家自助餐厅的入场费便宜得多。

5

小张愉快地随便挑了个位置坐下——太幸运了，虽然他浪费了中午订的位，但是现在四点半，即使是在平常排队拿桌号要一个小时的河底捞，他也可以随意地找位置坐。

他一坐下就迫不及待地把券码亮出来，等待工作人员验券。工作人员也是笑眯眯地拿出机器，朝券码扫了一下。不过很快她的眉头就皱了起来，说：

“哎呀先生不好意思呢，这张券是‘工作日单人餐团购券’，但今天不是工作日，所以用不了。”

“用不了？”

“是的，用不了。十分不好意思呢先生。”

小张眨眨眼，像是被老师抽到的不会回答问题的学生一样，迷惑又窘迫。服务员看他这样子就知道，这位客人是在担心自己买团购的钱还能不能回来，于是又陪着笑脸补充道：

“如果用不上的话，这边建议您去靓团退掉呢，点击我的、待使用就好了。”

小张长长呼出一口气——幸运女神果然还是眷顾他的。这么想着，他又高高兴兴地接过河底捞的菜单。

6

十多分钟后，小张出现在了楼下的四海为家自助餐厅门口。

如果没有团购套餐，一个人吃河底捞性价比着实不高。小张回想了下河底捞菜单映入眼帘的那些令人心碎的数字，咬一咬牙，还是支付了四海为家高昂的（至少于他而言是）入场费。

无须担心。小张早就在小蓝书上搜索了大量标题为诸如“如何把自助餐老板吃垮”“自助餐水太深了！到底怎么吃回本？”云云的视频，对于那些大同小异的技巧已经烂熟于心。他用平时自己不敢点的菜各拿了一点，铺满了面前的桌子，一轮又一轮地“战斗”。这可是他生日宴啊！这可是他与自己的浪漫约会！而且他为了这些菜还花了三百大洋！他一定要大吃特吃……海鲜、肉、蔬菜、水果、海鲜、肉、蔬菜、水果……滑嫩的鲍鱼在他舌尖上打转，柔软而带着浓厚蒜香的生蚝在他味蕾上跳舞，牛排上的黑椒汁在他口间流淌……

“你花三百多进来自助餐就吃这种东西？”一道雄厚的男声响起，埋头苦吃的小张一惊，循着声音看去，嘴上还吊着半截小白菜。

原来是隔壁桌一个已经有些谢顶的中年男人，对着坐在他对面的一个小孩说话。那个小孩面前摆着一大盘烤串，手里还拿着一把香肠，嘴被塞得满满当当的。

还不等小孩自己开口辩解，坐在男人旁边打扮精致的女人就开口，气势汹汹地反问男人：

“你管他那么多干嘛？孩子爱吃什么吃什么！你自己也总说咱是有钱人家，我们在乎这几百一千吗？来宝，你继续吃，别管你爸！抠抠嗖嗖的！不就那么点钱吗计较什么……”

女人还在嫌弃丈夫的计较小气，小张则是感觉自己像是路边的野狗，被路过的人踹了一脚。不仅如此，那个小孩此时也咽下了嘴里的食物，嚷嚷着说：

“就是咯爸，你也太较真了！你生意做多了只看利益，我现在吃的这叫情绪价值！只有穷鬼来吃自助餐还在担心回不回本咧！”

“Double kill!” 小张脑海内响起这个音效。

那家人没有再争吵，但他们给小张的心灵造成的伤害是无法挽回的。小张二十五岁生日这天晚上，无论是剩下的什么美味佳肴，还是晚上的那场搞笑电影，抑或是睡前的那把游戏，都十分索然无味。

7

小张躺在床上，直勾勾地瞪着灰扑扑的天花板。半夜的它变得更加灰扑扑了。

他很困，却不想睡觉。如果睡着了，再一睁眼，就是第二天了——那样他的生日就过了，这个对于他来说有着特殊意义的日子就过了，他不再是那一天的主角。又是要上班的一天。平凡的、劳累的一天。想想就让人窒息。

他打了个哈欠。哦天哪他真的很想睡觉，但他不想跳过这个夜晚。跳过夜晚？说起来，小时候每次生日前的那个晚上他都会早早上床睡觉，这样就能像游戏里一样“跳过夜晚”，然后他一睁眼就到了为他量身定制的节日，他专属的节日。是的，在这一天他就是主角：爸妈会送他玩具，周末的话说不定还会带他去短隆或者开心谷玩，就算是上学日老师也会让同学们给自己唱生日歌。

他又打了个哈欠。但是回想这一天下来，这个生日似乎没那么开心。是因为长大了吗？他已经不再是一个无忧无虑地小孩了。事实上，他加班加得累死累活，花钱去吃自助餐还被人嘲笑，电影看着也没多开心，临睡前的排位还输了。他真的是今天的主角吗？他感觉这天他过得比谁都衰。而且怎么好像还没什么人记得他的生日？同事不记得就算了，以前的同学也没几个记得的，明明一年前他还带他们出去吃饭呢。开始工作之后大家都疏远了吗？这就是成年人的世界吗？他想起那句话：“成年人的世界里没有容易二字”，但又觉得想笑——他这样说显得自己好老成啊。但他转念一想，又发现自己确实已经二十五了啊！已经成年了成年七年了啊！而且准备奔三了！

他感到恐慌，哈欠也打不出来了。他怎么就这么老了？他二十四岁时还觉得自己很年轻呢。但是二十五岁也不老啊？但是二十五四舍五入都可以变成三十了啊！他本以为这个数字离他还很远的。他怎么到了这个年纪还一事无成？没车没房，每天扣扣搜搜，生日连顿自助餐都舍不得吃……

今天真是他有生以来过得最糟糕的一个生日。但下一个生日会不会更糟呢？这么想着，他好像也没那么期待下一个生日了，因为他突然意识到不会有人再因为他生日而迁就他了。病人不会因为他生日就不生病，同事不知道也不会记得自己的生日，医院也不会因为他生日就平白无故给他打钱。每个人都焦头烂额地忙碌着，谁会关心他是不是过生日？不过他父母倒是给他发了个红包，这倒是给了他一些慰藉。

他鼓起勇气看了一眼手机。零点整。糟糕，他的生日已经过了。好吧，好吧。至少那糟糕的一天也过去了。好吧。或许成年人与小孩的区别就是生日不再那么充满惊喜吧，或许成长的诀窍就是接受不完美的甚至是平凡的生日吧。毕竟他已经不再会因为是寿星而被周围“宠爱”，甚至可以说，他已经到了该“宠爱”别人的年纪了。他要担当成年人的责任，一个护士应尽的责任，才能让孩子茁壮而快乐地成长。

是吗？他原来已经成为了呵护别人的人。

时间跳成零点零一分。他的生日已经彻底过去了。

晚安，二十五岁的自己。说不定今天会过得比生日还顺心呢。他闭上双眼，终于沉沉睡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