寿星图

作者: 纸席 | 来源:发表于2025-02-03 12:50 被阅读0次

郑重声明:文章系原创首发,文责自负。

             

周南星收到的第一份生辰礼物,是她的名字。

荒年百姓卖儿鬻女是常态,当初和她一道被人牙子关在地窖里的孩子,就有七个。别的孩子都在号哭,而她捡了块木炭,在角落的墙壁随意地涂鸦。

不记得被关了几天后,地窖外传来一个带着倦意的青年男声:“你们什么时候才走?”

“这话说的,既然做生意,那自然得有客人把货都买走才成啊。现在不剩几个孩子了,不然公子您挑一个?”

“我为什么要买小孩?我只是觉得他们太聒噪,吵着我画画了。”

“您先看看嘛,只要再卖出去一个,我就换地方。”

地窖的门在这时打开了,骤然出现的亮光让女孩眯起了眼睛。她隐约能看到门口立着道修长的身影,但辨不出那人的面容。

“角落的猫谁画的?就那个吧。三贯钱够了吧?”

“公子豪气!”

人牙子三两步走到墙角,像拎猫一样揪着她的衣领往前推,她下意识地抬头,想看清即将支配自己命运的青年,青年却转过脸猛地咳嗽了几声,随即头也不回地大踏步往外走去。

直到青年进入湖边的小院,在摆着笔墨纸砚的几案前停下,她才追上对方,问道:“我该做什么?”

“随便,别吵着我画画就行。”

说完,青年便拿起笔画了起来,依然没看他一眼,只偶尔抬头看看天空。她无事可做,便抱着腿蹲坐在旁边的树下,数着时强时弱的蝉鸣。

数到六百三十二次时,青年转过头,问道:“你怎么还在这里?”

“既然你买了我,那我自然跟着你。”

“现在你自由了,想做什么就做什么。”

“我不知道要做什么。”

“你……”青年皱起了眉,又叹了口气,“算了,那你有什么想要的?今天以内,我尽量满足你。”

“那我可以吃碗鱼汤面吗?”

“为什么是鱼汤面?”

“因为……”女孩的眼睛滴溜溜转了一圈,“今天是我生辰。”

“行。”

说这话时,青年终于笑了,这时她才注意到,对方的模样还是谈得上俊逸的。于是她大起胆子,凑上前踮脚去看那幅画,画上只有淡墨勾勒的流云。

青年注意到她的目光,问道:“如何?”

“是夏天的云啊,比其它时节颜色更沉,就像山峰那样。”

“什么?”青年的声音顿时变大,“你这话,是谁教你的?”

“这……需要教吗?我平时发呆看天,就看出来了。”

“夏云如奇峰,其势阴郁浓淡叆叇而无定也……”青年念了几句她听不懂的话,随即郑重地低头看向她,“我改主意了,从今天起,你就是我的弟子。你叫什么名字?”

“我没有名字。”

“好,那你跟我姓,我叫周玄览,你的名字嘛……”周玄览想了想,在纸上写下三个字,指给她看,“天南有南极老人星,即百姓所谓寿星,以后你叫‘周南星’吧。”

周南星郑重而笨拙地跪下磕了个头:“谢谢师父!”

“起来吧,带你去吃鱼汤面。”

其实,就像从来没有人给她取名一样,之前也从来没有人告诉过她,她的生辰在哪天。但从那天起,她记住了自己的生辰是四月初七。

             

拜师之后,周南星没有先学会画画,反而先学会了爬山。爬山肯定带不了几案,周玄览便让她将纸裁成约莫两个巴掌大小,垫在石头上继续画流岚,画山涧,等取材够了再回到当初画云的小院整理成作品。她有点想不明白,周玄览整天有事没事老咳嗽,哪来的力气整天翻山越岭的,又为什么怎样都晒不黑。

就这样看着画着云和水,日子也如云如水一般,在不经意间悄然流逝。

除了平时的写生外,到了初一十五热闹的日子,师徒二人还会到慈恩寺的后廊摆摊为人画像。开始的几年,周南星都是给周玄览打下手,后来周玄览让她试着画了几幅,再后来索性让她另外在旁边支个摊子,有时生意比他自己还好。周玄览从来不管,没生意了便自顾自地画檐角的铜铃、阶边的青苔,只有看到有闲汉故意开她玩笑时,才会出言阻止。

有一天,周玄览身体不适,没来慈恩寺,她正在独自给客人画像,背后响起了个老者的声音:“你这女娃娃,用笔倒是不错,平时临的什么画?”

“我不临画。”

“难怪了,”老者捋了捋胡须,挑剔道,“用笔虽好,造型却毫无章法,而且这分明是拿山水的笔法画肖像。你是没师父教,自己画着玩的吧?”

周南星一下子火了:“我有师父,他画得好着呢。”

“要真画得好,就该照着翰林图画院的粉本来画,不然不管怎么画,都是不入流的野路子,连进庙里修壁画都排不上。你要真想好好学,就来银环巷的汇古斋找我。”

老者说完,背着手离开了。周南星画完像,用卖画的钱买了半只烧鸭回去,向周玄览提问道:“师父,翰林图画院是什么?”

“一个没意思的地方。”

“那粉本是什么?”

“一些没意思的画。”周玄览别过头咳嗽了两声,才望向她继续道,“问这做什么?”

“没什么。”

“那好好吃饭。”

话虽如此,周南星仍止不住思索起来。在她刚开始学画时,周玄览狠抓了她用笔用墨的基本功,几年不让她进行真正的创作。当她几乎要放弃时,周玄览突然告诉她,以后在写生和画像时,她想怎么画就怎么画。之后除了偶尔出言提醒点拨几句以外,周玄览从来没有让她临摹过他自己或别人的画作。

慈恩寺每隔几年便要修壁画,这事她之前也听说过。上回师父和她说,他的画法和那些匠人的画不同,所以没去。但到了现在……既然师父让她想画什么就画什么,她去试试也无妨吧?她都白吃白喝师父那么多年了,也该有点良心了。

第二天她起了个早,守着汇古斋开门的时候进去了,直接和老者说她想要看看粉本。

“孺子可教,”老者指挥着伙计,拿出几本画册来,“凡是能通行于世的粉本,都是有分量的白描底本,若是翰林图画院里流出的粉本,那更是天子钦点的画师的底本。”

说着,老者翻开了其中的一本画册,指着上面的白描佛道人物说道:“这是之前京城修大相国寺壁画时留下来的粉本,老夫也不要你多少银子,一贯钱足矣。”

周南星走马观花地翻阅着,蓦地在一幅寿星图前停了下来。

老者注意到她的神情,得意地说道:“这图可了不得,作者是当时的青年才俊,只因为得罪了某个大人物,才被逐出画院的。现在别的地方的本子,都未必有这张图了。”

“好,我买。”

拿了画册回到小院后,周南星又不可置信地看了几次,越看越觉得莫名的熟悉。

“有什么好看的?”

“虽然这是人物画,但这飘带和衣褶的画法,和水波的画法有些像……啊!师父,你怎么起来了?”

“起来看我徒弟怎么看我以前的画的。”

周南星彻底呆住了。

“怎么,我有这么吓人吗,”周玄览用扇柄敲了敲她的脑袋,“所以我说,一沾上画院就没有好事。”

             

相伴十载,周南星终于听师父说起自己的故事。

周玄览出生于余杭的诗礼之家,因为自小在绘画上有天赋,未及弱冠便进了翰林图画院,攒下了一些积蓄。然而,画院的工作多半为画师们集体完成,他鲜有机会创作能署名并流传于世的画作,少年气盛,不免因此郁结。

正在这时,户部某位官员找到他,说是看了他在大相国寺画的寿星,愿意花重金请他再画一幅绢本的寿星图。他自以为遇到了伯乐,自然是为此殚精竭虑,终于画出了满意的作品。

结局却是在三个月后,户部尚书获罪入狱,而在抄家时查出受贿的证据之一,便是那幅寿星图。

“在此之后,我被翰林图画院除名,周家也不愿意认我这个不肖子,我从此靠着昔日的积蓄,到处闲逛混日子。再然后,就捡到你了。”

说完这些,周玄览又重重咳嗽了几声,周南星连忙起身拍着他的背,同时嗅到了空气中的血腥味。

等周玄览终于重新坐直身子,她小心翼翼地问道:“师父,明天我带你去看郎中吧。”

“这毛病又不是今天才得的,不差这一两天了。”周玄览抹了抹唇角,郑重地望向她,“你想学画院的粉本,想给慈恩寺画壁画,我都不会拦你。只是你千万记住了,画一旦沾上了旁人,就不单只是笔墨纸砚那么简单了。”

“好,那这段时间,师父先别出去写生了,在家好好养病。”

周玄览移开目光,嘟哝道:“我还不至于被个小孩子养着……”

“我长大了!不是小孩子了!”

把这句话喊出来时,周南星自己都有些惊讶,周玄览更是直接怔住了,片刻后才有些无奈地扯扯嘴角:“对,我的徒弟长大了。”

从第二天起,周南星所有空余时间,都在钻研画院的粉本,结果到了慈恩寺再次修复壁画的日子,招工者看都没看她的画,只用一句“佛门清净之地,不能为女流之辈玷污”,便把她赶了出去。

她自然愤懑不平,反倒是周玄览来安慰她:“我都说了,画一旦沾上了旁人,就变成了麻烦事。你不用在乎钱,师父的积蓄还养得起你。”

可她在乎的是师父的病。她问过,城里最出名的大夫,诊金要八贯钱,她现在才攒到三贯。

修不了壁画,她便每日跑出去沿街卖画,路人难得见到女子作画,多半会驻足看两眼,有时便成了生意。但更多的时候,惹来的都是污言秽语。她充耳不闻,只念着什么时候能攒够八贯钱。先前的汇古斋掌柜看她改了画风,也提出帮她招揽些生意。

过了大半年,周南星攒够了七贯钱,汇古斋又给她拉了个大主顾。她心下欢喜,买了好酒好肉回家,喊道:“师父!城东的张四爷,就那个出名的孝子,要请我画幅四尺的寿星图呢!”

回答她的只有风声。

周南星慌了,直直冲进画室,只看到师父不离身的斑竹扇子放在桌上,底下压着张信笺。

“我的咳嗽是痨病,我怕会传给你,先回余杭了。我该教你的都教了,该说的话都说了。之后走什么路,画什么画,你自己看着办。”

“四月初七是我本来的生辰。我那时想,自己人生倒霉透了,索性生辰做点好事,才顺手把你买了。后来发觉给别人过生辰,比别人给自己过生辰有意思,才一直没和你说。”

“就此别过。几日后天气转凉,莫忘了添衣。”

周南星这才知道,原来周玄览不只把姓名给了她,把画技给了她,还把自己的生辰都给了她。

             

师父走了,周南星的日子还是要继续。

没等她平复心情,张四爷已差人送来了画材。她强打起精神翻看了一下,注意到白颜料比她用惯的白垩粉和铅粉更有光泽,于是猜测地问道:“这是文蛤粉吗?四爷破费了。”

“呵,这是砗磲粉,仅是拿来给姑娘用的这些,就抵得上半屋子的文蛤。”来人说完,又指向旁边的石绿,“这石绿,也特意是用的西域产的孔雀石。四爷为了给老夫人祝寿,可谓是费尽心思。这些颜料,都是历经千年而不变色的珍品。至于这珍品能不能用在值得流传千年的画作上,都倚仗姑娘了。”

周南星只得行了个礼:“某定竭尽所能。”

不料事与愿违。或许因为心烦意乱,周南星用大半个月画了八版草稿,始终觉得无法满意。将第八次草稿团起扔掉后,她瞪着白纸两个时辰依然落不下笔,直到灯油烧尽,她在黑暗中昏睡过去。

接着,她做了个梦。

梦中的她睁开眼,发现自己悬浮于星海之上。无数星辰的光芒彼此交错,在四个方向组成四个巨大的图案。

青龙、白虎、朱雀、玄武。

她刚刚分辨出四象的形状,已经被拉入那只暗红的巨鸟中。眼前的景象不断变化,从对峙的两座小丘,变成仰头嚎叫的孤狼,又幻化成蓄势待发的弓箭。

阙丘,天狼,弧矢……那接下来,应该是南极老人,也就是寿星。

周南星如此思量着,凝视着南方那点青白的光芒,看着它逐渐从一个圆点,变成一块圆斑,最后变成一面流光溢彩的正圆形明镜。当她被放置于这面明镜前时,看到了镜中自己迷茫的神色。

不,她不能肯定镜中的是自己。那为星光笼罩的人影面容和身形和她相同,但是身上穿的不是 窄袖衫襦,而是绯色纱袍。再加上左手抱着的画卷,右手拿着的毛笔,俨然是翰林图画院中画学生的打扮。

镜中人冲她露出微笑,抬笔在夜空中沾了沾,将画卷展开,覆盖住了整个星空。

勾、皴、擦、点、染……伴随着镜中人的动作,星空上也缓缓呈现出一位头长、身短、大耳,无比和蔼,又不乏仙气的寿星的写意画来。

画作完成后,镜中人眨了眨眼,掏出一方印章盖了下去,周南星正好奇印章上的名字,周遭的一切突然归于黑暗。

下一刻,她在鸡鸣中醒来。

她想都没想,抓起笔就在纸上勾画,尽力复原记忆里的每个细节。当寿星图终于从梦中来到她纸上时,她满意地舒了口气。

过了几天,汇古斋的掌柜替张四爷来核验她的进展,看完后神秘兮兮地压低了声音:“周姑娘,朝廷近日为了给贵妃过寿在征集寿星图,你这大作留在这里,是屈才了,不如老夫给你搭条线,让你能真正成名?”

“不必了,”周南星缓缓摇了摇头,“我必须对得起张四爷的砗磲粉。家师曾教导我,画画不仅要看画技,更要看画德。”

             

尽管润笔费足够周南星过阵安稳日子,她还是风雨无阻地去慈恩寺后廊报到,边画画边留心于身边其他画师的闲谈。

这些议论,多半是关于谁又画出了多么出众和值钱的作品,又被哪位金主买走,周南星一直期待着能听到张四爷的名字。她自信自己那幅寿星图有水平引起轰动,但不知道这轰动会波及多远多久,只希望消息能传到余杭。

又到了初夏,她正在蝉鸣声中随手画着探进围墙的花枝,终于听到了期待已久的词汇。

“听说贵妃娘娘最喜欢的那幅《寿星图》,是咱们城里的张四爷送的?”

“对啊,用的白颜料还是砗磲粉呢,真是下了血本。就是不知道画师是谁,好像是从翰林图画院隐退的吧。”

周南星愣了半晌,都回过神时,发现笔下的墨迹已经晕开了,那半枝凤凰花算是画毁了。

她收拾了东西,无言地往住所走,结果在小院前看到一个小女孩正拿着木炭,在墙边的地上画着什么,她走了过去,半弯下腰问道:“你画的是天上的云吗?”

木炭掉在地上发出啪嗒声,衣着褴褛的女孩回过头,惊惶地看了周南星一眼,随即往巷子外跑去。

“别跑!我请你吃鱼汤面!”

女孩停下了脚步,周南星连忙追了上去,只见她浑身上下脏兮兮的,只有一双眼睛出奇地澄澈。

——自己刚见到周玄览的时候,也差不多是这模样吧?

她蹲下身子,平视着那双黑白分明的眼睛,问道:“你的阿爹阿娘在哪?我送你回去。”

“我不记得了。”

“那你叫什么名字?”

“我没有名字。”

“那你跟着我学画画吧,从此以后,每年的今天就是你的生辰,我带你去吃鱼汤面。至于名字……”周南星沉吟了片刻,“‘夏云如奇峰’,但‘云峰’有点俗,那你以后就叫周云奇吧。”

女孩没有回答,周南星自顾自把她领到面馆。她吃完了一大碗鱼汤面,才小声说道:“谢谢恩人。”

周南星伸出手,拍了拍她的脑袋:“以后叫我师父。”

“师父是和谁学画画的?”

“他呀……”周南星抬起眼,看向窗外聚散的浮云,“是个有时很没意思,有时又很有意思的人。或许在将来的某天,我会带你再见到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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