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傍晚,一抹残阳仍倔强地挂在天边,只剩丝丝微红。
屋内,林父林母坐在桌边焦急地等待着,桌上的饭菜一口未动。他们,谁都没有胃口。
“做个检查怎么要这么久,都去了一天了,电话也不接,你说,是不是有什么问题。”林母眉头紧锁。
林父抽了一口烟,宽慰道:“别瞎猜,没有消息就是好消息。现在的医院人多,做检查排半天的队也正常,再等等吧,说不定在回来的路上了。”
“哎!”林母不再说话,站起身,在客厅来回踱着步。
01
龙番市人民医院停车场,林文书瘫坐在副驾驶位上。她双眼红肿,脸上的泪痕干了又湿,湿了又干,此时的她,伤心过度,连说话的力气也没有了。旁边的历阳华默不作声,只是不停地抹眼泪。白天,他们忍着悲痛,连哄带骗地安排好弟弟的住院事宜。现在,夫妻俩全身的力气几乎被抽干,相顾无言。林文书不敢接电话,不敢回家,她该怎么面对自己的父母?一念及此,眼泪又汹涌而下。
历阳华和他小舅子林文轩在同一家公司上班,他是销售经理,林文轩是生产车间设备科长。前段时间,车间主任看到历阳华就上来提醒:“历总,我看着文轩最近瘦了许多,也多次提醒了他去医院看看,他就是不听,总说是车间热,没胃口。你去说说他,车间工作量大,身体才是本钱。”
历阳华一听,心里一惊,立即拿出手机,一个电话催了过去。
“喂,最近有没有什么不舒服,我看你最近瘦了很多,要不要陪你去医院看看。”
“你碰到徐主任了吧!”林文轩在电话那头哈哈大笑,“能有什么事,最近天热,没什么胃口,姐夫你就别担心了,年轻人能有什么病。”
挂完电话,历阳华还是有点不放心,又拨通了妻子的电话。听完历阳华的叙述,林文书二话没说,当天就在网上预约了镇医院的号,押也要把他押过去做完检查。
“我就说没什么问题嘛,一点胃溃疡,吃点药就好了。”林文轩看着单子,轻松地说道。
既然没事,林文书悬着的心也就放下来了。
此后的大半年间,林文轩断断续续地吃着药,中间也看了中医调理,但身体一直不见好转。最近胃、腹部经常隐隐作痛,林文轩有点儿慌,打了个电话给姐姐。他没有跟老婆齐思若说起这事,怕她做无谓的担心。
林文书夫妻俩合计了一下,决定去权威医院做个全面、深入的检查。他们挂了龙番市人民医院消化内科的专家号,主治医师看了他们之前做的胃镜报告,又检查了一下林文轩的身体,开出了一些检查项目,让他们先去缴费做检查。
林文书拿到单子,看到了上面的“PET-CT”项目,头晕了一下,但很快稳住心神,故作轻松地带着林文轩去做检查。PET-CT很快就做完了,林文书让弟弟在走廊休息,她拉着历阳华去找医生。这一路上她的心“砰砰”直跳,紧张得手心直冒汗。
医生看着报告,直截了当地跟他们说了病情:胃部恶性肿瘤,已扩散至下腹部。
林文书一阵晕眩,随即半跪在地上,幸好历阳华扯住了她。她双手用力捂住了嘴,深怕自己哭出来,弟弟还在外面呢!历阳华抱着她,一直在重复着“没事的,没事的,医生会想办法的。”
医生让他们先办理住院手续,等具体报告出来,确认病情后由院专家会诊后给出治疗方案。林文书夫妇在医生办公室待了很久很久,心情平复得差不多后才离开,缓缓向走廊走去。
深夜车里,一片死寂。
历阳华抬起头,清了清嗓子,转过头看着神情涣散的文书道:“今天就不要去你爸妈那了,我们的状态只会让他们更担心,我先找个借口瞒着他们。”
历阳华知道自己不会得到回应,于是说完就开车往家的方向驶去。到了家,林文书什么都没做,一声不吭地径直走进房间,就这么坐在床沿,望着窗外漆黑的夜空……历阳华没有去打扰,他在想着明天医院要处理的事。
林文书在床边枯坐了一夜,早上六点,历阳华看着憔悴的妻子,劝她在家休息,今天医院的事他会去处理。林文书愣了一会后站起身拒绝了,她去卫生间化了淡妆,遮住了憔悴不堪的面容,随后挎着包,拉着历阳华朝医院走去。
时间尚早,医生们刚查完房。主治医生跟他们打了声招呼,会诊结束后会立刻把结果告知他们。林文书坐在走廊尽头的不锈钢椅子上,呆呆地望着前方,眼神空洞无神。历阳华安静地陪伴在身旁,紧握着她的手:“文书,振作起来,我们还有很多事要做。”
等了将近两个小时,会诊终于结束,主治医生把他们喊进了办公室:“已经确诊,为胃癌晚期,癌细胞扩散至腹部,导致腹部水肿严重。目前病人的身体状况不适合做手术,最佳的治疗手段就是做化疗,看最终效果再定夺。”
龙番市人民医院在国内是数一数二的综合性医院,所以他们的诊断与方案应该是属于最优的,历阳华很清楚这一点,他们已经没有必要再去别家医院求诊了。
林文书硬撑着身子,似乎是用尽了最后一丝力气说道:“做,我们做。”
“好,那接下来就是用药的问题。现在你们有两个选择,一是用国产药水,价格稍微便宜点,还能走医保,二是国外刚研制出了一款新药,药效好,但价格贵,且完全自费,你们考虑一下。”
“多少钱?”林文书眼中瞬间有了光彩。
“进口药化疗一次的费用加起来差不多两万,一个月做两次。”
“我们用进口药,医生,麻烦你马上帮我们安排。”林文书没有丝毫犹豫。
“好,我马上去安排,你们先去交点费用。”
林文书看到了希望,人的精神一下子好多了,可历阳华心里却多了很多担忧:这笔钱不是小数目,事情看来也瞒不住了,必须要和文书好好谈一谈。
“我知道你的顾虑,今晚我们就回家,跟爸妈和弟媳坦白这件事,没必要瞒着了。”林文书淡淡地说道。
02
“什么意思?晚期是什么……”话还没有说完,林母便晕了过去。屋内几个人瞬间手忙脚乱,林父不停地掐着人中,文书则扑在地上哭着喊着。齐思若抱着五岁的豪豪安安静静地坐着,两眼直勾勾地盯着地面,整个人像是失了魂似的一动不动。
半个多小时后,林母才悠悠转醒过来,她半靠在床头,脸色苍白,歪着头一声不吭。
“妈,事已至此,我们只能积极面对。”文书坐在床沿,拉着林母的手继续商量道,“现在高昂的治疗费用摆在我们面前,且结果没有人能预料,所以,要不要继续看,要怎么看……”
“啪”,一记响亮的耳光落在文书脸上。“滚,滚出去,”林母颤抖着手指着门口,“他是我的儿子,我身上掉下来的肉,就算倾家荡产我也要帮他治。”
林文书惊愕地看着自己的母亲,这几天的压抑与委屈像洪水一样终于决堤而出,她歇斯底里地哭喊着:“他是我弟,我亲弟,从小一起长大的亲弟。我们玩一样的玩具,睡同一张床,骑同一辆自行车,我们几十年来形影不离,我比谁都想他活。但是,但是,我们谁都知道他最终的结果,我到底要怎么做啊……我有多绝望你们知道吗?”
历阳华半跪地拉着她,任由她毫无形象地哭喊,她太压抑了。
林母心疼地看着地上的女儿,双手不断抹着眼泪,嘴里喃喃重复着“我的儿,我的儿……”
绝望,笼罩着这个家。
第二天一大早,林父就打电话给历阳华,跟他说了他们最终的决定:“我们决定把房子卖了,钱没了可以再赚,但是文轩,文轩……我们不甘心。”电话那头的林父已经哽咽地说不出话了。
他们两家在年初一起买了房,几乎花光了所有的积蓄,面对这次的突发事件,他们确实已经拿不出这么多钱来支付高昂的医药费,身边的亲戚都是普通工薪阶级,大家也是买房的买房,结婚的结婚,并没有多少积蓄,林父不好意思去开这个口。思来想去,只能先把房子卖了应应急,现在看病要紧。
“弟妹同意了吗?”
“阳华,就让我们自私一回吧。文轩还这么年轻,我们,舍不得啊!”
对,只要活着,就有希望。历阳华挂完电话后心里这样想着。
林文书已经平复了很多,当历阳华把爸爸的决定告诉她的时候,她的脸上终于露出了最近的第一个笑容。她的心里轻松了许多,今天是接弟弟出院的日子,化疗结束就能回家静养了。林文书调整了下呼吸,使劲挤出一个大大的笑容,可不能被文轩看出什么端倪来。
“姐,医生有没有说我还有多少日子。”
“什么还有多少日子,疯了吧你。你就是有严重的胃溃疡,定期来医院挂水就行了。”
“别把我当成三岁小孩骗了,都做PET-CT了,我能不知道自己的情况吗?”
林文书心里“咯噔”了一下,不知该怎么接下去。
“你们也不用遮遮掩掩瞒着我,猜都能猜到,今天做的是化疗吧。”
林文书使劲咬着牙,忍着不让自己哭出来。
“为什么偏偏是我?”林文轩闭上眼,轻声说道,眼角一滴泪悄悄地滑落。
03
林父林母一早就在门口候着,车刚到,他们就急忙上前搀扶着林文轩下车。刚做完化疗,林文轩的身体很虚弱,众人一路搀扶着他进了房间,安顿好不久后文轩就沉沉睡去了。林母把大家都支了出去,留她一人静静地坐在床边椅子上,来回抚摸着文轩的手,一会儿看看他,一会儿掖掖被子,满眼的担忧与不舍。
“孩子,你放心,妈妈会守着你的,就像小时候你们生病了一样,妈妈会寸步不离地保护你。”
此后的日子里,林母一力承担起了林文轩的衣食住行,悉心地照料着他。在她眼里,文轩不是病了,他只是回到了小时候需要妈妈保护的时光。
历阳华去公司帮文轩请了一个长假,并如实向领导说明了文轩目前的情况。领导听后立即批了假期,并叮嘱历总好好照顾文轩,历阳华心怀感激地走出了办公室,文轩已经不可能来上班了,领导依然未提出离职并答应继续缴纳社保,已经是莫大的帮助。
接下来的一个月,公司领导、同事、朋友纷纷带着礼物来看望文轩,家里一下子热闹了起来。看着这些同事们你一句、我一句地说着、打闹着,文轩心里轻松、快乐了很多,有了他们的陪伴,日子也舒服了许多。特别是他车间的几个老朋友,隔三差五拎着酒菜就来了,喝酒、唠嗑,日子仿佛回到了从前,文轩脸上也露出了久违的笑容。身体状态好的时候,他也会召集几个好友一同进入“王者峡谷”开黑……
“孩子,你的那些朋友真好,经常来陪陪你。但我还是担心你会不会太累了,还是要多休息啊!”林母又开始担忧起来。
“妈,生前何必久睡,死后自会长眠。”
“呸,傻孩子,说什么呢!”林母有些着急了。
“妈,这么久以来,我们一直在回避这个话题,其实没必要。生死有命,我已经想开了,能在人生最后的时刻陪伴在家人身边,足矣。”
“别说了。”林母大声呵斥,“我累了,想躺一会,你也好好休息。下午想吃点什么,我给你做。”林母捂着嘴飞快地退出房间。
文轩盯着房门,久久没有回神。
04
在做了十次化疗后,医生看了下最新报告,报告显示癌细胞已经得到了有效遏制,不再扩散,且下腹部的癌细胞有减少的趋势。情况有所好转,再做几次化疗,身体指标达到标准后就可以进行下一步的手术治疗了。
这无疑是个好消息,笼罩在众人头上的阴云正在慢慢散开。
林母得知消息后,在客厅来回走着,一会儿说要去庙里还愿,一会儿去厨房说要为大家做一桌好菜,一会儿又拿出轮椅,说天气很好,咱们推着文轩去山里走走……
看着林母因为高兴而不知所措的样子,大家都笑了,这是久违了阳光般的笑容。
只是,好景不长。
做化疗的八个月后,林文轩感觉并没有很大的好转,反而比以前虚弱了些。林文书偷偷地去问医生,医生看着最近几次的报告,眉头紧锁:“情况并不乐观,癌细胞死灰复燃,你们要做好心理准备。”
医生的话犹如当头一棒,重重地砸在林文书头上,他们的天空重新阴云密布,且不断往下压,压得林文书喘不过气来。她瘫坐在地上,使劲捶打着地面,一遍又一遍。
病情在恶化,林文轩自己已经感觉到了。化疗依然在做,但效果已经越来越不明显,他胃部、腹部疼的频率越来越高,没有食欲,吃什么吐什么,体重直线下降。面对着这些变化,他的心理防线正在逐渐崩塌。他经常把自己关在屋子里,有时候一关就是一整天,他不想见人,做的最多的就是呆呆地望着窗外,一言不发,任自己的生命肆意凋零。
林文轩的脾气变得很差。齐思若去房间送饭,他会用力把碗筷摔得粉碎,他会骂她,会让她滚。齐思若默默地收拾好地上的残渣,又默默地退出房间。
齐思若回娘家了。
耳边是父母苦口婆心的劝说:“你还年轻,没必要这样耗着,赶紧脱身。”齐思若没有多加理会,径直往自己的房间去了。
她没有开灯,只是静静地坐在床上,窗外夜色正浓,一轮半月挂在半空,这样的月夜,似曾相识。
皎洁的月光倾泻而下,照在了公园长椅上依偎在一起的两个年轻人身上。他们一起抬头看着月亮,男生说:“今晚的月色真美!”女生说:“风也很温柔。”“哈哈哈哈……”随即两人对视狂笑。
想着想着,齐思若红了眼眶:“我们也有过美好的曾经,我们也一起憧憬未来,你也说过要陪我走完这一生,这些誓言,我不会让你忘的。”齐思若和衣而睡,接下来,她也有很多事要去做。
“起来吃点早饭吧,我做了你最喜欢吃的皮蛋瘦肉粥。”齐思若等文轩醒了才把粥端进了房间。
林文轩看着眼前的妻子,眼中尽是惊喜,却又欲言又止。
“你赶不走我的,你说过,要陪我走完这一生,我还记得,你可别忘了。”
今天,林文轩的食欲特别好。
05
“癌细胞扩散得很厉害,药物已经抑制不住了,这化疗也没必要做下去了,我开点杜冷丁,到后期痛得忍不了的时候给他用。”
走出医院的时候,已近傍晚,日落西山,夕阳如血一般,红的刺眼。
林父林母一路无言,互相搀扶着走进了夕阳里。
没有眼泪了?哭不动了?不知道,林文书也哭不出来了,只是脚下一软,瘫坐在了院外马路上。
林文轩越来越瘦,到后来瘦的只剩皮包骨了。他也不想吃东西,只有在林母的乞求下才肯喝点流食,不一会儿就都吐了。身上痛的地方越来越多,后来就蔓延到全身,当他开始吃止痛药的时候,他就知道自己真的时日无多了。
他的绝望早就过了。现在的林文轩只想快点走,他折磨了自己、折磨了全家已经够久了。走吧,还大家一个安宁。可,他们,会安宁吗?
这天,林文轩的精神很好,中午特地让妈妈做了点可口的饭菜,他吃了很多。林母看着他吃饭的样子,开心地简直可以飞起来。午觉醒来,外面正好火红一片。
“妈,推我出去走走吧,我想看看夕阳。”
“好,好。”
他们把轮椅推到河边,正好面对夕阳。此时的夕阳正浓,染红了半边天,他们静静地站着,热烈而美好。
夕阳真美!
“爸妈,儿子不孝。来世吧,我好好守护你们。”
只是近黄昏。
红色在消失,林文轩慢慢闭上了眼。
手从林母指间滑落。她看了眼文轩,走得安详、从容。林母重新拉起手,跪下来,趴在林文轩的双腿上,“让我好好记住你的温度。”
林父林母很平静地处理完了文轩的葬礼事宜。遗照挂在墙上,林母抬头朝着墙上笑了一下。
“老头子,赶紧去洗个澡早点休息,换洗的衣服在床上。”
“知道了,你先坐一会,不要乱走。”林父有点不放心。
林母像是交待完了似的,来到门口,转头看了一圈,定了一会,从容地带上门出去了。
她来到河边,这是一条人工运河,夜晚,河面幽深难见,可林母似乎看到了二十多年前的夏天:文轩套着游泳圈,和村上的小伙伴们在河里戏水打闹。
“妈妈快来呀,河里可凉快了,妈妈下来,我教你游泳。”
“妈妈这就来。”
林母毫不犹豫,向河里纵身一跃。
河水很深、很凉,林母在不断地下沉。她没有害怕,没有挣扎,她知道,儿子在等着他。
“文轩,妈妈来了。妈妈很惭愧,把你带到了这世上,却没能守护好你。你慢点走,下辈子,我一定护你一世周全。”
她心满意足地闭上了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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