逃遁

作者: 茶啊冲雨落 | 来源:发表于2022-02-26 06:23 被阅读0次

    01

    玻璃门上的“喜”字红得有些晃眼。

    我正了正雪白婚纱上别着的大红色胸花,在车里睡了会儿,整颗心还是兴奋地狂跳,激动得难以平静。

    一会,陈刚进来,关上车门后,车内迅速充斥着古龙香水味,他靠过来,说:“你今天真漂亮。”我拍了拍他西服衣袖上不小心蹭上的灰,羞涩一笑。他吻了吻我的额头,柔软的唇,像心里流淌过的一条清泉,还有暖洋洋的温度。

    接着便是所有固定而又俗气的程序,主持人念了一段开场白,又调侃了几句就退到了一旁,我和陈刚站过去。

    “一拜天地。”我们朝南鞠了个躬。

    “二拜高堂。”转身,我想起了家里的爸妈,走时他们脸上只有淡淡的笑,并没有笑得合不拢嘴,向眼前的爸妈深深一鞠躬,我知道是我以死相逼,才换来了站在这里的资格。

    “夫妻对拜。”我转向陈刚,隔着盖头看得朦朦胧胧的,弯下腰,我们两个的头轻轻一碰。

    “送入洞房啊!”“砰”的一声彩带喷出来挂满了我的头。

    房间外面闹哄哄的,我一一敬过酒之后就回屋了,陈刚还在被劝酒,进来的时候他的脸已经露出醉色了。我望了望婆婆准备的大红色的新被褥和新床单,在上面打了几个滚,趴在枕头上,嗅着有些奇怪,却有着新鲜感的味道,我知道,这就是我所期盼的新生活。

    02

    窗外是冬春交替时节,冷飕飕的风也掺杂着些暖意,像纯冰的雪糕咬到了一口浓浓的奶油。

    和大多数人一样,我们也有小别胜新婚的甜蜜,虽然没有浪漫到出去旅游度蜜月。因为几天之后,他就回到酒吧工作了。

    我和陈刚的相遇不算离奇,也不是言情小说可选的素材。

    那段时间我和男朋友刚刚分手,整日在酒吧的角落里哭得昏天黑地,一来二去的自然就认识了陈刚。

    他是那种爱上就能为他奋不顾身的人,其中的经过并不算曲折,只是到最后,我们都想要真正生活在一起的时候,却遇到的了最大的阻碍,就是我的父母。

    家长都希望自己的女儿能嫁个有钱有势跟了他下半辈子就不用愁的男人,可陈刚只有每月挣下的酒吧服务生的工资,和一辆我觉得很拉风的摩托车。可是我知道,他爱我,我也爱他,爱到如果反对,我就可以爬到楼顶纵身一跃的地步。

    所以,我成功了,他们都怕了,他们终于还是承认了这场婚姻。直到请帖上并排着的两个烫金的名字,我清楚认识到,他将拥有另一种意义出现在我的生命里。

    其实我是特别害怕结婚的,在我看来,婚后的颜色顺序就是:红色—蓝色—灰色—黑色—白色。

    我特别恐惧那种被婚姻禁锢的滋味,但我还是毅然答应了陈刚,我相信我们的爱能彻底感化我。

    人生就是一个完整的程序,根据它自己的规律去经历生活,最终走向死亡。

    03

    当我一次次突然冲进厕所呕吐酸水,当我一次次躺在床上无力地喊道:“陈刚,我想吃话梅。”我意识到,我的身体承载了两条生命。

    像所有当了妈妈的女人,下意识地抚摸自己的小腹,感觉的到里面有“突突”的生命,在心底悄悄和他(她)对话,有丝异样的激动爬满了心头。

    可是陈刚却没有我想象中的那么兴奋,也许是太年轻就要当爸爸了心有不甘吧,看着他从惊讶转而淡然的表情,着实有些不开心。不过他还是哄了哄我陪我去了医院,看着那还没成形的胎儿,心里涌出一种希冀,有些神奇又欣慰的感觉,紧紧握住了陈刚的手。

    后来,肚子的重量越来越明显,里面越来越饱实。我仔细地嚼东西,咀得很碎,也慢慢养成了买东西先看生产日期和成分表的习惯,好像一切都不是为了我自己,而是为了寄托在我这里的另一个灵魂。

    我开始学习胎教和幼教的知识,盼望会是一个很乖很聪明的宝宝。现在的我,竟也能体会到我妈常说怀着我的时候的那种感觉了。

    仿佛所有精力都用在了宝宝身上,仿佛他(她)就是我的全部希望。

    陈刚依旧在酒吧里忙忙碌碌,奔波在红灯绿酒的夜世界。所以我们之间少了很多情节。比如,他不会把头贴在我的肚子上和里面的小天使说话,比如,他不会在我挺着大肚子干家务的时候过来接过我手里的拖把说:“老婆你辛苦了。”一切平平淡淡,平淡得我都有些失落,怀疑这真的是我想要的生活吗?可又马上嘲笑了自己一番,说什么呢!

    有时候,我想女人的肚子真是个神奇又厉害的地方,一个卵在这里变成一个人,是一切人命的开端。

    越来越逼近预产期了。我觉得孩子一定很调皮,因为胎动总会很厉害,我妈来照顾我,老在这个时候瞥着我冷不冷热不热地说:“和你一样捣蛋!”而我则半躺在沙发上听着儿歌轻拍肚子欣然一笑。

    很多医院产房的产床头上都有两根铁棒,在新生命降临到这世界的同时,也就意味着铁棒在孩子妈妈的手下又拿了一分。

    撕裂般的剧烈疼痛之后,终于等到了那声啼哭,我半睁着眼透过黏糊糊的睫毛看了看,就安心睡去。连问都没问是男还是女。

    04

    很久之前,我曾十分恼火地朝我爸妈抱怨过:“你们凭什么问都没问我愿不愿意来到这个世界,就把我生出来了!如果没有我,我就不用上学,不用生病!而且我还是个女孩子,当女孩多么麻烦啊!”

    醒来后,适应了房间里的光线,便看到婆婆坐在床边,我撑起身子喊了声妈,她开口说:“你歇着吧,闺女抱去洗澡了,那我先走了啊!”

    我“嗯”了声。她走后不久,陈刚就进来了,看到我醒了,就坐到我旁边:“眼睛很像你,很漂亮。”我笑了笑,说:“你喜欢女孩吗?”他点点头说:“女孩好,听话。”我也赞同地点了点头。

    婆婆来过一次之后就再也没来过,我妈每天来给我送饭都发一顿牢骚。我无奈又无所谓地说:“算了,老人都喜欢男孩,你不是也希望是个男孩吗。”她削着苹果瞅了我一眼说:“你这叫什么话啊,你是我闺女,生什么我都喜欢,你那婆婆什么意思啊!有儿媳妇生孩子就来一趟的吗!还有陈刚也是,老婆生孩子都不知道来陪着,我就说你们不应……”我知道她后边又要说我们的婚姻,就转过身去装睡,她便也不再出声。

    人生有很多选择,每个选择都是一条抵达下一个结果的传送带,选择了就是选择了,不许更改,不容反悔。

    05

    陈晴,孩子的名字,是我妈从村里找了一个算命起名的神婆取的,尽管我也觉得很俗,可她说孩子八字弱,叫这个名能防着有些脏东西跟上她。另外这个名能让她以后生活更富贵顺利。神神叨叨的有些可笑,我妈坚决赞同,我拗不过她,只好答应。

    往后,我每天的最大乐趣就是观察晴晴,看她打哈欠、睡觉、喝奶、笑,看她那肥嘟嘟的脸蛋和黑亮亮的眼睛。陈刚回来陪我们的时间很少,所以每当晴晴哭闹后,安静地睡着后家里都格外冷清。

    每天凌晨一两点钟的时候,陈刚回来的声音总会把我吵醒,他就带着一身烟酒气息和酒吧里混杂的脂粉香水味倒在我身边,每当这时,我心里就生出一种莫名的厌恶感。

    我对他说能不能多回来陪陪晴晴和我,他坐在沙发上换着频道说:“没办法,那里很忙。”我有些悻悻地说:“那不会别在那里了。”他扭头看了我一眼,接着又转过去盯着电视说:“要是工作那么好找,我早就不干了。”“哇”的一声骤然响起,清脆又嘹亮,我跑进卧室,说:“晴晴尿了。”客厅里没有任何声音。

    几天后,下午我和好面,剁好馅子,给陈刚打电话,问他晚上能不能早点回来一起吃水饺,“你等一等。”我听到那边闹哄哄的音乐声逐渐变远安静下来,他说:“你说什么?”我重复一遍,他顿了顿说:“我走不开,今晚会很忙,你让妈陪你吧。”我又恳求了次,他说不行,我只好失落地“哦”了声挂了电话。

    我给晴晴炒了个鸡蛋,叉碎后,又拨通了别一个电话:“妈。你来看着晴晴我出去会,嗯,我包了水饺,你自己下点吃。晴晴饿了,桌子上有我给她炒的鸡蛋,你喂喂她。好,那你快过来。”

    深秋的风总是掺着些沙土,“呼”地一刮,沾满了路两旁的法国梧桐树的叶子上,然后僵硬地跟着风飘到地上,被车碾碎。我围了条厚围巾,裹得严严实实的,甚至想把脸都包起来。

    酒吧门口有几个喝醉了的人在拉拉扯扯,其中有一个人把另一个人推到了距离不近的车前盖上,刺耳的警报器声顿时响起,那个人骂了句朝着那辆车踹了一脚。我绕过他们进去了里面,震耳的DJ音乐声迅速袭过来。

    我转了一圈,没找到他。我刚想随便拉过一个人问问,就看到了他。他已经换下了服务生的制服,穿了一件深蓝色的夹克,只是他的胳膊被另一只玫红色的胳膊挽着。这里面有条相对安静的走廊,走廊上有许多包厢,我站在入口处,看到他们经过一个个包厢从酒吧后门出去了。

    我打了一个电话:“喂,陈刚,你还在忙吗?”

    “嗯。干什么。”

    “哦,没事,就是还想问问你回不回来吃饺子。”

    “我说了走不开,改天吧,就这样吧,我先忙了。”

    挂了电话,我就从正门出去了,路过一个便民超市,进去买了一袋橘子。

    回到家时,我妈正在厨房洗碗,听到我回来了,过来用湿淋淋的手接过橘子:“干嘛去了,怎么这么久!”我换着鞋说:“突然想吃橘子了,附近的超市都卖完了,就去了远一些的。晴晴呢?”“吃饱了,玩了会,那不就睡了。”我过去用冰凉的手指轻轻戳了下她粉嫩的脸蛋,她不安的动了动,咂了咂嘴。我不禁笑了。

    送走我妈后,陈刚还没回来。夜越来越凉了,我就剥着橘子躺在沙发上看电视,找了好几个台不是深蓝色的“再见”,就是三原色组成的彩色条条,终于找到了一个节目,类似于一个访谈,主持人问女嘉宾:“如果你发现丈夫出轨你会怎么办呢?”那个女嘉宾竟然回答:“那我就好好和他谈谈,我相信他是爱我的,我也相信我们的爱情。不过我知道,他肯定不会那样的。”台下响起了热烈的掌声。我喝了口水,把滑到碰着地的被子揪上来,重新掖了掖。

    陈刚回来的时候,我不知道是几点了,我懒得去看。他看到我,不免一惊:“你怎么还不去睡觉啊!”

    我直接问他:“那女的是谁?”

    他愣了愣:“什么?”

    “我说今晚和你一块的那个女的是谁啊。”

    “莫名其妙。”

    他走进卧室,我追过去看着他:“我去了你们的酒吧,我也看到你了。你不是说你在忙嘛?为什么要骗我!”

    他不说话,我说:“你们什么时候开始的?”

    “我们不是那种,她只是我同事。”

    我笑了声:“你觉得你这种话我会信吗?”

    他好像生气了又不屑与我争辩:“你爱信不信!”

    说完他就抱着被子去另一个卧室,我死死拽住他,他挣开我,“砰”的一声甩上门,又锁上了。估计是声音太大了,晴晴被吵醒了哇哇地哭,吵得我有些烦躁,但我还是过去抱起她拍着她:“哦,晴晴不哭,乖哦,不哭了……”

    期间我没再和他说话,他当然也不会理我。一个关系不错的同事告诉我:“男人都是爱面子的动物,不如你退一步,或许就海阔天空了呢。”我也不想再这样下去,所以我主动开口了,尴尬过后我们终于结束了这场冷战。至于那晚的那个女的,他也没再解释,我也不想再问了,既然她威胁不到我,我又何苦非要把她定义成一个让我烦心又厉害的角色呢。

    06

    时间如白驹过隙,开始认识的人现在仍在身边,不变的是他们的角色,改变的是有人长大有人变老。

    每次看见我妈用梳子往白发上抹染发膏,看见她轻轻一笑眼角就挤出几道深深的皱纹,我害怕我终会如此,害怕她会在一个晚上静静地停止心跳,就再也不会一边唠叨着我一边拍去晴晴膝上的土说:“哎呦我的小祖宗诶!”总是想着想着就偷偷抹泪,又嘲笑自己的矫情,不耐烦地说:“人老了怎么那么多事儿啊,和小孩似的!”

    晴晴的成长似乎是我最接受不了的事情,五官的轮廓也愈见清晰,她的些想法我竟也猜不透了。“妈,这个衣服旧了,我要买个新的。”“妈,记得给我买这种发卡,这种好看,她们都戴这种。”“妈,以后你别乱动我的东西,都给你说过了!”“妈,去给我买瓶护肤霜吧。”

    我几乎每天都能听到类似于这样的话,也有些火,想骂她两句,终于明白,那时候我妈为什么要揍我了。

    一切晃晃忽忽的,好像就是盲目紧跟时间的匆匆脚步,行尸走肉般,过着上帝安排给自己的生活。

    还有便是陈刚,他也辞去了酒吧的工作,跟着他的一个兄弟做路边摊的生意,似乎比原来更忙了,又似乎其实并不怎么忙。

    他很少能和我们正经吃顿饭,所以他对晴晴的教育和关心也很少,他们的关系就不是很好,在家动不动就吵架,有时晴晴骂得难听点了,陈刚就要上去打她,我就赶紧拉住,晴晴在边上扯着嗓子喊:“你打啊,你打啊,快打死我算了!你们把我生出来干什么!”突然觉得这句话好熟悉,想起我也曾向我爸妈抱怨过,顿时觉得很可悲又很可笑。原来这个世界就是这样周而复始,一个人带着另一个人的悲哀来到这里,无休止的继续,像数轴上的正半轴,怨与悲在无限的增加。

    总有一天,整个世界都承受不了,一声巨响,炸得片甲不留灰飞烟灭。

    陈刚应该觉得在家陪两个女人很没意思吧,不然他就不会得个空就去喝酒。

    忘了他从什么时候开始那么能喝酒,只知道每次他喝醉了说着胡话把杯子摔在地上我是怎么样的无助,可是我没有发出任何声音,谁都不知道,这个家里原来还有一个女人的情绪。

    我也想过离婚,我也想结束了这段婚姻,可是每当找到他开口提出的时候,清醒的他又拼命地挽留道歉,他总会说:“我错了,原谅我吧,再也不会了!”这个时候我就心软了,我想他是爱我的,只是他心情不好而已,我怎么能这么想呢,我真疯了,他可是我最爱的男人啊!而且我们还有晴晴呢。

    咦?晴晴呢?哦,她说晚上不回来了,她要去同学家住一晚。那又是我一个人喽。一个人吃饭看电视,一个人就着楼道昏黄的灯光下去散步。

    家里怎么这么冷清。就像从来没有过其他人。

    还好有时我妈会过来陪我,没有她我该怎么办呢。我不敢想象,肯定会不习惯吧。

    肯定会。

    07

    晴晴逐渐到达了青春期的顶峰,这个时候,她的秘密终究还是被我发现了。

    “妈!你凭什么动我手机!”她朝我吼。

    我拼命平静下愤怒的心:“那个男的是谁?”

    “别的学校的。”

    “你们好上了?”

    “对啊,我喜欢他,他也喜欢我,为什么不能在一起!”

    “为什么?你才多大,能耐你了,还搞对象?”

    “有什么问题吗?”

    我扇了她一耳光,“啪”的一声,她的脸顿时红了,我的手也红了。

    “妈,你竟然打了我?”

    我颤抖着说不出话来,她冲出去的时候,我拦住了她:“你是不是又要去找那个男的!”

    “对啊!你起来!”

    我把她推进了卧室里,好像用尽了我所有的力气,我把门锁上,在外面说:“你敢去找他?我让你一辈子都出不来!”

    “你说的?一辈子都不让我出来?”

    我有些心软了。

    “你说的。好,我就让你永远都见不到我。”

    我意识到有些不对劲,赶紧拧开门,却只看到了窗前瞬间消失的身影。

    接着便是“砰”的一声。

    粉身碎骨的声音。

    我脑子一片空白,忘了哭喊忘了叫救护车。

    这里是6楼,肯定完了。我想。

    之后哭得最厉害的还是我妈和我爸,陈刚知道后,扇了我一耳光,比我扇晴晴的那一耳光还重,重好多,我嘴角都有了血。往后就再也没见到他。

    直到那天,我接到了一个电话,显示的是陈刚,而说话的却是一个陌生男人,那个人说:“是陈刚妻子吗?陈刚醉酒后,突然冲到了马路中间,出了车祸,现在在市医院,你马上过来吧。”

    我不知道是怎样赶到的,总之到了的时候他身上已经盖上了一块白布。我没掀开,不过他一定面目全非了,我也没跪倒在他旁边撕心裂肺地大哭。空气像凝固了般,死寂死寂的。

    后来,我在家待了好多天,没有人来敲门。

    再后来,我终于听到了一阵敲门声,有些无力,我从门镜里看了看,原来是我妈,提了一箱鸡蛋。她好像又老了许多,眼里又浑浊了很多。

    我哭了,却没有给她开门,只是走到了那个卧室,就是晴晴消失的那个卧室,又走到了那个窗前,就是晴晴消失的那个窗前。

    对一切说了声“再见”,纵身一跃。

    风刮得脸有些刺痛,却很开心。

    终于自由了。

    08

    我一抖,蓦地睁开了眼,玻璃门上的“喜”字红得有些晃眼。

    一会,陈刚走进来,关上了车门,他靠过来说:“你今天真漂亮。”

    我心里一惊,猛得推开他,跳下车,用我的全部力气奔跑,我脱了脚上的水晶高跟鞋,硌得脚生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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