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八月,风雨大作。风声呼啸着从林中穿过,卷下一地的雨水。雨击打着落叶,暴戾恣睢,全无一点风情。赶路的行人匆匆,即便再快,依然落得一身淋淋。村庄里的人望着风雨面面相觑,紧闭门户,唯有城内的朱红大门内言笑晏晏,望着风雨吟诗作对,觥筹交错,好不快活。
秋澄环顾自己的茅草屋,已经是“床头屋漏无干处,雨脚如麻未断绝”的景象了。她尽力寻来屋子里的破瓦罐,木盆,依然挡不住来势汹汹的暴风雨。屋子里的她衣衫被雨湿了大半,长发覆在面颊,好不狼狈。忙活一阵之后,知道徒劳无功,索性坐在了唯一的凳子上,看着雨水一瓢一瓢灌下来,暗自发呆。许是今日一直抵挡着风雨,她有些饥饿,去锅里寻些吃食,打开锅盖,才想起来已经断粮两天了。
“算了,不如睡一会儿,还能暂时忘记饥饿。风雨怕是一时半会儿停不了了。”思及此,秋澄找了个没被淋湿的床角躺下,被子湿透了,只能把身子蜷缩起来抵御寒冷。听着呼呼的风声,间闻着肚子咕噜咕噜的声音,她竟然就这么睡着了。窗外,风雨不止,呼啸汹涌。她守着小小的寒庐,蜷着身子安安静静地睡着了。
秋澄从记事起就没有爹爹,听阿娘说战死在了远方的战场上,从此只剩她跟阿娘在陋巷中相依为命。阿娘生得美丽,为人温和柔弱,因此总有些男人驻足流连。即便阿娘再恪守礼教,与人为善,仍然被巷子里的女人排挤欺负,说她们母女带着煞气,一个克死夫君,一个克死亲爹,又长得好看,定是什么妖精托生来专害好人的。久而久之,她们母女二人实难以生存,本就贫困孤苦,又无人可依,备受欺辱,遂离开了陋巷,跑去了山中生存。
山中时日,唯有野菜野果充饥,很是清贫。阿娘常常抚着秋澄的脸颊说:“你跟随我,受苦了。”直到一日,阿娘不懂从哪里听说城中药铺专门高价收取山中的一种草药,只是采摘艰难,在悬崖之上。她又总是看着秋澄盯着爹爹留下的唯一一卷《诗经》发呆,知道她想去书院念书,便下了决心,要送她去念书。而她阿娘文弱,又怎么做得了这样的事,逢一个大雨天,攀上悬崖便再也没有回来。
这世上,终是只留下不知何时了的春花秋月,与年仅十五岁的秋澄一人。秋澄如她阿娘,生得清新秀丽,又读了些书,举止文雅。平日她采些野菜充饥,一年四季倒不会饥饿。只是喜欢念书,无钱购买,又恰好两里之外的清风书院缺一个扫地的丫头,她便应了这个工作。原本书院不愿收她,嫌弃她身量矮小,做不得这粗活,她努力争取之际,刚巧遇到了路过的杨夫子。
“姑娘,快回家吧,一人来这书院做什么?”杨夫子说话很是温和,一刹那,让秋澄想起了阿娘。秋澄抬起头,仔细望着眼前这个男子,身材颀长,穿一件墨玉色的长衫衬得肤色格外白皙。星眉剑目,面色温柔,如同春天林中弥散的阳光,照在身上暖洋洋的,格外舒服。
“夫子,她想来这里打扫庭院。但这么个女子,在书院里多有不便,我本欲打发她走,但她坚持非要留下。”那人很恭敬地回答道。
“夫子,我喜欢念书,你便让我留下吧。”秋澄有些喜欢这个男子,望着他的双眸,真诚地恳求。
“那你的父母可愿意你在此受苦?”他踌躇着问道。
“我没有父母。”秋澄说得很淡,只是双睫微微颤动了一下,细微到不易察觉。旋即,她补充道:“求夫子收留。”
他望着秋澄,心里有一刹那的酸楚,不自觉伸出了手,将她微微躬下来的身体扶起,柔声地说:“既如此,便留下吧。”他的声音很低,却如同春风跌入了秋澄的耳中。
从那以后,秋澄每日都来学院扫地,工作很轻松,做起来一点也不累。听说是杨夫子特意吩咐的,每日中午还留她在书院用饭,长如此大,待她这么周全的人只有阿娘了。秋澄最高兴的,是看杨夫子上课,穿着一贯的墨玉色长衫,捧着书本,念着里面珠玑之言,会意处又频频微笑,全然是书里写的“如切如磋,如琢如磨”的佳公子形象。她拿着扫帚,站在窗外默默地望着他,心里如秋霞掠过长空,斑斓动人。
一日下课,几个学子忽然将秋澄围起来,打趣道:“这么美丽的小娘子,怎么舍得让你在这里扫地呢?不如跟着我。”说完,几个学子都哈哈大笑起来。秋澄没有理睬,准备离开。那些人不依不饶,拦住她的去路,继续嘲笑道:“别走啊。子曰,朽木不可雕也,粪土之墙不可杇也。你说说看,你究竟是朽木呢?还是粪土之墙呢?”她气急了,正准备反驳,但想想这些人都是杨夫子的学生,再次作罢。
“夫子。”她故意高声喊道。那些学子听到后,立刻散开来,她趁机跑出去。没想到身量矮小,又被那些人追上了。“好啊,拿夫子吓唬我们。你以为凭着几分姿色,夫子就能看上你?古人云,何不以溺自照面,看做得三路运使无?更何况,杨夫子乃县令公子,你一个无父无母的野丫头,如何配得?”说完,那些学子都笑了,极为高声,如冬季最寒冷的风灌入她的心里。她羞愤不过,大声反驳道:“你们不都与我说圣贤之言吗?古人也曾说过,相鼠有皮,人而无仪!人而无仪,不死何为?你们如今对一个女子出言不逊,又妄议夫子,如何识得礼仪?既不识得礼仪,如何为人?”她说得掷地有声,那些男子从未料到,竟然一震。她小小的身体立在那里,头高高地昂起来,眼神坚毅而无畏。
待那些人反应过来,立刻青筋暴起,其中一个冲动的学子立刻挥出一拳,秋澄一个趔趄,摔倒在地。“我们这些人当是国家栋梁,岂容你随便侮辱?”说罢,准备又挥出一拳。
“做什么呢?”身后忽然传来严厉的一声责问,大家纷纷回头,原是杨夫子。“我看各位大人都是学有所成了,不需要再待在书院了,明日便下山去做栋梁之材吧。”他的声音很凌厉,让人无端畏惧。学子们看到他这般愤怒,都噤若寒蝉。秋澄看见他来了,并不愿意让他瞧见自己狼狈的模样,遂想从地上爬起来。没成想,他立刻伸手来扶,全然不顾她身份卑贱,不担心惹人非议。
“可还要紧?”他望着她脏了的衣裙,又看着众人,斥责道:“秋澄姑娘日日替你们打扫,你们便是这般报答的?如此不思恩德,小人气量,如何堪当大任?”随后,他看秋澄面色好了些,心知没有大碍,方舒了一口气。
“你们回去抄写《论语》十遍,好好反省何为君子之道。快去吧。”杨夫子依旧厉声,众学子心有不平,只能狠狠望了秋澄一眼,各自散去。待众人散尽,夫子缓缓说道:“秋澄,你随我来。”
秋澄跟在夫子身后,全然忘记了方才的疼痛,不顾及衣裙沾了尘埃,只看到了走在前面的男子,如玉树琼枝,翩然俊雅。这是她阿娘去世以来,唯一的温暖。这世间,那么多的风刀霜剑,那么多的冷嘲热讽,那么多数不尽的漫漫长夜,都可以在这一瞬间,化为烟云。她相信,这么多的苦难,总有尽头。就算无尽,至少,还有些值得忍受一切的心上人。
“阿娘,如果你还在,就好了。如果你还在,看见他,有多高兴。”秋澄在心里胡乱想着,有泪盈睫。
夫子在书房停下,请秋澄入内。里面放着很多很多她听过却未曾看过的书,十分欢喜,禁不住上前抚摸。“喜欢吗?”夫子笑着看她,倒来一盏茶,请她入座。
“喜欢。”她抑制不住心内的雀跃,握着手中的《漱玉词》,用力点头。
“这本书倒适合你,你若喜欢,便拿去吧。”说罢,他轻轻地将茶杯递给她,温柔说道:“日后想看什么,来找我取便好。若是他们欺负你,只管来告诉我。”他说得甚是柔和,比茶烟还要柔上几分。
“好。”她接过茶盏,露出一个灿若烟霞的笑意。
屋内的阳光半明半暗,秋澄埋下头偷偷看他,原是话本里说的一样,身长八尺,风姿特秀,萧萧肃肃,爽朗清举,龙章凤姿,天质自然。“多么好啊。”她在心里暗自想着。
蓦地,秋澄感到有些晕眩,自忖定是方才挨了一拳,身体瘦弱承受不住。她集中精神,想要散去这种眩晕感,却力不从心。她手中的茶盏随之掉落,在地上发出“咣当”破碎的声音。就在她身体不支,将将欲倒之时,夫子快步走来,她唤了声“夫子”,便倒在他怀里,转瞬失去了意识。
秋日的天空这样高,似乎长烟都不能触及。风从西边吹过来,将窗户惹得“嘎吱”作响,落叶卷进屋内,打着旋儿,转啊转啊,永无止境一般。秋澄做了一个长长的梦,梦里草木茂盛,桂华流瓦,她站在水岸,看见心上人踏着清风明月款款而来。是那样的遗世独立,不染尘埃。在这样的梦里,她缓缓地,缓缓地,落下了泪水。
醒来之时,杨夫子早已不见。唯独她的两行清泪,以及自己褴褛不整的衣衫。掉落的茶盏已经收拾好,屋内似乎什么都没发生一般,只余她一人。她望着洁白的床单,上面绣着她最爱的海棠花。而那抹殷红的血,亦如一朵海棠般,真假难辨。不知是不是梦里早已泪流成河,所以现在倒没有了泪水,只是怔怔地,呆呆坐在那里。窗外,一片死寂,连鸟雀声也无。
过了很久很久,秋澄才从床上起来,踉踉跄跄地走到镜子前,漠然盯着镜中的自己。发髻凌乱,更衬得面容憔悴不堪。衣衫是完全散乱了的,露出雪白的肌肤,像是乱葬岗里面的累累白骨,没有血肉,只有残破与绝望。她抚摸着自己的面颊,双眸已涸。这个破碎不堪的自己,当真还是自己么?
生命中,她被人拳打脚踢过,被侮辱谩骂过,被不怀好意的人非议,被世间种种折磨得体无完肤。但是,她从未绝望过,她相信总有属于自己的萤萤之光,只要她肯坚持,肯等待,只要她不放弃,不哭泣,总是会来的。几日前,她以为等到了。她甚至告诉自己,只要能够在他身边,哪怕扫一辈子地,哪怕被那些令人厌恶的学生天天欺负,哪怕他一辈子也不愿意看她一眼,只要能陪在他身边,她也是愿意的。她都做好了这样的决定,她这般不顾一切,却只换来了他一夜的侮辱与蹂躏。
“阿娘,你说这个世间,还有什么值得相信的呢?”秋澄抚着镜中的自己,低声呢喃。也许是今日的秋阳格外耀眼,床头有个什么物件在镜子里闪耀。她冷漠地转过头去,看见了留在那里的一块碎银。
“呵,这个人,竟把我当成了什么?”她拿起那枚碎银仔细端详,当真耀眼。她长这么大,从未得到过碎银,像天上的星星。看起来这么不染纤尘的物什,竟是这般污浊不堪。呵,世间连物都难断清浊,又何况人呢?一双眼,如何将人真正识得?如何能够?思及此,秋澄冷冷一笑,将那枚碎银从窗户扔了出去,连个声响都无。果真是,不值一文,轻如鸿毛。
秋澄重新梳好发髻,整理好衣衫,用屋外的溪水清洗好脏乱的面颊。书院真是安静啊,一人也不见。秋澄再次环顾整个书院,草木如同来时一样葳蕤,远处秋山明净,当真是个修心的好去处。回望院门,看见上面写着“襟怀旷达云中鹤,品德清高崖上松”,笔力遒劲,刚直方正。云从头顶掠过,洁白无瑕。
归家途中,想起来这些时日也曾发过薪酬,约有几十枚铜钱,可以买匹粗布做件衣服,身上的衣物本就破损,而且秋澄也不愿再穿。于是,她回家取过铜钱,去了市集。她记得有个小巷子,有个老人家卖粗布,价钱极便宜,便循着记忆中的道路去找。找着找着,误入了一条无名小巷,准备寻路出去,便听到了两个人说话的声音。
“程公子,我们王爷邀请您入府一叙,还希望您给些薄面。”秋澄站在远处不经意的角落,看见两个护卫打扮的人,挡住了一名男子。那男子穿着素白色的衣衫,看起来略显文弱,却生得一副好眉眼,月白风清的,温润如玉。但她蓦地想起了杨夫子,心中一阵恶心,心底“呵”了一声。
“两位大人,今日程某还有一场戏,怕不得空。”那男子显然不情愿的样子。
“废话。还轮得到你得不得空?大哥,要我说直接把他绑了去,省了多少口舌。”其中一个护卫看起来很是暴躁,冲上去就要绑。
“诶,二弟,别冲动。”另一个男子冲上去阻拦。还没走出几步呢,一棍子就被打晕了。另一个护卫愣住了,刚要拔刀,被口中姓程的男子又一棍子打晕了。
“快走吧。”秋澄把棍子扔掉,准备离开。虽然她心里恶心,还是顺手帮了这个忙。
“诶,姑娘别走。”那公子在背后叫道。
“别喊了,再把他俩喊醒了,你就走不了了。”说罢,秋澄背着冲他摆摆手,意欲他不要跟来,便朝着远处的巷子走去。
那男子站在原地,望了秋澄一会儿,微微笑了笑,遂也转身离去了。
秋澄如愿买了一匹粗布,做了件新衣裳。看着布袋里的三枚铜钱,又望着母亲的坟已经太过破旧了,茅草屋也需要木料修缮一番,便想去街上找个活干。她知道,阿娘是为了让她念书才失去了生命,她唯有过得好些,乐观些,才能让阿娘安安心心的。但,她已经不再渴望什么萤萤之光,她只想着好好陪阿娘,把她的墓碑修得更好些,把茅草屋修得更结实些,这样才能永远在山里陪着阿娘。
街市上,秋澄到处找活干,但人们总要男子,唯有青楼的老鸨看她眼里才会放出光亮。她一家一家地问着,从清晨到黄昏,除了市集的怡红院,没有一家店铺想要招她为工。正当她准备放弃,坐在一家戏班前歇息片刻便归家之时,戏班的门开了,是个年过半百的班主。
“姑娘在这里做什么?”班主打量着她,虽然粗衣布衫,却遮不住清秀的容貌。
秋澄亦望着班主,看起来平易近人。她转念想戏班子也是个去处,至少可得两个铜板修屋立碑,于是问道:“不知这戏班里可缺个打杂的?”
“姑娘,看你容貌清丽,气质不凡,难道是哪家落难的小姐?且自去寻亲戚,这伶人戏班,若不是走投无路,莫来此处。”老者声音沧桑低沉,望着秋澄,语重心长。
“老人家瞧我还有什么去处?”秋澄苦笑,想着他说的落难小姐,更是悲从中来,继续说道:“若我还有去处,便是那烟花柳巷之地了。”
班主望着她许久,虽身量玲珑娇小却自有坚毅之态,望着平和冷淡却有悲哀神色,一双杏眼清泠泠的,疏离落寞。他这辈子看见过太多的可怜人,眼前这个姑娘却不显得那么绝望悲愁,只是清清冷冷的,安安静静的。旋即,班主叹了一口气,缓缓地说:“那便留下吧。”
自此以后,秋澄便算“清音坊”的一份子,她不会唱戏,只是做做零散的活。里面有许多的女伶人,面容上写满了悲愁,一双眸子浸了太多太多的寒漪。奇怪的是,只要她们唱起戏来,那些眸子就像被施了咒,全然没有了先前的烟雨蒙蒙,只剩下无限投入的光彩。在那些戏词里,那些起承转合的唱腔里,她们重获新生,得以追求爱与自由,得以在世间逍遥游走。
“戏可真是个神奇的东西。”秋澄不止一次地这样想。随后,她听到了庭院之中传来了一阵悠扬婉转的声音,这段戏词她从未听过,觉得有趣,认真站在廊檐听起来。“我是个普天下郎君领袖,盖世界浪子班头。愿朱颜不改常依旧,花中消遣,酒内忘忧。分茶攧竹,打马藏阄;通五音六律滑熟,甚闲愁到我心头?”
“唱得真好啊。”秋澄在心里赞叹。她赞叹的又何止是声音呢,更是这词里的无忧无虑,天真活泼。不觉间,她已经站了许久,直到身侧围满了清音坊的师兄师姐。大家交头接耳道:“清歌唱得越来越好了。”清歌,她还是头一次听到这个名字。
“清歌前阵子为了躲避王爷,一直未曾出现。现在王爷看上了庆丰班的韶音姑娘,自然无暇顾及他了。”一位小师姐向大家解释,望了望声音传来的方向,继续说:“清歌师兄回来,我们清音坊又要高朋满座了。”
秋澄站在一边仔细听着,她也想知道究竟是什么样的人唱得出这般好听的戏。但听师姐的话,她似乎想起了什么事一般,愣在原地。蓦地,才听到耳边传来似曾相识的声音:“别来无恙。”秋澄猛一抬头,果真是方才脑海中浮现的程公子。
但不知怎的,许是他亦穿了一件青色长袍,像极了杨夫子,秋澄本能往后退了几步。众人倒不怎么诧异,她素日都与女子亲厚,与男子很少言语,也就班主能与她多说两句。不过大家都是苦出身,自知人皆有苦楚,便不问明,只是很照顾她,平日里有什么好吃的都与她分一两块。这大概便是惺惺相惜吧。
为了避免清歌尴尬,一位师姐走上去,拉着秋澄的手说:“想必你们早前见过了。日后都是师兄妹,要多相互照顾才是。”说罢,似乎打趣着说:“秋澄方才可是听完你唱了一整支曲子,想必心中欢喜,日后多唱与她听两遍,解解愁思,省得每日里频频蹙眉,像戏本里的林妹妹。”
“原来你叫秋澄。”清歌笑起来,走近一些,然而青色的衣服愈加刺眼。她又不自觉向后退了几步,谁知踩到了师姐的鞋,立刻转过身来道歉,一转身,映入眼帘的只剩下一片青玉色。忽然,她想起了那个夜晚,那枚碎银,心内一阵翻涌,像一只受惊了的云雀,退出好几步之远,手立刻护在胸前,大声喊道:“走开!”
众人都惊住了,他们不明所以,面面相觑。只看见秋澄站在屋檐下一角,拼命摇着头,边哭边大声喊着:“走开,走开……”他们从未见过这样的秋澄,往日的秋澄只是寡言少语,面容淡淡,似乎没有喜怒哀乐。如今,她竟然低声啜泣,变了一个人般。大家都默不做声,手足无措,不懂如何安慰眼前蜷缩在角落的女孩子。
“散了吧。”这时老班主走了过来,像阿爹一样将秋澄抱在怀里,柔声地说:“秋澄乖,没事了。”班主的头发斑白,如同见惯了风霜的老松树,眉间的皱纹似深深浅浅的沟壑。他的眼睛那样慈悲,充满了疼爱与不舍,轻轻拍着秋澄的肩膀说:“好了,好了,没事了。”大家没有散去,望着他与秋澄,皆默默流下了眼泪。他们中的每一个人,谁没有这样的酸楚?只是日久年深,他们渐渐埋在了心里。伶人行当,若不是走投无路,谁会来托付一生?都是各有各的千回百转,各有各的肝肠寸断。
这么一个下午,大家明明开开心心地听清歌唱曲,没成想秋澄的泪,让整个清音坊陷入了沉寂与悲愁之中。
第二天,秋澄从睡梦中醒来,便看到了坐在床头的莺歌师姐。莺歌的手中拿着一个白瓷瓶,看着她的坐姿,应该是等待了许久。秋澄刚想说话,便听莺歌师姐轻柔地说:“你方才在梦中喊了许多遍阿娘,又说了许多话,我听不真切,只是语调悲哀痛苦。秋澄,清音坊的人个个都是极好的,你不必心存戒备。若是愁了,便寻一人解解闷,诉诉苦,也好过一人苦捱。这偌大的班子,皆是你兄弟姐妹,不必日日自苦。”说完,她抚了抚秋澄的面颊,叹息着:“这么美的女孩子,怎么就……”同是女子,莺歌如何不知秋澄发生了何事?自己也是这样福薄之人,只是她已经淡忘,而秋澄却是,风声鹤唳。
秋澄望着莺歌,不知说何言语。唯有受尽了苦的人才能感同身受吧。她握住莺歌的手,再一次泪水长流。“好了,莫再哭了。如今,你在这里一日,我便陪你一日护你一日。世道再乱,总有我们这些人活命的去处。”说罢,莺歌将手中的白瓷瓶递给秋澄:“这是前几日王家布庄的公子送给我的荷花酿,我一直未舍得喝。这酒啊,最是能忘忧消愁的,若实在烦闷了,便喝它一壶。那时候,便什么忧愁都没有了。”莺歌将酒壶塞在她手中,又说了许多安慰她的话,方才离开。
莺歌走后,秋澄缓缓走出房门。秋阳舒展,照在树叶间婆娑陆离,又有鸣蝉之声,不经意想起了“乳燕雏莺弄语,有高柳鸣蝉相和”之句,随口吟来。越向前走近,看见树下的石桌前有一男子,提笔写些什么。她继续移步向前,原是清歌。他此刻特地换了一件素白衣裳,是初遇时的那一件。
“写得真好。”秋澄赞美道。她望着清歌写的《快雪时晴帖》,真是得了神韵,一笔一划飘逸洒脱。
清歌听到秋澄声音,立即起身说道:“本想等姑娘醒来前去探望,并与姑娘致歉。”说着,望向桌上的字帖笑笑:“想着写完了就去,竟然不知不觉写了这么久,真是抱歉。”他将字帖收起来,请秋澄坐下。
“方才失礼了。应是我与公子致歉才是。”秋澄说着,又望着他手里的字帖继续说道:“公子的字,真好。”
“听姑娘的语气,定也是习过字的。看姑娘气度不凡,我今日便抛砖引玉了。”说罢,清歌将笔递过来,又将宣纸在石桌上铺平整,用纸镇仔细压好。
秋澄哪里习过什么字?她家境贫寒,连本书都买不起,更何况宣纸笔墨呢?不过是平时总拿树枝在地上画一画,权当个游戏消遣罢了。但不知为何,她自然地接过笔,在纸上写了喜欢的一句词“兴尽晚回舟,误入藕花深处。争渡,争渡,惊起一滩鸥鹭。”是文徴明的簪花小楷,玲珑秀美。
就这样,她和清歌在树下写了很久很久的字,直到落霞与孤鹜齐飞,天色昏暗下来,无法再落笔才止。蝉鸣依旧,只是较午后柔了许多,一如秋澄的心境,轻盈飘渺,如烟如雾。她从不会想到,竟然能有一日,与一名男子临风写字,写了那么多喜爱的词句,好似胸口里住了很多蝴蝶与蓓蕾。那些词章啊,从笔端一一流出,安慰着她破败的干枯的心灵。
月上柳梢,诗句定是无法再写了,秋澄没有尽兴,却也无可奈何。清歌笑着说:“来日方长。”他的声音那样芬芳,似风从开满荷花的池塘里扑面而来,清新剔透。说罢,清歌收起笔墨,指了指越来越深的夜色。
此时,秋澄想起什么似的,同清歌说:“等我片刻。”边说边跑进了房内。清歌未曾多问,只是笑着站在树下等她。待她再来时,手里多了莺歌姐姐送的荷花酿。秋澄举着瓶子,对清歌说:“人生得意须尽欢,莫使金樽空对月。”
那晚的月色,朦胧得似湖海上的烟雾,轻飘飘的,拈在手里都仿佛湿了指尖。一轮明月垂在楼心,清风有意无意地托着,风再大些似乎惹得它轻轻摇曳。她与清歌坐在树下,柳树的枝条垂下来,搭在他俩的肩上,似乎也要来一壶般。
秋澄轻轻地笑了,明明前几月与男子饮了一杯茶便失了贞洁,但今日自己寻来酒,主动邀清歌对饮,心里竟不怕了。是古人心境化入身体,漫想着易安的“沉醉不知归路,兴尽晚回舟,误入藕花深处”,又有“世事漫随流水,算来一梦浮生。醉乡路稳宜频到,此外不堪行”。亦或是太白的“五花马,千金裘,呼儿将出换美酒,与尔同销万古愁。”今日,她忘记了自己所有的忧愁,忘记了杨夫子,忘记了从小到大受过的白眼与屈辱,忘记了世间一切的炎凉和风霜,只在乎眼前这一壶酒,这取之不尽、用之不竭的皓月清风,天地之间,她与清歌,如此而已。
荷花酿着实好酒,如此芬芳醉人。秋澄提着酒壶,拉着清歌的袖子,邀请他在月下跳舞。还是阿娘教过的胡旋舞,踮起脚尖,展开双臂,伴着春花秋月,转起来天地空明,悉数摇曳着千古的流光。清歌本就是伶人,胡旋舞跳得更好,只见他单脚旋转,轻盈若雾,犹如谪仙一般。他们俩便如此,跳啊跳啊,忘记了大门外的滚滚红尘,忘记了世间的风刀霜剑。酒酣之时,他们一起唱起来:“将进酒,杯莫停。与君歌一曲,请君为我倾耳听。钟鼓馔玉不足贵,但愿长醉不复醒。古来圣贤皆寂寞,惟有饮者留其名。陈王昔时宴平乐,斗酒十千恣欢谑。主人何为言少钱,径须沽取对君酌。五花马,千金裘,呼儿将出换美酒,与尔同销万古愁……”
琉璃世界,月色温柔。他们俩当真是醉了,是这酒好,亦或是不愿醒来。清歌跳舞累了靠在树下,鸣蝉微微,鬓发稍散,显得落拓不羁。秋澄亦靠在树下,指着漫天星辰说:“清歌,我醉了,你怎么有这么多双眸子?都亮晶晶水汪汪的。”说罢,伸手去捏,总够不着,遂扶着柳树踉踉跄跄站起身来,踮起脚尖去捏,依然远在千里。明明就在眼前,她总够不着,便想跳起来去够,谁知一个趔趄,摔在了清歌怀中。
“够到了,够到了。”秋澄满足地笑笑,捏着清歌的面颊,眉黛春山,秋水剪瞳。清歌微醺,望着她温润地笑,依然唱着:“与尔同销万古愁……”歌声带着醉意,显得更悠长缠绵。
那一夜,皓月当空,好风如水。秋澄在清歌怀中,进入了甜甜的梦乡。她再次回到了儿时,阿娘在屋内做饭,炊烟袅袅,她从山中采了红色的浆果和芣苢回来,带着未晞的露水。她听见阿娘唤她:“秋澄,秋澄……”夹杂着山风,可以荡得很远,很远。
自此以后,秋澄的笑容便多了起来。她不似往日寡言少语,性情冷淡,空闲了经常与师兄师姐们学习唱戏。班主看着她活泼起来,亦很开心,看她喜欢戏,便亲自教她唱。秋澄又极其聪明伶俐,一学就会,声音如黄莺出谷般婉转动听。虽是个初学者,许多师兄师姐都夸她唱得好,往后一定能同清歌一般高朋满座。每次提起清歌的时候,秋澄的眉眼弯起来如同远处的春山。
恰在此时,清歌穿着素白衣裳走来,不染尘俗。秋澄高兴地招手喊道:“清歌,清歌。”声音清脆婉转,活泼动人。这才是一个十六岁的小姑娘应该有的模样,是《诗经》里的风,《楚辞》里的香草,是词人笔下的“绣面芙蓉一笑开,斜飞宝鸭衬香腮。眼波才动被人猜。”也只有这样活泼伶俐,又隐着二十四桥明月般哀愁的秋澄,才能让清歌牵挂于心,心生欢喜吧。
冬雪送走了秋月,春花送走了冬雪,夏蝉迎来了清荷,清荷载来了琥珀光。日子便是这样一晃而过。秋澄在班主的悉心指导下,又有清歌帮助,戏唱得愈发好,每次登台都满堂喝彩。她也越来越明白,为何师兄师姐们如此热爱戏曲。因为那些跌宕起伏的人生中,那些琳琅满目的爱恨情仇,一幕幕,一折折,都是七情六欲,都是感同身受。
是日,秋澄与清歌一同演出《紫钗记》,她们俩的组合,每次都座无虚席。照例,清歌装扮好,在走廊上等待着秋澄,远处似有若无传来荷花的香气。已经是夏日了,算起来认识秋澄快三年,这三年中,寒来暑往,秋收冬藏,他们俩一同撑着伞,抵御着人世薄凉。更有师兄妹们结伴而行,添了很多欢乐,虽是地位卑贱的伶人,倒也不虚此生。清歌漫无目的地想着,夏日阳光烈了些,略显刺眼。忽然,他看见秋澄向他走来,穿着一件妃红色的衣裳,长发在身后散落,簪了一根紫钗,流苏懒散地垂下来,衬得妩媚又清丽。他一时有些出神。
“清歌。”她走过来拍他的肩膀,望着他发呆的模样,柔柔唤了一声。倏而,她“噗嗤”一声笑起来,又闭上眼拼命嗅了嗅,沉醉些时便睁眼继续说道:“你闻,荷花又开了。”
“今年的荷花开得比往年早些。只是不知道,莺歌有没有为你再备下一壶荷花酿。若有,怕是我们秋澄娘子又要醉在柳树下了。”清歌想起往事,面上泛起一阵风花般的笑意。
“今晚我们去荷花池,虽然无酒,但月色皎洁,可以盛来一醉。”秋澄狡黠地笑,不等清歌回答,便牵起他的手往戏台走去,边走边道:“李公子,台下观众可等你许久了。”
今日的《紫钗记》,依旧是济济一堂。演的是才子李益与歌姬霍小玉花园盟心。秋澄娇俏艳丽,清歌俊雅无双,一颦一笑之间,眼波流转,顾盼生辉。只听得秋澄唱道:“水上鸳鸯,云中翡翠,日夜相从,生死无悔。引喻山河,指诚日月,生则同衾,死则共穴。”清歌笑着听,入了心,刻了骨。这台下众人便做个媒证吧,允许你我,碧落黄泉,形影不离。
戏已落幕,秋澄在房内对镜卸去面上粉墨,烟霞满天,日已西斜。她记着与清歌的约定,急忙从柜中取出素日穿的月白色衣裳,较之霍小玉,更衬得清新脱俗。“不知道今日台上唱的那几句,清歌懂了没有。”秋澄欢喜地想着,不自觉流出一抹笑意。这时,她听见门口传来轻轻的脚步声。“清歌来得真快。”她笑着转过身,伸出了早已准备好的双手。
“秋澄,果真是你。”门口的男子没有太大的惊讶,轻蔑地看着她,像看个失踪已久的玩物。依然是一件墨绿色的衣衫,一如既往。
秋澄盯着他,脚步停滞,身体不知如何动弹,只是瞪大了眼睛,愤怒与畏惧快要溢出来。过了很久,她才反应过来,立刻向后退了几步,大声喊道:“清歌!清歌!”她喊了很久,耳边只有锣鼓胡琴和师兄弟们唱戏的声音,还有一阵一阵观众的喝彩。此时,整个院子只剩下秋澄一个人。她开始害怕了,拼命往后退,但房间本就狭小,房门口又被杨夫子堵住,她实在无路可走。她唯有大声叫喊,但徒劳无功,外面的丝竹声和喝彩声实在太高了。
“清歌!清歌!”她不断叫喊着,声音逐渐变得悲戚。眼看着他越走越近,秋澄只得拼尽全力向门外冲去,只是她身量矮小,不是一个男人的对手。她被杨夫子恶狠狠堵住,只听到他说:“你如今倒比三年前更动人了。当初两钱银子,今日一两银,你看如何?”说罢,他掏出一两银,在她眼前晃了晃,又说道:“区区一个卑贱的伶人,这已经是高价了,别不识抬举。”说完把银子扔在了梳妆台。
秋澄使出浑身力气向外冲,无论如何都挣不来束缚。她叫喊着,拼命叫喊着,外面的喝彩声却越来越高涨。那一瞬间,她心内的希望溃不成军。望着门外嫣红的晚霞,她想起了那个清晨洁白床单上殷红的一抹血迹,想起了那枚碎银,想起了三年前夜夜不离的噩梦,自己是如何睁着哭到干涸的双眼直到天明……她想起了三年前的一切,心中的悲愤喷薄而出。而眼前的人,再次使出浑身力气抱住她,眼中充满了贪婪与欲望,他愧为人师,与禽畜无异。秋澄不再叫喊,不再奋力挣扎,只是任由他抱着,任由他不断说着:“你知道,我是多么喜欢你的。”
“是吗?有多喜欢?”秋澄冷冷笑着,望着窗外的天,如落下的夜色一般昏暗无光。
“为了你做什么都可以。”杨夫子的话听起来那么刺耳,那么荒诞,秋澄只是笑,笑声越来越高,面上却越来越清冷寒凉,像是冬天屋檐结的冰凌。
“当真做什么都可以吗?”秋澄闭上眼睛,缓缓吸入一口气,然后附上他的耳,温热的气息让他一时间有些神迷。只是那么一刹那,他的双眼便瞪起来,恶狠狠的,又变得格外恐惧,那双瞳孔越来越大,越来越大,不久,便散了。他的脖子早已经血流成河,血液漫下来如同狭长的溪涧,一件墨绿色的袍子瞬间有了污渍。他的脖颈间,是那根紫钗,直直贯穿,一下毙命。
杨夫子的身体从秋澄身上重重落下,像一个陈年的枷锁,从秋澄的脖子上脱落,她笑起来,笑得肆虐而流离,泪水如同他的血液一样漫长。她倚门站立,残阳早已被夜色吞没,月亮悄然升起,月光落在远处,那么的洁白无瑕,剔透晶莹。她伸出手想触碰,指尖冰凉,唯有殷红的血液沿着指甲滴落,落地无声。她就这样,一个人倚门站了很久很久,外面锣鼓喧天,丝竹悦耳,掌声雷动。只有此地,冷月无声,夜色浓稠。
过了很久,她听到了往日的脚步声,不疾不徐,是清歌的声音。她只是呆呆站在那里,像个失了魂的木偶,面色冰冷。清歌走近,本是提着酒笑意盈盈,看到她的模样,心下一凛。他立刻快步上前,便看到了倒在血泊中的杨夫子,以及他脖子上的紫钗。他本能去探杨夫子的气息,早已断绝,只剩一双不瞑目的双眼,直愣愣的,令人生寒。
“别怕,我在这里。”清歌望着她,柔弱而疏离,目光呆滞,更是悔恨。他竟然让她独自面对这样的境地,他竟然没有做到护她周全。清歌心里难过到决堤,但此刻,唯一能做的便是让她安心。他缓缓地握住秋澄的手,取出帕子,一点一点地将血迹擦拭干净,血迹干了,他便取了水来,将她的指尖洗净,好似什么都未发生一般。洗净之后,他轻声地说:“不是说好去荷花池的吗?一起去吧。”他握住秋澄的手,声音那么缓,那么安定人心。
秋澄抬起头来,凝视着清歌,良久不回答,像个破碎的娃娃,满脸裂痕。许久许久,她才说道:“你来了。”细若游丝,毫无气力。
“走吧。”清歌用湿了的手帕将秋澄的脸擦干净,又仔细整理好她散乱的衣裳,重新提起酒壶,晃了晃说:“好不容易向莺歌讨了一壶酒,别浪费了。”他没有问及方才发生的事,一句也无,只是握着她的手,言辞安定。秋澄凝视着,半晌无话,想起了伶人的一生,悲从中来。“想必,清歌也有很多很多的悲苦吧。”想到这里,秋澄再一次落下泪水,她多么心疼眼前这个男子,想要好好地陪着他,哪怕当一辈子伶人也无所谓。可是,她杀了县令之子,连个人都做不成了,更何况伶人呢?
秋澄知道,几个时辰之后,县令就会寻来,自己将身首异处。如果还有几个时辰的生命,那么她最想做的,便是陪着清歌。想到这里,秋澄忽然微微地笑起来,她反握住清歌的手,倾尽温柔地说:“走吧。”
是夜,荷花满池,她们一朵接着一朵地济济一堂,风沁着荷的清香,送了他们满怀。秋澄想起了“愿为西南风,长逝入君怀”一句,心下悲戚。但想到只剩下几个时辰的生命,便打起精神来,取过清歌手中的酒壶,大声笑道:“共赏金尊沉绿蚁,莫辞醉,此花不与群花比。今日为了这清荷,也得饮一壶。”说罢,自己饮了一口,递给清歌道:“该你了。”
清歌接过,续着方才她的话说:“莫辞醉,此花不与群花比。是要饮一壶。”他说得绸缪清澈,又款款深情,好似不是说这群花,倒说的秋澄一般。秋澄心中一恸,分外凛冽,但很快故作轻松地笑笑说:“荷出淤泥而不染,濯清涟而不妖,世间又有几人能比呢?”这话像是玩笑,更像是自嘲。她自知不能与荷相比,自己早已是不洁之身,又有血腥在手,如何称得一个不染?这世道可笑,实在可笑,想好好地热爱一生,却落得一身雨霖铃。秋澄自顾自大笑,接过酒壶,饮了几口,仰天长叹:“我本将心向明月,奈何明月照沟渠。”她就是这样又哭又笑,提着酒壶饮了又饮。清歌没有阻止她,他知道,她需要一个发泄的出口。
清歌坐在荷花池边,望着秋澄弱小的身子,比这最嫩的荷花苞还要弱上几分,又不及荷几分颜色,看上去苍白无力。她举着酒壶,带着醉意的脸浸着泪痕,深深浅浅,半明半昧。夜风中飘着她断断续续的声音:“林花谢了春红,太匆匆。无奈朝来寒雨晚来风。胭脂泪,相留醉,几时重,自是人生长恨水长东……”
那个夜晚,秋澄饮了很多酒,吐出来的句子将月的光华都遮掩起来,只余满池荷花若隐若现的香气。她时而放声高歌,时而对月长叹,时而失声痛哭,时而仰天长笑。最后,她将酒壶扔进荷花池,落下了最后一句:“我本将心向明月,奈何明月照沟渠……”她反反复复吟着这一句,似对世间有着无尽的控诉,无尽的悲哀,终究化作了一抹苍白的笑意。她跌坐在荷花池边,鬓发散乱,在风中自开自落。
清歌走过去,随她一同坐在池边,将喝醉的她揽入怀中。三年前,他们第一次彼此敞开心扉,跳着胡旋舞,大声吟诵着太白的诗:“五花马,千金裘,呼儿将出换美酒,与尔同销万古愁。”那是何等的无拘无束,何等的无惧无畏。而今,她哭得声嘶力竭,像个黑夜里怎么都找不到家的孩子。清歌的泪落下来,落在她的衣襟,晕湿了绣着的玉兰花。好似秋澄的一生,湿漉漉的,永远带着泪痕。
秋澄在清歌的怀中安静地睡着了,是太累了吧,从小孤零零地面对人世,从不敢松懈半分。只有在阿娘和清歌的怀里,她才觉得安稳,才有依靠。她的头从清歌的怀中滑下来,枕着他的膝盖。怕她觉得太硌,清歌用帕子将荷花花瓣包起来,枕在她的头发下面,又仔细替她理好散乱的发髻。月光下,秋澄睡得那么恬静,白皙的面庞衬着荷花的绯色,如同婴儿。
清歌轻轻拍着秋澄的手臂,像儿时阿娘做的那般,又为她唱了一支曲子“看大王在帐中和衣睡稳,我这里出帐去且散愁情。轻移步走向前中庭站定,猛抬头,见碧落,月色清明……”
梦中,秋澄看到清歌一身白衣,缓缓走来。他屏退了浮花浪蕊,只留得潇潇暮雨洒江天,一番洗清秋。世界一片琉璃,摇晃着千百年来攒聚的空明的流光,只剩下心中事,眼中景,意中人。
翌日,荷花的香气催着秋澄醒来,天光大亮,她揉着惺忪的眼睛,不知今夕何夕。直到街市上人声嘈杂,一浪高过一浪将她的酒意散去,才想起来一同饮酒的清歌。秋澄遂大声唤着他的名字,但久久的,无人应答。而花依然盛放,接天莲叶无穷碧,映日荷花别样红。
蓦地,秋澄心里闪过一丝念头,惶恐之至,立刻向戏班奔去。她在心里不断想着,千万不要,清歌,你千万不要。她疯了一般跑向戏院,奋力推开来往的人群,鞋子掉了也不管,只是不停地丧失理智一般奔跑着,人们纷纷望向她,像看一个病入膏肓的人,一个荒谬绝伦的人。
在街上拦住她的,是衙门口蜂拥的人群,他们交头接耳,议论纷纷。“走开!”秋澄拼命推开这些人,只顾向戏院的方向跑。而此时硬生生推开一条路的她,看见了人群围着的血泊中的身影。她呆立在原地,耳边传来人们的议论:“这不是清音坊的秋澄姑娘吗?听说是与杨夫子有奸情,被清歌公子无意中发现,他气不过就杀了杨夫子。”一位女子悄悄对身旁的另一女子说道。
“我怎么听说是秋澄姑娘与杨夫子有盟约在先,后来见异思迁爱上了清歌公子,自己杀了杨夫子,清歌为了保护她才自己上门认罪的。”那名女子纠正道。
“你们都说的不是。我听说是清歌公子与秋澄姑娘为了争夺班主之位暗地争斗,杨夫子为了保护秋澄姑娘,才被清歌杀害的。”一名男子走上前来,悄悄对她们说道。
“不对,是杨夫子爱上了秋澄姑娘,想带她离开戏班。清歌公子不愿意,才将他失手杀害……”
众人指着血泊中的清歌与伶仃站立的秋澄,议论纷纷。
“总之啊,戏子无情,杨夫子这么好的一个人,白白送了性命。这两个人就算赔命,也不可惜。”一名妇人指责道。
“对,对。”众人纷纷附和。秋澄抬起头望了他们一眼,什么话也没说。这些人,和往日里在台下为她与清歌喝彩的,都是同一批人。她明白了,原来在所有人的心目中,成见是永远都改变不了的。就像她的阿娘,明明恪守妇德,与人为善,却因为长得美一直受人排斥与怨怼。
秋澄安静跪在地上,抚着清歌温柔的面颊,取出手帕,如同他昨日一般,仔细地柔和地将面上的血迹拭净,轻声地说:“我来了。”她再听不见他人的议论,只是握住他冰冷的手,同他低声细语地说着话:“你常说人间有情,总让我放宽心,我信了。如今我重新寻回信心,你却离我而去。清歌,你看世人是如何谈论你我的?是非颠倒,真如一场梦境。”她笑笑,将清歌垂下的发丝整理好,冷冷的,继续说着:“班主常说颠倒梦想,这一切都是虚幻,梦幻空花啊。”秋澄将手伸出,试图抓住手掌间的阳光与清风,只是在虚空中挥了挥,叹了一口气:“既然这一生都是虚幻的,是不是结束它就能醒了?是不是那个时候,你还会回到我身边,就像我们一起枕在荷花上做了个漫长的一点都不快乐的梦?”秋澄兀自呢喃,声音飘渺。
她再次抬头,看了一眼人群,围观的人纷纷指着他们俩,眼神里充满鄙夷与不屑。她又向远处望了望,草长莺飞,柳暗花明,阳光柔和,流水潺湲。她知道,在看不见的地方,还有一望无垠的海洋,还有广袤绵延的草原,还有灌满了花香与烟雨的一年四季。
“这就是你爱的人间吗?”秋澄俯下身子,附在清歌耳畔,缓慢地轻柔地问道。最后,她整理好仪容对众人说道:“清歌一生清白,是姓杨的图谋不轨,我以紫钗取其性命,清歌为护我才葬送了性命。我不奢望你们尊重我,怜惜我,我本是卑微草芥不值一提。但清歌一生高贵,请你们善待他。”秋澄说罢,朝着众人深深鞠躬,头磕在地上,铿然作响。众人望着,面面相觑,鸦雀无声。
秋澄则如做好了世间的最后一事,紧紧握着清歌的手,朝着地面撞去。一霎时,血涌如注,溅在他素白色的衣衫上,喷薄如雨。秋澄笑了,这浮生一梦,终是结束了。她的脑海中不断浮现出与清歌的往日,清淡的,缠绵的,欢喜的,惆怅的,那样多那样多,像夏夜的星星,明亮着,照耀着,引人归途。
“多么好啊,这就够了。”秋澄紧了紧清歌的手,安宁地无憾地闭上了双眼。弥留之际,仿佛听到清歌素日在庭院唱的那一折戏,从遥远的天边如飘雨一般荡过来:“林妹妹啊,自从居住大观园,几年来你是心头愁结解不开。落花满地令你惊,冷雨敲窗你病未眠。你怕那人世上风刀和霜剑,到如今它果然逼你丧九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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