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 大why | 来源:发表于2023-05-13 23:53 被阅读0次

    【原创首发,文责自负】

    深夜我从床上醒来,睁开双眼,四周一片漆黑。我的手碰了碰旁边,感到有个人在我身边躺着,这是熟悉的气息,是我的老伴。现在具体是多少点了?我不太清楚。我感到有点尿意,用手撑着床板,慢慢地坐了起来,要去屋外天井角落的尿桶那里释放一下。我掀开蚊帐,脚在找鞋。找到了,穿上,我缓缓地站了起来。走到房门口,摸到门把手,打开,有一丝凉风拂来,客厅有一点光亮,是天上的月亮从客厅外的天井溢进来的。

    我缓步走着。微光中我模糊地看到房门口左边的一张圆木桌,以及桌旁的一张安乐椅。我扶着墙壁,走在粗糙的水泥地上,向着客厅的大门走去。客厅门是敞开的,外面就是天井。还有两三步,就到门口了。忽然我的脚踢到了一个很硬的东西,我被绊了一下,身体往前一倾,忙乱之中本能地用手去抓扶可支撑的物体。在那一瞬间,我左手的两根手指碰到木桌的边缘,但没抓住,身体在半空中反而因之旋转了,咚的一声,我后脑勺着了地。我摔倒在地板上,一下子失去了知觉,不省人事。不知过了多久,我感到星星点点的疼痛传到了我的大脑,如同有几百只蚂蚁在同时啃食我后脑勺的头骨。我缓缓地睁开了双眼,发现自己仰躺在地上,天花板垂着一把吊扇,呈灰暗颜色。似乎有微风,静静地把它摇曳。我感觉手和脚都无法动弹,好似有大石头压着身体一般。头枕着的地上有些湿漉漉的,像是有一滩水,粘稠的水。这是我流出的血液吗?我静静地感受了一下身体,感觉到后脑勺那里还继续有液体流出。我想用手触摸一下,看看伤口有多大,但是手根本无力动弹。我只能喘着气,心脏在干瘪的胸腔里缓慢地跳动着。

    我想支撑自己坐起来,但是无力办到。我又想大声呼救,但是喉咙里喊不出太大的声音,只能发出低低的呻吟。我的神智似乎还没有完全清醒,感觉一切都是朦朦胧胧、模模糊糊的,我想我也许休息一会儿,能恢复正常一点。于是我闭上了眼睛。过不了几分钟,我发现自己身处于一座山之中,穿着解放鞋的脚站在满是松针的山坡上,四目望去,都是整片整片的松树林。这些松树似曾相识,我认真观察,看着眼前这山头,这松树下的小路,我知道了,原来我来到了我们村后面的屋后山。眼前这些松树都是我之前一手栽种起来的,从烧山开荒、挖坑撒种,如今这些树已经有些茁壮了。但是现在我来这里是干什么呢?我发现自己身上背了一个水壶,手中拿着一把镰刀,身边不远处的地上还躺着一把锄头,莫非我是除草来了?我从松树枝叶之间望向天空,似乎现在已接近中午了,空气有些炎热,我的后背渗透出不少汗液。我找了块空地,坐下来歇息。此时,空中传来清亮的鸟鸣声,衬托得山林更加寂静。我望向山脚,看到几家农房,农房周围是青色的田野,远处的一条小河在无声地流淌着。这些农房都是泥房子,黑瓦铺盖的屋顶,黄泥砖浇筑的墙壁。我又看向自己的手,青筋突出,并无皱纹。再摸摸自己的脸,皮肤紧致,干瘦如柴,视力也无比清晰。我终于明白了,我梦回了自己年轻之时,但具体到哪一年还不确定。我马上想起那个十八岁就给我生下第一个孩子的妻子。我想回去看看她现在生到第几个了。我此生一共生养了八个孩子长大成人,另外还有两个在很小的时候就夭折了。在这八个孩子中,先是有了五个女儿,然后才得了两个儿子,最后生的还是女儿。家里的粮食基本都被他们吃完啦,那是一张张永远都喂不饱的嘴。我走下山去,回到家中。先到水井旁喝了几口清凉的水。我听到厨房传出炒菜声,便走进厨房低矮的门,看到漆黑的灶头旁,用背带背着孩子的妻子在煮菜。我走近一看,是炒番薯叶子。我对着肚子像驼着西瓜的妻子说:放点猪油炒吧,好吃一些。只到我肩膀高的妻子说:上个月剩的几块猪肥膘炸出来的油早用完了,你得去镇上去买一点才行,明天正好是圩日。我想了想说算了。因为我觉得虽然可以担一些家里种的红薯去卖,但是卖来的钱不够买半斤猪肉呢,况且还没有票。我又对妻子说:放点盐巴总可以了吧?妻子点了点头。妻子背着的孩子是个两岁多的女孩,我认不出她是我第几个女儿,看起来像第四或者第五个女儿。之后,我出到客厅,坐在一张长木条凳上,靠着黑色的四方桌拿起了我的烟竹筒,塞了点烟丝,划根火柴点燃,开始吞云吐雾。我看到了厅中间贴着的毛主席画像,想起了之前村支书曾上门说过,要在我家屋子背后的墙上写红色标语,标语的内容是:“战无不胜的毛主席思想万岁!”到了这里,我才终于知道,现在的自己正处于三十五六岁的年纪。这正是最年富力强的年纪。最大的孩子已经十多岁了,我没有让她读书,而是留在家里帮做农活,挣公分。二女儿倒是读了点书,她聪明,每学期都能拿奖状回家,但是我也只打算让她读完小学就够了。现在我知道了妻子肚子怀的那个是男孩。我想起当年我们全家人都希望他是男孩,我的大女儿她们是希望我们生了男孩就到此为止,不然害怕我们会一直生下去,生多一个就多一张吃饭的嘴。那时,我去村里的宗祠,附近的洞主、长安寺,还有远一点的石佛娘娘那里都祭拜过了,我想这次应该没问题了。后来果然是男孩子,我很开心,我们全家人都很开心。

    我又睁开了双眼,发现自己回到了现实之中,我仍然躺在地板上,胸口在起伏着,我感觉到肩膀的衣服已经湿了,看来是地上的血液已经蔓延扩大了。头部仍隐隐作痛,一种无法言说的锥刺感在我脑中盘旋,让我无法沉睡、思考或者回忆。我尝试一下翻身,手终于有了些知觉,我往左侧了一下身体。忽然,我感到臀部也传来一股渊渊的痛感,用右手慢慢地够过去,触碰了一下,这种感觉不像是皮肤外表之痛,而是内里之痛。难道伤到骨头了吗?难道我刚才摔倒的时候,除了撞到了头部,屁股也摔到了?真是祸不单行啊。这时大厅门上的红纸在微风中飘动,吸引了我的注意力。那是贴在门上的两个门神,纸张的边角有些翘起了,风吹着边角摇曳不定。门神是关羽和张飞,灰暗中我仍感觉得到他们威严的眼神。是啊,门神也是我们的守护神,此外我们还有灶神。我想起年轻的时候,每到春节,我们都会在除夕当天贴上春联和门神,灶台上要贴个“万福灶君”。我记得孩子们最喜欢过春节了,因为这个时候,他们会比往常有更多的食物,我们会宰杀一只鸡,买上一块猪肉。而平时孩子们就不太有肉吃了,一般是吃些红薯木薯芋头等粗粮,还有用我们的工分从生产队上面分下来的少量稻谷。我们家那时候是做劳动挣工分,大女儿帮队里看牛,能挣一点公分,我每天到田里干活,或者到山里刮松树脂,也可以挣不少工分。那时一亩田的产量并不高,只有五担湿稻谷。主要原因是当时化肥还没有普及,我们是从镇上担一些味道很呛的氨水,还有将地里的野草烧成灰做成草皮泥,都用来肥沃田里的土质。那时的稻谷品种也是普通的,杂交水稻还没有面市。所以,孩子们能吃的米饭不是很多,但是也基本能吃饱了。虽然肉类也少,但可以多吃青菜,大便通畅。晚上的时候,点着煤油灯,一家人围着几盘青菜,还有水拌豆豉,一起吃得津津有味。没有灯光的晚上,孩子们喜欢看天上的星星,那满天的繁星真是数也数不清,或者去捉萤火虫放到蚊帐里,一起睡觉。

    血液的腥味又把我拉回到现实当下,我手掌印着的水泥地板,颗粒分明,那是沙粒混着水泥造成的凸起。手指碰到的血液,已经粘稠不堪了。我还是想摸一下后脑勺,看看伤口是否止血了。可是手够不到,仍然是因为没有太多的力气。我感到自己气息虚弱,如果有灯光,可以看到我的脸是惨白的——假如不是因为脸皮早已被太阳晒黑而将它实际的白色覆盖了的话——应该是能够看出来的。我不知道自己是因为紧张还是其他,我布满皱纹的额头和瘦骨嶙峋的后背冒出了一些汗液。这些汗液使我的身体有些发冷。我想支撑起身体坐起来,但是双手用尽全力也没有成功。我的屁股隐隐作痛,不知道那里的骨头是出现了裂缝还是断了,不知道它严重到了何种程度。我还感到头昏脑涨,整个头部正在发麻,就像有一张通了电的网罩在头上,这种情况可能是因为缺少血液流通而导致的。我只能再休息一下,积蓄一点力气。于是我趴在地上,闭上眼睛,缓缓呼吸。但是干燥的嘴唇和鼻子碰到了地板,被血液浸湿了,只好侧起一边脸,让血液只浸到一个鼻孔,还有另一个可以呼气和吸气。

    迷迷糊糊之中我发现自己来到了八十年代,这时我们已经不再挣工分,而是自己耕作自己的田地。上面按照人口分田到户,我们家分得几亩水田,山林也有一些。这时大女儿已经出嫁了,嫁到其他村的一户人家。我的压力小了一些,儿女们也经常有肉吃了,粮食也比之前多了不少。亩产有八担到十担的稻谷了,这是得益于种子的改良和化肥的普及。不过我们也要向上面交纳一些粮食。夏天把稻谷晒干,吹净禾衣,便一担一担挑着自家的稻谷到村里指定的收购点去,过了称,上交国家。有的人交上的稻谷不够干,又被退回去重新晒过;有的稻谷不够净,又被退回去重新用鼓风机吹掉多余的禾衣。我们一年两季稻谷,一般差不多第一季的稻谷得全部上交,才够完成本年的纳粮任务。但是这还是比之前好很多,因为地是自己的,只要勤劳,好好经营,我们的粮食总是要比之前分工分得到的粮食多很多,好很多。因为我们不必再做无用功,下的每一分力气都有作用,也不必为别人做嫁衣,所以我们的生产积极性要高很多。有了粮食,我就可以好好供我的孩子上学读书。我的大儿子读了初中,二儿子读了中专。大儿子毕业之后没多久,拜了个村里的赤脚医生为师父,学了两年多后,在镇上自己开了个小药店。二儿子中专毕业后来分配到单位工作,在县里面。我的儿女们都长大成人了,除了最小的女儿,她还只有十几岁。他们都嫁人的嫁人,娶妻的娶妻,都有了自己的家。再后来,到了九十年年代,我想起到过春节的时候,一大帮孙子孙女,来家里给我和老伴拜年。我把之前已经封好的一个个红包发给他们,那是只有一块钱的红包。妻子更没什么钱,她封的是五角钱的红包。到村头小卖部里买回几张红纸,用刀裁剪成一张张四方的红纸,拿出一张,把五角钱放在边缘,一下下向上翻折,把它包裹起来。这种红纸封的红包会脱色,发了一天后手会变得红彤彤的。那时无论老人大人小孩,手都是红彤彤的。手越红的人,说明他拿到或者发出的红包越多。关于当时发红包的情形就是这样的。

    我想我休息得差不多了,可以试一下力气,我手臂发出剩余的一点力气,这时胸腔离开地面有几个公分,衣服的扣子自然垂落碰到地面上。我手臂的肌肉收缩,利用摩擦力使身子向前,腿部忍着疼痛也微微发力。我终于能前进一点了,大概挪动了二十公分。我的目标是想爬到不远处的椅子上,有靠背的木椅子。最好能坐上去,但是我不知道自己能不能办到。我脑袋越来越沉,我又昏睡过去了。

    我看到大儿子结婚的情形,他媳妇是隔壁村的一户人家的女儿,是经过媒人介绍的。我儿子初中文化,儿媳妇是小学没有毕业,我儿子看上她,我想是看上她长得俊俏,皮肤光洁,五官端正。结婚后,儿媳妇在镇上的药店里帮忙,渐渐地也学会了看药单抓药。后来他们俩生了一个女娃和一个男孩。大儿子不满足于药店的生意,他又去跑运输,开货车,药店扔给妻子经营。刚开始是运一些山里的木头,再后来运一些沙石等其他货物材料,跑到外地去了。他也风光过一些时候,在镇上起了一栋三层半高的房子,在正街位置。但是后来不知为什么,染上了赌博,不仅如此,他还风流成性,和不少女人有瓜葛。在我大孙子小学六年级的时候,那栋住了七八年的房子被迫卖掉用来还他的赌债风流债等各种债务了。药店因为同行的竞争和自身水平不高没有什么专业证书也经营不下去了。他就外出打工,跑到上海去了,为老板开车当司机,其实也是为了躲避上门讨债的人。他从此一年到头也不回来一次,留下了妻子和两个孩子。我年纪也大了,只能随他去了,我和我老伴帮他照看孙子。后来,又过了两年,他带回来一个三岁小娃,说是他跟别人生的孩子。那个女人生了孩子才发现他是有家室的人,生了孩子也不要,他只好带回来了。没想到他还是死性不改,这回直接搞个私生子出来了。可问题是,这孩子是谁来带?不知道大儿子怎么做到的,他竟然说服了儿媳妇,让她带这个孩子。儿媳妇也不知道怎么想的,心甘情愿为他带孩子。没想到我儿子魅力这么大?儿媳妇对那孩子就像对亲儿子一样对他,天天陪着他睡觉,一直到孩子上初中。这孩子后来也渐渐知道他的身世来历,性格懦弱温善,却也勤快,功课也好,比他哥哥好得多。哥哥初中毕业就读不下去了,当个小混混。那孩子后来一直读到大学,听说最近还考什么研究生?他哥哥初中毕业后,不务正业,后来跑去广东打工。去了两年,有一天他连夜跑回来,躲在家里不出门。不久之后,警察竟上门来,说我的大孙子跟一个汽车盗窃案有关。后来我才知道事情的来龙去脉,那是儿媳妇哭着对我说的,我的大孙子在广东下面也不学好,跟着一些混混学偷车,那天他跟着他们去偷一辆小轿车。车是偷到了,他们开走到别的城市销赃了。但警察这边还是追查到了。他们这一伙人都被抓了起来。大孙子后来被判了三年。那时,他已经娶了老婆,我的孙媳妇,刚满二十岁,她的肚子已有了孩子,好几个月了。幸好,我孙媳妇没有离弃他,在家把孩子生下来,是个男孩。我很高兴,我做太公了。到现在,我已经有了三个曾孙,都是男孩。当年,我一心想生男孩,却得到一连五个女儿,现在我不在乎了,却意外得了三个男曾孙。我感到了命运的气息。我现在已经九十一岁,或者九十二岁,我不太记得了,家里人也没给我说清楚。我所在的老家一年下来都是比较冷清的,虽然我儿女众多,但是两个儿子都不在身边,大儿子在上海,二儿子在县城。去县城住,我住不习惯,在镇上大儿子媳妇那里也住不惯,而且她也要照顾她的孙子了,没空理我。我已经老了,但是我走路还可以,除了有些耳背,别人说话要很大声,我才能听到一两个字,基本上不能跟别人正常交流。只能打个招呼,说两个简单的词语,比如说吃饭了吗,或者说去哪里,日常和家人交流就说几个如开门关门、开灯关灯等等简单的词汇。所以,我自己回老家独自生活了。

    我又醒了,因为我感到我的身旁出现了一个影子。我睁开眼,看到一只猫注视着我,在我头上右前方。此时我仍处于趴着的状态。它的眼睛在发着绿光。我们两互视着,我忘了头上和屁股的疼痛,我并不认识这只猫。我从来不养猫,也不养狗。除了现在还喂几只鸡。这是只不知道从哪里来的野猫。它看了我一会,发现我一动不动,它就低下头,伸出舌头舔舐地上的液体。那是我头部流出来的血液,我不想它这样做,可我毫无办法。我内心有一丝愤怒,可是我做不了驱赶它的动作,只能任由它去了。我想做的事情只有一个,就是爬到不远处的椅子那里,争取能够坐起来。我不再管那只猫,我尝试一下用力。只能手臂用力,五指分开抓着地板,掌心贴着地板,手的前臂也贴着地板,臂膀和胸腔的肌肉收缩,利用地面的摩擦力,拖动身体再往前移动了十几公分。我又没有力气了,气喘吁吁。在我移动的时候,那只猫被我的动作惊到了,后退了两步,再次看了看我。我缓缓地转了一下头,裂开嘴,向它龇了一下我所剩无几的牙齿。它喵了一声,转身跳过门槛,跑掉了。过了一会,我的耳朵里微弱地传来当当当三声,这是墙上的老式八挂钟发出来的钟声。原来现在是凌晨三点了。那个钟是大儿子结婚时买的,现在已经过了三十年,我舍不得扔掉,已经不是很准了,一个钟要慢几分钟,所以每天都要调一次。昨晚八点多时调了一次,所以我知道现在大概实际时间应该是三点又多一些。

    我感到身子有些发冷,现在是五月天气,春夏之交,我穿的是短袖。我的体温在下降,要跟地板的温度融为一体,地上的血液也逐渐处于凝固状态,好像我的头部没有再继续流血了。但是我仍昏昏沉沉的,对外围的世界感知越来越模糊,我感到一种叫生命的东西在流逝。要是能有个人来就好了,可是这里除了我之外,就只有我的老伴。我大儿子不在身边,二儿子也不在身边。我现在所住的房子是二儿子早几年前将原来的老宅翻盖的。原来的老宅是泥瓦房,已经住了快四十年,早已破败不堪。我两个儿子就商量,将老房子加上旁边的菜园子一分为二,两人各占一半。大儿子没钱起新房子,但二儿子还是攒下来一点钱,他就主动说要建个他自己的新房子。他让人拆了三分之一的老房子加上旁边的菜园子建了如今我居住的砖混结构两层半新房子。这房子基本没有装修过,只做了简单的批灰,地板砖也没有铺设,更别说贴围墙的瓷砖了。实际原因也是没有太多的钱。如果二儿子还做着他公务员的工作,或许还有些钱的。但是六七年前,他因为贪污被撤职了。幸好只贪了几万块钱,又主动交代,没有进去蹲监狱。其实也不是他主动想要那个钱,是从上面一条线下来的,做那个项目,上面做了主,下面只好照跟着,也是身不由己。他出来以后,就想着坐点小生意,搞了个小养猪场,没想到第二年就碰到非洲猪瘟,死了不少猪,没挣到什么钱,反而赔了一些。我二儿子媳妇不是在单位工作,年轻时候做过酒店前台,后来年纪大了去做做清洁阿姨。总之没正经干过活,也不勤快。我去他们家的时候,做饭都是我儿子在做。我儿子倒是勤快和节约的人。但也是耙耳朵,老婆指东,他不会往西。所以我在他们县城的家住了几天,就很不习惯。我就又回来了。而且在县里,所有人我都不认识,整天在家里,像被关起来的鸟,很闷,不自由。我喜欢干点活,这样能活动活动。在村里,我也能到处走走看看。在外面,我就感觉陌生,不自在。所以我情愿自己在老家。外面无论如何多好,始终不如自己生活了一辈子的地方。

    我的老伴呢,她小我四岁,年轻时养自己的八个孩子,老了照看孙子和外孙。本来不高的身体,背早早就驼了,还有两条外扩的腿。最近这两年,腿越来越不行了,走路都成问题。特别是去年下半年之后,基本没怎么下过床。下来也是需要人扶,或者自己扶着凳子椅子走。更大的问题神智不太清醒,不怎么认识人,据说是有点老人痴呆症,总之跟她完全没法正常交流。刚开始时,老伴不是住农村老家的,她先是住在大儿子媳妇那里,由他们照顾。住满两个月后,又换成住县城的二儿子家。可是住了没多久,她就不愿意住了,她抱怨没得饱饭吃。后来今年年初的时候,二儿子提出,妈是大家的,儿子要赡养,女儿也要赡养,要平均分配,每人把母亲接到自己家里照顾一个月。但是我六个女儿也提出一些反对意见,一个是供书教学,儿子得益最多;第二是爸妈照看孙子也是帮他们看得多,有几个女儿的孩子从小到大也没得他们外婆照顾过;第三是最重要的,就是我们百年之后,所有山林田地,房屋地产都是儿子们继承,所以现在需要尽孝的时候就不应该平摊。后来他们讨论出来的结果是,六个女儿看半年,两个儿子各看三个月,刚好够一年。至于怎么照顾,可以把母亲接到自己家里,也可以把母亲安放在老家,轮到的人就去老家照看。他们从今年一月开始的,刚开始三个月是二儿子照看的。说是照看,他也不是天天呆在老家,而是隔两三天才来一次。接下来三个月,是到大儿子家照顾。我大儿子长年在外,就让他媳妇照顾。他媳妇不会开车,是我的孙子载她进来的。我孙子现在要跑车搞运输,他先前要买辆半挂车,不够钱,还是我将大半辈子积攒下来的五万块钱借给了他,所以他也没得常常在家,儿媳妇就搭摩的回老家。她给我老伴擦拭身体,做饭,洗衣服,打扫卫生。但是她晚上是不敢住下来的,不知道为什么,也许是因为胆小害怕,下午没天黑之前,她必定要出去。现在是第五个月,还是大儿子媳妇来照看。前几天,我几个女儿也来看望了一下我们,给我老伴洗了澡,让她又变回一个人样。说实话,我是想独自生活的,不想跟我老伴在一起,因为我总觉得她脏兮兮的,一头白发乱糟糟的,眼睛总会不时流出点粘稠的眼屎,甚至有时候尿急也不说,直接尿裤子里面了。所以我是有点嫌弃她的,但是她总是赖着我,非要来我的床上,要和我一起睡。其实她有自己的床,却不去睡。她白天就用双手扶着塑料小椅子,一步一步挪移到我的房间。我无法拒绝。

    我躺在地上,渐渐地呼吸困难,可能是我趴着的缘故。压迫着胸腔,本来就难以呼吸,现在趴得太久了,血液更不流通,整个上半身出现麻木的状态,就像遭受电击,被网状的电包裹着。胸腔、手臂等各处都麻麻的。我必须忍着屁股的疼痛,侧转一下身体,让身体换个部位接触地面。我慢慢地发力转身,但是的脊骨变得僵硬似的,无法撼动。转身失败。我再尝试用双臂顶起胸腔,让它离开地面几公分,好让那里的血液得以循环,麻木得以缓解,呼吸可以恢复正常。我的肩膀和手臂的肌肉开始收缩,我感到那里在冒出冷汗,深夜的天气还是凉了点。我的胸腔终于可以抬升了一点点了,我大口呼吸了几下。头颅后部本来已经麻木的伤口又疼了起来,我有种晕眩感。在晕得太激烈时,甚至忘记了呼吸。我的手臂仍支撑着。我闭上眼睛,努力让自己平静一些。过了大概一分钟,晕感没有那么强烈了,我想放下手臂。因为我的手臂已经没有了力气。在我放松手臂的一刻,我的手臂的肌肉抽筋了。用力过度的后果。肌肉僵硬导致的疼痛使我身体的痛觉又多了一处地方。此时我脑中传来屁股、手臂和头部的疼痛,它们在彼此交战着,折磨着我这风烛残年的躯体。我再次昏迷过去了。

    不知多久,我又一次睁开了眼。我是被哭声吵醒的。我抬不起头,但是我能感觉到我左前方,有个人坐在地上。她在哭泣。她是我的老伴,和我一起生活了八十年的老伴,从少年时就作为童养媳来到我家的老伴。我不知道她怎么从房间里出来的,可能是她醒来发现我不在她身边,于是她就起床出来看看究竟。她可能是扶着她那个塑料凳子一步一步挪移出来的,又有可能她是坐在地板上一步一步用手撑着出来的。她这时候好像是清醒状态。因为她在大喊大叫,在呼救:来人啊,快来救人啊。她想叫醒附近的邻居来救我。她没办法扶我起来,只能眼睁睁地看着我趴在地上一动不动。她很心急,但却无能为力。她的呼救并没有效果。可能是声音还不够大,可能是邻居们睡得太熟了。所以这间房屋只剩下我和她。不知道她会不会想起打电话,然而她没有手机,也不会用,她无法通知她的两个儿子和六个女儿到来,也叫不了她的孙子们到来。她只能呼唤我的名字。我的耳朵这回变得灵光起来,听到了而且听得非常清晰,比以往任何时候都要清晰。甚至我还能听到远方的鸡鸣声,这说明天也快亮了。可是我能做出来的回应,只是轻轻地眨了眨眼睛,表示我听到了她的呼唤。其他的一切我都无能为力。我想对她笑一笑,告诉她不用担心,一切都会好起来的。可是我半张开的嘴巴紧紧地贴着粗糙的水泥地板,无法做出笑的动作了。我能做的就只有这样静静地趴在地板上陪着她,她也只能坐在地板上一边哭泣一边陪着我,陪着我慢慢死去。

    不久之后,我终于永远地闭上了双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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