热闹渐退,这张牙舞爪逼人呕吐的热闹终于消停下来,还有不甘沉默离去的,携着手隐在私密处,更加肆无忌惮。
阿归回到房中褪下最外面这层舞衣的时候,瞧见月光照了进来,她方才门没有关严,月光偷着进来,印亮了她门前的一小块,她看着这片月色,混着满腔满肺的疲惫痛苦愣了许久。
愣了许久的神,开始觉得冷了,她喜欢那片偷户而来的月光,便让那门又敞了会儿,低头把鞋袜褪了。脚心脚掌皆是通红一片,前脚掌临近脚趾处还有两个水泡,一个已经破了,黄脓的水混着血丝胡乱地粘在脚面上,另一个盈盈地站着,饱满的,马上也要破了。
她取了针,针尖抵着水泡将要扎进去的时候,才后知后觉疼,手便停了下来。缓口气,想着继续扎时,门突然被敲响了,来人似乎看着开着的门,以为是邀请,敲完门便进来了,这一进来便愣住了。
门内佳人衣衫半解,弯着腰,一手捧着脚,一手拿着针,把自己的身子蜷成个艰难的样子,抬着头,也错愕地盯着他。可她反应快一些,将脚放到了地上,直起了腰,也不着急整理衣衫,只是舒展开眼角眉梢,笑着对他说:“大爷走错屋了,接客的得再往西走走。”
他也回过神来,第一反应是回头,然而他又顿了下,把头又转了回去,目光落到了她狼狈的脚上。方才一直有舞技在跳舞,其实他也分不清她是哪一个。
今天月色很好,那些舞很好看,那些面孔也很年轻。
他走近她,在她面前蹲下来,捧起她受伤的脚。
她的脚趾紧张地蜷了下,可面上还是笑的,“爷,这屋今天是不接客的。”
他拿过针,比着她脚上的水泡,扎了进去,流出一脚黄脓,只低声说嗯。然后,他拿起旁边的帕子沾湿了水,将她脚上的脏污擦掉,再手脚利索地给她敷药,包扎。这一漫长的过程中,她再也没有拦过他,也没有惶恐,只是目光懒懒地瞧那片漏进来的月光,他看向她的时候,她便大大方方地看他,眼眸嘴角含笑,跟楼里的姑娘没什么不同,带着目的,带着讨好。
她任由他给予她他的善良,尽管她并不需要,也并不想要。可她本就是哄人开心的玩意,哄他开心也无不可。
只是他抬眼看她的那一瞬,眼里并没有怜惜,只有疲惫和淡漠,像是在尘土血渍里滚过一遭,一时心血来潮,把刀别起来,对着一朵花低眉敛气,说累倦,也说再见。
他就这样看着她,看了许久。她只深看一眼,再就不忍细看了。
她眨眨眼,笑说:“多谢爷。”
他垂眸,看着她的脚,轻声问:“疼吗?”
她心里一颤,没过脑子,第一反应就是要把脚抽回来。
他任由她抽回去,于是她的脚顿在了半空中,又缓过神来孤零零地慢慢落下去。
夜风缓来,撩拨心头。
她调起精神,扯出了笑,特意混了娇柔的腔调,将那不该有气氛给遮掩掉,“有爷这么细致的照顾,奴家一点儿也不疼。”
他别开眼,站起身来,泥土尘嚣也随之回身,夜色覆盖下格外寒冷,冷硬如刀。
此时此刻,他心里或许有很多故事,有很多的东西可以探究,有很多的心软可以利用,但她不想这么做。一时的怜悯本不值钱,可谁能保证不惦念,不贪图呢。女人的心很容易就被偷走了,若是寻常女子,偷走也就偷走了,成就一段风月佳话,可她跟旁人不同,在这楼里,心被偷走了她就没几日活头了,所以她以防多变,率先张嘴送客,“爷要去那间屋子,奴给爷指路吧。”
他摇头说不用,转身就走,可走了一步又顿住了,转回身问:”你可有去处?“
这是他今晚第二次回头了。
阿归呆了一瞬。
这是要赎她的意思,可是为什么?
于是她今天头一次不笑了,就顶着茫然的眼神看他,“爷要赎我吗?”
他没点头也没摇头,脸上也没什么表情,说话间带着夜的冷硬,“你若不想呆在这里,我可以为你赎身,给你安排住处,你也不必服侍我,寻着良人成婚也可,我不会要你做任何事,你只需自顾生活就好。”
她眼里的茫然不减反增,喃喃道:“爷,你是天下降下的神仙吗?可我从来也不捐香火钱啊……”
这就是她的道理,有所得必得有所代价,而今他告诉她,什么都不用她付出就可以给她自由,这不符合她的道理,所以,他只能是想要的更多,比平常给她赎身的代价更大,那她不敢要了。
于是,她又挂上了那副笑容说:“多谢爷厚爱,可小女子手不能提肩不能扛,从小便学了这一门手艺,做不了别的,除了这楼里,也没处可去了。”
“爷,您今夜的恩情我这儿记下了,赶明您要是来,我有幸被您点了,一定使上看家的本领好好伺候您。”
他眉心皱起,像是不解又像是疲累,再也不多说,转身走了,只是顺手将门给她带上了,她孤零零地坐在床上,塌了肩背,望着这扇门沉默了许久。
第二天她听说楼里的蒋姨死了。
岁数本就大了,年轻时落下的病个个催命而来,只能摊在床上,舍弃了美丽矜持,苟延残喘。据说,她有个儿子,给了她许多钱,所以她才能在这楼里继续呆着,好吃好喝的供着,等死。
她记得她初来时,蒋姨正是风华正茂时,倚栏回首,引得无数世家子弟为之倾倒。蒋姨教她放低身段,也骄傲地教她自守其心。
只是年岁啊,经不起过。晨风吹凉心头,她回身取了点碎银子随了份子,让蒋姨安然下葬了。
世事变幻本有常理,总能在某一处看见自己,也看见自己的归处。
只是她没想到,她还能看见他。
大约有月余了,那夜下了好长时间的雨,他如夜魅潜进了她的房,她吓了一跳,差点打翻了手中的水盆。
他看见她,如初遇那夜一般愣了,看着她看了许久才缓过神来,却是转身要走。
她闻见浓重的血腥气,心头一跳,万般害怕的念头涌过,最后还是妥协地开了口,“等一下。”
一句话,他就站住了。
她心里叹了口气,“过来吧,我给你看看伤。”
他没动,冷硬而又孤单地立在窗前,黑色浸了水更加生冷勿近,滴答的水声在他脚下聚了个小小的水洼。
她又叹了口气,声音越发温顺,“蒋姨走了,没人再给你处理伤了吧。”
他听见蒋姨二字转过头来看她。
“从前蒋姨是住我这屋的,后来她病重,寻思着这屋风水不好,就又换了。”
“那天你来,在我这儿耽搁了,可看到她了吗?”
他低头闷声说:“嗯。”
她走过去拉住他的衣角,将他拉到床边坐下,他不肯坐,说身上脏。
她让他等一会儿,出门给他烧了热水提进来,又去寻摸了一套干净的男子衣服,递给了他。
姑娘平时是不能私自接客的,所以她只能和他都呆在房里,让外面的人觉得是她在沐浴。
他洗时,她就坐在床上愣神,两厢无话,也没有尴尬。
他洗完了,她便拿出伤药给他处理伤口。他像只被雨淋湿的狗狗,蔫蔫地,任凭你摆弄,一瞬不移地看着你,想要你抬头注意到他眼里罕见的脆弱,这样,就可以再哄一哄他。
只是女人的善良到此为止了,不肯给他再多。
可是即便这样,已经超乎常理了,超乎这个女人的常理。
他垂眸看着胸前这个柔弱的女人,不禁开口道:“我并未给你任何东西,缘何待我如此?”
她听了这话,笑了,不是那种俗套的,而是真的笑,笑得眼睛亮晶晶,直直看着他,“那爷,那夜您又是为什么停下脚步给我处理伤口呢?”
那夜啊。
他沉默许久。
有人给他传信说,她快走了。他急忙赶回来,却进错了屋子。
屋内的陌生女人狼狈脆弱却还吊着笑招待他。
这一耽搁,他心里的害怕才后知后觉。蒋欢如果走了,他在世上就再无容身之地了。他这辈子就只能做那个血雨中的刺客,没人给他处理伤口,没人听他的伤痛有多深。
寥寥天地,悲欢自负。
他不是个好人,做的也不是什么好事,但他在一刻,还是想做件好事。
风寒雨凄,刀光剑影,他们都需要有一个地方安放他们无处可藏的善良,喘一口气。
从前是蒋姨,而今是她。
只是,她喜欢一物换一物,安守自身,从前不想要,而今也不想要。她只是懂他的窘迫,所以微笑地包容,用另一种世俗磨不破的善良。
所以他说:“你是要还我?”
她笑笑,默认,低头接着给他处理伤口。
他垂下眼,情绪低落下来,本就是寡言之人,如若特意不说话,就真的变成了一块石头。
冷硬的,有棱角的,却也滚在尘埃里。
她知道他想要什么,可她避开了他的眼神。
从前是他走错了屋子,那今天呢,他明明知道了如今是她住在这里,为什么还是进了她的房间,不经意地流露出可怜的样子,渴望着她的怜悯。
她真的什么都不知道吗,真的就只是还他恩情吗?
处理完伤口他便头也不回地走了。
她看着地面的水渍,一动不动地坐了好久,夜雨甚凉,直往心上涌。
身世浮沉雨打萍,只要一个眼神,她就知道,他们是一样的人。
所以,她不敢看他。看一眼是旁观,若是看两眼那便不好了,像是他给的温柔怜悯,她难以招架,索性笑着请他出去。生来贱命一条,不该她的,她不敢贪。
过了很久,久到骨骼都开始寒冷,她终于说服自己不会后悔,想撑着桌子站起来,却被桌子上的东西硌了手心。
她拿起一看,是块碎银子。
她没在桌子上放过银子。
是他留下的,他不让她还,他还想让她欠着他,如若欠着,便还得有纠缠。
她握着这块碎银子,像是触到了那个冷硬如石的男人,半晌笑了。她犹豫不决,他便替她做了决定,却又怕拒绝,所以偷偷放下银子就走了。
笑着笑着,却又觉得心酸难忍。
外面的雨停了有一阵了,乌云都散开了,她拖着疲惫的身躯走到窗前,推窗一看,月亮露了出来,撒了一地清辉。
那一刻她想,或许,真的有下凡的神仙呢。
有神仙怜悯他们这些孤单漂泊的萍草,让他们相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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