待到山花烂漫时

作者: 焚晷 | 来源:发表于2023-12-20 11:15 被阅读0次

    【原创首发,文责自负】

    “紫色、紫色、还是紫色。”我喘着粗气,一步一步跑向山顶。

    腐朽的木床上,我猛地睁开了眼睛,感觉身体像散架了一样,头痛欲裂。

    我瞪大双眼,看着房顶,想着梦里闪过漫山的紫色薰衣草,两行清泪缓缓流下。

    故乡的薰衣草海,此时此刻,错落在记忆洪流的交叉口,零零星星的沙硕高低起伏,泛着白光,一次次拍打着我的脸庞,每一秒的画面如黑丝白线交织的线团,叠影重重,杂乱无章。

    风穿过田野、掠过草地,掀起了漫天的花瓣,淡淡的阳光缓缓地洒在了山坡,漫山的薰衣草直杵杵地生长着,绿色的杆茎沾着丝丝缕缕的绒毛,似锋利的长矛刺破天穹,杆的尽头是数十朵淡紫色的花苞和花朵,一个个欲迎还羞、千姿百态,像高楼悬台的温婉女子挥着手帕、扭着腰姿,带来一段出尘的表演。有时候,蜜蜂、蜻蜓挥舞着翅膀,顺着内敛的清香来到这里,就如远方的游子行尽心安,这里,昆虫种类繁多,蜜蜂、蜻蜓、蚂蚱、蟋蟀、螳螂、蝈蝈等,它们高低错落,各自安家。站在山脚,抬眼望去,一株连着一株,一片连着一片,世界这般温韵。

    薰衣草常开于夏季,完全盛开时,散发着淡淡的清香,夹杂着一丝青草的味道,它的香味是内藏于心的,随着日光、温度的上升,香味会越加浓重,清风拂过,香味如丝丝缕缕的绸带,越飘越远。

    故乡的北梁坡是我们小时候常去的地方,漫山的薰衣草是我们约定的象征,那里留下了数不清的回忆。

    时间拨回二十年前,那时我正上小学,满脸稚气,唯独坚定的是半举的拳头和五星红旗下的誓言,我宣誓:我是中国少年先锋队队员,我热爱中国共产党,热爱祖国,热爱人民,好好学习,好好锻炼,准备着为共产主义事业贡献力量。

    五星红旗下,是入眼的坚定,是不灭的意志,是昂扬的青春。

    “小伍哥,从今天起,我们都是少先队员了。”一旁的小女孩开心地喊道,她叫张紫薰,有着新时代的名字,不像我们几个,有的叫二旦、还有叫三娃、我叫小伍,本着祖宗留下来的遗志,贱名好养,在这个历经风霜的村子里,靠天地吃饭是再正常不过的事了。

    “紫薯,看你乐的,少先队员只是第一步,以后我们还要当共青团员、共产党员呢!”我表面镇定,装作一幅老气横秋的模样,内心却也十分窃喜。

    二旦、三娃顺着我的话,连连道:“就是,就是,我们要当共青团员、共产党员。”

    紫薰微微一哼,一跺脚,“小伍哥,我叫紫薰,紫薰,还要说多少遍呀!”

    我大喊一声,“哎呀,紫薯生气了,要打人了,快跑啊。”二旦、三娃比我还溜得快,像蹿出去的兔子,蹬起微微黄土。

    我们在前边跑,紫薰在后边追,嘻嘻哈哈声萦绕在整个天空下。

    童年的时光总是短暂的,紫薰天天屁颠屁颠地跟着我,最常说的就是“妈,我去找小伍哥了。”紫薰满脸骄傲,扭着小步,头也不回的往我家跑来。

    此后,上山看花,下河摸鱼,泥里打滚,紫薰总是和我形影不离,村里人常开玩笑,说小紫薰以后就嫁给小伍吧!

    春去秋来,雨雪纷飞,转眼间到了第二年的盛夏。

    仍是我们一行四人,来到了风光瑰丽的北梁坡。正值最美夕阳下,四人戴着草帽,在一棵大树下乘凉,四周飞来的野蜂、蜻蜓总是让人不胜其烦,我躺在树荫下,双手枕在脑后,翘着二郎腿,嘴里叼着一根狗尾巴草,闭目养神,紫薰靠坐在树边,看着无边无际的薰衣草,一幅欲言又止的样子,二旦和三娃正在打鼾,吹起的鼻涕泡时大时小,阵风而过,漫天的紫色在翩翩起舞。

    “好美呀!小伍哥,你说我们以后会变得怎么样呀?会不会分开呀?”

    我睁开双眼,也沉醉于此景。

    “我们以后会上大学,会一起读书,会越来越好。”

    “小伍哥,我要和我妈进城读书了。”紫薰吞吞吐吐地喃喃道。

    我诧异地啊了一声,“你要去城里读书了?”

    紫薰重重地“嗯”了一声,我一时间有些不知所措。我从未想过紫薰离开我,我们是从小玩大的,童年最好的玩伴。

    “小伍哥,你也去城里读书好不好?”

    我回归神来,看着紫薰希冀的眼神,我没有说话,我胆怯了,我知道家里的条件,大概是去不了城里。

    紫薰暗暗低下头,默不作声。

    不在沉默中绝望,便在沉默中爆发。

    我鼓起勇气,说:“没事,以后还会见的,每年都来这看山花,就这天。”不知安慰自己好似安慰紫薰。

    紫薰或是想开了,亦或是接受了,点了点头,没有吱声。

    二旦和三娃迷迷糊糊间听见我叫他们回家了,趁着落日余晖,四个人的影子拉的好长,各自奔向了不同的地方。

    自那天起,我好像长大了一般,懂得了人世间的情情爱爱,不知道是不舍还是喜欢,终是弥留在了故乡北梁坡的薰衣草海。

    此后,每年的寒暑假,紫薰从来不待在城里,总是回村子里,直到快上学的时候才离开,她不待在她奶奶家,也不待在亲戚家,就天天往我家跑,我妈常说“不知道的还以为紫薰是她的孩子呢!”

    紫薰与我不同,她父亲早早走出了村子,在城里开了公司,混的风生水起。紫薰刚出生就被安排回村子里,受爷爷奶奶照顾,正巧我也刚刚出生,母亲奶水足,自然而然的成了紫薰的奶妈,就这样我们一起长大啦。

    初三那年,面临中考了,当时我的学习成绩在乡镇的中学里,也是名列前茅,我想着考县里的高中,将来再考个大学。

    紫薰从来不需要考虑这些,她可以轻轻松松上最好的初中、最好的高中,乃至大学,一切的一切,只需要她爸一句话就可以解决。

    不出意外,我是我们村里唯一的高中生,我考上了县里的高中,而紫薰被他爸安排到市里面最好的高中,我一直努力追赶,可是,自打紫薰离开了农村,我们的差距就越来越大。

    命运的琴弦总在不经意间拨动,我们早已是一名共青团员。而我和紫薰每年都会在薰衣草海里履行约定,她给我讲城市里的所见所闻,讲城市里的灯红酒绿,他们穿着崭新亮丽的校服,用着光洁无暇的课本,紫薰在时间的成长下,越发美丽,早已褪去土里的气息。

    而我,自始至终,灰扑扑的衣服顶着几个补丁,我也想穿新衣服,我尽力让自己干净整洁,我恨自己不是城市的儿女,生来在这座贫瘠的土地,或许我有的只是大地的坚强罢了。

    这几年,我也想好好学习,想回到曾经那样,紫薰永远跟在我身后,叫着小伍哥。

    奈何命运弄人,父母日渐劳累的身体早已供养不起我继续上学,他们操劳大哥、二哥的婚事就已经焦头烂额了,哪里还顾得上我,我生来是土地的孩子,我自当回馈家里,城市教育的风终是吹不到浩瀚的农村。

    我于高二的时候辍学了,没有寻求紫薰的帮忙,我静悄悄地离开了学校。她是于高二暑假知道的,当她再一次去我家时,我正在地里忙活。

    “小伍哥,小伍哥。”远远地传来了紫薰的呼喊,我在地里抬起头,看着她站在垄沟边,挥舞着胳膊。

    我提着锄头,带着泥土的陈旧味走了过去。

    紫薰掏出包里的报纸,兴高采烈道:“小伍哥,我拿了市里最新的学报,还有模拟试卷。”

    “我辍学了,不读书了,紫薰。”我平静地看着她。

    她震惊万分,带着落寞和不解,急忙问:“为什么啊?小伍哥。”

    我没有说话,举了举锄头,向她示意。我想她是聪明的,她在我家待了这么多次,她知道我们家啥情况,若非她总带蔬菜水果,我爸妈早就不允许她滞留了。

    紫薰没有帮我,她清楚的知道我的自尊心,我不会接受的,她能做的,只是维持原样,维护我最后的尊严。

    岁月辗转,我们已然成年,紫薰在千军万马中走上了独木桥,成功考上了大学,至于二旦和三娃仍延续父业,扎根在土地里,我跟随时代的浪潮走上了社会,当初的理想早已磨灭,我去了南方的一座城市,在一个码头上装卸货物,我从来没有走过这么远的地方,也不知道大海的模样,只因紫薰在这座城市读书。

    紫薰大一的时候,正是活泼靓丽,我依稀记得她扎着一根麻花辫,一身淡紫色的碎花长裙,一双小白鞋,那一次是我陪她来报道,她劝别了父母,说一个人没问题,想独自闯闯。

    报道的那天,我特意换了一身新衣服,好好梳洗了一番,我帮她拎着包,黝黑的皮肤像一名劳工,跟在她身后,看着她熟练的使用着校园引导手册,带着我这看看那瞅瞅,报道结束后,把宿舍安置好,我们俩一起出去了。

    我们绕了校园好几圈,看着巍巍高楼、开阔的操场和独具特色的地标,我不由有些落寞,理想是紫薰的,与我无关。

    或是情绪早已相通,心细的紫薰不经意间拉起了我的手,我仍记得那个感觉,是十指相扣的感觉,是心扑通扑通的感觉,是整个人升华的感觉。

    我当时万般喜悦,爱情早已冲昏了头脑,精神的愉悦掩盖了我的自卑。

    我想她应是害羞的,有着绯红的脸庞、闪着光的眼睛、竖起的汗毛。

    在操场的一角坐下,我们亦如曾经,她靠坐在足球门杆,我躺在草坪上,两颗跳跃的心得到了共振,我们在一起了。爱情来的理所当然,却又猝不及防,我们不做言语,静静享受那个傍晚,在漫天星光下约定的傍晚。

    “小伍哥,我们永远永远在一起,好不好?”

    “会的,一定会的”

    “我以后要做小伍哥的新娘,嫁给小伍哥。”

    “我以后要给紫薰一场轰轰烈烈的婚礼,迎娶紫薰。”

    当天夜晚,我送她到了宿舍楼下,久久没有分别,我抱着她,感受着她的温度,沉浸在她的世界。

    在这个白热的夜晚,周遭的情侣,或站着、坐着、抱着,青春的荷尔蒙在宿舍楼下爆发,我鼓起勇气,吻了紫薰,那种触电的感觉,正是人世间的美好。

    离别时,我把带来的香包送给了紫薰,里面正是故乡薰衣草的味道,并且我告诉她,我在这座城市打工,等她星期天休息,我再过来找她。

    两条弯弯绕绕、起起伏伏的曲线终是交汇在了一起。

    分别之后,我回到租住的房子,那是在码头不远处的老式筒子楼,长长的廊道里,一股海水盐藻味,我的房间在楼道的尽头,门口悬挂的工衣和帽子,时刻提醒着我是一名码头工人,狭小的房间里,一张孤零零的老式单人床摆在角落,床的一角悬挂着一个破包,散发着淡淡的薰衣草香,旁边放有一张掉漆的红木桌子,一扇半人高的窗户牵引着光亮,窗外飘来时有时无的薰衣草香。

    我在紫薰报道的两个月前就来到了这里,早早安顿下来,也算没浪费一身力气,每天也是有吃有喝,还能攒不少钱。

    当初,我刚刚到这里时,初出茅庐的青年,拿着二百块钱,拎着一个破包,冒冒失失来到了紫薰大学四年的城市,起初我尝试去饭店当学徒,理发店当学徒,却一律被赶了出来,我没有保证金,又穿的土里土气,浑不像一名好人。

    我在街上无助的游荡,在城市的桥洞、郊区的破房、公共厕所都苟且过,最后我走到了人声鼎沸、热火朝天的码头,我在这里扎根下来,交易是平等的,我无偿干一个月,他们给我解决住宿和吃饭的问题。

    这两个月,我见过凌晨海边的太阳,也见过深夜天空的繁星,我吃过馒头咸菜,也同工友尝过大鱼大肉,我曾与众人开怀大笑,也曾深夜独自发呆。

    时间一不留神便过去了,劳累都使我忘记了思念,忘记了初心。

    听紫薰说,这两个月,她去了首都,在天安门广场五星红旗下宣誓;她爬了泰山,体会了“会当凌绝顶,一览众山小”;她游了西湖,看了雷峰塔,见证许仙与白蛇的故事;她去了长城,见识了万里雄关。

    我总是微微一笑,笑容最能治愈伤口,也最能掩盖悲伤,个中滋味,唯独自知。

    第二天清晨,我披衣着帽,跟着大部队一起来到了码头。

    这里大多数是外地的劳工,年龄小的如我一般,年龄大的都可以当我父亲。我努力的融入到这个环境里,我学会抽烟、喝酒,也爱装作凶神恶煞,乃至一些荤段子也是信手拈来,我像一只孤独的小兽,努力训练锋利的牙齿。

    唯独在紫薰那里,我能保持、也必须保持曾经的纯真和善良。

    “小伍,你小子昨天干嘛去了,不来干活?和你平时不太一样呀。”

    “昨天有点事,就不来了。”

    “哎,啥事,跟哥哥说说呗!”

    “啥也想知道,能和你说了?”

    “你小子平时连轴转一个月都不休息,唯独昨天休息了,奇了怪了。”

    我没说话,继续扛着货物,轮船是运往海外的,因此,船上的工作人员自然而然可以带些海外产品回来。我知道紫薰喜欢看书,更热爱国家,我特意请求帮忙带一本《共产党宣言》回来。

    时间匆匆忙忙地走了,每天在我身上悄悄划下一笔。

    到了晚上,我辞别了众人,没有去喝酒唱歌,我独自一个人沿着海边散步,我是困惑的,也是为难的,我希望和紫薰永远永远在一起,却又明白现实的差距,我早早进了社会,见识了人情冷暖,婚姻的幸福很大程度上取决于物质基础的丰厚。而我,通俗来讲,一个臭打工的,凭什么给紫薰幸福!

    走着走着,海风带来咸咸的湿气,混着一股熟悉的味道,我顺着方向,味道越来越重,正是薰衣草,它们生长在一片开阔地带,比我故乡的薰衣草更多更高,借着海风,它们更加勇敢,也更加夺目。

    萤火虫在四下起舞,借着月光,我能清晰地看见光的脉络。

    在异地他乡,久违的熟悉感令我心安。

    此后,一周、两周、三周、一月……

    我和紫薰走遍了城市的每个角落,一起吃好吃的,一起看《共产党宣言》,一起去看海、爬过山、当社区志愿者,我仿佛又回到年轻的岁月,像一名在校的学生,她后来也知道我的辛劳,却未曾嫌弃,陪我吃过街边小摊,也吃过正宗饭店。

    紫薰从来不说,我也没有改变。记忆里,唯一一次大酒店吃饭,那天是我的生日,紫薰特意早早离开学校,等我下班后,我们去了酒店。

    我换了一身干净的衣服,和紫薰并肩而行,看着她轻车熟路,我不由有些自卑,想必她已经吃过好多次了吧。我面对长廊里成排的服务员清一色的欢迎光临感到胆怯,而紫薰却自如的很。

    看着饭桌上的菜,都是我熟悉的,我方才有了一丝丝畅快。

    我不知道的是“这是紫薰挑的最便宜饭菜,也是我认识的菜。”

    回想起紫薰的生日,我好像从来没有什么表示,她的朋友要为她庆生,她也拒绝了。

    在此期间,紫薰曾送我手机,方便联系,她渴望我们每时每刻在一起,而我出于大男子主义,不仅狠狠拒绝了她,还赶走了她。手机触碰到了我那脆弱而敏感的自尊心,一文不值却也高不可攀,它像玻璃一般,扎向彼此。

    我连着两周没找她,我连天的干活,尽量让自己不去想这些事。终是,周末的一天,紫薰跑到了码头上,呆呆地看了一天,在我回去的路上站到我面前,一刹那,自卑和愤怒涌上心头,我顾及周围人,拉着她跑开了。

    在星光下的薰衣草丛,我甩开她的手,问她为什么要过来,这里没有好人,他们巴不得揩油,看你出丑。

    紫薰却是眼泪汪汪,带着哭腔蹲在地上,说:“小伍哥,我想你了。”

    男儿有泪不轻弹,只是未到伤心处。

    我轻轻地抱着她,哭着说对不起。

    当然,我一直在变,却又从未改变。

    我想,我们或许就应该在一起,不分离。

    我曾经问过紫薰,我何德何能,配得上她的喜欢,她指了指自己的心脏,说“心的感觉”,或是她缺失的爱,亦或是真正的爱,不知还能持续多久。

    在紫薰大四那年,我们住在了一起,我搬离了泡水的筒子楼,在她学校不近不远处,租住了一处公寓,我们像一对恩爱的夫妻,我早出晚归打工赚钱,她按时上下学,每天在自己的小窝里倍感温馨,我认为谁也不能将我们分开,我们可以为对方献出生命。

    就在这一年,寻常的一天,紫薰怀孕了,接到电话的那一刻,我没有哪一天如这般兴奋,我要当爹了,我要有自己的孩子了。

    我丢下港口的活,让其他人和老板说一声,就往医院赶去。

    在医院门口,我穿着工衣,满脸喜悦,向她跑过去,紫薰没有往日见面的喜悦,满脸苍白,蹲坐医院的台阶上,她带着疲惫的双眼看着我,说:“小伍哥,我好累,回去吧。”

    我看着她阴郁的表情,或许她真的太累了,小心搀扶着,打了一辆出租车,朝家走去。

    车上,我满脸兴奋,畅想着三口之家,期待当父亲的一天,紫薰没有说话,她只说“自己很疲惫,闭着眼睛沉思”,我一路上和司机师傅喋喋不休,他似乎看出了些许端倪,叫我好好照顾妻子,祝福我们。

    回到家里,紫薰平静地看着我,说了一句风淡云清的话,“小伍哥,我先去睡了,明天还要上学。”

    我觉得她不懂事,解释道:“你都有小孩了,就好好在家休养,在学校不保险。”

    紫薰接着我的话,仍旧平静,“不可能,我不可能为了孩子放弃学业”。

    我有些心烦,却也不敢惹她生气,“你请假,或者休学,等小孩出生了,你可以继续上学呀。”

    见紫薰没说话,我扶她躺在床上,我给她煮点东西吃,希望她就此妥协。

    短短十分钟,房间寂静的像空洞的墓穴。

    当我端来一碗热腾腾地汤面时,她侧躺着,背对着我,我看不见她的表情。

    “紫薰,先吃口饭吧!你累了一天了,你也不早点告诉我,我就应该请假陪你去,你也别担心,学肯定要上,有好办法的。”我一句接着一句,不知是自我安慰还是安慰她。

    “打了吧!我不能留下这个孩子。”紫薰的声音像铁杵打磨生铁的咚咚声,一下一下敲在我的心口。

    “啊”晴天霹雳直接砸向了我。

    端着的汤面啪的一下掉在了地上,碗四分五裂,面和汤洒了一地,我方才回过神来,我不知道短短十分钟发生了什么。

    我重新组织语言,沙哑中带着颤抖,“为什么啊?这是我们爱情的结晶啊!我们三口之家刚刚开始,你能不能理智一点,我有担当,我向你保证,我会努力工作赚钱,我不会让你们娘俩受苦,我爱你,你也爱我,对吗。”

    紫薰仿佛没有思考一下,转过身来,“明天我去医院,打胎!”

    我悲愤急躁,眉头扭成麻花,喊着:“为什么,到底为什么?”

    紫薰压抑许久的情绪,在我愤怒的时候也爆发了。“为什么?你问我为什么,在学校,我备受指指点点、与农民工找对象的时候,我忍了;出门,我陪你吃糠咽菜,我也忍了;玩的时候,你宁愿为了几块钱而转悠一下午,选个最便宜的,我也忍了;这次,我拖着大肚子,去了学校,又将遭受何等非议?水性杨花?不干不净?未婚先孕?是的,我一直相信我们很相爱,但我在说风花雪月,你总在谈柴米油盐,我不知道如何改变,我本应该像其他人一样,有个同等家庭、同等学历的男朋友,难道就因为童年的天真,就要搭上我和孩子的未来?”

    我从来没想到,紫薰会考虑这些,我以为我们一样,而我却忘记了,我们本就不是一个世界的人。

    我尝试挽回,“紫薰,我不知道,但我可以改,我会努力赚钱,我会好好工作赚钱,我多打一份工,以后咱们天天吃好吃的、下馆子,行吗?”

    紫薰起身不说话,就准备走,她好像一刻也不想停留。

    我拉住她的手,却被她狠狠甩开,我看着她一步一步离开了家。

    我瘫坐在地板上,心如死灰,屋子里,浓烈的面汤压翻了薰衣草的味道,一种是生活,一种是理想。

    紫薰在回到这里的时候,是第三天,与她一起来的还有她的父母,屋里一片狼藉,满地的垃圾和酒瓶,浓烈的酒精味渗透了每个细缝,我像一条渴死的鱼躺在地板上。

    我和紫薰父母自小也认识,但自从她们搬进城里,就不大熟悉了,我设想了所有见面的场景,却唯独没想到是这般情况。

    我强行起身,嘴角还流着唾液,“张叔、张姨,你们来了啊。”

    或许是童年残存的回忆,张姨扶着我,有着一丝丝怜悯,“小伍,你得去医院了,现在口齿都不清了。”

    张叔冷冷地看着我,“别管他,让他死在这,把我女儿祸害成这样,他也配活着。”

    我瘫软地跪下,浑浑噩噩磕着头,说着对不起。我不知道后来发生了什么,再醒来时,已经在医院了,旁边留着一封信。

    我看着那熟悉的字迹,急切地撕开了信封,抽出了一张信纸,坐起来凝神阅读。

    小伍哥:

    当你看到这封信的时候,想必已经清醒了些许,我想我们也到了说再见的时候了,希望你原谅我,只能以书信告别。

    我曾经想过我们无数美好的回忆,童年一起捡拾薰衣草、一起宣誓、一起追逐打闹,我那时候觉得小伍哥就是我的世界,我希望永远跟在你的身后,还记得小时候约定每年去看薰衣草海,后来好像我们都忘记了这件事,原来任何事情都是有保质期的。

    我记得你陪我报道的时候,那时候我真的忍不住了,我想我终于可以和你在一起了,远离了故乡,有你足矣。其实我一直知道你的敏感和自卑,我什么都懂,但我仍旧觉得爱的力量可以战胜一切,我愿意陪你,一直到天荒地老。

    也许,我们的爱永远停留在过去。我觉得我可以屏蔽所有的噪声,我也可以一直保持初心,但是我现在真的做不到了,直到现在,我才明白,我可以和你一起开心,一起喜悦,但结婚生子太难了。原谅我不能陪你走下去了,爱是真的,不合适也是真的。

    再见,小伍哥!

    紫薰

    泪水滴落在信纸上,我的心猛地一阵抽搐,紫薰,我的紫薰,就这样离我远去了,我们十年之久的感情就这样消失了,我该何去何从,偌大的城市何处是我容身之地!我……

    我呆呆地坐在病床上,双目无神,嘴角透着青白色,绝望一阵阵袭来,我的心好似被万丈巨轮碾过,无力的沉在海底。

    时间是一剂苦药,也是一剂良药,最能抚平创伤。

    我在出院后,并没有回到家乡,而是返回了港口,我自来到这座城市,四年没有和家里联系过,如今以这副模样,没有脸回去。我想改变,可是又怎么改变呢?我拿什么去改变呢?我只能继续当劳工。

    日复一日,年复一年。

    我曾经去学校悄悄看过紫薰,却没有找到她,我想或许她已经离开这里了吧!

    在离开紫薰的这一年,我养成了嗜酒的习惯,常与工友喝到深夜,再一个人跌跌撞撞走回去,港口的人说我变化真大,给我起了个外号,叫“疯伍子”。

    刺眼的阳光照醒了我,我眯着眼睛,打着哈欠,微微吁了一口气,缓慢的穿起衣服,带着昨日的酒气,没有洗漱便去了港口。

    “疯伍子,你迟到了啊!今个工钱扣一半。”老板凶神恶煞地说着。

    我摆了摆手,继续走,沙哑道:“随便。”

    老板看着我的背影,嘟囔了一句。

    机械地走到干活的地方,摇摇晃晃搬起物资,一来一去就气喘吁吁,是的,你没有看错,我的身体已经遭不住自己的摧残了。

    快到中午的时候,一艘货轮已经出发了,趁着闲工夫,我们坐在地上歇息片刻,我捻着一根烟,嘴里吞吐着。

    “疯伍子,今个咱去个好地方,怎么样?”一个老劳工叫道。

    “啥地方,你有好酒了?”我瞥了他一眼。

    “嘿,你小子就知道喝酒,今个老哥哥带你尝尝女人的味道。”他一挑眉说着。

    “不去,没意思。”

    “你小子不会还是个雏吧?”老劳工问道,满脸坏笑。

    我恶狠狠盯着他,“老子睡过的女人比你吃过的盐都多,老子还找过大学生呢!你和我比?你个老小子,还能在女人肚皮上折腾几下。”

    众人哈哈大笑起来。

    时过境迁,短短一年,紫薰,我曾经的白月光,现在是我和众人逞能的谈资。

    晚上,我没有去喝酒,我走到了城市往日那片薰衣草丛,看着依旧鲜艳夺目的花,往日一幕幕在我眼前上演,我后悔了,后悔自己逞能的话,我想我应该换个地方了,在身体垮了之前,回家看看吧!而且,想必紫薰也不希望我是这般模样吧!

    就这样,我离开了生活五年的城市,回到了故乡,回到了包容的大地。

    故乡的风,总是那么的大,当我再一次站在家门口的时候,已是五年之后了,房子同往日一样,院子里却是冷冷清清。大哥结婚了,二哥也结婚了,都在县城安家了,而父亲为了他们的婚事,肉眼可见地劳累,他匆匆地走了,永远沉睡在耕种的黄土地里,空余母亲一人守着老屋。

    母亲看到我,泪眼婆娑,问我这五年去了哪里,拍打着我的后背,我没说话,只是跪在地上连连磕头。

    之后,我拿出自己打工攒的积蓄,修缮了老屋,和母亲住在了一起。

    母亲常说,你是三小,家里没给你啥,全靠你自己了。

    我重新拿起耕作的农具,使着蛮力,回归土地的拥抱。

    得幸于二旦和三娃的帮助,我的生活也渐渐稳定了下来,可惜嗜酒的习惯仍没有改变,脾气也越来越暴躁,我没有诉说的人,他们有各自的家庭,所以我常常一个人喝着闷酒,有时候甚至拎着一瓶酒、一袋花生米,跑到北梁坡的薰衣草海,一待就是一天,在外的五年,我以为薰衣草海会发生变化,没想到它一如往昔。

    在我回来的第二年,母亲也走了,至此,我应再无牵挂。

    此后七年,村子里多了一个醉鬼,而我家里的耕地早已荒芜,二旦和三娃也离我远去,我没有成婚,谁会瞎了眼把女儿嫁给我,我在村头开了一个小卖铺,供给自足,更是方便喝酒。

    这天,发霉的小卖铺,来个一个久违的客人,正是紫薰,她比过去更加恬静,也更加知性。

    我震惊之余,眼泪就止不住的流,我没有说话,一边大笑,一边哭泣,脸上的表情极其扭曲,不知是悲是喜。

    我曾经不止一次想过,自己将在这发霉的店里了此余生,却没想到紫薰还会见我一面,紫薰说让我陪她走走,我让她稍等片刻,把自己好好梳妆了一番。

    我们驻足在约定的薰衣草海边,沿着记忆,往山顶走去。

    我静静地听紫薰讲这些年的经历,仿佛又回到了童年,依然在大树下,她说我听。

    紫薰离开我之后,转学了,她到了另一个城市,父亲也居住在那里,她顺利地毕业,并读了研究生,三年后参加工作,之后,在家里的介绍下,她认识了一个与她无二的男人,家庭、学历、工作样样匹配。

    他们结婚了,并怀有了孩子,一切都是向好发展。或许命运就是如此,总在不断地试探人性,在紫薰怀孕的时候,男人出轨了,紫薰伤心之余,在争吵中,孩子没了。

    而后,紫薰的父亲气势汹汹地要找男人给个说法,却不曾想男人拿出了紫薰堕胎的医院记录,紫薰父亲傻眼了,两方家庭都没有回转的余地,一个婚后出轨,一个隐瞒怀孕,谁都没有理由了。

    就这样,紫薰离婚了,犹豫了好久,决定来见见我。

    我躺在地上,那一刻我前所未有的宁静,再一次细嗅薰衣草的味道,看着紫薰靠在树边,我渐渐睡着了。

    或许是这些年太累了,我的心路历程即将结束,在这一刻,终于能好好睡上一觉了。

    再醒来时,皎月已悬挂在半空,璀璨的群星是那么明亮,四周飞舞的萤火虫照亮了我,也照亮了紫薰,那一夜,我们相爱了。

    第二天,紫薰不见了,我发疯地寻找,到村里的每家每户,二旦家、三娃家……兜兜转转又回到了薰衣草海,我无力地躺在地上。

    你给我希望,又再一次让我绝望。

    ……

    这不知是第几次我在梦中向紫色薰衣草海跑去了,我的身体好像已经到了极限,我挣扎着穿起衣服,向薰衣草海走去。

    此去结局,将一去不返。

    ……

    村子北头,二旦正在地里收庄稼,抬头的时候,远远地看见北梁坡上冒起浓浓白烟,他急忙从地里出来,叫上村子里的人,就往那赶去。

    薰衣草海燃起了熊熊大火,我站在火海里,我看见二旦和三娃在外面剧烈地嘶吼着,叫着我的名字,我头也不回地朝那棵大树走去,我感受不到疼痛,我在薰衣草海盛开时,再一次看到了紫薰,看到她笑着叫小伍哥,跟在我身后。

    再见了,紫薰。

    或许,在大洋彼岸,有一位妇人领着一个小孩站在一片薰衣草海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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