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暑假马上就要结束了,山里的孩子们也要放下手中的农活去学校上学,听说今年学校来了个新教师,名字叫小菊。
小菊是刚毕业的女大学生,迷迷糊糊地跟着同学们走上了支教的道路,她听说,教师是个吃香的工作,有同学去工作面试,其中竟有丰富工作经验者参与,并且开考与录取比例实在夸张,这一下可让她忧心忡忡。成为老师是她一直以来的梦想,而她一直以传道授业解惑为荣,毕业前有一个学期的实习,她学会了很多,耐心,细心,每个学生都需要认真去对待,可能他们贪玩,可能他们思维比较奇怪,但是,小菊相信,每个孩子都有着自己的天赋,没有谁是平庸的,所谓的不成器只是走错了方向,她并不看好自己,但是她想去做。
小菊试着去考过试,可优秀的人实在太多,在屡屡失败中她也渐渐失望,而支教这条路出现在了她的耳中,只要支教两年,她便有了获得工作的希望。
第一堂课,钟声未响,闹声先燃。班里的同学们有的在预习着朱自清的《春》,有的在聊某明星塌房的八卦,有的在做着投篮的动作,有的则沉默着、一言不发。他们的坐姿百态,斜的、横的、竖的、都有。
小菊走到讲台上,闹声稍停了一会就又燃了起来,像是烧不尽的野草一般,风吹又生。她疾步走到声音最大的一个同学面前,指定他为纪律委员,并让他带读语文第一课《春》。
“盼望着,盼望着,东风来了,春天的脚步近了。”读着读着,中间混杂起别样的声音:“盼望着,盼望着,老菊花来了……”好像是一个男声,又好像是一个女声,好像是一个人,又好像不只是一个人,小菊不知道是谁,但同学们的眉目在传达着是我又怎样的意思。班里顿时哄堂大笑,有咧嘴笑的,有捂嘴笑的,唯独坐在角落里的男孩,不跟读也不笑,只是沉默着。小菊站在讲台上,怒视着后方,没有盯着任何人,但在她的视野里看得到所有人。同学们像是被一股无形之力镇住了,嬉笑声戛然而止,他们的腰板也坐得直溜溜的。
几分钟后,小菊布置了当堂作业,即以“盼望着,盼望着,老菊花来了……”作为作文的开头,题目自拟。所有的同学都拿出作文本照做,唯独角落那个男孩依旧在沉默着,他偶尔望望窗外的天空,偶尔玩玩窗上的虫子,小菊已经站在他旁边半天了他都没发现。
小菊开口问他的名字,小男孩回答她:王浩文。小菊让王浩文下课了来办公室找她。王浩文假装没听见,斜过身去看天上的云朵,小菊见他没应答,站在他的身旁没有走开,也没有说什么,就静静地跟着他看天上的云朵。许久后,王浩文才扭扭捏捏地回道:好的,老师。
小菊老师听说过这个孩子,在小学就有不俗的写作表现,天马行空的想象力,不俗的文化积累,作文中各种名人锦句不像是山区孩子所能拥有的,而在四年级以后,王浩文的作文出现了一个大的断层,文章是好文章,却充满机械感,妙词好句夹杂着各种手法,没写出半点感情。
而到了六年级,他再没写过什么令人侧目的作品。
王浩文的父亲在外打工,母亲在家照顾,他自小的时候,就喜欢写作文,父亲也只有过年才会回来几天,而书本每每成为他的礼物,他与别的孩子不同,就喜欢写写看看。
下课后,王浩文蹑手蹑脚地走到小菊跟前,像是做错了事的孩子一般。他知道这下肯定免不了一场骂,这么多年都是这么过来的,倒也习惯了。他在心里盘算着老师会说哪些话,诸如:“学生就应该学习,做好学生的事……”“你这样是不对的,回去给我把作文写了,不然罚抄课文五遍。”“全班都写了,就你没写,你好意思吗?”
老师还没开口,王浩文被自己的奇思妙想整笑了,但他没有笑出声来,而是憋着。
老师依旧没有开口说话,王浩文憋不住了,索性张开嘴说话,试图掩饰笑意。“老师,我没写是因为我不会写,你不用管我了,我小学老师都从来不管我的。”小菊没有对此作出应答,而是塞了张纸条给王浩文,纸中写到:写你所想,想你所写。
第二天,小菊收到了王浩文的作文。文中写到:“盼望着,盼望着,老菊花来了。窗外依旧只有云朵、小树和几只飞鸟,窗上的虫子也还是虫子,唯一有变化是那片蓝得像是要滴出水来的天空,仿佛在诉说着什么。”
任谁看到这样比小学日记还简短的作文都会心头一把火的,这可不?王浩文的作文被小菊投在公屏上展示给同学们看,恰巧那节课是公开课,所有的语文老师都在后头看了。王浩文看着他自己那横七竖八的字想要钻到地洞里,同学们也纷纷向王浩文投来嘲笑的目光,王浩文侧过身去看窗外的云朵,他想:果然不该写吗?
“王浩文,我们这次要求的是八百字,你写了多少啊?”
“王浩文,你这字,歪歪扭扭的你是手上长虫子了吗?”
“王浩文,你去后面站着,以后别说是我教的你语文!”
王浩文的小脑瓜子又开始幻想小菊老师可能会说的话,然而小菊老师并没有那样说。她是这样说的:“来,同学们,我们来看一下浩文同学写的。他说窗外依旧只有云朵、小树和几只飞鸟,窗外的虫子也还是虫子。同学们看一下是不是像他说的那样?”
同学们都往窗外看去,说:“哇,真的有几只飞鸟。”有的离窗远点的同学甚至走到窗边,把那虫子抓起来举高高,说:“老师,是真的有虫子。”
小菊对此感到非常满意,“同学们,非常好。这个就叫写实。我们再来看看浩文同学的后面一句话:唯一有变化是那片蓝得像是要滴出水来的天空,仿佛在诉说着什么。哪位同学来说一下这里运用到了哪些手法?”
讲台下的同学们两两相望,眼神互换着:我也不会的讯号,没人敢举手。这时,一名女同学自告奋勇地站起来回答:“是比喻和拟人。”
小菊老师看了一眼王浩文,见他还在看着窗外的天空,便说:“让我们把掌声送给浩文同学,希望他下次能够写出更长,更优秀的作品。同学们也要多多跟他学习。”
王浩文侧过身来,板正地坐着,脸上红红的像是初升的太阳。
那日过后,王浩文像是打了鸡血一样疯狂写文。写了撕,撕了写,曾经他也会这样,可慢慢地,慢慢地,他变了,他的脑中有着太多,他想写刀枪剑戟,可总有一口盾牌,一堵墙,将这一切狠狠地隔断,小菊老师的到来,仿若一个巨人,踢破了城墙,撇开了盾牌,而真正的他缓缓站起了身,持着笔继续将自己描绘。他会把心里事写在作文本里,静静地等着小菊老师发下来,里头会有小菊老师对他的点评。王浩文又拾取了曾经的爱好:写文。他的作文一次又一次地被小菊老师投上公屏,表扬。学校的作文比赛总是有他,他总是能够拔得头筹。
时光蹉跎,小菊也不知道自己是如何撑得住的,初来这里的时候,不管是什么都在劝退她,简陋的住所不算什么,和她一起共居的百足每每让她尖叫,喜爱的裙子也常常被飞扬的尘土搞得灰头土脸,以及那不可言说的厕所。
可她还是想要试试,简单的教室,诚挚的学生,好的,没有让她安心,课上总有几个小喇叭,总有几个捣蛋鬼,她在讲课,他们在演起了大戏,每每都要让她停下来,残忍地阻止那戏剧的进行。孩子们偷偷叫她老菊花,她可气得真就老了几岁,私下可没少烦恼,在电话与好友聊天也没少抱怨,气势汹汹完全不是那个在学校温文尔雅的小菊老师,较之实习,这些孩子可更加闹腾。
小菊想过回去,想过放弃,可这时间一久,孩子们倒也懂事了不少,他们喜欢写作,喜欢唱歌,喜欢打球,喜欢听故事,每每看到他们眼中的憧憬,小菊老师的心仿佛长出了根。
上到第五单元时,王浩文不再写文了,他又恢复成往日的模样,小菊老师问其缘由,他也不回答,只是呆呆地看着天上的云朵。
一天放学回家路上,天上的白云变成了乌云,下起了瓢泼大雨。王浩文站在校门口等雨停,可雨根本就没有要停的意思。站在他旁边的同学接连被他们父母接走了,王浩文仍旧在等雨停,等啊等,盼啊盼……什么都没等到,雨反而越下越大。
王浩文想起了那段日子,三年级的时候,妈妈到了学校一趟,也不知道老师说了什么,妈妈就给爸爸打了电话,自此家里多了许多作文范本,他也被妈妈逼着背了好多名人名言,每每写文妈妈都要看上两眼,要是没用什么句式,少了什么修辞,他都会被狠狠地说教。他感觉被限制在了牢笼,再不能变作马儿遨游天际,虽然他的作文经常被当作范文在课堂朗读,可他怎么也开心不起来。
那年爸爸没有回来,又一年,爸爸还是没有回来,那时候,他很疲劳,妈妈变得暴躁,变得不耐,对他更是严苛,非要他成为大作家不可,一天不是在写文就是在背文,慢慢地,他什么也不会写了,他的脑中全是他人的作品,他只能缝合缝合,不断缝合。
他解脱的时候,妈妈憔悴地躺在床上,可依然抓着他的手,他终于知道那年老师说了什么,妈妈说老师非常看重他的写作天赋,而在妈妈口中,他也知道了爸爸已经很久没有了音讯。王浩文坐在床头,看着对他抱以厚望的妈妈留下了泪水,他已不会写文了,妈妈离开了,他终于解脱了,可一副更沉重的枷锁将他牢牢深裹,每每提起笔,他感觉自己仿若穿着厚重的衣服,全然湿透,深深藏在一口大大的水缸中间,全身无力,喘不上气,只能任由自己不断沉落,这水缸又如同连接大海,深远无际,黑暗压抑在脑中,只想就此沉眠。
天色越来越黑,把人笼罩在一片惶恐之中。王浩文骑着自行车顶着雨回家,那天的雨很大,弄湿的不是地面,也不是王浩文的身体,而是他的心。他的心湿漉漉的,不是受了伤,而是被雨滋润着。他说云化作了雨,定是天上的爸爸妈妈回来看他来了,雨越大,思念便也越大。
王浩文骑到半路的时候,小菊在身后大声地喊他的名字。小菊骑着自行车顶着一把一个人撑都会被雨淋到的小伞。小菊让王浩文跟她骑得近一些,一伞并作两人行。那日的雨将两个人都淋湿了,天晴之后也并没有彩虹,彩虹如果不在人间它又去了哪里呢?它幻作了七彩长虹,永远地驻足在了王浩文的心间。
风染翠绿,日照红花,校园内弥漫着春的气息,流淌在王浩文体内的温柔却逐渐散去,小菊老师离开的消息是寒冬的降临。那份孤独感再度在王浩文的心中滋生,谁知少年愁滋味,风吹雪,吹熄了灯火,吹僵了举笔的手,王浩文举笔难下,唯有一行行泪水滴落,他又回到了那个角落,独自一人的角落,本被老师撕开的枷锁再度锁合,一圈圈一道道,沉入水缸之中。
“你也是这样吗?”
“窗外依旧只有云朵、小树和几只飞鸟,窗上的虫子也还是虫子,唯一有变化是那片蓝得像是要滴出水来的天空,仿佛在诉说着什么。”小菊老师来到王浩文的身边,看着天空说道:“天空在诉说什么呢?”
王浩文看着窗外没有说话。
小菊老师塞给了他一张纸条。
时间好不经磨,立马就到了最后一单元的最后一课,在期末考前,小菊老师就要走了,原本两年的时光浓缩到了一学期,为什么要走?又要走去哪里呢?没人知道。她走的那天全班人都哭了,王浩文哭是因为小菊老师关心他,疼爱他,其他同学哭是因为什么?他问了一下吴佳俊同学,他说:“所有人都觉得我打篮球打得不好,只有小菊老师让我相信自己,她说如果自己都不相信自己了,怎么让别人相信自己呢。我的篮球打坏了,还是小菊老师给我买的一个新的。”他又问了一下彭燕妮同学,她哭得泣不成声:“我爱音乐,只有小菊老师欣赏我,我舍不得她……”
期末语文,王浩文看着最后的作文,手再度颤抖,大脑中传来窒息的痛苦,他只想扔下笔,交上卷子逃得远远的,刚想写上两笔,只感觉一只巨大的手攥着他的脖颈拽入水中,王浩文咕嘟咕嘟冒着泡,喘不上气,只能不断挣扎想要脱出,他的耳中灌满了水,脑中只有嗡嗡嗡的嘶鸣,他不知道这是什么声音,可隐隐中,他瞧见了那拖拽着自己的手掌,枯瘦黢黑,他默默流下泪水,那深邃黑暗中的就是自己的妈妈。
“妈妈。”
“孩子,大作家,你是大作家。”
王浩文惶恐,不断挣扎,想要脱离。可就在这时,一张空白的纸条在水面上漂浮,那是小菊老师留给他的纸条,上面什么也没有写,他一直搞不懂这是什么意思,就在他伸手想要抓取的时候,拽取他的力量更加强大,可他看着那张纸不是越来越小,反而越来越大,成了天,遮盖了这个世界,洁白的纸,空旷的天,什么也没有的世界显得如此空旷,水缸中的水开始跳动,化作笔在天空写下太阳,写下云朵,写下风雨雷电,宇宙星海,天不再单调。
“是啊,是我一直在拒绝你们啊。”
王浩文转过身子,沉入水底,母亲松开了手,迎向他的是温柔的怀抱,就在他扑入怀中的时刻,所有的水都欢呼着涌入他的身躯,这些不是什么禁锢,而是他一直以来的所学。
王浩文看向窗外,看着那云朵、小树,或许也该有飞鸟与虫子,天空在说什么呢,小菊老师留给他的纸条没有字迹,空空白白,或许老师也不知道。天空在说什么呢?王浩文挥起了笔:
“那天的阳光很灿烂,云也在微笑。小菊老师走了……可是她又来了,在来去的反复间。那好像是一个夏天,但其实是春天,是属于我的春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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