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创首发,文责自负。本文参与伯乐主题写作之【过年】
“我叫许雪来,因为妈妈喜欢雪。”
“我叫李丰年,因为出生的时候,是个丰年。”
最近,顺宁县新开了个星光夜市,在近年新开发的楼盘里。楼盘开盘后,正好赶上了全国“地摊经济”风靡的时候,为了宣传,标语贴得满地都是,李丰年还记得那个夹在自己右手刹车把上的传单,黑色为主题,开发商的名字是灯光组成的,很大,更大的是那句“新不夜城”——那个时候,大唐不夜城也很火。这不奇怪,因为顺宁有很多这样的地方,光是“朝天门”就有三个,现在“有风的地方”那更是遍地都有。
也许是为了烘托气氛,宣传单上的一切都淹没在一场大雪里——一场在顺宁消失快有十年大雪。在这个寂寥和热闹叠加的小城里,李丰年记不得自己为什么会仔细去看那张传单,也许是那场不存在的大雪,也许是那些灯光,谁知道呢?
李丰年前些年回到的顺宁,一场病,在外面也混不下去了,迷迷糊糊想起自己是个顺宁人,就回来了。没什么丢人的,反正家乡已经没有几个自己认识的人了。他开始送外卖的时候,还想过要是遇到了同学该怎么说,甚至借口都编好了:疫情导致生意失败了,现在正在过渡期。但是他送了两年的外卖,一个熟人也没有遇到。可能大家都出息了吧,出息的人不会窝在一个小城市的。
在这个最应熟悉的一座城里,李丰年空旷得像个外来客。
“滴滴——”
星光夜市的灯光很刺眼,远远地看着真的就像一座没有夜晚的疙瘩。本来顺宁就不大,一个小区的空地里又能有多大,所以叫不夜疙瘩更合适。只是这疙瘩的灯一下子变得很刺眼,李丰年察觉不对劲的时候,已经来不及了,一辆黑色的大奔“滴滴”不停,他凭借着巧劲,将车转向了右侧,几声响声后,撞倒了侧边摆摊的三轮车,李丰年身子被一只桶拦了一下,电动车则由着惯性向前滑行了几米。三轮车上估计是卖什么小吃的,因为洒在地上的汤很烫,洒在李丰年身上的也很烫。但是他来不及看,迅速起身,瘸着腿走向了电动车,把外卖拿了出来,检查了一下,只有一单洒了,才折回去。
那个摊主背对着他瘫坐在地上,甩手骂粗,是个女的,听着声音应该没受什么伤……事情突然,李丰年拿不准是不是他全责。但是有一点很清楚,那大奔可不是他刮到的。
“你瞎啊!按喇叭、闪车灯还往这上边撞!我新提的车子。”大奔车主打开了车门,是一个上了年纪的老头,棒球帽边缘露出的头发已经全白了,“不是我,你车子刮痕在侧面,我是对头来的。”李丰年解释完立即低下了头,暗自猜测,那帽子下面一定是个秃头。
之后,他就不说话了。成年后,他发现沉默有时候能解决很多的问题。
“意思是我撞的了!啊哟,两个大男人啊,出来事情是我的责任哦!我好端走在这,是你电动车先撞上来的!”
“开车的就了不起哦,开个车了还讹人哦。老人都不要脸哦,谁知道你这是哪里剐蹭的,偏要赖我们头上。”
“我这摊子,没有个几千块,你们两个谁也别想走!”
李丰年逼急了也只有一句:“真不是我,我还要去送外卖,要超时了。”
老头一看,只能报警了。
估计这经常剐蹭,人群还来不及围住这里瞧,交警就来了。“谁报的警?”
大奔的车主举手,“我!周贵强。”
李丰年咯噔一下,他还没有搞清楚心为什么会咯噔的时候,那声音对着到了身旁的警察道:“我是一中的老师。”
李丰年抬头,正巧看见了那摊主也抬头,两人目光碰到一起,又如同被刺到一般弹开,同时落在了周贵强身上。李丰年舔舔嘴皮,又咽了咽唾沫。世界突然安静了下来,只听到了心脏“咚咚咚”跳动的声音。
周贵强觉得这些市井小民果然还是警察来治才行。那女的没声了,那送外卖的甚至说“他负责”,周贵强指着那人道:“同志,不用判了,这人都说了他负责。让他赔!”
“该怎么划定责任,我们会依据责任来。”
最后,还是闹到了大队去,那摊主罚了修车的钱,李丰年罚了赔偿摊主的钱,大奔车主则是罚了违停的钱。
对于李丰年来说,赔的钱不算要命,订单超时被罚钱扣分也不算要命——好吧,这个其实要命的,但最要命的要属摊主他认识,大奔的车主他也认识。
坐在大队出来的一个楼梯上,李丰年操作着手里的APP,给人不停地道歉,又和客服解释情况,最后该罚的钱和该扣的分都罚都扣了。撑直双腿,一时有些恍惚,不知道自己接下来要干嘛。接着接单吗?
“李丰年?”
有人喊他。
李丰年回头,看到了一张通红的脸。那脸不算紧致,也不算白嫩,额头上还有几颗痘,嘴皮发黑干裂,两条眉毛是倒是黑峻的,黑长的发尾有些干燥和泛黄,身材也有些走样,只是那双眼睛在路灯下明亮明亮的。
“真的是你。”女人不好意思地低头一笑。
李丰年也不知道要说什么才好,只能继续刚才的事,盯着人看,最后见她嘴边的笑,才惶然移开眼,和以前一样好看。
“给。”女人递过来一个白色的盒子,在他旁边坐下。
“里面是芦荟胶,治烫伤的。你刚刚被汤烫到了吧。”
李丰年接了过来,呆呆地,一滴豆大的泪突然掉了下来,他不知道自己怎么哭了。“谢……谢谢。”
“客气了啊。”
一时无声,李丰年将芦荟胶握在手里,不知道说什么,李丰年在这个时候突然发现沉默也分很多种。一种是故意的,一种是无措的。同他不敢抬头看女人一样,他不敢说话。似乎这样才是符合的,符合他的懦弱和辜负。
小小的啜泣声从耳侧传来,李丰年红着眼抬头,看到了同样抬头擦泪的女人。同样,他也不知道女人为什么哭。许是沉默,他一时竟恨起自己的沉默来,到底还是伤了别人。完全忘了这是他对抗世界嘈杂的法宝。
“你……”
“别哭。许雪来,别哭。”
在“姐”“哥”“总”的世界里,直呼一个人的名字不是一件轻易的事,许雪来不知道有多久没有听过别人称呼自己的名字了,而李丰年也很久没有用名字称呼过别人,他都是“小姐”“女士”“先生”居多。
两人的名字都没有变,而唯一没有变的也只是名字。所以,又是一顿沉默。或许有很多的话,只是又无从说起。最后在已经逐渐变冷的黑夜里,远离星光夜市的某个角落,许雪来停下了啜泣。
“你要不要去医院看看,别感染了。”
李丰年习惯性点头,又摇了摇头,最后怔然,又点了点头。他摇头的时候是想诉说自己哪里有那份闲钱去看这点伤病呢,最后怔然是因为他有什么资格和她讲这些呢。
李丰年记下了许雪来的号码,因为钱还没有赔。
“我就不和你客气了,”许雪来停下啜泣,语气变回了夜市里的样子,“你也看到了,我也不容易。你什么时候准备好了,联系我。晚上我都在星光夜市。”
“你可别说不给同学面子啊,是看在同学面上我才同意你之后付的,不然你别想走。”
李丰年点了点头,最后看着人骑上三轮车走了。好久,才想起来,应该说一句“好久不见”的,然后再聊一聊这几年自己其实过得不错,就是最近落魄了,最后再说:“再见,以后常联系。”
“好久不见,许雪来。”
李丰年对着空气说完这话,紧了紧手,突然觉得自己有些傻,将那盒子东西揣在兜里,跺了跺脚,重新接起了单。
许雪来,李丰年。是周贵强执教生涯中遇到的“个性强”的学生中的两个,他不记得,也是正常的。一句瑞雪兆丰年,就将两个毫无交集的人交汇在了一起。青春有时色彩鲜明,有时又很寡淡,更多的人乐于在寡淡里找出和别人的不一样来。他们总是无法抗拒冥冥之中的什么,信奉命运。瑞雪兆丰年,就好像从古到今,他们都要在一起一样,谁不愿意,他们就反抗谁。
经过刚刚的事,李丰年不敢分心。但见了那张脸八年后的样子,心里确确实实被掏了个干干净净,又被占得满满当当的。
多好的一姑娘啊。
李丰年将自己身上的马甲拉链拉好,领子很薄,立起来也挡不住灌进来的风,但想到了许雪来,不由自主就这么做了。拿餐的人见他这动作,忍不住道:“冷啊,怎么不多穿点。”
李丰年笑了笑,“祝你用餐愉快,麻烦给个好评。”
今天就只能到这了,在软件上点了下线,这单有些远,之前那次算他违规,派不了单,只能到大厅抢,抢到的这单五公里远,出了市区,在顺宁的环城路边了,李丰年几乎耗干了最后一点电量,好在过了这一段,有一段下坡,可以溜车下去,而他租的地方刚好就在坡底的。李丰年推着电动车,迎面吹的风有些刺骨头,肚子里也空空的,两只手也没什么知觉,之前被汤烫到的腿侧和剐蹭到的手臂这个时候也发作起来,李丰年却反而觉得身上空空的,很舒服。回到顺宁,这样能在路上慢慢走上一段的时光实在是太难得了。他吸了吸鼻子,也不知道这算不算因祸得福了。
八年前,这里还不是这个样子。还是一片树林,有个白塔,不知道做什么用的,小年轻们没事就往这里跑。有个阿婆喜欢在坡头的地方摆摊,卖点腌制的零嘴。李丰年那个时候还住在城中心的,父亲发迹,一家人从农村搬进了城里,好不风光得意。他背着包,到了这附近,总是会赶在许雪来前走到阿婆的摊位前将每一样东西都买一份,然后等着一脸焦急的雪来跑到他身边来,抱怨他又乱花钱。
现在,树林早成了楼房,那白塔被迁去了别的地方,那些追逐过的小路早就被眼前十米宽的环城路代替。站在路侧就能将以前需要爬上白塔才能看见的城市夜景尽收眼底,又如眼前的路灯,无一不说着时代的飞速变化。李丰年推着电动车停了会儿,最后苦笑摇头。
他以前可没有这么多愁善感,好赖能活一天是一天。今天这样娘们叽叽的,估计是因为见了许雪来的缘故。一面扭捏着,不敢大方一点,只好想东想西,一面又念着,想的东西和她都有着千丝万缕的联系。李丰年最后终于大方起来,想到夜市里的一幕,有些眼热,脾气比以前可厉害了不少,要不是样子还保留着几分,凭一眼他可不敢相信那是雪来。雪来,雪来。人同名字一样冰冷,等你不要脸地缠着她,疼着她,融化她之后,却能看见冰雪消融下的柔软。他们初见,就在学校前的那棵青树下,同学推搡下,他的举着的烤肠蹭在了许雪来刚刚洗好的头发上。李丰年不记得了,到底见到她时是什么样的悸动。不过和现在的也不会差到哪里去——
像是远山之巅的初雪,又像是春风里的柳条新芽,或许也像某个雨后嫩芽上的水珠。
这是雪来以前写在她本子上的话。某天给她送早点的时候不小心看见的。他那时喜悦似骄阳,没有体会到那是什么样的心情,只知道那背后是和自己一样的心思。他逼问,她红着脸承认。就像是清风拂过窗帘一样那么顺其自然,两只手牵住彼此,慢慢悠悠走过了校园里的小角落。兜兜转转再次见到,李丰年的心还是被拨弄了起来。只是他不是以前情话可以醉春风的少年了,一句“好久不见”都说不出口。
岁月不知道能饶过谁?但是似乎没有饶过他们两个。李丰年将车子推到了坡顶,看着正往坡上来的三轮车,有些控制不住地想:也许她过得不好。又有些生气,为什么她不找一个能让她过得好一点的男人呢?这种日子,说不一定他也能……
“碰!”
李丰年注意到的时候,那三轮车就有些摇晃。等他移开一眼,就听到了“乒乒乓乓”的撞击声。抬眼,那三轮车已经不见了。仔细看,连人带着车子翻滚在坡上。车上的铁桶顺着坡滚走了,发出了那吓人的碰撞声。
李丰年溜车挨近,犹豫着要不要帮忙的时候看清了地上的人脸,“雪来?”
他扔下车跑过去,将人扶起半抱在怀里。“雪来?”
人没有回应,李丰年胡乱将她露在外面的皮肤都瞧了一遍,没有伤口,应该不是摔的。拍了拍她的脸,老天!烫得和火炉一样。李丰年打横将人抱起,想去坡下打车。走了几步,怀里的人突然睁开了眼睛。
“滚开,别碰我!”说着,双手在李丰年身上又掐又打,也不知道哪里来的力气,李丰年一时间抱不住,被她这么一弄,抱着人踉跄跪在了地上。“雪来,是我,李丰年,你同学。”说着,掀了自己的头盔。
许雪来的眼神里闪过防备、迷茫、疑惑,最后移开,“啊——不好意思,不好意思,我……”
“你得去医院,你发烧了。”
许雪来吐着热气,嘴皮盖了一层白色的死皮,挣扎摇头,“我没事……没事的,给你添麻烦了,”捏住李丰年胸前的衣服,虚弱道,“我歇会就好了,不用去医院的。”
李丰年想了想自己的身份,只好将人放到马路牙子上坐下,许雪来担心自己的车,“我的车还有桶……谢谢。”
听到那句微不可闻的“谢谢”,李丰年脚步顿了顿,将车子推到了路边停好,往下要去找桶时,将见许雪来又要张口,抢道:“你别和我客气。”
丢下这一句,再没敢抬头看人,匆匆往坡下跑去。没有见到许雪来那双瞧着他的眼睛塞满了什么。
他扛着不锈钢的桶,吭哧走上来时,远远只看到了再次躺在地上的许雪来……
李丰年最终将人带回了自己租的地方。李丰年将她重新抱到怀里,耳边才听清许雪来昏迷后她一直念叨的话:“别去医院。”
应该是只是发烧,先吃退烧药观察情况看看,实在不行再去医院也行。
李丰年是这个月才搬到的这个地方。房租是之前的两倍,还要半年一付。看到出租消息,他想都没想,拿全身家当交了房租搬了进来。他不是追求什么舒适,只是孑然一身后孤独作怪总想抓住点什么。这是他以前的家,一个在一楼带个小院子的两室一厅。
回都回来了,能回家总是最好的。
才刚刚搬进来,另外一间房间里什么也没有,只能将许雪来暂时放到了自己的卧室里,又跑出去买温度计、退烧药,回来给她喂了水,吃了药后。脚步一软,一头栽在了床边。缓了一会儿,才想起他还没有吃晚饭。
许雪来像是发烧发迷糊了,等李丰年煮了泡面,打算再给她量一次体温挨近她时,猛然睁开了眼睛,吓得李丰年冻在了原地。
许雪来不知有没有看清他是谁,就撒娇一样将手搭在了他的脖颈上,同情人一样呢喃:“饿了。”
李丰年嘴唇发干,喉咙发紧,想说自己不是她以为的谁,嘴唇张合了几次也没有发出声音来。许雪来凑近,贴了脸颊上来,滚烫的温度将李丰年心里燎了个彻底 。“我饿,小丰子。”
“小丰子”,一个遥远恍若隔世的称呼,打破了时光隔阂,唤醒了所有情感。李丰年将人捞回抱紧,想问很多,“你……”
还爱我吗?
摇了摇头,舔了舔嘴唇,“你......”
还等着我吗?
“你……怪我吗?”
耳边是熟睡的喘息声,像是迟疑了,就再也没有答案了。
次日,清晨。李丰年呆呆望着眼前的面条,有些怀疑自己是不是还在梦里。
许雪来挥了挥手,“发什么呆呢?”
而后自顾说道:“一直以为你去哪里了,现在回来了就好。好好生活,别怕吃苦,你那么聪明,日子能好起来的。”
“昨天,谢谢你了。”
“那个药钱就和那摊子钱上扣就行,你吃,我先走了。”
见人要走,李丰年恍若初醒,起身拉住人的胳膊。
“……”
“咋了?”
“他不来接你吗?”
许雪来不明所以,问:“谁?”
李丰年见她这样,言语有些气急,“你丈夫!你发烧那么厉害,他让你一个人出来摆摊?你一个晚上不见人,他一个电话都没有!他……”
“你笑什么?”
许雪来弯腰大笑了起来,“哈哈哈——”
“我没嫁呢,是自建房房租要便宜些,我租在那片。你想什么呢?”
或许是昨天那个朝他撒娇的许雪来,也许是现在这个笑着说自己还没有嫁人的许雪来,总之,李丰年头脑一热,“想你了。”
许雪来挣开了手,愠怒道:“大早上还晕乎呢,胡说八道,走了。”
出了门,骑上车。到了坡头,阳光照着,照得脸红扑扑的,一颗心也扑通跳着。突然,胸腔里像是被什么堵住了,许雪来捂住胸口,将车子停到路边,剧烈咳嗽起来。
“咳咳咳——”
五脏六腑都争先恐后要从嘴里钻出来,许雪来一手按压着胸口,一手捂住嘴,伏在车把上,歇息了好一会儿,才止住了咳嗽,重新启动车子。一辆载着空桶的三轮车,在清晨稍显空旷的马路上歪歪扭扭前进了一段距离,最后缓慢地向前消失在背阳的地方。这一咳似乎什么都消散了。
像突风过境,风来时,或许会有人醉倒在风里,但当风走后,人们还是继续着之前的事情。李丰年依旧送他的外卖,许雪来有时在夜市里摆摊 ,有时不在。李丰年今天的战绩不错,没有超时、没有泼洒,在这个坡坡坎坎的小县城里像是个奇迹。算算钱 ,够赔给她了。等在线时长差不多了,急促地点了下线。跑回家,换了一身衣服,拿螺丝刀将保温箱卸了下来,将电动车仔细拾掇了,才骑上车向着夜市去。
在里面待了五年,回到外面的世界,恍惚的时候李丰年始会觉得自己才是刚二十出头的少年,所以遇到了喜欢的女孩,总是止不住一颗跳动不已想要靠近的心。灯光暗影在他的脸上一一晃过,街上的车流比之前要多了很多,看到街上不知什么时候挂起的灯笼,李丰年才猛然想起,要过年了。
过年的热闹,他好像错过了很久很久,一个人是没有年的。
这次,他勇敢些,快些,谨慎一些,也许……血液里有什么更急促了些。不过电动车车速上限在这里,他也只能按捺住自己,祈祷前面全是绿灯。
期盼中,终于到了夜市门口。李丰年为了和平时有些区别,将车子停在了入口处,捏了捏衣角,疾步进了人流里,急促走了几步,才在一声嘲笑中慢了下来。
“李……李丰年?!”
“你哪去了?哥们几个都以为你不会回来了。”
“杨总,这是——”
李丰年不知道怎么回事,有人喊了他的名字,肩膀上横过一只手来将他拉了过去,后背贴在了一个柔软的带着温度的被一件黑白条纹衬衣兜着的肚子上,有一个偏分油头个子到他下巴的男人面朝他眼光却落在了他身后。
“嘿,我高中同学。几年不见了。”
那声音说着,肩膀上的手随之重重拍了拍。天旋地转一般,李丰年像是神游太虚,现今才回来。耳边的熙熙攘攘和眼前的五光十色从才有了实质。将记忆里的人脸一一拉出来,终于有一张能将就贴合。
“杨石?”
“咋,瞧不出来了?不能嘛,我和以前也没什么变化。”
李丰年靠在那样的一个肚子上,实在是说不出一个字来,只能尬笑。倒是边上的那个人,“杨总身材保持挺好的,一看就是自律的人。”
“哈哈哈——”
李丰年趁机抬起了压在自己肩膀上的手,站直了,回身瞧杨石,他们这时站在一个古色古香的酒楼前,李丰年站在那对石狮子前取过餐,杨石身躯庞大,这会儿将那对石狮子遮了个严严实实,两米高的红漆实木门前,杨石这么站着,很气派。
李丰年看了一眼那只手上的表 ,略微退后了 一步,尽量用波澜不惊的语气道:“气派了不少,一时没有认出来。”
酒气上头,杨石又将人搂了过去。“兄弟,回来了也不吭声。得喝点,聚聚。”又将之前那人也拉了过来,手指尖戳着李丰年胸口,“这是我弟兄,就是运气背了点,以后可得多照顾。”
“一定一定。李总是做——”
李丰年维持着脸上的笑意,不在意道:“点背,败了。这会儿送外卖呢,也跑腿。两位老总用不上,费心了。”
那人脸上什么变化都没有,只是身子稍微直了直,李丰年瞧着和自己差不多高了。倒是杨石,夸张地叹息了好一会儿,又开始指责他为什么不来找自己,去找一个这么作践自己的活。
李丰年劝着人上车,临关门前,杨石突然道:“你回来了,许雪来知道不?”虽然不知道他为什么这么问,李丰年还是点点头。
“哎,当初不懂事,你也劝劝她,别犟了,那钱就算是我的赔礼了,不用她还。”
那一番话里,没有什么是李丰年能理解过来的,他想问什么,但杨石的状态也不太可能回答他,何况,车子早就驶远了。
李丰年整理好心情,隔着街道看着对面的摊位,以及摊位上忙碌的人。许雪来的生意还行,很多附近的人下班了,就来着对付一口,比起其他的零嘴,这样一碗汤面或者米线似乎更吸引人。李丰年看她一个人又要介绍、又忙着看火煮面,有时还要给人找零,见她弯腰弄那只桶,似乎是汤没有了。
“我来吧。”
李丰年说完这句,不敢看人,将桶底的汤倒在一旁的小桶里,就局促住了,不知道该做什么。
“别愣着呀,打包。”
有旁人道。
李丰年扯过架子上的塑料袋给人打包,紧张下,塑料袋怎么也没有搓开。“我来吧。”
许雪来拿过袋子利落将纸碗放了进去、打结、递给外面的人。
李丰年喉咙紧张,清了清嗓子,被许雪来抢先道:“这个也打包。”
“好。”
李丰年笑着应道。
小摊变成了两个人后,一切变得有条理起来。等人潮散去,许雪来用完最后一点汤时忽然发觉就已经到这个点了。见到一旁已经变得熟练的男人,许雪来揉了揉手腕,一下子有些恍惚。
读书的时候,李丰年就喜欢待在自己身边。晚自习,不管自己什么时候抬头,就能看见那张认真的脸。垂着眸子,有时专注地看书,有时也发呆,更多的时候是盯着她看。每当她抬头刹那,眼睛里总是瞬间就变得亮晶晶的。
记忆里的少年笑眸明媚时眼前的男人也抬起了头,对视瞬间,有什么亮晶晶的,与八年前的在这一刻重合了,少年轻声呼唤:“雪来。”
许雪来忍着挠心挠肺的咳意,想如那从题海中抬起头的少女一样轻轻答应,却被什么滚烫的堵住了,稍一用劲,喷涌了出来,用手捂住,却从手缝里流了出来。
“雪来!”
少年的脸不知道什么时候被风沙模糊了,喜悦变成了惊慌失措。
许雪来父亲早早外出打工,母亲总嫌弃她是个扫把星,动不动打骂。养成了她乖僻的性格。高一时,母亲拿一根绳子在树林里草草去了,就像她威胁父亲一样:不回来,她去死。父亲没有回来,母亲也走了。许雪来已经在市里一餐馆里洗上了菜,开学一星期后,被一位老师带了回来。人生总有自己的劫数。也许辍学本来就是自己的劫数,没应上,总要在其他的时候找回来。
李丰年,像星星,又像太阳。对她来说,欣赏繁星如何不心动,沐浴阳光又如何不欢喜。
一切一切都同书里一般。他们相遇,打闹,小心牵手,诉说以后。在某个午后被周贵强发现请了家长,来的是李丰年的母亲。少年人一颗心忐忑,却又暗自沉浸在自己的反抗里,听到家长对老师的敷衍,只觉得自己是某部青春故事里的主角,经历了过磨难,得到了父母的支持……没有注意到那张年轻面庞上浸染的愁容和语气里的疲惫。李丰年常常说他出生的时候是一个丰年,家里收成好,父亲在去修电站借了工钱开了小卖铺赚了不少,电站修建结束,一家人全都搬进了城里。同甘共苦总归只是一个美好的愿景。尽管李丰年的母亲已经尽量掩饰,最终还是没有坚持住。就在这样像是学着北方要小雪的天气里,挨近年关,李丰年早就商量好了要带着许雪来到自己家里过年,借着周日学校放假,又拿生日做由头,带她回家认认门。打开门,他母亲已经气急割腕了许久,吊着一口气像是在等谁来,见到是李丰年,也许知道等不到那个男人了,咽气走了。那时,李丰年还在电话里求着救护车能快些。
世界似乎从那个时候起就变得残忍了。李丰年似乎真的像是相信了那句“扫把星”,把所有害怕无状都给了许雪来。
许雪来还是在母亲坟前过的年,将宅基地和两亩茶地给了伯娘家,换了点生活费,学费早在中考时进了“滇红班”由学校减免了,她拿着这点生活费走进了人生最重要的盛夏里,帮助了李丰年和她自己度过了失去李丰年父亲照顾的时间。冬到夏,两人关系也迎来了和解。约定一定要一直一直在一起,坚决不像大人一样。从来没有想过,有人会走不出那段盛夏来。
六月,她的考场在二中,李丰年在本校。下午,要进学校的时候,杨石一脸怒气地来找她,责问她怎么还能心安理得地考试。李丰年打伤了他父亲和别的女人生的孩子,被警察带走了,是他父亲报的警。
也不知道选择对不对,如果重来一次的话,许雪来想自己还是会放弃那场考试,只是不要走龙泉南路,那里红绿灯太多了,或许就能见少年一面,抱抱他,如誓言里的一样一起面对人生。
她没有见到少年,缺了一场考试,次日的试卷也答得一塌糊涂。等再见到少年,已经是在高高的监狱里。李丰年还不知道她没有考试,只是笑着说了句:“我要违约。你好好的。”
沸沸扬扬,甚至成为年年教育的反面典型。许雪来固执地在这个小县城里坚守着,直到失去所有李丰年的消息。
时光如洪流,两个人都已经面目全非了……可落在少年人心尖上的雪一如远山之巅的初雪,不会化似的,还一如当年。
李丰年回到病房内,看到已经醒来的许雪来,沉默拉上了帘子,将两人隔绝进一个空间里。眼泪不争气掉了下来。
“出来的时候,我去了杭州。以为能闯出来的,想着学电视里,在某座水乡里遇到你时,和你说小雪来,我骗你的,我来遵守约定了。”
“对不起——”
许雪来道歉:“我没有上大学。”
李丰年眼泪掉得更厉害了,“你别和我道歉。”
“值得吗?雪来,值得吗?”
“你看,我就烂人一个。没本事,做什么都失败了,在厂里混不下去了才回来的,如果你早知道我是这样的一个人,你会后悔的。”
“根本不值得。”
许雪来伸出了自己的手,“谁知道呢?如果所有的事情都能用值不值来衡量,世界可就太简单了。”
“没有意义的。我在遇到你的时候,就好像嗅到雪了,又好像看见星星了,又像是晒在太阳里……”
她不是一年一年地在等待里煎熬,也不是刻意为了什么结果,所以不存在值不值得,后不后悔。她就像是高三的某个午后,等着他出现。她只是想晒太阳,时间就过了八年。
她忽然想到了什么,笑着道:“就像是那家烤鸭店。你用数学试卷给我包进来的那家,记得吗?老师讲课,你拿出的数学卷子一股烤鸭味,数学老师还罚你站了一个晚自习。”狭小的单人床上,许雪来靠在李丰年的怀里。“它涨价了。比别的店贵多了,但我就只想要他们家的。你看,值不值得这种问题根本没有意义。”
李丰年抱紧了她,整张脸埋进了她的发顶里。“我们结婚好不好,我想娶你,许雪来。”
许雪来没说话,睡着了,嘴角笑着,像是发生了什么好事一样。
胃癌,已经没有救治的必要了。病人之前就治疗过一段时间,才出的院。
李丰年听到医生的话才明白杨石话里那笔钱的意思。老天似乎可怜他,所以断了所有后路,一点希望也不给许雪来留下,又让他们这时候才遇到,省去了李丰年为救病钱奔波。
“你还写毛笔吗?”
出院的时候,二十八,按照习俗要打扫房子,贴对联。一早,许雪来就念叨着要去哪里砍竹子和青松回来,用来打扫房子。
李丰年摇了摇头,却道:“应该还能看。”
“早就买好了,回家就写。你想要什么,我就写什么,好不好?”
许雪来弯腰趴在李丰年的后背上,被他背着出了病房。伸出手揪住李丰年的脸颊,“我不信。怕不是成了鬼画符。”
“肯定比你的强。”
许雪来手下重了重,“过分。”
她打小学习不错,但就是那手字和鬼画符差不了多少。搞什么学习互助小组,李丰年就负责监督她练字来着。
过年了,顺宁街道上一步一个红灯笼。许雪来指着一个底子已经破掉的道:“你看,这个一看就是我们读书时候的样式,八年了,还用着呢。”
说完,像是力气耗尽了一样,不说话了。又是春节了,岁聿云暮,她这一生也快耗尽了。
今年春节尤其的冷,李丰年拆开刚刚买的衣服套在许雪来身上。“会不会太夸张了,我就是被味道刺到了,不是冷的。”
李丰年可不管。细细整理了衣领,才扶着人离开。见太阳好,许雪来突然就想出来走走,李丰年也没有阻止。慢慢悠悠地,就像回到了校园里的那段时光。
发作的时候很痛。一天的时间里,许雪来想得最多的居然是:要不自杀算了。但她又舍不得,想陪着人过一个年。这个承诺迟到太久了。
年夜饭过后,许雪来又吐了一回。李丰年替她擦拭的时候,她突然就哭了,“小丰子,你又要一个人了。”
李丰年忽然就明白了。握住了唇边的手,“我不怕的。别担心了,好不好?”
她最后,忽然很想到学校门口去。那棵青树下,两人第一次遇到的地方。李丰年找来了三轮车,在万家灯火明时,带着人向着一中去。
还是和以前一样,学校的老师会偷偷在过年这天,来学校门口放鞭炮。他们到的时候,鞭炮已经摆好了,长长的一串,一定能将这路铺红了。
“许雪来。”
“李丰年。”
下雪了,不是米粒大的小冰霜,也不是石头粒大的冰雹。是薄薄的、轻柔如棉絮的棉花雪,一片一片的,李丰年忙着给许雪来拢被子的工夫,两人淋了满头白。
有人偷偷放了烟花,一朵接一朵绽放在黑夜里,噼里啪啦的爆竹声响起,霸道地压住了所有的声音。
李丰年小心凑近,想听许雪来要对他说的话。却被人扶住了脸颊,眼里倒映出了彼此,似乎不肖言语。历来情深总是不需多少事的,一往情深不知何所起,亦不知如何断。瑞雪丰年,许是上辈子的情分呢。
许雪来呼吸逐渐减弱,最终寂静了下来。在一中的校园门口前,那棵青树下,李丰年轻轻拍落了身上的雪。
爆竹声里,青丝华发。
我叫许雪来,不是瑞雪的雪。
我叫李丰年,不是丰年的丰年。
〈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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