短篇丨折叠时间

作者: 林曦一一 | 来源:发表于2022-10-07 18:53 被阅读0次

    声明:本文原创首发,文责自负。

    世上最可怕的事情是:你在镜子里找不到自己的影像!

    清晨,我习惯性坐在老式的梳妆台前,镜子清澈明亮。我的床铺在卧室的上方,被窝慵懒地堆在床上,对角的博古架上一株吊兰垂落下来,坠着白色的小花。晨曦微光透过淡绿色的窗帘布打在原木的地板上,泛着桐油的光泽。当我在镜子中找不到自己的影像时,忍不住发出惊恐的嘶吼。当我听到自己的嘶吼声,我又忍不住吓了一跳——我的声音为何如此深沉苍老。不久之前,我分明听见自己软糯的声音。莫非那只是一个梦,梦中的我尚还年轻,叽叽喳喳和人说话。

    一个方头方脑的人,机械地朝我走来。我并没有说错,它就是机械地朝我走来的。

    它问我,主人,发生了什么事情吗?

    我满脸诧异,你是谁?

    我是卡西莫多啊。

    卡西莫多……卡西莫多……这个名字很熟悉。哦,我记起来了,它是我买来的机器人管家。负责打扫、做饭、清洁、兼职医护。

    主人,您最近的记忆越来越差了。但您放心,即便您完全忘记我,忘记自己,我也会为您终生服务。

    是啊,我忘记自己应该八十二岁了。一个人的生命,活到这个年龄,父母赋予的基础已经发生严重的位移。原本清晰的记忆与丰满的躯壳,都在随着时间的推移而开裂。我已经无可救药地老了。双手如鸡爪,筋脉曲张,横生斑块。人越老,时间对他们就越吝啬。可是,为何我看不到镜子中的自己呢?我是有实体的物质,再怎么衰老,也不该出现这样的情况。

    卡西莫多是这样解释的,视觉成像是物体的反射光通过晶状体折射成像于视网膜上,再由视觉神经感知传给大脑,这样人就看到了物体。如果视觉神经传递不及时,看不到镜像也是有的。当我再次对着镜子,果然看到了自己。双眼浑浊、皱纹满脸、双颊塌陷、下巴松弛、面上布满斑块,整张脸就像一朵枯竭的蘑菇,皱巴巴拧在一起。脑子里闪过蘑菇这个念头时,激灵了一下。这个词好熟悉,似乎与我有着紧要的联系。可是,任凭我怎么想,也想不起与蘑菇有关联的事情来。我嘴里心里念叨着,蘑菇,蘑菇。我必须念叨,感觉这两个字一定与我的梦有着某关联。我怕不念叨,这俩个字就会被时间吞噬。

    我为老太太准备了早餐,甜酒蛋花,一杯牛奶。老太太已经太老了,孱弱而衰微。我认识她时,她还没现在这么老。那时候,四十岁的她(看上去像六十岁)拄着拐杖到我公司买下我。她没有多少钱,买不起仿真机器人,买了我这个半成品。我因相貌丑陋被制造者取名卡西莫多,我身上的硬件设施并不输于任何仿真机器人,软件也不输于他们。老太太买下我一点也不吃亏。照顾老太太这九年时间中,我眼看时光快速地穿过她,寂寞熬老了她,她也熬老了寂寞。这两年,老太太脑萎缩日趋严重,她慢慢地遗忘了许多事情。

    我撒了个善意的谎言。老太太能在镜子中看见床铺、博古架上的吊兰以及窗帘,又怎么会是成像短路呢。老太太并未起床梳头发,一直歪坐在床上。最近半年,她早已不良于行,每日要我侍侯才能起床。灵魂这种东西,虽然只有3.5公克,在她身上已经出现飘移之状。

    我用轮椅推着老太太出了小木屋,打开围在外面的木栏栅,出门散步。我不知道老太太为何独自住在乡下的小木屋,而不愿跟随家人住城里。一个人之所以这样,之所以那样,总有其深刻理由。我只是个机器人,有机器人的优势,也有机器人的局限。人类感情是我们机器人永远无法理解的,不管你如何更新换代,人类不会把这种感情输入给我们。否则,如何控制机器人呢?

    原来,我住在树林里。瞧,我都忘了,卡西莫多。老太太露出天真的神色欢呼。有时候老太太会忽然想起路边的野草莓叫蛇泡,那时候她的神情宛如孩童,会回忆起一些童年片段。她的记忆在倒退。记得久远的事情,却忘了自己的亲人。有一次她偶尔在森林里遇见一个小孩子,却以为是自己儿子,她的记忆总是颠三倒四。

    前六年,老太太一直维持一个奇怪的习惯,每次散步前会打开一个木匣,里面是一封封信,叮嘱送到树林中的一个榕树洞中。至于信件的内容我是不知道的,机器人比人类更有职业道德。大多数时候老太太会戴上耳机独自听一段音频,听音频的时候老太太神情恍惚,眼神迷茫,好像心思已经随着音频飘忽至遥远的时空。至于音频是一段古老的乐曲或是别的什么,也不得而知。

    卡西莫多推着我在林间小路一直走,也不知要去哪里。清晨的阳光洒落在身上,清凉而略带温暖。空气里满是绿色的清香,我忍不住贪婪地呼吸。还好,我的嗅觉还没完全退化。可听觉却退化很多。卡西莫多说,主人,听到树上的小鸟为你歌唱么?我示意他停下来。仔细聆听,才能听见树上确实有小鸟在欢快地歌唱。我似乎感觉到,它们矫健的身躯在树枝上蹦来蹦去,用嘹亮的歌声表达感情。我们继续往前走,走到一棵树下停住,歇息。这是一株古老的榕树,冠盖如云,虬身粗壮。关键是它虬身中央深深凹陷,形成一个很大的树洞。我脑海中弹出树洞这个词时,又激灵了一下。脑海中出现被牵住四角荧幕布,一架正在转动的放映机盘,褐色的胶卷如一条蛇扭来扭去。无数斑驳无序的影像在穿梭,速度极快,模糊不清。我有些眩晕。闭上眼睛,想要回放一下刚才脑子出现的场景,却做不到,只好作罢。我回头说,休息一下吧。卡西莫多把我抱下轮倚,拿了个软垫,让我依傍榕树虬身席地而坐。

    我昏昏欲睡。好像听见有人在喊,小蘑菇……小蘑菇……是谁,谁在我对面轻声唤我?无脸人又出现在我面前。为何他的面容打了马赛克,我怎么看也看不清楚。他对我亲切地招手,分明是在唤我。原来,我叫小蘑菇。我清晰地感觉到这不是我的乳名。你还记得树洞吗?他对我说。树洞。树洞。树洞。宛如时光深处的回音,由强至弱盘旋至耳朵里。

    你睡得太久了。卡西莫多把我摇醒。您刚才睡梦中一直在说,树洞,这么多年来你一直写信投放在身旁的树洞中,你能记得发生过什么事情吗?我困惑地摇摇头。可我为何梦中会说树洞,树洞与我有何关联,还有那无脸人究竟是谁,为何最近总是梦见他?

    老太太又陷入一种茫然之境,目光焦点在遥远的前方,眼神苍茫着云海与雾霾。每逢她想要回忆起什么,就会出现这种神态。虽然我对于老太太的身体状态了如指掌,但却始终都跟不上老太太的思维。人类的思维总是复杂而矛盾,充满未知,这点机器人永远无法替代。我跟随老太太九年,能获取的数据也仅仅是这九年的所作所为,却永远无法破译她心中所思所想。

    老太太目光的焦点在慢慢收回,她又开始犯困了。或许是竭力要想起什么来,却总也无法想起,身体机制开始产生对抗,而显得疲乏不堪吧。慢慢地,她合上了双目,依着树身,发出浊重的呼吸。她小巧瘦弱的身躯蜷缩在一块,双手握拳举至耳侧,缩成一个婴儿的睡姿。我从轮椅中拿起一条褐底碎白花的大披肩给她盖上,免得着凉。

    这棵古老的榕树只怕年逾千岁了,树枝如巨大的伞遮覆方圆十米的草地。以前老太太喜欢午饭后散步消食,来到这棵树下,就会让我搭起一个网状吊床,然后在吊床上午睡两个小时。老太太弱小的身躯被兜住,远远地望去,就像榕树上悬着一朵蘑菇。现在老太太蜷缩的样子,也像榕树蔸边一朵蘑菇。

    那些胶卷扭来扭去,吐出一串串的驳杂无序的影像。你慢一点,再慢一点,停下来。果真慢了下来。小蘑菇,小蘑菇,那声音好像口中含着一把沙子。一张皮质沙发床,躺着一个男人,盖着薄薄的毯子,睡得酣畅却不雅,一只脚伸长,一只脚弯曲地搭在沙发上。接着画面换了,一本书,黑色的封面,被一只高脚杯压住了书名,酒杯里还有七分之一的残酒,泛着琥珀的光芒。黑色的封面让我想起《罪与罚》,但那不是《罪与罚》,它的封面上溅起几朵微白色的火花。

    我走向前,想要挪开酒杯,看清楚那本书的名字。我前进一步,书就退一步,如此反复。我与书永远隔着不远不近的距离。那个熟睡中的男人,他醒来没有,我返身去寻找时,沙发不见了,人也不见了。他究竟是谁呢?莫非他也沉溺在自己的梦境中,不肯醒来与我说话。

    我忽然听到有人断断续续与我说话,声音好像依附在一架古老的留声机上,唱片总是跳针,时不时能听到几句,但总是不连贯。时而有说话之声,时而是咝咝刮蹭之音。就在这时,我感觉脑子一片空白,如老旧黑白电视机出现雪花点一样。慢慢地,慢慢地,电视机里出现弯弯曲曲的图像。慢慢地,慢慢地,那些图像自动较正,逐渐清晰起来。

    老太太从榕树下回来以后,精神焕发。吃午饭的时候她忽然说,卡西莫多,今天不要做家务了,我要和你好好谈谈。午饭后,我推着老太太坐在院子里的小石桌旁,老太太要了一杯酽酽的浓茶。老太太低下头喝了一口茶,然后捧着茶杯,让茶水的热气循环在眼睛上。老太太的眼睛又望向远方,但这一次她的眼神却清澈了很多,没有云海与雾霾。老太太的眼睛又回来了,却泛着光泽,没有半丝疲乏犯困的迹象。这种回来,是回归自己的内心。

    卡西莫多,我全记起来了,真的,你要相信我。老太太声音依旧苍老深沉,但语气里透着坚定与自信。我不太相信,但作为忠实的仆人,无论老太太说什么,我都有足够的耐心倾听。卡西莫多,今年该是二零三六年。一点没错,主人。我简直有点不相信,老太太居然记得,她的时间过得如此之快。老太太的眼光又投向远方。二零零六年,那一年我认识了一个朋友。是的,那个年代的人流行玩QQ,有个程序叫漂流瓶,茫茫的大海上,谁也不知道能捡到谁的漂流瓶。有一次我捡到一个很奇特的漂流瓶,打开一看,是一本书,书名叫《浮世绘》。我曾经喜爱文学——不是那个年代的玄幻修真小说,而是真正的严肃文学。我觉得很奇怪,据我记忆芯片里的信息,漂流瓶只是简单的交友工具,短短几句话是可以的,如果只是日本版画的一个摄影页面是可以的。绝对不可以承载一本书籍的容量。

    卡西莫多,你以为《浮世绘》只是日本版画吗?不是的,它是一本书,可以说是一本丰饶的巨著。洋洋五十万言,道尽那个时代现实状况。我一看就喜欢不已,读完后还写了几句读后感寄在漂流瓶中给他。没想到作者居然回复了,这样我们成了朋友。

    你们见过面吗?没有。老太太肯定地回答。为什么,那个年代的人不是流行见网友吗?是的,很多人见过网友。但我觉得网络与现实是平行世界,网络是无数人的精神游丝徜徉其中,我不愿与网友交叉感染。

    他是一个什么样的人?老太太的眼神开始苍茫飘渺起来。我描述不出他的样子,他之于我只是个概念,但我可以从书本的信息中揣摩出来,他是一位知识渊博的作家。有时候我开玩笑叫他树洞兄。他和我一样,对于现实有很强烈的梦幻感,觉得浮生若梦;热爱文学,却对自己写的东西有一种莫名的羞耻感。热爱文学的人大多数内心孤独而精神繁盛,所以会选择写作这个载体去表达自己。

    卡西莫多,如果你读过《浮世绘》就知道那是一本非常了不起的书。我讲得口干舌燥,喝了两口茶,我需要水来滋润我的喉咙。对不起,主人,我好像不知道有这么一本书。卡西莫多,你不必羞愧,知道这本书存在的人不多。那是一部伟大的作品,我曾说他是中国的马尔克斯,并无半点浮夸。那本书只记述了二零一六年六月七日的事情,却把他的智慧与思想,全都囊括在书中。只可惜,那本书没有得到应有尊重。《浮世绘》无论语言能力,叙事技巧,价值观念,哲学思考,超越同时代很多所谓的名家。当时我拿到漂流瓶,立马打印出来,不忍释卷,三日就读完了。

    可是,主人,我并没有在小木屋发现这本奇书。

    我低下头想了想,这本书藏在哪里。我的记忆真的变得太差了。唉,眼皮沉重,我想长长久久睡一觉。

    您的测试已经完毕。研究室的红灯亮了三下,接着亮了一盏绿灯。终于完成机器人测试了,各项数据显示,能够接近预想标准。满足感与成就感抵消了接连三个月的加班加点。李明哲换下工作服,走出研究所,心情愉悦,在二十八楼的露天茶吧点了一杯雀舌,机器人侍应很快给他送上一杯绿茶。抬眼望处,仲春的阳光如水,沐浴着每栋高楼空中花园的绿植,大楼的与大楼的间隙间,环绕着透明的汽车轨道,有几辆无人驾驶车行驶。人工智能时代,还有什么是机器人做不到的呢。人们最需要的是时间。现在各类机器人节约了人们的时间,人们的时间变得充裕,可以去做自己想要做的事情。

    李明哲的腕表震动了一下,晃动一下手腕,接到母亲的视像电话,你爸从瑞士回来,有空记得回家吃晚饭。好的,我睡一觉就马上回来。有些东西机器人是不能替代的,比如吃饭睡觉这类最为日常的事情。睡眠占据人类生命差不多三分之一的时间,机器人更不能代替我和家人一起用餐。

    晚餐的时间是晚上六点,李明哲望着父亲,老家伙倒是一点也没老,好像时间对他没产生丝毫作用,还是保持李明哲六岁时所见三十岁的模样。倒是母亲,已经五十多岁了,是正常人该有的样子。关于父亲不老,母亲是这么说的,零八年八月一日,你父亲观看全日食时忽然倒地昏睡不醒,送至医院,各项检查都做了,查不出任何问题,足足睡了七日,又恢复正常。父亲则说他做了一个长长的梦,醒来时却什么也不记得。从那以后,他再也没有老过一丝一毫,身体机能也维持在三十岁。虽然这很不科学,作为从事人工智能研究的硕士,李明哲亲眼目睹父亲经历时光而不老的事实。

    父亲拉着李明哲的手走进书房,拿出一叠书信给他看,每一封书信上都端端正正署上李茂林先生亲启。字迹中性,难辨男女。李哲民笑着说,这是你私人信件,给我看什么?李茂林正色道,关键是,我根本不认识这个人,信件中所叙述的事情,却让我感觉到陌生又熟悉。你把这些信件带回去好好研究一下。李明哲心中叫苦,好像我很闲一样,一些来历不明的信件有什么好研究的呢。不过父亲开了口,也不好拂意,就把信件用纸箱装着带了回去。

    接下来的半年里,李明哲下工厂亲自督促机器人生产工作,当然生产出来的都是与真人外表无异的仿生机器人,至于研发初期的那个机器人,因为外形实在丑陋,李明哲的导师给他取名卡西莫多,早就派回机器人公司与仿生机器人一起出售,在多年前被人买走了。李明哲见过卡西莫多的照片,确实丑。

    某天下班后独自待在家里,李明哲被一种无聊感袭击,觉得做任何事情都乏味,这间房子走到那间房子,忍不住焦虑地用脚踢了一下,感觉踢到什么东西。弯下腰看,是个箱子,是父亲交给他的那个纸箱子。反正闲着也是闲着,看看信件里有什么古怪吧。李明哲以扫描式速度阅读书信,好像没有什么有价值的东西。这批书信的开头都署名:树洞兄(李明哲猜测那大概是个昵称),书信的落款是:小蘑菇(肯定也是个昵称)。许多书信大概是来信者的一些情绪式自言自语,并无实质内容,毫无价值与意义。有几封书信下面有红笔的划线或注,大约是父亲的阅读时留下的记号,李明哲就挑了那几封信放在书桌上细看。

    第一封书信(并非书信的时间排序,只是随机的抽取)

    树洞兄:

    我们聊天已经过了半年时间。我在想,除了一些基本信息,我们还能记得多少聊天时的内容呢。半年的时间不短,那些漂流瓶对话框的文字,语音,大多数就好像写在水面上的文字,随着删除键消失。人的记忆储存空间是有限的,我写信给你,也是写信给自己,保存记忆。据说,暗物质或幻影物质能打开虫洞,从而进行时空旅行,所以我将这些书信归纳入虫洞邮箱。我相信每个人,即便卑微渺小如我者,一生之中总有些不经意的小事在发生,而这些小事恰好构成了人生。一个人物质生命注定走向衰微,我希望把生活大场景中一些内心细微想法,通过文字的形式发出去,希望有人见证发散在生命这条时间线上的涟漪,这相当于我的引力波。生活中我不是一个能言善道的人,无法把一些事件与观点,用连贯的语句串联起来,相信从聊天中你已经了解我这一点。文字恰好能弥补这一部分缺憾,给我停留的空间与修正的时间。

    我们消费着科技产品带来的便捷时,许多东西也被科技所消解。我们再也无法安静地坐在书桌前铺开纸张写一封信,失去了等一封书信时那种期待的心情。我每天像小麻雀一样在你面前叽叽喳喳,却从来都没有写过一封信给你。虽然我们年龄相仿,学历不同,社会阶层不同,但对于文字理念,对于社会观念,有些看法比较相同的。

    我最大的偏执之一,是用心构建了一个宽阔的幻境,并力图说服自己幻境中各类人物确切存在。这种偏执的结局是:我与现实生活中的肉体凡胎更加疏离。生活中很多人我见过,却时常忽略了TA们的存在,记不住TA们名字也记不住TA们性格特征。幻境中的人真的存在过吗,还是我一直在抱雪取暖。那些书本中的悲剧英雄,那些网络上的文人墨客,他们以自由的方式出入我的幻境,不受半点阻碍。我一直在泥泞中打滚,忙忙碌碌活着也不知道为什么,内心总是感觉焦虑压抑。只有这个窗口,才能看到外部的世界。有时候我会感觉自己像个窃贼一样,有偷来一段时间的错觉。

    第二十八封信

    “今天上午第一届华语青年作家奖颁奖仪式在我市文联举行。本届华语青年作家奖分中篇、短篇、非虚构三大类奖项,评选对象为45岁以下的青年作家,李茂林凭借《人生如梦》斩获非虚构类作品主奖……”

    我放下手中的抹布时,你正接过中国作协副主席颁发的奖杯,眼睛比奖杯还要闪亮。

    希望你有一日光芒耀眼站在台上领奖,哪怕我在电视机前,在千里之外也会与有荣焉。

    两年前的祝福在今日得到印证,千里之外,电视机前的我依然与有荣焉。

    以前你总对我说,人生短暂,时间根本不够用。我也相信,只要有足够的时间,你一定能在文学这条路上走得更远。

    拿茶几上的抽纸印了印眼睛,我拿着抹布继续擦拭家俱上的灰尘,不放过任何细枝微末。对于一个家政清洁工来说,把客户家收拾干净,就是本分。诚如一个作家,把小说写漂亮,就是本分。今天我很高兴。

    当我拖着疲惫的身体回到家时,你的气息从时光深处卷土而来,那种咸腥的味道,从木地板上泛潮,爬上了沙发、床铺、餐桌,一如遥远海岸的飘流瓶。

    这封信下面有父亲红笔批注:信中所述的事情是发生在我身上的,那篇《人生如梦》也确实出自我的手笔。奇怪的是,我真的对这位小蘑菇没有任何印像。

    第六十九封书信

    今天我送纸皮去废品店,充斥着发霉味道的屋子里七零八乱地堆放着许多旧书籍与纸皮。随手在旧书堆里翻看了一下,有一本书还是新的,黑底书页面上溅着白色的火花,书名:《浮世绘》,作者:李茂林。这就是你曾在漂流瓶中发给我的那本书啊。心中有些激动,又记得你说此书从未出版,真是好生奇怪。另外是一本残破的手抄本《推衍杂记》,很明显是手工线装本,书本上的线已经发黄发黑。整本书都是竖行繁体毛笔字,是道士用的那种黄裱纸所写,大约只有几十个页码。此类书籍已经很少见,很是让我稀罕,也就与你那一本《浮世绘》一并向店主索要。

    我如获至宝,把《浮世绘》置于床头柜,日后可当枕边书阅读。又翻了翻《推衍杂记》,都是以古体文所写,我虽然古文底子不如你好,联系上下文,大致都能看懂,倒数第三个页码上写着:匡衡乃勤学而无时,邻舍有时而不好学,衡乃穿时光壁引其光荫,遂成大学。这是不是完全颠覆《西京杂记》对凿壁借光的认知。还是我古文知识不全面,理解错误。后面有注,壁者,时光之壁也。三星一线,月影戏法,日月交叠,以术数折叠时间。书中夹有推衍之术的具体算法。特发信于兄,或能解我心中疑惑。另将《推衍杂记》这本册子邮寄与你,记得签收。

    红笔注:这封信有两个奇怪的地方:其一是,我确实曾构思过写一部《浮世绘》,那是零八年之前的事,但后来我并没有写。构思一个故事是正常的,未必都会写下来,就连加西亚.马尔克斯也有许多小说未曾写下来一样,不过现在我觉得有写下来的必要;其二是,我的书房里真的有那本《推衍杂记》,记录了左慈、郭弘景、袁天罡、刘伯温之流的轶闻趣事,却根本没有那什么全日食与时间折叠的页码。我记得明明是某次快递送错的。

    第九十八(最后一封信)封信:

    农历戊子年八月,太阳的光芒之下,月球拖着长长的影子绕地球旋转。当三点接近一条直线时,其圆锥形的阴影(本影)扫到地球,我看见太阳被挡了,时空在此刻倒转。初亏时太阳被月亮咬了一口,食既时太阳全变成了黑色,太阳只留下一个金色的光环,天空变成了靛青色。鸟儿飞回巢中,蝙蝠睡眼惺忪地出来活动。

    我知道时间到了。我想试一试,这半年我一直研究修习那本《推衍杂记》上记载的推衍术数。我双手结太极印进入冥想,内意识世界门阀缓慢开启,此刻食甚,太阳与月亮最近,万物静默如谜,时间悬浮其中,脚踏虚空轻轻飘过去,在时间链条上取下一节,结反天印,将时间折叠。折叠再折叠。

    《推衍杂记》后附有警示之言,却是白话文:修习这类算法,极其耗损自身,时间从来公平,它自有其轨道与秩序。折叠时间副作用其一,折叠过程中会产生小小误差。其二,让一个人熵减至熵负,施术者必然加速熵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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