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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娟坐起来,开了床头灯,长长吐出一口气,擦去额头上的冷汗,梦里的场景依旧让她心悸。她就站在村口的桥这头,桥那头大槐树底下坐着村里那些多年未见的婶子大娘以及许多记不清该如何称呼的熟人,无数陌生又熟悉的面孔齐齐望着自己,无数张嘴上下微动,却没有一丝声音。村头这座石桥比奈何桥还要难以逾越,她就这样被吓醒了。还好,自己在深圳,并没有真的站在老家桥头,她庆幸起来,在这里,不需要顾及太多旁人的眼光,只需做自己就好,何况她现在已经有了自己的房子,此刻,躺在自家的床上,她心安许多。
白天的时候,最后一个箱子搬进来那一刻,她松了一口气,终于如愿以偿,从此不必在房东的白眼中搬来搬去,只是想到以后也成了月月还债的“背房族”,心中的喜悦总要打个折扣。不过不要紧,只要自己努力搬砖,咬紧牙关专心搞钱,一切都不是问题,她这样安慰自己。
房子有七十平,在羊台山脚下,耗光了李娟毕业十年来省吃俭用攒下的所有家当,装修则尽其所能的降低规格,就算她从牙缝里往外抠也抠不出足够的钱让她来一次心满意足的精装,除非她开口向家里要钱,这不在她的考虑范围内,父母都是土里刨食的农民,能攒下多少钱呢?且一旦朝家里伸了手,她就不得不事事都要听从家里的安排与摆布,李娟明白,家人之间的亲情也架不住金钱的轰击,谁有钱谁就有话语权,这个道理在哪都适用,千万不要指望中国人传承下来的这点微薄感情来挑战当代社会里金钱的威严。看似和睦的亲人,没有利益冲突的时候其乐融融,一旦孔方兄的牵连太深,是温存也没了,慈悲也没了,老祖宗早就告诫过:亲兄弟也要明算账。
还好还好,李娟对现在的状况总体比较满意,至于装修,以后可以慢慢改,至少现在不影响居住,在这座人潮拥堵的城市,有个安身之所,让她陡然多了不少安全感。
李娟一直缺乏安全感,从她远在农村的童年便已如此,后来去外地读大学再到参加工作,于她本身的性格而言,并无多大改变,她的朋友不多,男朋友更是一个也无,不是觉得对方配不上自己就是觉得自己配不上对方,当然以前者居多。尽管她也只是芸芸众生里一个普通的大龄单身女青年,且正无限趋近于中年,那又怎样呢?只要自己过得舒服,别的都不重要,当代进步女性当有此自信之觉悟,她这样告诫并安慰自己。
乔迁新居,如果是在老家,亲朋好友都要登门的,老家人管这叫“温锅”,很形象的一个词,搬了新家,锅灶自然是冷的,亲友带着吃食礼品来,帮忙添把火,把锅热起来,新宅里便有了烟火气,有了人味。但在这里,李娟并没有几个深交的朋友,同事还远不到来迁就她老家习俗的亲密程度,远在家乡的亲人更不会为了这种事专门南下,除非她宣布要在深圳就地结婚。原本,李娟在先前租房的地方认识了一对小夫妻,关系处得不错,但李娟知道他们挺忙的,也就没邀请,她决定自己温锅,这一温就是一个星期,请了假,好在她这里是分公司,不是在公司总部,承包性质的分公司比较自由,只要不耽误正事,时间上还是很宽松。
一周请假就要结束的时候,李娟接到了亲妈的电话,说她姨妈家表姐的女儿徐敏考上了深圳的大学,住不惯学校宿舍,要住到她家里来。
电话里用到的不是“想”,更不是“能不能”,而是“要”,这就略过了商量的阶段,直接确定了结局,打电话只是通知一下,并不是来商量的意思,李娟先是惊讶,随后郁闷,接着开始懊恼悔恨,表姐怎么知道自己买了房子呢?平日里很少联系,只有过年才有机会见面。她懊恼自己发了朋友圈,发就发吧,又没有屏蔽亲戚,坦白地说,当初在朋友圈里炫的时候,她是有私心的,一来堵上爸妈的嘴,让他们看看自己并不是他们嘴里那样事业爱情两相无成,二来,多年被家中长辈们比较着长大,与别人家孩子比,与亲戚家孩子比,虽然早已烦透了,却无形中也早就让她自己形成了凡事比一比的潜意识,她一向并不突出,这回自觉做了一件不比别人差的漂亮事,不炫耀一番对不起自己多年来受的委屈,于是便有了现在的局面,可见人在飘的时候更容易乐极生悲。
鉴于亲情大法的威压,以及她也实在找不到推脱的理由,第二天便去学校接了这位甚少谋面的表外甥女。其实她有一些困惑,比如徐敏初中高中都是住校,按理说应该早就习惯了集体生活,再者,现在也不是九月开学的时候,而是开学一个多月了,倘若真是有不习惯的地方,那也应该一开学就发现了,不会拖那么久,所以,到底是什么原因让徐敏不想住在学校里呢?去学校的途中李娟又给表姐打了个电话。
李娟在学校门口见到了表外甥女徐敏,一个黑瘦黑瘦戴着黑框眼镜的女孩,个子不高,站在行李箱旁边越发显得身材娇小,走近了,冲着李娟招手,露出一口健康的小白牙,从那黑黝黝的皮肤下,李娟隐约看到了记忆里那个小女孩的模样,因为不常见,总觉得陌生。
徐敏开口叫了一声小姨,口音带出浓浓的来自家乡的苞米碴子味,李娟终于可以确认,这就是徐敏。徐敏并没有立即跟着李娟走,反而把李娟叫住了,说她的辅导员要过来,有事情跟李娟交代,李娟疑惑这有什么可交代的,又不是幼儿园接小孩子,徐敏说你等会就知道了。果然没过几分钟,一个瘦瘦高高穿着白衬衫休闲西裤的年轻男子从学校里走出来,第一眼看到徐敏的辅导员,李娟脑袋里不由自主出现“斯文败类”四个字,等对方到了跟前,开口说话却是彬彬有礼。
辅导员姓安,也是刚研究生毕业不久,留校做了辅导员,按他所说,徐敏本来已经办理了住校手续,且已经在学校住了一段时间,现在搬出去,他希望李娟能保证徐敏的安全,并且督促她按时来学校上课,不要因为住在校外就开始散漫,除了正常的学业,日常生活也要李娟多多照看,安老师啰哩啰嗦嘱咐了一大堆,不知道的还以为徐敏是他的孩子,李娟终于明白先前徐敏说到辅导员要过来的时候脸上为何挂着意味深长的笑,她也终于确认眼前这个男子是真的第一次做辅导员,那尽职尽责的样子简直比托儿所的幼师还要认真。
等安老师交代完了离开,李娟也拽过徐敏的箱子转身往地铁站走。
徐敏跟在后面问,小姨,你的车呢?
我没有车,李娟回答。
徐敏嘴巴动了几下,听不清楚说的什么,接着就跟上来,只听李娟又问,为什么叫我小姨,你应该叫我表姨,再说了,我又不是最小的一个,叫什么小姨?
徐敏说,我妈交代了,叫小姨显得亲近,而且你还没结过婚,又没有男朋友,就只能叫小姨,把你叫得年轻一点。
李娟没回头,但心里已经吐槽了一堆,叫得年轻点应该管我叫表姐,叫什么小姨。
徐敏从进门开始就表现得很是乖巧,言语间对李娟多有奉承,夸完装修夸位置,就连推开窗子看到远处羊台山上的云白树青也要夸赞一番。
“其实你不必讨好我,咱们是亲戚,我比你长一辈,或许有些事情不能与你产生共鸣,但同样的我应该不会对你有过多的限制,只要你保证自己的安全,不要随便在外面结交一些不三不四的人,不荒废学业,其他的你尽管可以放心,我会给你足够的自由。”
面对李娟的忽然摊牌,徐敏显然没有思想准备,眼睛里略有错愕,心想难道夸赞别人已经不能算作一种礼节了吗?
去学校之前我跟你妈妈又通了一次电话,聊了很多。李娟语气平淡,表情却在努力告诉对方,我什么都知道。
徐敏的妈妈确实是个实诚人,并没有隐瞒闺女搬出学校宿舍的原因,因为徐敏跟室友打架了,而且似乎矛盾很深,深到水火不容无法共处一个屋檐下,所以她才想着搬出来住,如果不是有李娟这个亲戚在的话,他们应该会给徐敏在学校附近租一个房子住,对于这棵家里的独苗,徐敏的父母一向尽全力满足她的要求。
徐敏轻叹一声,大马金刀坐在一旁的沙发上,嘴角一扬,说,早知道我就不装了,我妈可真笨,一点藏不住事,明明都说好了替我保密的。
徐敏一点认生的拘谨也没有,完全是主场作战的斗士,变脸比翻书都快,这回轮到李娟惊讶了,自从打表姐那里得知真相,她就一直想看看这个表外甥女有多能演,要不是这样,光凭进门这一番操作,她还真能给骗过去。不由想起自己小时候去亲戚家里正襟危坐的乖学生模样,一步也不敢多走,连喝水都是计算着的,像极了初入贾府的林妹妹,再看徐敏,李娟不得不感慨个体差异性之大,以及两代人之间确然是有代沟的,她已经难以理解现在的年轻人,虽说人性的解放使得当代人的生活模式有了更加丰富的多样性,但从一个出身农村的小女孩的角度看,她依旧无法理解徐敏这一代人,上一次对“代沟”二字感触颇深还是身为八零后的她们嘲讽上一代人的保守,如今悄无声息间已经完成了角色的置换。
其实李娟本就没打算过多干涉徐敏的学习生活,毕竟只是个表亲,这年头,亲爹亲妈管的太宽都会变成仇人,她一个表的“小姨”又何必自找麻烦,开诚布公地说一说就很有必要,她给徐敏的承诺是足够的自由空间,有课的时候自然去学校,一般来说吃饭也就在学校里解决,早饭可以在楼下肠粉店里吃,其余时间可以在学校自习,也可以回来躺平,她不介意徐敏多出去走走,爬山、看海,去各个景区游览,甚至是很鼓励年轻人多多接触外界,不要天天躺床上刷手机,只要她保证自身安全就好,至于徐敏家人担心的无非是小女孩在外面认识一些不三不四的人到处鬼混,这一点自然不在李娟承诺的自由范围内,随即又列出了“临时约法三章”,不得无故夜不归宿,不得擅自带外人回来,保持健康规律的作息,这一条主要是指不能打扰她休息,因为她的睡眠质量本来就很差,而之所以是临时约法三章,是因为李娟暂时只想到了这些,她保留随时增加条目的权利。
作为寄居篱下的弱势一方,徐敏自然无法有异议,蔫蔫地把自己关进房间里收拾了一下午,再露面已经是晚饭时候,徐敏没看见李娟,只看到客厅桌子上半个蛋糕和一张纸条,交代她可以吃蛋糕也可以点外卖,去李娟房门外敲了两下,没有回应,知道这个便宜“小姨”真的不在家。
李娟确实不在,中午徐敏赌气似的把自己关在房间里,李娟便出门打车回到自己搬入新家之前租住的地方,她在这栋布龙路边的楼上住了将近六年,跟楼下蛋糕坊的小夫妻处得很好,老板姓黄,妻子姓夏,都比李娟小几岁,平日里管他们叫小黄小夏,他们叫她娟子姐。
蛋糕坊不大,在小黄夫妇租下来之前,这里是一间包子铺,面积虽小,在寸土寸金的深圳可也不便宜,蛋糕坊除了承接生日蛋糕的订制,平日里会做一些点心和甜品,李娟是老主顾,来深圳以前她并不喜欢甜食,但在这座城市流浪久了,人们似乎都会逐渐向甜食靠拢,大约是受老祖宗“吃啥补啥”的影响。
今天是李娟的生日,三天前就在微信上跟小黄订了蛋糕,赶过来的时候,店里只有小黄在,见了李娟便笑着打招呼,小黄的笑容很有感染力,那是一种发自内心的真诚,不是店家与顾客之间客套的程序化的微笑。他知道李娟搬了新家,心里满是羡慕。
李娟回了一个笑,询问生意如何。
小黄说中午开门,李娟是第一位客人,附近的几个小区都划成了管控区,这几天生意惨淡,若不是还有一些老主顾,即便搬离此处住得远了也还是常来照顾生意,小黄怕是撑不下去。
怎么不见小夏,李娟问。
在家坐月子呢,说到这里小黄脸上的失落瞬间被喜悦代替。
已经生了啊,李娟连忙道喜,又问是男孩还是女孩。
是个闺女。
喜得千金,这下可有你高兴的了,李娟说。
但小黄听了又叹气起来,脸上的喜悦也淡下去,这种心情上的大起大落是演不出来的,想必他是真的有许多烦心事,譬如房租、日常的开支、孩子的奶粉钱,抛开人情世故的烦扰,单是来自金钱的苦恼,李娟都可以体会到小黄心里的焦虑,所以说人生事十之八九难得两全,只看如何选择。
李娟在蛋糕坊喝了会茶,给小夏发了一个红包,拿上蛋糕回家,盒子里还有小黄送的两块提拉米苏,她回到住处在房间里给自己过了生日。明天开始,她就是一个三十九岁的未婚女人了,三十岁以前,她从来不过生日,三十岁以后,她找不到给自己庆生的人,于是习惯一个人对着蛋糕吹蜡烛许愿,这样的场景,已经是第九次了。
七天假期,最后一晚的放松因为分公司老板的一个电话而烟消云散,但她并不生气,和刚参加工作那会相比,现在已经好多了,深圳很早开始推行无纸化办公,整个投标过程在网上完成,可以省下许多时间,相比之下,刚参加工作的时候简直苦不堪言,那时候,她常常要通宵等在打印社,等标书打印出来检查无误后装订成册,加盖公章,按要求封装,碰上外地的项目还要连夜接了建造师带上标书往外地赶,第二天开完标马不停蹄赶回来,投入到下一个项目的投标准备中,连个囫囵周末都没有,这样的日子,她熬了几年,自从来到深圳,她倍感轻松。
但从疫情以来,建筑行业也受到波及,投标市场低迷起来,作为公司的驻外代表,深圳的业绩直接关系到她的收入高低,上周经营部视频会议,十几家分公司代表汇报了本季度经营状况,深圳最差,董事长老胡总点名批评,言语间透着对李娟的不满,她没有反驳但心里把领导挨个骂了一遍,整个市场不景气,她能有什么办法,尤其又是一个外地公司,开张银行保函光走流程就得半个月,保函开出来都过了投标截止期,退保证金又慢得出奇,一拖就是一个月,管理费也比别人高,动不动就拖人家工程款,傻子才会舍弃物美价廉的本地公司不用,跑去跟这样的外地公司合作。抛开内定的项目不谈,公开竞标的项目基本都是抽签评标,摇号的时候跟买彩票一样一样的,运气不好就得认命,她已经很久没中标了,这倒是让她有些怀念当初四处奔波的日子,虽然累成狗,但业绩好了就有奖金拿,也多亏了那几年让她攒下首付的资本,如今这情形,她不免为以后的房贷担忧起来。
加班结束,回到家见留给徐敏的蛋糕还在桌子上躺着,担心这孩子没吃饭,便去敲门,人不在屋里,电话拨过去,传来嘈杂的声音,回说在下面小吃街逛荡呢。挂断电话,李娟苦笑,看着蛋糕对自己说:时代不同了,你已经是个老年人,瞎操什么闲心。
把半块蛋糕吃了,李娟打开抖音开始跟着刘畊宏跳操,年纪大了,代谢慢下来,喝口水都能长肉,尤其对喜欢上了甜食的李娟来说,更是如此,她不得不每天拿出大块时间来运动。年龄大凸显出的问题除了容易胖,还有不能吹冷风,不能喝冷饮,吃不了辣,熬不了夜,诸如此类,因为不能,人们在年岁渐长的时候才会愈发怀念年轻的时候,怀念那时候自己的无所不能。
徐敏踩着“本草纲目”的尾声回来,打过招呼自去洗漱,这适应环境的能力令李娟有些佩服,想起当年求学时候的自己,一旦换个新环境,头几天里总是各种不适应,翻来覆去睡不着觉,看哪都不对劲,好在如今有了自己的家。对买房这件事,她自己也有些意外,若是倒退十几年,初出茅庐的李娟绝对不能接受自己变成物质的奴隶,那会觉得房子票子都是庸俗的身外之物,比起梦想简直一无是处,但不知从何时起,她也心心念念想要一套房子,仿佛只有买了房,她才有活下去的资格与勇气,才能继续扮演好自己的社会角色,这样不好,她不止一次在心里告诫自己,但终于还是融进了世俗的洪流,世俗男女,哪里有超凡入圣不食人间烟火的呢?
徐敏的到来没有带给李娟多少影响,学生的日常相对来说还算规律,她每周前五天都有课,通常是在楼下吃过早餐就去学校,一天不见人,晚上回来睡觉,把她这里当成了旅店。偶尔两个人都有空闲的时候,李娟会带着徐敏出去逛逛街,但这种情况很少,首先是两人都空闲的机会难得,另外,两个人的年龄差使得李娟总感觉自己是一个老母亲带着孩子出门,这种感觉很不爽。而“逛街”这个极度消耗时间的词汇,在时间就是金钱的深圳,显得格外奢侈,至于说到规律,没有那个群体可以跟上班族一较高下,因为他们规律起来是连春节都不过的。李娟保持每周六天的打工日常,在她想来,这样的生活可以持续到她退休,平静无波,才是生活的真谛。
因为平静,李娟差点忘了还有个人住在自己家里,这个人同样早出晚归,像极了住酒店的旅客,有一天,这个旅客忽然说需要她陪着去一趟学校的时候,李娟觉得很意外,大学里现在也时兴叫家长吗?她的第一反应是徐敏闯了祸,最不济也是把班里的同学给打了,在徐敏亲妈的描述里,这种事情贯穿徐敏的整个高中生涯,于是在点头之前,看着眼前这个外表柔弱的小姑娘,李娟本能地认为最好先问清楚再做决定。
徐敏说只是安老师想找她聊聊,毕竟徐敏家长都在外地,现在又是借住在李娟家里,理所当然要跟她谈谈,听上去没毛病。但上次去学校接人的时候已经跟安老师互留了联系方式,为何不直接找她呢,还需要徐敏代为转达?
对于这个问题,徐敏解释为闲操心。确实是闲操心了,徐敏不是中学生,现在是读大学,她很难想象,一个大学里的辅导员会像高中班主任那样找家长谈话,手机是个摆设吗?尽管不是徐敏的家长。李娟记得自己上大学的时候,四年里见到辅导员的次数屈指可数,以至于刚毕业就不记得辅导员叫什么名字了,到现在更是一点容貌也回想不起来,难道是现在的教育环境大改了?
想不通,但李娟决定去一趟,毕竟表姐放心把孩子交给自己,总要尽一尽长辈的责任,那声“小姨”也不能让人白叫。
去就去吧,可她没有跟徐敏一起,她觉得没必要。
那天在走进安老师的办公室之前,正迎上几个老师有说有笑从里面出来,有一个见李娟陌生就问她来找谁,听说是来找安老师的,几个人都打量李娟一眼,眼神很怪异,但李娟没多想,循着那人的指示推门而入。
待她和安老师对面而坐,身为主场的安老师反而显得有些局促,手中玻璃茶杯一会拿起一会放下,客套话讲了足有十分钟尚不能进到主题,但李娟没有催促,她是个礼貌的人,礼貌的人从来不会催促别人讲话,而在安老师接下来的话里,李娟重新认识了徐敏。
根据安老师红着脸进行的陈述中,徐敏军训的时候就向他这个辅导员表白了,这个看上去娇弱的小黑丫头,当时可把安老师吓了一跳,他刚参加工作,还不清楚这种师生恋的传闻会不会导致自己受到学校处分,于是当机立断十分果决地拒了徐敏,这个年纪的小女生,情窦初开,自己一定是做了什么事情不经意间叩开了徐敏的心扉,于是安老师花费一整个周末躺在宿舍里复盘了开学一个月来自己与学生接触的所有场景,但这里面并没有他与徐敏单独见面的情况,他承认自己对学生们的关心比其他辅导员多了一些,这是出于一个老师对学生的关怀,且并非针对某个人,怎么就徐敏来了这么一下子?最后苦思无果,安老师只能归结于自己的个人魅力。诚然,像他这种长相俊秀、气质温文尔雅的年轻男子,最能吸引小姑娘,尤其刚从高中那种囚笼里逃离出来的小女孩,安老师无疑具备极强的杀伤力。
复盘之后,安老师又想,这会不会是一个圈套,比如先用师生恋的套路引自己入坑,之后反手一个举报信递到校党委,他希望这只是自己的胡想,尽管学生举报老师的新闻已经屡见不鲜,但他还是以最大的善意来估量自己的学生,他坚信,善良的付出总会换来善意的回报。
徐敏的表白显然是冲动的,年轻人一时头脑发热,青春懵懂的年纪,做出这种事也属正常,结果就是一面把安老师惊得夜不安寝,一面自己先跟室友干了一架,因为经验不足的徐敏在表白之前向该室友寻求了建议,那人却在得知徐敏付诸行动之后把这件事在班级里传了开去,用徐敏的话说,老子把你当兄弟,你丫在老子背后捅刀子,她是从来不报隔夜仇的性子,当即在宿舍跟那同学撕吧起来,结局就是自己搬出来,寄居在李娟的篱下。
事情复盘到这里,李娟依旧不太明白今天安老师把自己叫来的目的,于是寂静的办公室,隔着窗外透进来的温暖阳光,有了让李娟猝不及防的这段话。
您是徐敏的小姨,又住在一起,所以我想请您关注一下她的课余时间,不要早恋。
早恋?李娟很久没听到这个词了,下意识里回应,可她已经十八岁了,大学里谈恋爱还能说是早恋吗?
安老师原本微红的脸立时又加深了几倍,像醉酒的少年,李娟看着对面安老师的这张脸,脑袋里想起自己的大学时光,她还记得当年在学院组织的迎新晚会上,几个高年级的学长神采飞扬的赠言:在大学一定要学会逃课,一定要谈不少于一场的恋爱,一定要经历一次挂科,最好是重修……
是我用词不当了。安老师的话把李娟从遥远的记忆深处扯回现实,只听他继续说,我只是觉得徐敏目前应该把心思放在学业上,她毕竟才读大一,而且……说到这里,他顿了一下,盯着李娟,仿佛在斟酌,随后接着说,我带的这个班级有三十一个人,只有徐敏来自农村,过早地把心思放在花前月下这些上面,我觉得对她以后的人生并无益处。
李娟很意外,眼前的安老师确实只是单纯的为孩子着想,并没有其他的歪心思,在李娟多年的生活经验里,甚至在她的意识深处都觉得,这座城市里的人都应该像效率极高的机器一样活着,不该存有过多诸如爱心、善意这些人类感性的情绪,安老师更像是三十年前的乡村教师,而非二十一世纪的教育行业打工人,她似乎有些反应过来,自己刚来的时候,在门外遇见那几位安老师的同事看向自己的眼神,她明白了,大约安老师在这办公室里就是一个异类,那么前来找安老师的自己便是异类的同类,是另一个异类。别的辅导员从来不做工资范畴以外的事情,一般来说,只要学生不自杀,他们从来不主动过问学生的事。安老师是个热心肠,绝不能打击他的这份热情,李娟对自己说,这年头,活雷锋是个稀缺物种,要保护。她只是被“农村”两个字刺了一下,在这座城市流浪多年,她并不曾摆脱自己农村人的身份,正因此她才更清楚这三个字意味着什么,她们比“小镇做题家”还要卑微,她们是那些人口中的“农村错题集”,她差一点就忘了,徐敏也是来自那块土地,也是个农村孩子,过早接触这花花绿绿遍布陷阱的社会,对她确然没有多少好处,大学,正是她沉淀、成长的时间,恋爱或者混社会都不适合,当然,如果她能遇到志趣相投的男孩子,李娟应该也不会反对,关键在于徐敏这个年龄段,很难清晰认知什么是真正的志趣相投,一时的冲动便会误认作爱情,就像她对安老师的表白,笨拙而幼稚。
与安老师达成了口头协议,至于实施过程的效果如何,她在心里画了个问号,她自己是最不乐意被人约束的,所以这几年借着疫情的幌子她很少回家,己所不欲,又怎么好施加在别人身上呢?但,年轻人不能放任不管,总有一些事情需要有过社会阅历的长者来为他们把关,这其间的分寸把握,让李娟头疼不已,不免又在心底把自己骂了一遍,真不该让徐敏住进来 ,“麻烦进了家就是真麻烦”,当初直接拒绝就好了。
李娟是个凡事讲效率的人,从安老师的办公室出来,她一边揉着额头,一边给徐敏打电话,得知对方没有课,便把她从自习室召唤出来,也不知道在自习室里是不是真的在学习,李娟心中怀疑。
两人碰了头,听李娟说要跟自己谈谈心,徐敏表现得很沉静,她本就是有些演技在身上的,至少从脸上看不出丝毫的慌乱。
谈什么呢?两人并肩行走在教学楼旁的林间石子路上,周围茂密的树冠将阳光燥热挡在外头,只将风的凉爽过滤进来,行人三三两两,有情侣牵手路过,也有抱着书本朝教室跑的,陌生的校园,却给了李娟熟悉的感觉,仿佛自己也年轻了许多,她又是当初在校园里穿梭的明媚少女了。她转头看一眼徐敏,仔细斟酌着要说的话。
我跟你辅导员聊过了。
徐敏点点头,没有接话的意思。
李娟便接着说,我不会干涉你的事情,也不会找你爸妈打小报告,想来你也不怕他们,只是作为过来人,我想提醒你一些事情。
我已经放下了。
什么?徐敏忽然插进来的这句话打乱了李娟的节奏,她一时没有反应过来。
我跟安老师表白的事,我说我已经放下了,以后也不会被这件事困扰,一切都会回归到正常的轨迹。
那就好,李娟说。
你是想告诉我把心思放在学习上吧,其实你们不用担心,我又不是幼儿园的小孩子,分得清轻重缓急的,学业不会耽误,而且我还加入了社团,又认识了新朋友,每天都过得很充实,其实我现在也觉得安老师不适合我,唉,管他呢,我现在可没有多少时间思考这些事情了,至于为情所困那种小说里弱智女主的情节,你放一百个心,不会发生在我身上的。
李娟盯着徐敏,听她一本正经说完,自己反倒不知该如何开口,还能说什么呢,该交代的,自己本来想说的,都被徐敏预判到了,至少从表面上来看,徐敏初步具备了一个成年人该有的思维和稳重,或许是表白失败让她获得了一些成长。
你能这样想就最好,我平常工作也忙,不能事事照顾到你,但你家大人既然放心让你住在我这里,你又叫我一声小姨,我总不能看着你走歪路,现在听你这么说,道理都懂,我也放心,只是你以后见辅导员不会觉得尴尬吗?
有什么尴尬?不就是表白吗,又不是什么大事,而且经过这段时间的反思,我觉得安老师确实不适合我,他跟你倒是挺般配。
眼见着谈话就要偏离正题,且要引火烧到自己身上,李娟草草结束了这次友好交流,同时心中腹诽,小毛孩子懂什么,张嘴就开始胡咧咧,怎么自己就跟安老师般配呢,明明比他大一轮,跟她一起叫自己小姨倒是合适。
但无可否认,安老师的确招女孩子喜欢,两次见面而已,李娟似乎可以理解徐敏急促的表白,这种半是青涩半是成熟的年轻男孩,长相工作都不差,最容易招蜂引蝶而不自知,若是自己年轻个十来岁……她赶忙掐断飞远的思绪,好男人见多了,可自己一向并不渴望婚姻,现在又是怎么了,她早已不是徐敏那般怀春的少女,知道许多冲动都可以压制,更知道许多压制这些冲动的方法,比如工作。
李娟的工作近来颇为不顺,自从上半年公司总部高层领导陆续离职,整个公司透着日薄西山一样的死气,老董事长年事过高,加上长年酗酒,身体越发走下坡路,又不舍得放权给别人,熬油一般透支着自己那点生机,老想着把公司顺利传给自己的宝贝儿子,奈何小胡总并不是经营公司的材料,接手公司经营部半年的光景,先是把公司十几年的元老级经营副总挤兑走,接着又赶走工程部和造价部的经理,辞退了财务主管,中高层领导大换血,咱也不知道从哪部电视剧里学来这套一朝天子一朝臣的老八样,接着就是业绩断崖式跌到谷底,公司上下一片乌烟瘴气。月初有位海南的老板经人介绍去了公司总部谈项目,结果小胡总拉着人家去了歌舞厅,甩手把自己在那里消费十几万的账单拿给海南老板,让人家给报销,那老板哭笑不得当场离席,老董事长听说之后直接气进了ICU,这让李娟觉得公司越发没盼头,若不是为了这点子工资,她也想辞职,只是想到打工人的命运,去哪混不是混呢,无非就是把自己的时间和体力卖给别人换取钞票而已,工作,跟所谓的理想、兴趣从来不是一回事,工作就是工作,这一点,她很清楚,就像她对婚姻、对爱情看得一样清楚,因为清楚明白,所以不期待,所以无所谓,这是进步女性独有的智慧。
把时间用在工作上,其他的事情会被耳朵自动过滤掉,但总有一些例外,比如安老师的微信,五十九秒的语音消息一连发八条,更难得的是李娟挨个点开听完,总结一下就是安老师发现徐敏跟一个大二学长走得很近,他甚至有足够的证据来佐证这俩人正在热恋,希望李娟关注一下,不要影响期末考试。
李娟好奇安老师是不是在每个学生身上藏了监听器,她对着屏幕呆滞半晌,没想好怎么回复,说到底,徐敏是个成年人了,她也不是徐敏正经的家长,一个大学生谈恋爱需要她一个表亲指手画脚?不合适。她甚至感觉安老师是没事找事,最后发了一条“谢谢,知道了”过去,还好安老师没有穷追不舍继续信息轰炸 ,这让她很是松了口气。李娟决定忙过手头这几天再找徐敏聊聊,之所以晚几天是因为接下来她要去广州开标。
李娟已经很久没有去外地开标了,自投的项目需要谨慎筛选,能不能中标全凭运气,看天吃饭,行业不景气,来找他们合作的客户也是十不存一。这回是广州新上了一个管网项目,造价两个亿,不少老板都饿红了眼,盯着这块肥肉,其中就有过来找她们一起合作的王老板。他们这样的合作,都是打擦边球,围标串标固然违法,可明面上查不到证据也就不作数,这是行业内不成文的规矩,人人都懂,只要做得隐秘,他们这也都是小打小闹,以前在东北,李娟是真的见过什么叫明目张胆,她们这里风风火火去投标,人家那边工地上活都快干完了,什么公开招标,不过是给人家幕后老板走个程序,明面上大家都好看,只有李娟这种没关系的才跑去给人家当炮灰,她也见过招标公告还没出来,人家的施工合同已经做好了的,这个行业的特点就是能干活的没资质,有资质的干不了活,你生气?干生气,没办法,投标的水很深,她只是在里面混泥沙吃的一只小虾米。
原先广州那边也有个分公司的,当初为了深圳这边备案人员还需要用到广州老板的电子锁,为此还收了她们两万块茶水费,后来合同到期便撤了,所幸现在入粤系统多有升级,人员备案简单了许多,而广州又跟深圳不同,他们按综合评分给建筑企业划分了ABC三个库,李娟的公司分到A库,投标优势很大,大约这也是王老板来找他们的原因。
联系好建造师,订好机票和酒店,李娟还要赶去广州封标,回家收拾行李的时候见徐敏坐在客厅的沙发上,像是在等自己。
还不休息,明天不用去学校吗?李娟一边往包里塞洗漱用品一边问。
徐敏翘着二郎腿,很严肃地说,我有事要跟你汇报。
汇报?李娟先是感到诧异,察觉到徐敏的严肃,心中又忽的一凛。
我恋爱了。徐敏一本正经说。
你的学长?
徐敏有些生气,不用猜也知道安老师又打小报告了,他一定在监视我。
这就不需要你操心了,李娟说,我正要交代你几句,首先,谈恋爱我不反对,你成年了,读的是大学,不是初中小学,但是不能影响学业,第二,不能跟他出去开房,大学毕业之前,不可以同居。
徐敏显是没料到李娟会说这么直白,即便她大大咧咧的性子,此刻也有些脸红,不满地嘟囔着,你是个基督徒吗?
李娟并没有开玩笑,她很严肃地在交代徐敏,因为她见过也听过不少悲剧故事,女孩子在这方面总是容易吃亏的,也总是容易头脑一发热就不计较后果,大学周边的妇科医院接待最多的打胎都是大学生,这一点已经成了社会共识,同样的,大学旁边最火的生意就是宾馆酒店,每逢周末一房难求,李娟是过来人,所以她对徐敏提的要求很严肃,且必须得到徐敏的保证,她才能保持以前那样好说话的态度,否则她不介意做一回棒打鸳鸯的恶人。
看见李娟的严肃表情,徐敏也收敛了玩笑,说知道了,我又不傻,那种事肯定不会冲动的,你要不放心,我把身份证压在你这里?
然后李娟就伸出一只手,从不情不愿的徐敏手里抽出她的身份证,说放寒假的时候再给她,开学再交过来。
得到了徐敏的保证,李娟算是放下心中的一块石头,想到这孩子前段时间还跟辅导员表白,现在又跟学长打得火热,到底是小孩心性,想一出是一出,激情来得快去得也快,她不免要在嘴上调侃几句,谁知徐敏竟以过来人的语气对她说这世上的爱不分对错,只是付出爱的结局有好坏之分,听得李娟再次对徐敏刮目相看,而当她听到徐敏自夸一般说起自己如何向学长表白一次性成功的时候,她不免又对自己刚刚生出的放心产生了严重怀疑,年轻人的想法,她真的琢磨不透。徐敏却是语不惊人死不休,斜靠在沙发上,不紧不慢说,你跟安老师什么时候结婚啊。
李娟愣住。
你不会真以为他三天两头找你就是为了监督我学习吧?
李娟在男女感情上就算再木讷也不会毫无察觉,之前不提,只是不想承认而已,现在被一个小孩子当面说出来,任谁也放不下面子,李娟的脸有些红。
真不知道你们这些人咋想的,越大越怂,明明心里乐开了花,嘴上还不敢承认。徐敏撇着嘴嘲讽到。
乐开了花吗?哪有这回事,李娟心里默默否定着,又多看一眼这个比刚来时白净了不少的小妮子,心中怅然,活到这个岁数,还不如个丫头片子,这妮子刚在安老师那里碰壁,转眼就拿下了学长,这份本事,她自愧不如,但她也绝不能在徐敏面前表现出来,她需要维持一个长辈的体面与尊严。
李娟把最后一样东西收进包里之后,徐敏还在旁边叽叽喳喳:需要我教你怎么应对吗?你看我,一出手就把学长拿下了。
李娟不胜其烦,翻个白眼说,你还是多关心关心自己的学业吧,刚进大学,可别头一个学期就挂科。
徐敏果然立时熄火,带着一脸幽怨转身回屋,就在李娟准备出门的时候,徐敏还不忘探出头来喊了一句:爱情来了一定要积极主动啊。
李娟打车进了深圳北站,直到坐上开往广州的高铁,脑袋里还回荡着那句“爱情来了一定要主动啊”。
这死妮子,李娟心中暗骂一句,强行把思绪拉回来,又检查一遍文件袋里开标用到的证件和资料,确认无误后闭上眼睛休息片刻,她到了广州可不能像建造师一样直接去酒店睡觉,作为一名投标员,她要赶到封标的地方去等,等待标书的初稿打印出来,检查无误后加盖公章法人章和造价师印章,还需要签字,装订成册,一般的标书需要打印一式九份,一个正本,八个副本,分别封装,盖封章,跟授权书一起带着去开标现场签到,提交标书。李娟赶到的时候,初稿还没打出来,她心中一紧,觉得不妙,好在结果不算太糟,她赶在凌晨三点前封完了标书,还能到酒店小睡一觉。
开标时间给代理公司定在上午十点半,李娟八点多就醒了,她要等王老板的消息,这种项目来竞争的大鱼不会少,像王老板这种手握两三家资源的也只能算杂鱼,如果开标之前有大鱼来出高价收购,一般来说杂鱼就会放弃投标,毕竟到手的钱才是自己的钱,肥肉再大,吃不到嘴里又有什么意思呢,你拿两三个资源去跟人十几家资源的大老板硬碰硬,想想都觉得希望不大。所以按照他们之前的约定,等王老板的通知,他们最后决定要不要去递交标书,等到九点多,王老板终于打来电话,说不投了。李娟没有多问,这种事情心照不宣,肯定是有大鱼来收购,她只需要等对方把费用打给自己就可以了,不曾想转过来的钱数目不对,李娟打电话询问后,当时就火了。按照约定,建造师来回的费用和出场费也是由王老板出,但他以广州地区通常都是建造师费用自负为由拒绝出这笔钱,李娟就不能忍了,广州的行情归广州的行情,但是他们之前谈妥的生意,现在变卦就属于过河拆桥了。
对方咬死不松口,李娟也没办法,挂了电话越想越生气,若是在大鱼来收购之前,她还能用开标来卡一下,现在摆明了放弃投标,她是一点筹码也没有,只能怪命不好,碰上了烂人。她这里正生气,安老师的电话又打过来。
李娟强行收敛怒意,接了电话,问,安老师,有什么事吗?
安老师说马上就要期末考试月了,希望李娟能督促一下徐敏仔细复习。
这是真把自己当托儿所的阿姨了呀,李娟心想,她对 安老师的耐心已经到了崩溃的边缘,却还是答应下来。
另外不知道您最近什么时间合适,想一起吃顿饭,安老师忽然提出这个要求。
不必了,我最近都挺忙,李娟立马回绝。
您听上去心情不太好,有什么需要我帮忙的?
李娟想,你不来烦我就是帮忙了。换作平常,对这样寻常的客套话她也是一口回绝的,今天鬼使神差就把刚才的事提了一下,说完了,心里的火立消大半,随即也意识到了不妥,交浅言深,李娟难免尴尬。安老师却很是善解人意,主动排忧解难,问到:这种情况,你们不能自己去投吗?
自投?真是一语惊醒梦中人,怪不得人们常说当局者迷,李娟就是陷入了一个误区,像王老板这种情况,拿了别人的钱,自然说到就要做到,是不能再去递交标书的,否则就会打乱人家排兵布阵的策略,但现在的情形是,王老板收了人家的钱,也准备撤出,但标书已经在李娟手上,既然王老板不仁在前,那就怪不得旁人不义在后,李娟觉得必须去交标书,高低掺和一下,就算别的大鱼看见公司名字,也只当是王老板失信于人,与她们这些搬砖的不相干。
李娟当即叫上建造师去了开标现场,签到交标书,很顺利,出来之后大感畅快,至于能不能中标,她可不抱希望,现场几百家在竞争呢,她的目的就是恶心恶心王老板。谁知回到深圳没过几天竟接到了代理公司的电话,中标了。这可真是意外之喜,天降横财,想起开标现场的火爆场面,不知道自己这算不算“鹬蚌相争渔翁得利”,但利是切实的,两个亿的项目,对现在的公司来讲就是久旱逢甘霖的及时雨,她也能收获一笔不菲的奖金。李娟很高兴,顺带着看谁都顺眼许多,尤其安老师,她想,一定要请安老师吃顿饭表达谢意,但去哪里吃又让她犯难,俩人单独出去吃饭,总觉得好像自己要给对方什么暗示,且孤少男寡熟女,容易让人误会,带上徐敏?看着倒像三口之家,更别扭,请到家里来?感觉可行,就当给徐敏家访了,反正安老师也习惯了高中班主任的角色,至于徐敏,她没有表达意见的权利。
李娟把想法跟徐敏一说,这妮子是死活不同意,非说李娟这是要拿她当电灯泡,威逼利诱都失败,李娟只能去外边宴请安老师。
赴约那天,安老师穿得很正式,乍一看不像出来吃饭,倒像是来面试,地方是安老师选的,一家离李娟家很近的点都德,既然为了表达对安老师的谢意,自然要以他的口味喜好为准,否则李娟大概率要找个东北馆子才能吃得畅快,而这一天,让李娟不那么畅快的不仅仅是食物,还有对面坐着的人,因为不熟悉,在她诚恳的道谢之后就冷了场,一时之间俩人都找不到合适的谈资,于是都闷头吃饭,偶尔抬眼皮瞥一眼对方,最后还是李娟打破僵局,主动开口。
安老师很关心学生啊。
这是一个陈述句,没有丝毫询问的意思,所以李娟有些后悔,这种场合,显然只有疑问句才能促使对话继续下去,于是她赶忙补了一句,安老师对每个学生都像对徐敏这么关注吗?
不是,其他学生我很少联系他们的家长,毕竟是大学了,他们都是成年人,要为自己的行为负责,而且我也做不到高中那种环境下的管理模式。
李娟哦了一声,心说你还知道她们是大学生啊,瞅你天天盯着徐敏的架势,说你是托儿所幼师都有人信,随后她又说,您这么关注徐敏,仅仅是因为她来自农村?
安老师一愣,眼神回避,片刻之后才回答说,不是。
他否认了李娟的话,却没有给出她想听到的解释,于是李娟又问,安老师是本地人吧?
本地吗?安老师一笑,说,早些年我爷爷先到深圳打拼,后来把家里人都带过来定居,我们祖上是湖北,所以,我也不知道算不算当地人。
那也挺好,不像我,现在还背着房贷,天天一睁眼就要还债,忙得四脚朝天,根本没心思想别的事。
忙点好,充实,安老师说,房贷是压力,也是动力呀。
安老师对婚姻有什么看法?
听到这句话,安老师脸上微红,恰如微醺的少年,看得李娟心中一跳,便在此时听到对方说,婚姻还是要有爱情的基础,我相信只要有爱情,其余诸如年龄、地域都不是问题。
“年龄”两个字让李娟的心一缩。
但是女人到了一定的年龄,想要生孩子就比较困难了,她说。
这也不是问题啊,本来也不一定非要孩子,我觉得生孩子这件事尤其要慎重,孩子不是父母的私有财产,如果决定生,那就要负责,其实我本身并不赞成单纯为了所谓的传宗接代去生孩子。如果是真爱,我想两个人都会从对方的角度考虑问题。而且就算为了家族延续,现在四五十岁生孩子也不是难事吧,何况还可以代孕啊,还可以领养啊,安老师说。
李娟相信自己给的提示已经很明显了,对方绝不至于听不懂,既然如此,对于安老师的坚持,她也没有办法,好在安老师没有像徐敏那样当场示爱,她只需一如既往地装糊涂就好。
接下来的一段时间,安老师成了李娟微信聊天上的常客,这与李娟父母近期的表现恰好相反,以前,李娟的妈妈每隔一周会打个视频过来询问她的近况,当然这近况大多时候都特指感情生活,有没有男朋友啊,啥时候结婚啊,这样的嘘寒问暖坚持了十几年,直到最近忽然停下来,这让李娟大感诧异,主动提了一嘴,才知道是表姐请“先生”给她算了一卦,“先生”说李娟的姻缘着落在明年中秋,李娟顿时对表姐无比感激,又想干嘛说明年,若是说十年后,自己岂不又有十年的清静日子。
清静是她的至高追求,很不现实,但她从未放弃,人活着,怎能少得了杂七杂八的烦心事呢,李娟很快就遇到一件烦心事,公司总部在群里上传了一份文件,全体员工降薪,取消年度内所有业绩提成、工龄工资和证件补贴,只保留基本工资。降薪来得突兀,因为他们这种建筑公司,比起别的行业来,虽然也受疫情影响,但相对较轻,总不至于连员工这点工资都发不起,文件上说疫情导致公司财务状况紧张,李娟记得前段时间跟总部同事聊天还听说老板刚在珠海又买了一套房子,添了一辆代步车,老板名下在各地的房产不少,跟皇帝行宫似的,公司真的缺钱吗?李娟心里憋着火,琢磨着要不要去举报公司造假,就公司那点事,真要仔细查,跟这个行业里许多企业一样,禁不住查,签字盖章,业绩资料,总能找点问题出来,但她还是放弃了,毕竟在公司待了许多年,拿到剩下的工资走人,好聚好散,两不相欠。
她没有时间休息,赶紧开始投简历找工作,房贷就像一头伺机而动的饿狼,稍不留神就能叫她死无葬身之地,这投简历面试的日子,仿佛回到了刚毕业的时候,而且她发现自从失业,安老师有些日子不联系自己了。
因为失业,近来常常能见到徐敏,还能一起在楼下吃个肠粉,跟点都德的点心不同,肠粉是李娟很喜欢的南方食品。
徐敏还有两门课,考完就放寒假。李娟趁吃早饭的工夫试探着问徐敏是不是换了辅导员,徐敏说没有换,依旧是那个天天跟唐僧一样趴在耳朵上唠叨的安老师。
这是李娟第一次当面询问有关安老师的事情,徐敏的神经敏锐捕捉到异常,随即问她,你们最近没联系?
李娟点头。徐敏把剩下的肠粉和酱汁拌匀了,脑袋往前凑了凑,故作小心谨慎地说,他不找你就算了,我觉得你俩不合适。
什么就不合适,只是随便问问而已,又没跟他处对象,李娟心中腹诽,只听徐敏继续说,那个安老师,是个双,甚至是个GAY,徐敏说到这里,故意把声音压低,显得神秘而猥琐,和所有嚼舌根子的八卦爱好者一个神态。
李娟对此不屑一顾,问她从哪听来的八卦。
见李娟一脸不相信,徐敏指了指自己的耳朵,问她这是什么,李娟说是耳朵呀,徐敏又指着自己的眼睛问这是什么,李娟说是眼睛,随后徐敏就只笑,不说话了。
如果徐敏继续摆证据,或许李娟更不相信,但徐敏这样恰到好处的暗示加引导,使李娟恰好想到自己去安老师办公室那天在门外遇到几位老师看自己的眼神,彼时她只以为是来自安老师同事的排斥,现在看来,大有深意,或许他们知道些什么,或许徐敏说的是真的,那么先前安老师频繁联系自己又是什么意思呢?
等徐敏去了学校,李娟也没心思去面试了,回到家里躺床上,越想越生气,怪不得上次跟他聊到婚姻,他没有丝毫的大男子主义,这算怎么回事,自己差点成了同妻?年纪大的女人就该被这么对待吗?那样的遭遇,她以前听过不少,与之相比,现在安老师主动放弃,自己还是幸运的,从这一点上,他也还不算太坏,但就从他动了这个心思,就不能原谅。李娟在床上翻了个身,他也是个可怜人啊,甚至抛开这一点,从各方面看,他都应该算是个一个好人,好人不应该被这个世界抛弃,只是她没有以身饲虎的胸襟和勇气。想到这里,她只觉弥漫在空中的湿气裹挟着无边的烦恼,将她重重包围,这愁苦是化也化不开,甩也甩不掉,今年的回南天来得有些早。
李娟忽然从床上坐起来,一拍自己的大腿,心里骂道,自己真是猪油蒙了心,这一切都是道听途说呀,都还只是徐敏的随口一说,虽然先前跟安老师见面的时候,自己并没有表态,对方身上也总有一种若即若离的古怪感觉,但这一切毕竟只是旁人的话,老话说眼见为实耳听为虚,她鼓起勇气,拿起床头的水杯咕咚咕咚灌了三大口,随后给安老师打了个电话。对方没接,不知道在忙什么,又或者没听到,李娟在床上躺着等了将近一个小时,连一条信息都没回复,而李娟似乎已用尽了所有的勇气,再也没法去打第二个电话。
一切就像什么都没发生过,陌生的人依旧投身于各自忙碌的生活,李娟四处奔走找工作,随着回南天的彻底到来,徐敏放了寒假,李娟问她买了哪天的车票,谁知道徐敏根本没打算回家,她说自己跟男朋友一起找了个兼职工作。得知徐敏父母都同意,李娟也就不好再多说什么,但她还是在当天晚上把徐敏叫到跟前,给她下了严令,绝不能跟她的小男友出去过夜,必须每天回来睡觉。徐敏听了当即摘下耳机,嚷嚷着李娟把她当成什么人了,自己可不是那种随随便便的轻浮女孩,她很传统的。李娟没理会徐敏的语言攻击,心想你还不乐意了,让你在这住还能住几天呢,若是自己在找到下一份工作之前负担不起房贷,估计到时候她俩都得露宿街头,不,徐敏不会睡桥洞,她至少可以回学校去,但这些事情她并不打算告诉徐敏,没有任何意义。
你戴个耳机还把声音调那么大,小心成聋子,李娟指着徐敏的耳机说,旋律有些熟悉。
不劳您费心,还有什么指示吗,没有的话我去洗澡了,徐敏一脸不爽。
你也听林依轮的歌?李娟问,说起来,徐敏在她这里住了怎么久,俩人并没有多少单独相处的时间,之前是李娟工作忙,徐敏要上学,加上她们也确实没有多少共同语言,今天,李娟是很真诚的想跟她多聊几句。
谁是林什么轮。徐敏依旧是不爽。
你听的不是爱情鸟?
是爱情鸟啊,易烊千玺的爱情鸟。
李娟有些后悔多此一问了,转身就要走,这时候反倒是徐敏忽然停住,在她身后说,上次对安老师的评价我收回,根据最近的观察,我发现事情好像不是我想的那样,他可能真的只是在走纯情小男生路线。
李娟没好气道,大人的事小孩少管,转身进了自己的房间。是与不是有多大的区别呢,以前是她担心自己被人笑话老牛吃嫩草,后来听了徐敏的嚼舌根又觉得对方在拉自己进火坑,反正现在也不联系了,一切都无所谓,生活这么繁苦,她没心思去探索真相。这几天,她也时常在空下来的时候思考,如果一段婚姻剥离了情爱还能持续多久,这似乎有悖于生物本能的规律,无论是同性还是异性,但现实中无数失败的婚姻也揭示了一个事实,情爱并不是构成婚姻的第一要素,人类的婚姻制度归根结底还是劳动价值分配的结果,是人类为了更好生存所创造的概念,所以,单从社会意义看,脱离了性,婚姻依旧是有可能的,反过来也是一样,抛开婚姻的人生,并不影响一个人社会价值的实现,所以,她怎么想怎么觉得自己没有纠结于婚姻的必要,这世上或许有荒废的婚姻,却没有荒废的爱情,李娟使劲晃了晃脑袋,自己有些走火入魔了。
春节很快过去,人们依旧投身于无休止的忙碌中,这不是李娟孤身在深圳过的第一个春节,区别是今年她住在自己的房子里,还有一个来自家乡的表外甥女陪伴。徐敏成绩下来,着实让李娟刮目相看,综合成绩全班第一,她的小男友也是拿过国家奖学金的,这样看来,谈情说爱并不都会耽误人们日常工作学习的效率,相反,恋情的甜蜜对人也有积极的促进作用。徐敏每天早出晚归,每天都很开心,像一只飞向爱情的小鸟,这只爱情鸟从遥远的北方飞往回南天,而李娟的爱情鸟似乎永远也不回来到。
元宵节之前,李娟终于找到一份待遇尚可的工作,只是距离有些远每天都要提前俩小时赶地铁,面试成功那天,她又路过小黄的蛋糕坊,小夫妻抱着孩子在店里喝茶,通过玻璃窗看到这样温馨的一幕,仿佛阳光都舒缓起来,风也跟着柔和了。
和李娟一样,小黄夫妇在深圳认识的朋友不多,所以每次遇上都要聊几句,在这个略显冷漠的城市,每一次短暂的交谈都显得弥足珍贵,而这一天,李娟跟他们聊了很久,喝了很久的茶,吃了几块拿破仑,从太阳西斜到灯光掩月。每个人都需要倾诉,这是一种情绪宣泄的方式,倾诉完了,心情就会好起来,关键是这世上难得遇到一二能随时听你倒苦水的人 ,这比遇到婚姻的另一半还要偶然,还要稀罕。
临走的时候,李娟收到一条信息,点开看,是安老师约她见面,李娟把手机举到旁边伸着脖子的两个人眼前给他们看。
这就是你说的安老师?小黄问。
李娟点头。
那你去吗?小夏问。
去,为什么不去呢?李娟从蛋糕坊出来,空中的湿气淡了一些,却依旧湿漉漉的,但李娟已经习惯了这里的回南天,她决定自己就做那一只飞向回南天的鸟,不再默默等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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