重器| 我是一个兵

作者: 魏治祥 | 来源:发表于2022-07-18 06:53 被阅读0次
    图:网络

    郑重声明:文章系原创首发,文责自负。

    献给和平年代的军人——题记

    牛喜在我的梦里唱歌,把我唱醒了。

    这个梦很奇怪,牛喜唱的不是军歌,而是《纤夫的爱》。“妹妹你坐船头欧欧,哥哥在岸上走哇,恩、恩、爱、爱、纤绳荡悠悠。”他把“恩恩爱爱”唱成了“嫩嫩赖赖”,而且把这四个字咬得很重,一字一顿,崭钉截铁,把爱意表达得无比坚决。最后憋细了嗓子学妹妹:“让你亲个够,欧欧欧欧欧哇......”歌厅里掌声雷动,一帮军人哈哈大笑。我笑着笑着就醒了。而且我把老伴也笑醒了。

    “半夜三更,笑啥?”

    “没有笑啥。睡你的。”

    ......

    笑过之后,忽然泪流满面。

    不知道多少次梦回军营,不知道多少次梦见了牛喜。

    力大如牛,能吃能做的牛喜。

    性格开朗,爱唱歌的牛喜。

    曾经把牛喜写进了一篇小说,题目叫《好事》。两个新兵为了第一批入团,争着抢着做好人好事,人物都比较单纯,十分可爱,但那种题材表现不了军人的热血和阳刚。我为此非常沮丧。和平年代的军人,尤其是上世纪七十年代的我们,没有杀过敌人,没见过白刀子进、红刀子出,也没有抢过险、救过灾,绝大多数时间就是在干活。牛喜干活是一把好手,但能干的战士多了去了,脱下这身军装,我们就是工人,就是农民,就是一个普普通通的人。但我还是想再写牛喜,因为军人首先是人。

    《好事》里另一个新兵的原型是我,而现实生活中,牛喜比我晚两年入伍,他才是新兵,我已经是副班长,不怎么需要做好事了。而且当时我是军委委员——全称是革命军人委员会委员,相当于地方上的职工代表——负责文娱活动。

    永远忘不了我们初次见面的情形。

    “报告班长,新兵牛喜前来报到!”

    大嗓门像打雷,吓得我一个趔趄。嗓门大,动作也大,立正时两腿并拢,还跺脚,穿的又是沉重的大头鞋,发出“咚”的一声闷响。好家伙,眼前这家伙,人不高,块头大,属于横向发展,那架势活活就是个首长。仔细打量,宽盘大脸,黑里透红,脸上分布着疙瘩和青春豆;军装明显小了一号,把人箍得紧紧的;风纪扣勒在粗而短的脖子上,替他憋气。

    是排长把他领进来的,当时班长探亲,我代理班长。

    “牛喜是吧。牛我知道,什么喜?”

    “报告班长,牛喜的喜。”

    “我问你什么喜?”

    “报告班长,牛喜”。

    “稍息。好吧牛喜的喜,我不是班长,是副班长。”

    “是!副班长!”

    “小声点。”

    “是!副班长!”

    越叫他小声,答应得越发响亮。排长在一旁捂着嘴,遮遮掩掩地笑了。

    “会唱歌吗?”排长离开后,我忽然想到了他的嗓门。

    “啥歌?”

    “啥歌都行。”

    “啥歌都中?”

    “中。”

    话音刚落,牛喜已经斩钉截铁地唱开了:“我是一个兵,来自老百姓,打败了日本狗强盗消灭了蒋匪兵。我是一个兵,赖国赖人民,革命战争考验......”

    “好啦好啦,停停停!”我连声叫停,招呼不住,直到唱完最后一句“坚决把他消灭尽”,他才意犹未尽地望着我说:“起低了,要不要再来一个?”

    说话间牛喜忽然变得杀气腾腾:

    “大刀向,鬼子们的头上砍去!全国赖国的同胞们,抗战的一天来到了......”

    怎么形容他的歌声呢?马嘶?驴鸣?牛哞?狼嗥?都不合适。反正声音特别大,特别野,带一点沙哑,还有点瓮,离他稍微近点,耳朵便被振动得嗡呀嗡的。就这,还起低了?

    “唱得不错。军人嘛,要的就是气势。”

    心中暗喜,加上牛喜,我们九班就有了三个大嗓门,而且牛喜是嗓门最大的那一个,从今往后,排里拉歌稳拿第一。

    部队驻地叫沙力沟,荒无人烟,营房也是临时搭建的。工兵连进驻这里,土地一解冻就要修建自己的正规营房。先备料,拉砖,拉石头,拉水泥,从早到晚,灰头土脸。上了炕便摆平,熄灯号余音尚在,已经是满满一屋子鼾声。

    第一个周末,便是帮牛喜写信。他口述,我写。

    “爹,娘,你们好。俺是小四。俺已经到老兵连了,成了工兵,住在一个叫沙力的地方。——副班长,是叫沙力吧?这个不用写。——这地方挺大,比俺村热闹多了。吃得也好。昨天才吃了包子,里边好像有肉,香,俺一口气干掉八个。干活不累。都是力气活,不用学就会。俺比在新兵连又胖了很多。对了,俺奶奶还咳嗽不?上次寄给家里的钱收到了没?收到了就叫俺哥赶紧去买药。俺在部队有吃有喝,拿着钱没用。——副班长,你笑啥咧?俺说的是老实话,有吃有喝,是没用。俺奶奶,俺娘身体都不好,全靠俺寄钱给她们买药。说不定她们不买药,留给俺大哥娶媳妇。——这个也不写。刚才说到哪儿啦?对,拿着钱没用。咱接着写。俺的钱以后每年都会涨,听说当了排长一个月能拿50多。你们千万别替俺省,也不要惦记俺。俺会听首长的话,听班长和老兵的话,好好干,多做好人好事,争取入团。致以军礼。小四牛喜。年月日。”

    “牛喜,你想提干?”写完信我打趣道。

    “不想!”牛喜像受了惊吓一样站端正了,“俺刚才说想了吗?嘿嘿,也不是不想。当兵好,要当就当他一辈子!咋说咧,这个提干,俺只是随口那么一说,让俺爹俺娘有个指望。俺一个大老粗,不中。”

    “谁说大老粗不中,没文化可以学嘛。”

    牛喜眼里似乎闪过一丝热切,但很快便熄灭了。

    那些年,来自农村的战士有几个不想入党提干的?从牛喜的只言片语中不难判断,他家里人多,穷,大哥还没钱娶媳妇。怪不得呢,这家伙平时刷牙从来不用牙膏,洗脸也没用过香皂。身上,永远有股子汗酸味儿。这家伙想提干也没错,就冲着他肯吃苦,性格好,哪怕只有小学文化,没准还真能弄个排长干干;问题是他大字不识一个,加上没技术,再舍得吃苦,干上五六年就不错了。

    牛喜没有学文化,学不进去,倒是特别喜欢学唱歌。

    施工连队,出大力,流大汗,也没啥业余文化生活,经常性的文娱活动就是唱歌。开班务会,唱歌。连点名,唱歌。开批判会,唱歌。饭前,——饭前唱的歌最短,而且有气无力,不算。班与班,排与排,连与连之间较劲比嗓门,叫拉歌。每逢自由活动,当过知青、识得简谱的聚到一起学新歌,唱熟了回各班教唱歌。唯一不识谱却非要凑过来一起学的,是牛喜。

    牛喜自然是拉歌的主力。

    那天是连里拉歌。

    轮到九班时,我胸有成竹地站起来,双手握拳:“走向打靶场——唱!”

    “唱”字便是一粒火星,顿时点燃了火药桶,九个人张开大嘴,嗷嗷地唱起来。“阶级仇,压枪膛,民族恨,喷如火!”也不知道哪来那么大火气,一个个怒气冲天,咬牙切齿。歌声中我顶天立地地站着,火热的目光扫过每一个人。唱得最投入的无疑是牛喜。他身体前倾,脖子上青筋根根暴起,同样握紧了双拳,两眼瞪着我怒吼。最后一句的歌词是:“一枪消灭一个侵略者,消灭侵略者!”唱到“者”字时,我的双拳轰然砸下,歌声戛然而止。全场肃静,所有的目光都在寻找一个嗓门最大的人,并且很快锁定了牛喜。

    牛喜神经大条,困惑地朝身后望去。

    拉歌就是互相较劲,先是班与班之间,接着是排与排之间。这时候牛喜更来劲了。只见他一副唯恐天下不乱的模样,无比卖力地起哄,怪叫,用力挥手,明明坐在那儿不起身,感觉他却是在上窜下跳。他的唱歌就是吼。“说打就打”,吼。“走向打靶场”,吼。非常抒情的《为我们伟大祖国站岗》还是吼。在全连上百号人气势磅礴的歌声中,一耳就能听出他那压制不住的怒吼。

    工兵连知青多,新歌更新快,拉歌在师直属部队本来就赫赫有名,有了牛喜等一帮新鲜血液,更是如虎添翼。几天后去高炮营看电影,开映之前,一个连便把一个营唱得雅雀无声。这回是连长亲自指挥,每一个人都使出了吃奶的劲,唱得惊天动地。刚开始拉歌只针对一个连,从高炮一连到高炮三连,唱得对方毫无还口之力,索性直接“高炮营来一个”了。一个营的歌声自然不可小觑,但对方没想到我们有秘密武器。要打岔,使对方唱不下去,光靠用声音压制不行,要用新歌干扰。

    “我爱这蓝色的海洋,祖国的海疆壮丽宽广。”......

    这首歌的前半部分舒缓,心平气和,不怎么费劲,就那么一浪一浪地拍向对方。要命的是这是一首新歌。没唱几句,高炮营的战友便忘了唱,专心专意听上了。

    看完电影,凯旋而归。一路还得唱。

    军装穿久了,便容易忘记自己是军人。啥时候最能体现军人的风采?是在行进中的队列中唱军歌。步伐整齐,歌声嘹亮,钢铁洪流,势不可挡。哪怕是吊二郞当的老兵油子,哪怕有四分之一的人唱歌跑调,一旦形成队列,唱起来,不是吹,一个个立马昂首,挺胸,收腹,摆臂,使出吃奶的劲吼,雄赳赳大踏步前进。队伍过处,滚滚尘土与歌声一起满天飞扬。

    回到驻地,解散前连长脑子一热,宣布第二天杀猪,包饺子。

    很少开玩笑的指导员也来劲儿了,大吼道:“弟兄们,明天,都给我敞开肚子,狠狠地吃啊!”

    熄灯号响了很久,牛喜靠近我的枕头,悄悄地大声问:

    “副班长,不过年,为啥包饺子?”

    “拉歌赢了,连长高兴呗。”

    “那——明天真的杀猪?”

    “杀。”

    “杀多少?”

    “一头。”

    “哪——下回拉歌又赢了,还杀?”

    “有完没完?快睡!”

    “想吃。睡不着。”

    ......

    后来的牛喜,在记忆中变得模模糊糊。除了块头大,胃口好,肯吃苦,“赖”唱歌等抽象的评语,实在想不起多少细节。他好像私下跟同年入伍的老乡聊过,提干是不中了,如果唱歌也算是特长的话,倒是可以争取当志愿兵,干他个十年八年啥的。

    依稀记得杀猪那天是个星期天,牛喜吃完早饭便一路高歌 ,直奔猪圈,回来时浑身血糊糊的像个凶手,说是帮忙杀猪溅的。换一身衣服,“凶手”乐颠颠到炊事班帮忙剁馅去了。边走边唱,唱的是“我是一个兵,来自老百姓”。

    遗憾的是,牛喜很快就成了老百姓。

    那天到西大营仓库卸车,一个班派一个人,照例,又是牛喜抢着去了。卸完车,他捡到一个透明的塑料小瓶,觉得挺好玩,用拇指和食指卡住两头一捏,松开;再一捏——“砰”的一声炸了。回过神来,他发现小瓶消失了,同时消失的是他的两截指头。他捏的是反坦克地雷的复次压发引信。如果他只捏一下,便没事。如果有我在他身边,也没事。反坦克地雷以及地雷的引信,我在军区教导队培训时见过。

    失去两截手指的牛喜提前退伍了。

    临走前,怕他情绪失控,副连长陪他住师部招待所。

    问副连长牛喜临走时情绪咋样,副连长长叹一声,摇了摇头,啥也没说。

    两年后,我也脱下了军装,不再是一个兵了。

    我常常想,牛喜们当兵,或许就是为了摆脱贫困。我呢,说实话,并不比他们觉悟高,无非也是想提干,提干不成的退路是回家当工人。

    但军人也是人,是人就有七情六欲。正是成千上万有着各种“私心杂念”的军人,用最美好的青春,建设了边疆,保卫了边疆。如果赶上战争年代,无论他们是怎么想的,为了什么或者不为什么,在战场上都一样,抛洒的是热血,献出的是生命。能活下来的,都是英雄。

    牛喜也一样,尽管生在和平年代,尽管因为意外过早地离开了军营,但他仍然曾经是战士,是军人。

    牛喜,你还好吗?还记得初次见面时唱的歌吗?

    为了曾经的岁月,即便在梦里,我们也应该斩钉截铁地唱:

    我是一个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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