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风那个吹

作者: 寒风吟 | 来源:发表于2022-06-25 20:52 被阅读0次

    郑重声明:本文系原创首发,文责自负。

    引子

    神女峰是孤女山的主峰。今天一早,刘明和上司王恨颖约好一起去爬孤女山,想和神女来个不期而遇的盛会。

    可是天变无时辰,早上还是阳光明媚,艳阳高照,到了下午,不仅开始了下雪,那个北风也吹得嗷嗷直叫。天气一变,这对孤男寡女在山上就只有挨冻的份。开始刮风的时候,王恨颖凭着女人的第六感就觉得不妙,想劝刘明回去。刘明约王恨颖出来是有目的的,怎能善罢干休。王恨颖不傻,当然知道刘明肚中的那些花花肠子,只是嘴上不说破而已,或许她早就憧憬着这次心照不宣的旅行。

    1.

    刘明和王恨颖是邻居,只是那时的王恨颖还不叫王恨颖,叫王晴,两小无猜,青梅竹马。造化弄人,王晴当生产大队革委会主任的老爸被某位大人物相中,一路升迁,最后调到邻县去当了副县长。王晴在分手时哭得梨花带雨,死去活来,就是舍不得离开他。王晴的老爸王义本想让她在老家多待一些时日,但一看到跟屁虫似的刘明,立即坚定了带走王晴的想法。这一分手就是二十年,再见面时,刘明已经大学毕业,参加工作都十年了。

    刘明不是一个安分的人,在工作的那个小县城里总觉得自己怀才不遇,今年春上,和新来的领导一言不合,大闹一场后来到这个海滨小镇,进了这家规模不小的私企做行政助理。他第一眼见到接待他的那个女领导,就有一种非常熟悉的感觉,似乎又感到非常陌生。好像是他梦中经常出现的女孩,真实却又走不出那个的梦境。女领导一见他,眼中也露出异样的色彩,但还是公事公办地为他办了入职手续。

    女领导姓王,叫恨颖,是行政部总监,也就是刘明的顶头上司。王恨颖让刘明叫她王总。刘明总感到王总看他的眼光有点异样,自己对她也有一种莫名的亲切感。开始的时候,他想和她多接触,并找个机会和她聊聊,看她是不是自己的儿时玩伴。但王总对他总是一副高冷的样子,慢慢地也就放弃了。

    这天,公司安排他们去临市出差。刘明开车,王总坐在副驾。一路无话,来到临市后,刘明停好车,习惯性地用左手去拉车门,准备为王总开车门。王恨颖浅浅一笑,似乎是在自言自语:“你这左撇子毛病还没改啊!”

    “什么事,王总?”刘明听得不是很清楚,急忙问道。

    “没事。去拿行李吧。”王恨颖自顾自地走进了宾馆接待大厅,不动声色地回头看了一眼双手拖着行李箱的刘明。办好住宿手续,王恨颖把一张房卡扔给刘明,拿着自己的行李和房卡上了楼。

    今天这是怎么了,王总好像对自己有点不满意。既然对自己不满,又何必让他这个新人一起来出差呢?

    “果然是他,”王恨颖一关上门,心里扑腾扑腾地跳过不停,脸上还有少许的红晕。

    华灯初放,庭院深深,夜色是那么的迷人。刘明无暇欣赏这美丽的夜景,也走进另一部电梯上楼进了房间。

    既然领导不高兴,刘明也不想自讨没趣,在房间打开随身的笔记本电脑,查看了下这次会议的议程安排。会议三天,议程看起来非常高大上——新能源的发展趋势与社会需求。但作为行政助理,他觉得这种会议对行业不一致的本公司来说可有可无。

    既然公司安排他们来,自然有公司的想法,作为新人,自己服务和照顾好领导就行了,其余的事又何必多操心?想到王恨颖的态度,自己这次出差肯定不会太愉快。她不知是吃了什么枪药,今天好像对自己非常反感,连话都不想和自己多说一句。自从进公司后,自己对她恭恭敬敬,安排的工作也是完成得一丝不苟,不知在什么地方得罪了她。要说不敬,自己是在入职时多看了她几眼,这也是没办法的事,她和王晴实在是长得太像了。那脸形,几乎就是小王晴的放大版。唉,想到王晴,刘明不禁叹了口气,二十年了,不知道她现在过得好不好?

    女人嘛,总是喜欢把自己收拾得清清爽爽,漂漂亮亮的。王恨颖也一样,心情回复平静后,把自己扔进浴缸,美美地泡了一个澡。沐浴露擦满全身的每一寸肌肤,用手轻轻地抚摸着自己诱人的胴体。摸着摸着,一种异样的感觉油然而生,这手,仿佛不是她自己的了。

    那是一个北风狂扫大地的下午,天边泛起少许的黄晕,听老人说,这是天要下雪的前兆。想到下雪,王晴不禁兴奋起来。每到下雪天,她都会和前院的小哥哥去空坪上堆雪人。小哥哥的小脸蛋冰得红通通的,欢快地滚着雪球,滚紧压实,用大雪球做身子,小雪球做头和手。自己在旁边指指点点,提着一些不着边际的建议。小哥哥什么都答应,同时还会用手指点点她同样冻得通红的小鼻尖。自己好像吃了蜂蜜一样,开心地在雪地跳起来,追逐着把小雪团扔进小哥哥的衣领内。

    真淘气,王恨颖想起童年往事,脸上不禁变得绯红,身上又发生了微妙的变化。可是,北风那个吹的下午,没有迎来鹅毛大雪,她的心却比在冰雪中还要严寒。刚调到邻县的父亲开着县上唯一的吉普车回来了,火急火燎地要她收拾衣物跟他去邻县。

    “不是说好的,下学期开学时才去邻县读书吗?”王晴不解地望着父亲。父亲没有理会她,只是一个劲地催她收拾行李。姥姥开始还想说点什么,最后只是默默地为她收拾包袱。十来岁的她还在等待着明天的那场大雪呢,父亲王义管不得那么多,一个劲地催着他们快点。

    姥爷在一边默默地抽着烟,几次想开口说点什么,最终都停下了话头,王义也是欲言又止,直到收拾好行李准备离开时,王义才开口说道:“你们二老保重,我走了。”

    “你也保重。”姥爷说。

    上车后,王晴知道她再也等不到明天的那场大雪了,“哇”的一声哭了出来。

    童年的回忆既让人心酸,但回忆起来还是很甜蜜的。王恨颖想。

    2.

    王恨颖不禁抬头看了一眼刘明。

    风越刮越猛,雪越下越大,这时就是想下山也不是件容易的事。男人嘛,遇事一般都比较沉稳,最少表面看起来是这样的。当王恨颖望向刘明时,刘明也正在看着她,两眼相遇又迅速避开。王恨颖的脸上一朵红云一闪而过,刘明的心情再也平静不下来。

    孤女山,是刘明老家邻县的一座大山,在广阔的平原上突兀而起的一座高山。在当地有一个古老的传说:孤女山,是情人的试金石,相爱的人在孤女山会得到幸福,孽缘一到孤女山也会分辨得一清二楚。他们这对心照不宣的男女,也正是冲着这个传说而来的。

    王恨颖已经肯定了眼前的刘明的身份,但她把自己包裹得严严实实,基本上让刘明觉得她就是一个谜一样的人物。不过刘明可不是这样想的,他一见王恨颖,就想到童年的玩伴王晴。有时他甚至想,自己在老家的不安分,应该有童年的王晴的影子在作怪,他要找到她,哪怕就是再看一眼她,也会心满意足的。所以他虽说三十好几,但对结婚生子一点迫切感都没有,现在仍然是孑然一身的单身汉。

    罗敷有夫,王恨颖不禁叹了口气,自己等了他二十年,在自己最绝望的时候他也没有出现。错过就错过了吧,他为什么又要再一次出现,重新荡起了自己心中的一汪春水呢。

    两个人都在想着的自己的心事,但山还是急着要下的。可越急越出事,王恨颖在下山时一不小心摔了一跤,好在刘明眼明手快一把拉住了她,才没有滚下山去。山是不能再下了,刘明想,他想打电话向警方求助,可是手机一点信号都没有,想打电话几乎就是一种奢望。

    天色越来越暗,刘明看了看滚了一身雪的王恨颖,因为寒冷已经开始发抖,他把自己的外套脱下,爱怜地披在她的身上。

    这个动作太熟悉了,在王恨颖的梦中,经常有一个流着鼻涕的小哥哥给她披衣服。

    “你把衣服给了我,你不怕冷吗?”王恨颖在梦中也是这样问小哥哥的。

    “不冷。只要你不冷我就不会冷的。”刘明的回答和梦中的小哥哥的回答毫无区别,连语气都是一模一样的。这时的王恨颖几乎分不清自己是在做梦还是在现实中,或者两者都是。

    “王总,你怎么了?”

    “没什么,我们继续下山吧。”王恨颖虽然内心中波涛汹涌澎湃,但表面上还是以前高冷的模样。

    “那我扶着你吧。”

    “也行,”王恨颖把手伸向刘明,刘明很自然地握住了她的手,仿佛他们的手一直是这样握着的一样。

    王恨颖在刘明的搀扶下好了许多,但没走远就累得浑身无力。刘明准备背着她走,但她明白,在人迹罕见,崎岖不平的羊肠小道上,别说现在刮风下雪,就是在天气好的情况下,背着一个人又能走多远呢?于是,她拒绝了刘明的好意,并吩咐他先行离开,回去找到人再来搭救她。刘明作为一个男人,哪里肯轻易把朋友独自扔在山上,更何况这还是他梦中的女孩。

    “北风那个吹……”两人仿佛听到远方有人唱歌的声音。在这里荒无人烟的山上怎么会有人唱歌呢?这是幻觉,刘明想。

    “雪花那个飘,雪花那个飘飘,年来到……”歌声在继续,好像越来越近了。

    王恨颖忍不住问刘明道:“刘明,你有没有听到有人唱歌?”

    “好像是有人在唱歌,”刘明说,“不过不可能吧,天寒地冻的,谁还会在这荒山之中。怎么会有人唱歌呢?”

    “爹出门去躲帐,整七那个天,三十那个晚上还没回还……”歌声越来越清晰,仿佛就在前面的山坳之中。但他们仔细听时,仿佛又没有了声音,不听,声音又仿佛从地底下传来。难道孤女山的传说是真的?刘明想,自己现在困在山中,是神女来搭救自己了吗?

    刘明用心去捕捉着声音来源的方向,果然,歌声又响起了,“大婶给了玉饺子面,我等我的爹爹回家过年……”

    不错,这声音是从左前方的那个山坳传来的。刘明说:“王总,这歌声应该是从前面那个山坳传来的,我们过去找找,假如碰人家的话,可以先借宿一晚,明天再想办法下山,行吗?”

    这是没有办法的办法,天色已经开始变暗,而且风刮得比以前更猛,虽说雪停了,但现在拖着王恨颖下山几乎是不现实的,假如能找个地方住一晚,那才是最最好的。就是找不到人家,山坳中的风也要比这里小,能找个背风的地方躲躲也会比这里强。王恨颖没有了平时在公司时的强势,很自然地同意了刘明的意见。

    刘明搀扶着王恨颖,寻找着比较好站立的地方,小心翼翼地向山坳走去。王恨颖的体力现在已经消耗得差不多,几乎是全身都压在刘明的身上。好在刘明体质还不错,半拥半抱,一脚高一脚低地走着。山坳看起来没多远,但他们走了近半小时才走到。

    山坳虽然背风,但风还是很大,没有什么可以避风的地方,刘明想找找,看附近有没有人家,这时才想起,这一路走来,根本没听到过歌声,难道刚才这一切都是幻觉,刘明不禁打了一个寒颤。天就要黑了,如果不能在天黑前找到躲避风雪的地方,又冷又饿,今晚这场雪劫怕是不好过。

    3.

    刘明和王恨颖出过那次差后,又一起出了好几次差,王恨颖还是一样,对他总是若离若即。不过,他总有一种感觉,这个女人一定会和他有故事。女人心海底针,他想知道,她到底是不是自己梦境中的那个小女孩,就有意无意讲了这座孤女山的传说。没想到,她对孤女山非常感兴趣,也是自己口欠,说春节放假时准备去爬孤女山,看这山到底有多神奇。没想到王恨颖想都没想就要跟着来。假如没有这场突如其来的风雪,今天爬上孤女庙是没问题的。听朋友说,庙里的老住持是个热心人,会给他们提供应有的帮助。现在麻烦了,上不得下不得,自己一个大男人没什么,实在不行,找个小山洞也能猫上一夜。可王恨颖一个城里女人,娇嫩得似花骨朵,冰天雪地的,一晚上下来,还不是要了她的小命。

    怎么办?怎么办?王恨颖见他没有往前走,也觉得事情有点不妙。不过,她想,有他在身边,好像没什么好怕的。

    这时,歌声又响起了,“门神门神骑红马,贴在了门上守住家。门神门神扛大刀,大鬼小鬼进不来,哎.进呀进不来……”而且是边走边唱,刘明扶着树,站在一块较高的岩石上,循着歌声,看到一个影子在离他们十几米远的地方走着,他一下子来了精神,忙喊道:“有人吗?我们迷路了,能帮帮我们吗?”

    那人好像没有听见,仍然边走边唱,刘明又喊了几次,前面的人不知是没听见还是怎样,仍然自顾自地向前走。刘明没法,只得扶着王恨颖去追。那人时快时慢,总是和刘明他们保持十来米的距离。又走了差不多一盏茶的工夫,天已经暗了下来,好在有白雪的映射,还能看到走在前面的影子。

    本来,刘明还害怕走在前面的人影不知是善是恶,心中多少有点忐忑不安。但走了一段路后,他对那人有了很大的好感,似乎是在哪里见到过。

    孤女山中难道真的有神女吗?似是而非,神话,应该只能出现在人们的传说中,或者在文人的书本里。假如在现实中真的有神女的话,那还会是神女吗?再说神女也不会唱这种凄惨的歌曲。

    《北风那个吹》是话剧《白毛女》的经曲场景,应该不是神女喜欢唱的,那就只能是实实在在的人了。刘明不禁看了一眼王恨颖,好像她也在很认真地听着对方所唱的歌曲,有时还会跟着轻哼几句。

    又走了一小会,前面的歌声没有了,他们一时失去了前行的方向。怎么办?当然不能坐以待毙。刘明对王恨颖说:“王总,你先在这里等一下,我到前面去探探路,看能不能找个安身的地方。”

    王恨颖不置可否地点点头,她真的是太累了,几乎连说话的力气没有。

    “千万别走开啊!”刘明把王恨颖扶到一个比较平坦的树蔸上,才放心地离开。

    其实他所做的这一切都是多余的,他只稍微往前面走了几步,就发现前面有一座低矮的茅屋,茅屋的柴门中透出若隐若现的灯光。刘明急忙走过去,奇怪,柴门是虚掩的,没关,那灯光就是从门缝中透出来的。

    刘明对着门,问道:“有人吗?我们迷路了,能不能行个方便,打扰一个晚上吗?”

    里面没有人回答。

    可能是睡着了,刘明提高声音问道:“你好,打扰了。请问可以帮帮我们吗?”

    还是没有人回答。

    里面的人不答话,应该是不愿意被别人打扰。刘明想,假如是在平时,不答应也就算了。今晚不行,自己还好说,精壮汉子,实在没办法,摸黑爬都能爬下山去。可王恨颖不行,再也经不起折腾了。于是,刘明也不管主人同不同意,伸手推开虚掩的门,才发现里面根本没人。不过灶膛里的火还没熄,灶上铁锅内的水还在冒着热气。人去哪里了呢?刘明想,外面实在是太冷了,现在管不了那么多,先把王恨颖扶进屋再说。

    他走回去,把情况告诉了王恨颖。王恨颖稍微迟疑了一下,答应了,一起走进茅屋。

    这时,刘明才仔细打量了一下屋内,这间小小的茅屋收拾得还算整洁,靠里面用茅草铺了一张床,床边有一个破旧的木桶,木桶边用石板摆成桌子的模样,一盏古老的油灯摆在桌子上,石板上用石笔写了几个字:桶内有米,自己做饭。

    刘明指着石板上的字,兴奋地对王恨颖说:“王总,天无绝人之路,不用挨饿了。”

    “是吗?”王恨颖凑过来,看到桌上的字,惊住了,脸色变了几变,喃喃自语道:“桶内有米,自己做饭,难道是她?”她想了在县剧团的时候,母亲因为演出,经常给她留条子让她自己做饭的往事。

    “王总,你说什么?”

    王恨颖没理他,望着石板上的字发起呆来。

    肚子太饿,刘明没那么多时间思考王恨颖的想法,女人嘛,多愁善感是常有的事。

    他开始生火做饭。水好办,刚来的时候路过了一条小溪。刘明是在山村里长大的孩子,知道灶边的竹筒是用来装水的。他准备拿竹筒去打水时发现竹筒里的水是满满的。洗米做饭,饭熟后,刘明用竹碗把饭盛出来,洗好锅准备做菜时,王恨颖拦住了他,接过饭碗用手抓着饭就吃,一副狼吞虎咽的样子。

    看样子她是饿恨了,刘明也没多想,拿起筷子也吃起白饭来。可是吃着吃着,王恨颖的眼泪不知为何似珍珠般滚了下来。

    吃完饭,长夜漫漫,刘明想和王恨颖聊聊天,但看到王恨颖颓废而茫然的样子,张了几次口都没有说出话来。

    孤男寡女,在这不足五平方的茅屋中毕竟不是个事儿,刘明想到自己一个大老爷们,在外面找一个偏僻背风的地方躲躲也就过去了。于是,他站起来,打开门准备到外面去找个山洞猫一夜。王恨颖伸手拦住了他。他看了一眼双目无神的王恨颖,叹了口气,又坐了下来。

    王恨颖还是在木然地想着自己的心事,刘明往灶中添着柴,保持着茅屋内的温度。夜深了,刘明说:“王总,你去床上睡会儿吧!”

    王恨颖摇摇头,没有说话。

    “你还是睡会吧,明天才有力气下山。”

    “你睡吧,我不累。”王恨颖终于说话了。

    自己一个大老爷的,坚持坚持就过去了,王恨颖这种城里的花,不睡哪里行呢。还有她现在这种样子,自己能放心睡觉吗?刘明说:“王总,你睡,我来烧火,不然睡熟后会冷的。”

    王恨颖不置可否,刘明也没有再说,在天快亮时,刘明靠着墙眯了一会,醒来时发现王恨颖抱着自己的手睡得正香。她应该是真累了,刘明轻轻抽出手,顺势把她抱起放到床上。

    这是刘明第一次与王恨颖靠得最近,望着王恨颖精致的五官,和胸前的双峰,刘明有一种冲动的亢奋,真想用嘴亲吻那张樱桃小囗。自己这是怎么了,君子不欺暗室,真是罪过,刘明想。

    刘明稳定了一下情绪,直起腰来,转身走出茅屋。他没有注意到面前的女人在离开后,失望地叹了口气。茅屋的主人是谁?自己不知道,但受人滴水之恩,必当涌泉相报。现在自己找不到主人,不用说报恩,就是自己一个晚上也烧了主人不少的柴草,现在天亮了,别的做不了,为主人去找柴草还是可以的。刘明返回茅屋,找出柴刀去山上打柴。他从小在山里长大,砍柴这件事可是拿手好戏。没多久就从树上打下三大捆干树枝。


    4.

    刚回到门口,屋内传来饭菜的香味。

    刘明推开门一看,王恨颖已经做好了饭菜。见他回来,立即招呼他吃饭。

    饭没有什么特色,但水煮萝卜这个菜做得真不错,或许是饥饿的原因,感觉味道非常独特,清淡中透出几许爽口的清香,刘明不禁感叹道:“王总,没想到你这个城里女人做饭还真有一套,我算是服了你了。”

    “我们下山吧,”王恨颖答非所问地说。

    “可是,这么厚的雪,你能行吗?”刘明有点担忧地说。

    “没事,不是还有你嘛。到时你帮帮我,肯定没问题的。”

    “好吧,”一直呆在这里也不是个办法,刘明本来还怕王恨颖不愿意走,听她这么一说,也就放心了,他接着说,“好,吃完饭后我扶你下山。”

    开始下山了,王恨颖打开门,用茅草绳在鞋子上绕了几圈,系好,并拿了两根草绳要刘明也系上。这个刘明知道,鞋子上系着草绳能起到防滑的作用。他不明白的是她怎么知道门外有草绳,你说是她结的,屋内也没有茅草啊。

    系好绳子后,王恨颖走在前面,但走的并不是昨晚来时的路,这路比昨晚走的更崎岖更难走。但王恨颖走得很坚定,刘明刚想说让自己走前面,她踩着他的脚印比较安全,忽然发现前面有一行下山的脚印,王恨颖正是踩着这行脚印往山下走的。刘明似乎明白了什么,但他心中的疑惑更迷茫了,梦中的小女孩越来越清晰,他甚至认为,眼前这个女人就是曾经多次出现在他梦中的女孩。

    走了没多久,路比刚才好走多了,两个小时后,他们走到了一条比较平坦的山路上时,前面的脚印消失了,但王恨颖并没有因为失去脚印而感到惊慌失措,仿佛她早就知道到这里后脚印会消失一样。刘明默默地跟在她后面,只有在她要摔倒时才去扶抉她。

    一路无话,在傍晚时分,他们终于走出大山,在山下的小镇找了一家小旅店住了进去。安排好住宿后,两人又向店老板打听了服装店的地址,每人买了件棉大衣。不然,穿着来时的那点衣服,在山下也会把他们冻僵的。天变真的无时辰,第二天,雪停了,太阳又露出了他迷人的微笑,雪来得快,融得也快,第三天雪融得差不多了,刘明开着车带着王恨颖回到了那座海滨小城。王恨颖下车时,对刘明说:“刘明,下山的事,以后有时间的话我会告诉你的。”

    “好,”刘明点点头。

    “以后没人的时候你就叫我颖颖吧,别王总王总的,听起来生分。”

    “好的,颖宝,”刘明本来想叫颖颖的,但叫开口却变成了颖宝。

    “颖宝,”王恨颖的脸色变了,有点惊慌失措,甚至还有点古怪,“你先走吧,我想一个人在这里呆一会。”

    男人,真是个怪物,王恨颖想,颖宝这个名字应该有近二十年没有听到过了。

    颖宝是妈妈的小名,听到这个名字,她仿佛又回到了那个暴风雪即将来临的下午。

    那天,父亲把她带到邻县,原以为自己很快就能见到妈妈。可是一连几天,连妈妈的影子都没看到,爸爸每天都阴沉着脸,一下班就抱着酒瓶子,喝着他的闷酒。宿舍大楼里的叔叔阿姨偶尔见她也是指指点点,仿佛她就是空气,没有人搭理她。

    本来,她比较害怕见生人,现在好了,除了爸爸,这座县委大院里她连一个熟人都没有,除了去食堂打饭,她几乎是把自己关在那间不足十五平方的小屋内。没多久,爸爸在一次喝醉后下楼梯时堕楼倒地,被送去医院后就再也没有回来。她去了妈妈工作的县剧团,后来又被父亲的一个老上级收养了。也就是在这时,她知道妈妈早已和爸爸离了婚并离家出走不知所踪。

    假如父母没有离婚该多好啊,自己不会成为孤儿,也不会有现在的名字。恨颖,恨颖,恨那个叫颖宝的女人。

    王恨颖稳了稳心绪,自己真的恨那个叫颖宝的女人吗?王恨颖回到家,蒙头躺在床上,满脑子都是小山村里的那个小男孩。一晃二十年,自己还是忘不了他,特别是在老公出事后,自己几次都有一种想回去寻找他的冲动。现在,他已经出现在了自己的生活中,自己为什么又不敢和他相认呢?

    一声颖宝,刘明现在终于确定了王恨颖就是当年的王晴,苍天不负有心人,自己总算找到了她。可是,她还是当年的王晴吗?二十年了,自己的心愿终于了了,明天,也该回去了。

    不辞而别,也许是最好的结局,刘明想。王晴不再是以前那个拖着两行鼻涕的黄毛丫头,是一只洁白的天鹅,自己这只癞蛤蟆又何必去做非分之想呢。找到她,是对童年的告别,离开她,是保留自己最后的那点小自尊。打定主意后,刘明睡得特别的舒服。

    第二天早上,刘明洗漱好后,背起他那简单的行囊,打开门,不禁后退了一步,嘴巴睁得老大,惊讶地问:“王总,你,你怎么会在门口?”

    “不欢迎吗?”王恨颖楚楚可人,眼含娇媚,微笑着说,“不请我进去坐坐。”

    “王总啊,还是算了吧!”刘明边说边准备关门,既然准备离开,又何必再生事端呢。

    “这么早背着行李,是准备不辞而别吗?”王恨颖指着他背上的行李说,“看样子你也认出了我了。”

    “你说什么呢,王总,我听不明白,”刘明说。

    “刘明,别再装了,我是王晴啊,难道你真的没认出我吗?”

    “王总,我真的不明白。”

    “别装了,其实我早就认出了你。昨晚你那声颖宝,应该也是在确认我是不是王晴吗?”王恨颖说。

    “对不起,王总,我真的不是有意的。”要装就装到底,二十年不见,眼前的王晴还是以前的王晴吗,自己没必要再去勾起儿时的那点小心事,徒增伤感。

    “别装了。我虽然二十年没回去,但我的心还是在二十年前的小山村,小山村中的那个小男孩的影子一直在我的梦中。”王恨颖推开门,伏在书桌前,眼中的泪水淌了下来。爱是一种谁都说不清的东西,童年的回忆,挥之不去,说真实又是那么的虚无,他想念的那个小姑娘,现在就坐在眼前自己反而倒迷茫了。看到王晴哭了,刘明有点不忍心,放下背包,用手扶住王晴的肩,想安慰她,又不知道从何说起。

    良久,刘明说:“晴儿,二十年了,没想到还能再见到你,我真的很高兴。”

    “二十年了,你知不知我时刻都在想你。”王晴扑到他怀里,“你知不知道这二十年我是怎么过来的吗?”

    刘明无语。自从王晴和她爸爸在大雪前的下午离开后,就再也没有回来过,她们父女就似凭空消失了一样,有好几次他问晴儿的姥姥姥爷,晴儿姥姥一听就泪流满面,晴儿姥爷默默地吸着他的旱烟袋,表情茫然。读大学后,他去邻县找过,本来他想,王叔是副县长,应该不难找,谁知到了那里,打听来打听去,好像根本就没有过这个人,最后他只得放弃了。

    5.

    这个时候最不平静的是孤女山茅屋中的那个女人。

    刘明他们找到的茅屋是有主人的,是一个面目奇丑的女人,脸上的疤痕纵横交错,嘴歪眼斜。此时,她一个人孤独地静坐在茅屋中,本来平静的心,现在却是波涛汹涌。二十年了,还能见到女儿一面,心情真是难以言说。

    二十多前,她可是小山村中一朵远近闻名的花,有一个宠爱她的丈夫,一个可爱漂亮的女儿,一家三口,和和美美,欢歌笑语充满了贫瘠的小山村。所有的一切,都在丈夫当选大队革委会主后发生了改变。

    当时,八大样板戏盛行,男主角好找,女主角难寻。贫穷的地方都会稍微封建一点,演戏嘛,抛头露面,虽说是新社会,谁都不会当面说三道四,但骨子里还是瞧不起戏子的,谁会让自家的大闺女小媳妇出来演戏呢?丈夫王义作为革委会主任苦口婆心地劝这家求那家,都没有人答应。有人甚至说,王主任,你真是抱着金饭碗讨饭,你老婆人漂亮嗓子又好,她不演谁演?王义争辩说,用人唯亲,这不大合适吧?她都不合适还有谁合适?一有人带头,一大帮人随声附和。王义想想也是,在大队革委会上把老婆演喜儿的事提了出来,所有的委员立即同意了。

    有了女主角,其他演员都好办,妇联主任演王大婶,一个知青演王大春,团支部正副书记演黄世仁穆仁智,杨白劳最好找,几乎所有的老汉的形象都符合,最后还是贫协主席脱颖而出,独占鳌头。台子搭好,演员有了,锣鼓一响,好戏自然开场。他们大队也受到了公社的表扬。到年底,汇演都要开始了,包括他们大队在内,全公社十五个大队只有两个大队组织好了演出队。另一大队演的《白毛女》根本没办法看,刘颖她们大队的还算是有板有眼,基本上还算过得去,公社党委李书记没法,只得找了一个参加过淮海战争,部队文工团下放的老右陈小刚做指导老师。陈指导一上任,就为刘颖的嗓音震住了,虽说是野路子,但音色比文工团的独唱演员还要好,只要稍微调教调教,必定是一个出色的独唱演员,演个白毛女完全不成问题。

    在陈指导的精心训练下,刘颖比山中的百灵鸟唱歌还要好听,一曲《北风那个吹》听得人如痴如醉。这段时间也是她度过的最美好的一段时光。

    现在,一切都过去了,活生生的王晴又出现在他面前,刘明倒不自在起来,在王恨颖的一再追问下,刘明最后说:“没错,我是刘明。”

    “其实,我早就知道你是我梦中的那个小男孩,左撇子,你是改不了的。”刘明无可奈何地看了看自己的左手,摇了摇头,左撇子,我也想改,但也要改得过来啊。“王晴,你现在怎么叫王恨颖呢?”

    “唉,”王恨颖叹了口气,没有正面回答刘明。小孩没娘,说来话长。父亲死后,母亲唱完最后一场《白毛女》后就再也没有出现过,她成了实实在在的孤儿,被父亲的老上级领走后,在女人们的风言风语中终于知道了母亲的故事。

    母亲刘颖在她们那个小地方真算是一朵最美的花,嗓音比山里的百灵鸟唱歌还要动听。大队组织X思想宣传队时,人美歌靓的刘颖毫无意外地入选了。他们虽然没学过演戏,但在元旦县里汇报演出时,获得了非常圆满的成功,特别是刘颖演的白毛女,更是引起了全场轰动。在领导接见时,行署的王副书记握住她的手一个劲地叫好。没多久刘颖调到了县剧团,王义也水涨船高,调到团剧团当了业务副团长。想到这里,王晴不禁叹了口气,假如故事只到了这里就停止了该多好啊。

    6.

    往事在刘颖的眼前如西洋镜般闪现。

    王副书记自此成了县剧团的常客,有事没事就从地委行署往这个山区穷县的剧团跑。醉翁之意不在酒,县领导从中看出了端倪,把王义调去了县农委,王副书记来得更勤了,每次都要听刘颖汇报思想。不过,双方之间最多只是握握手,连出格的黄段子都没讲过。有大人物欣赏自己,刘颖也是蛮高兴的,在王副书记要求她单独汇报工作时,自是春风满面,得意志满。

    唉,刘颖不禁叹了口气,人心险恶,世上的人为什么都喜欢把人向歪处想呢?

    帽子不好戴,特别是那些有颜色的帽子,哪怕是官帽也一样。王义的官如芝麻开花节节高,但在大家的眼中,他头上的颜色也越来越绿,和呼伦贝尔大草原差不多。王义有时候真想大闹一场,丢下这个呛死人的官,回自己山旮旯的家里去。可是,这官是想丢就能够丢的吗?再说,丢了官,以前的刘颖还是以前的刘颖吗?她能和自己一起回家吗?

    说起来真好笑,自己一个堂堂的副县长,想喝酒,都不知道去找谁喝好。闷酒伤人啊,一杯接一杯,或许喝的就是一个寂寞。

    醉了好。醉了,什么烦恼都没有了。王义端起酒瓶,想来个一醉解千愁。可是手有千斤重,酒瓶举来举去就是举不到嘴边。

    他因为醉酒有好几次没赶上县里的工作会议,书记训,县长批,说的什么他都能认,但最让他伤心的是他们鄙视的眼神,仿佛在告诉他,你一个靠老婆上位不认真工作的人,也有资格和我们坐在一起?

    真是太让人难受了,明天我就回去离婚。王义抓起酒瓶,满满地灌了一口酒,头一歪,酒瓶倒在他的脚边,香醇可口的酒水流得满地都是。王义闻着满屋的酒香去找周公商量去了。

    离婚好,一了百了,刘颖以后纸醉金迷也罢,嫁鸡随猫也好,这一切都与自己无关。王义第二天早上醒过来,胡乱洗漱了一下,连胡子都没刮,开着县里那辆除了喇叭不响,全车都响的吉普车回到县剧团。他找到刘颖,开门见山地说:“我们离婚吧!”

    “为什么?”刘颖不解地问。

    “为什么?你自己还不明白?”这不是什么光彩的事,王义也不想多说。

    “我不明白,你说啊!”

    “你看我从头绿到脚,你还不明白?”

    “别人嚼舌根难道你也信?”夫妻间最重要的是理解,自己和王副书记的交往是有点多,但都仅限于在艺术上的探讨,王副书记甚至连手都没摸过她的,更别说有什么非分之想了。但她忘了德不配位这句古话了,王义的一路晋升早就不是他的能力所能胜任的。别人一嚼舌根,他顶不住,思想被人家带跑了。

    “你就放我一条生路吧,这样下去我迟早是死路一条。”王义根本没考虑刘颖的感受,继续说。

    “难道一点回旋余地都没有吗?”别人的话刘颖可以不当回事,但丈夫的话比六月的冰还要寒心。

    王义没有说话,摇了摇头。

    “你滚,”刘颖一把把他推出房门,闩上门,蒙头躺在床上,任凭泪水打湿枕巾。女人的泪是最无助的,在善良的人面前痛苦,在诗人笔下是珍珠,让人怜让人爱。但在绝情的男人面前,比自来水都不如,只是人家泼在身上的脏水。

    哭是解决不了问题的,刘颖第二天起床后,看到蜷缩在门前的王义彻底失望了,一个堂堂的副县长,不是彻底死心,怎么会不要脸面孤坐在门前一个晚上呢?

    既然无回旋余地,那就给他一条生路吧!对他对自己未必不是一种最好的解脱。本来她是在剧团吃早餐的,今天她特意用煤油炉熬了一锅红薯稀饭,这是他们在小山村时最喜欢吃的早餐。

    红薯稀饭的阵阵香味唤醒了王义沉睡的食欲,红薯稀饭煮好了,王义也醒了过来。闻着这熟悉的香味,他仿佛又回到了他当大队革委会主任时的小山村,他犁田回来,红薯稀饭已经端到了他的面前。在刘颖深情的注视下,他大口大口地喝着,刚到碗底,刘颖又接过碗重新给他盛好放到手边。

    王义习惯性地伸出手,一碗稀饭恰到好处地送到了他的手边。刘颖还和当初一样坐在他的面前,一双眼睛通红通红的。

    王义想放下,但最终还是吃了,只是没让刘颖再续。

    “真的要离婚吗?”

    王义点点头。

    “一点余地都没有?”

    王义还是点点头。

    “好吧,我们走吧!”

    王义点点头,率先走在前面。

    7.

    婚好离,就是一张纸的事。纸一撕开,从此萧郎是路人。王义开着那辆破吉普车从前丈母家中把女儿接到了县府大院。

    在有一天进院门时,一位同事迎面走来,问他:“王副县长,这是你女儿吗?”

    “是啊。”见有同事相问,王义还是蛮高兴的。

    “不错,和你很像的嘛。”同事前前后后把王晴打量了一遍,有点不怀好意地说。

    “你什么意思?”

    “没什么意思啊。你说我能有什么意思?”同事说完就想离开。

    “你给我说清楚。”王义一把抓住同事的衣领,“不说出个道道来别想离开。”

    “大县长,你说,你告诉我,要我说什么?”王义顶着一个副县长的名,初来乍到,分管的也不是什么重要领域,又是一个外来户,人家还真没把他当回事。

    “你……”

    “放手吧,”一个老同志走过来,据说这个叫赵飞的老同志本来蛮有希望接任副县长的,没想到被王义空降过来顶了他的缺,能对他有好印象吗?见有人找他的碴,能给王义好脸色吗?“反正都姓王,有什么大惊小怪。”

    刘颖那点事,王义人还没来到,早就在县府传开了。只不过大家都是心照不宣,没有说出来而已。作为对手,赵飞冲口而出一点都不奇怪。

    “你说什么?”

    “说什么你不明白吗?是不是要我给你说一遍?”赵飞无所谓,这一次没上去,再想上去是不可能的了,心想,只要你不害羞,说出来还不知是丢谁的脸呢?

    “你……”王义一声长叹,松开了抓住同事的手,抱着头蹲在地上。

    人一颓废,酒就成了解愁的良药。王义今天受了同事的窝囊气,又无处发泄,只能拿酒出气。

    他把王晴带回宿舍,从橱柜里抓出几把花生后,抱起酒杯喝起闷酒来。不知喝了多久,王晴拉扯着他的衣角说:“爸,我饿。”

    “喔。”王义这时才想起女儿来了,他醉眼朦胧地走进厨房,准备做饭,发现米没有,菜也没有,这饭应该是做不成了。他拿出两毛钱对女儿说:“要不你去食堂看看,看还有没有什么吃的?”

    “爸,我找不到啊!”王晴望着酒醉曛曛的父亲,小心翼翼地说。

    “哦,”也是,女儿刚来不久,白天还可以,晚上连食堂在东南西北都不知道,只得说,“走,爸爸带你去。”

    王义拉着女儿的小手向楼下走去,下楼梯时,不知是不小心还是碰到了什么东西,一个倒栽葱沿着楼梯滚了下去。好在在开始滚的时候松开了王晴的手,才没把她拉下去。

    王晴急忙走下楼梯,去扶父亲。但无论怎么扶都扶不起来。王晴急得大哭,边扶边叫着爸爸,但王义一点反应都没有,仿佛睡觉了似的。

    王晴的哭声惊动了同层楼的一个男邻居,打开门,问道:“小朋友,你爸爸怎么?”

    “叔叔,我爸爸从楼梯上摔下来了,我扶又扶不起,叫他又不答应我。叔叔,你能帮帮我吗?”

    “好的,小朋友。”邻居走了下来,见到满身酒气的王副县长人事不醒,牙关紧咬,嘴角和鼻孔慢慢流出了鲜血,立即感到大事不妙,招呼人手把王义送去医院。

    这一跤摔下,王义就没有再起来。赵飞还算是个好人,知道王义的摔跤多多少少和他有点关系。他不知王义已经离婚,第一时间就打电话通知了刘颖,另一方面又把王晴接到家中,让他老婆照顾她。

    刘颖很快就赶了过来,在病房中见到了王义。她握住王义的手,泪顺着脸颊滴落在王义的手上。或许是亲人的心灵感应,王义在昏迷了一天半后醒了,见到刘颖,泪从脸颊滚落在枕巾上,嘴唇抖动着,想说又发不出声音。

    良久,王义最后断断续续说道:“我真……后……后悔不该……让你演……演白毛女。”

    “你是说要我以后别再演白毛女吗?”刘颖把脸贴着王义的脸上,泪流汇聚在一起,打湿了洁白的枕巾,问王义道。

    “……”王义无力再说,微微点了点头,头一歪,眼一闭,终于不用再为帽子上的颜色操心了。

    “我答应你。”刘颖哭着应承。

    8.

    王义去世后,刘颖把王晴带回了县剧团。可是,作为《白毛女》的一号女主角说不再演白毛女,简直就是一个笑话。

    一次可以说身体不适,两次可以故意搞点小伤小痛,三次四次,你能躲得过去吗?

    说你不务正业事小,说你破坏革命样板戏,那绝对是可以上岗上线的大事。这在某些年代可是要命的事,刘颖一个弱女子能撑得住吗?

    撑是撑不住的,刘颖不可能和领导一直顶牛下去,那就演罢。

    这是刘颖最后一次演《白毛女》,从唱腔,打扮,以及情感演的都是她自己。

    从山沟里跳出农门,进了县剧团,成了一个正儿八经的公家人,这是她的骄傲。老公的官更是如坐直升飞机,从一个农民身份的大队长,没两年就当上了副县长,更让她感到自豪。

    可是副县长夫人的位置还没捂热,丈夫这一失足去了另一个世界,徒留自己空悲切。人言可畏啊!刘颖想,其实自己和王副书记真的没什么,有时她甚至觉得王副书记看她的眼神和她老父亲没什么区别,完全是父辈的眼光。可是,为什么人们就想歪了呢?

    别人怎么样无所谓,但丈夫的看法自己不得不重视,见丈夫经常为流言蜚语的事酗酒,自己感到非常的心痛,但又有什么办法呢?舌头长在人家的嘴中,自己想堵也是堵不住的啊。

    王副书记还算不错的,自从自己说要注意影响后,来剧团的次数比以前少多了,但流言不但不少,反而更是离谱。说是自己被王副书记玩腻了,被人家蹬了。

    刘颖想,她虽然不是被黄世仁逼债的白毛女,但她是被世俗逼病的白毛女。丈夫死了,自己再活下去又有什么意思?今天就当是自己最后一次演白毛女吧,与其苟且活着,不如昙花一现,向世人自证清白。

    再长的戏都有剧终的时候,这一次是刘颖一生中演得最认真的,一抬手一跺脚,都是有板有眼做得非常到位。

    她仿佛要把自己所有的情感都融入其中,甚至可以说,今晚演的不是白毛女,演的就是她自己。白毛女是在旧社会被黄世仁害死的,她呢,没有人害她,但流言让她抬不起头来。丈夫因自己而死,自己真是罪孽深重,又有何面目活在世上呢?

    人生如戏,戏如人生。自己的一生又何尝不是戏呢?

    再长的戏都有剧终的时候,自己的戏也该收尾了,刘颖想。

    剧终向观众谢幕后,刘颖没有回后台,连妆都没卸,穿着白毛女的戏装在众人惊讶的眼光下走下舞台。剧团刘团长想叫她,嘴唇动了几下,最终还是没有叫出来。她其实是知道的,王副书记和刘颖之间没有什么出格的举动。王副书记对刘颖的好,真的只是一个粉丝对偶像的爱戴,或者说是一个父亲对女儿的怜爱。那些烂事全是人乱嚼的舌根。

    这些刘团长都是清楚的。但作为一个女人,一个女演员,对王副书记和刘颖,她真是羡慕嫉妒恨,时常想,这个女演员为什么不是她呢?

    唉,有些事不是想要就会有的。刘颖在被流言蜚语淹没时,她不仅没主动站出来说句公道话,而且在心中还希望暴风雨来得更猛烈些,不要让所有的好处让她一个人全都占了。直到王义出事,刘团长才感到,作为一个领导,是不是做得太过了,自己为什么不在她最困难的时候对她有所帮助呢?

    可是人心真是太复杂了。在刘颖随观众走出剧院时,她是应该叫住她的,但只有一霎那间,另一种念头又占了上风,眼睁睁地看着刘颖走出剧院。

    刘颖走出剧场后,似一个幽灵,徘徊在破旧的街道上。几盏昏暗的路灯发出淡黄色的微光,把她的影子拉得好长好长。

    王义走了,带走了刘颖所有的灵魂,剩下的只是行尸走肉的躯壳。想起王义,刘颖心中有一种少女般的羞涩。

    她和王义是在同一个院落里长大的,青梅竹马,从小学到初中高中都是同班同学,最后又一起回家务农。

    她成了王义的新娘,那段幸福时光让她终生难忘。假如没有《白毛女》,现在他们还在那个小山村里过着平静而又幸福的生活。命运真是捉弄人,因为《白毛女》的一炮走红,她和王义的命运都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变化。

    自己因为表演出色,成了县剧团的台柱子。王义因为组织有力,更是被树成贫下中农领导知识创新的典型,职务一升再升。可是,自己幸福吗?刘颖神色黯然地摇了摇头。

    现在王义去了,自己的的生活还有奔头吗?一时苦从悲来,不禁唱起了:“北风那风个吹,年呀那个来到……”

    歌声撕破了夜的寂静,惊起了屋檐底下的几只麻雀,也惊醒了人们的好梦。歌声在继续,刘颖的心情变得更加沉重。“那个北风吹”凄凉的歌声,一时之间,久久地回荡在这个无人的夜晚。

    也许,有心事的人不止她一个。当她唱到第六遍时,街道的转角处有一个窗口亮起了灯光,窗户打开,一个近乎尖叫的声音刺耳地响起:“你在发什么猪婆疯,这么晚了还在鬼哭狼嚎地唱什么劳么子的歌?”

    刘颖没有理会,继续沉浸在自己的故事和歌声里。

    “还在唱?再唱别怪老子下来对你不客气。”

    回答他的,仍然是“北风那个吹”的歌声。

    “真是有病。”那人狠狠地骂道,也不敢真的出来找刘颖的麻烦。只得关窗熄灯睡觉。

    刘颖唱够了,也闹够了,反而不知该去何处了。不知不觉中,她躺在青石板上睡着了。梦中,她看到了王义,在她的旁边拉着马头琴。

    这把马头琴对刘颖来说,还有一个说恐怖又不恐怖的故事。

    十四年前,那年她二十一岁。高中毕业后回到小山村。夏天的山村长蛇虽不说是随处可见,但也不是什么稀罕物。那天刘颖在屋后割猪草,她看到前面有一丛长得非常茂盛的鹅菜。这可是最上等的猪草,刘颖刚想伸我去扯,忽然发现鹅菜旁边卧着一条菜花蛇,卷着的圆圈至少有两尺以上。把她吓得冷汗直流,一动都不敢动。

    这时王义出现了,见到她的窘态,立即明白了是怎么回事。只见王义急忙从旁边捡起几条竹枝,简单处理了下,做成竹枝扎扫把的模样,疯狂向菜花蛇打去。

    听老人说,竹枝是蛇的老舅,用手枝打蛇是不敢动的。没几下,菜花蛇死了,王义用菜花蛇的皮做了这把马头琴。

    拉马头琴的人走了,那悠扬的琴声越走越远,最后消失在刘颖的大脑中。

    9.

    留给她的只有悔和恨。自己本来就是山中一朵不起眼的杜鹃花,再怎么怒放也不是养在花圃里的牡丹花。

    杜鹃花占了牡丹的地方,口水都会把没有根基的自己淹没。讨好者,羡慕者,嫉妒者都是一张难以言说的笑脸,笑脸背后,都是鬼魅般的身影。

    王义已经被口水淹死了,自己活着还有什么意义呢?

    神女峰,情人心中的圣境,也是女人的伤心地。刘颖在这一夜中不知不觉走了二十多公里,走到了邻县的孤女山下。

    神女峰上无神女,多的是世间的痴男怨女,此时的刘颖站在神女峰下,闪入脑中的都是丈夫的影子,她看到王义站在山顶的白云上,正向她微笑着。

    望夫岩,是神女峰最高处的一块岩石,岩石下面是一仞千丈的悬崖峭壁,峭壁下面的峡谷中,不知埋葬了多少从岩石上一跃而下痴情男女?望夫望夫,又有几个能望回丈夫?世上有多少悔恨交加的女人和自己一样,哪怕是在山顶望成第二块石头,丈夫也是不会起死回生的,包括做梦,都是一样的噩梦,找不到一点温情的影子。

    刘颖是在王义来邻县上任时,夫妻俩一起爬过孤女山,登过神女峰。现在,她又一次来到了望夫岩边当时丈夫站立的地方。当时的王义心事重重,几次张嘴都忍了下来,直到下山也没和自己说上一句话。刘颖在岩石旁寻找着丈夫欢乐的影子,可是一切都是徒劳无功,因为王义当时除了忧郁寡欢,再也没有别的表情。

    只有山顶的风还是当初的样子,轻轻地吹着她鬓角凌乱的秀发,刘颖的眼眶中不禁含满了晶莹的泪水。她坐在台阶上,等待着太阳从东方升起。

    神女峰上,刘颖多么希望到山中的神女,消去心中的症结。但世上有神女吗?能够让她轻易碰上吗?

    刘颖迷迷糊糊地在山顶上睡了过去,梦中,她仿佛看到王义从天边的云彩中向她走来,她不顾一切地迎了上去。刚一转身,咕噜噜地向山下滚去,最后摔下了悬崖陡壁。等她痛醒过来时,已经第二天早晨,只感深身无力,全身疼痛。

    刘颖沿沟底看了一圈,发现怪石嶙峋,陡峭异常。别说现在浑身是伤,按平时的状况自己想要爬出去也是万万不能。于是,她望着山顶拼命地喊叫,想找人来救命。

    可是,这山峰的名字是美,但峰高路陡,平时很少有人上来。一天下来,刘颖的嗓子都喊哑了,也只听到峰顶山风在傍晚时怒吼的声音。

    出去看来是不可能了,好在沟底土地肥沃,野果和葛根到处都是。她浑身无力摘不到树上的野果,但用树枝挖葛根迈是没什么大问题的。于是刘颖折断一棵小树,开始挖起葛根来。

    刘颖以葛根填饱肚子后,用溪水洗了把脸。映在水中的脸纵横密布着伤口,把她自己都吓了一大跳。

    对于视美丽如命的女人来说,毁容和死没什么区别。刘颖的心如堕冰窿,整个人和死了一样。她呆呆地坐在一块裸露的石块上,也不管什么蛇虫蚂蚁,反正是早死早超生。

    直到又一个夜晚的到来,她终于想起她还有一个女儿,自己不明不白地死了,那女儿怎么办?不能死,真的不能死,一定要想办法活下去,找到出路,不能让女儿成为没爹没娘的孩子。

    想到女儿,脸上的伤又算得了什么。这时她才感到害怕起来,蛙鸣虫叫,阴风习习,只要附近一有风吹草动,都会把她吓得半死,好在一夜下来,总算是有惊无险,平平安安捱到了天亮。刘颖仔细察看着天坑的四壁,都是峭壁嶙峋,几乎是攀不可攀,看得她的心都凉了,但她心中有一股坚定的力量,无论如何都要走出天坑,不能让女儿成为无依无靠的孤儿。

    一个连死都不怕的母亲,为了儿女是没有什么可以害怕的。刘颖找到一个相对安全的地方作为自己的安身之所,每当天亮后,找遍四面峭壁的沟沟壑壑,寻找着出去的路。她爬遍了所有的山洞,终于在一个多月后,沿着峭壁先是攀上一个小平台,在平台上发现了一个小洞,从小洞内爬到另一个不算太深的天坑,最后拉扯着藤蔓,攀出了天坑。

    刘颖出了天坑后,悄悄回到县剧团,听到女儿已经被王副书记接走后,压在心上的包袱放下了,重新回到了孤女山上的神女峰。她在一处的偏僻的山坳中搭了一间茅屋,夜深人静的时候,她会在峰顶放声歌唱:北风那个吹……

    尾声

    神女峰本来是没有神女的,刘颖救过几次在山中迷路的游人后,她就成了神女。每次她救人的方式,都是在游人的前面不远处唱那首烂熟于心的《北风那个吹》。新社会是不允许成精的,神女峰上神女的故事引起了社会的重视,有关部门多次安排人搜山,除了找到那座破烂的茅屋外,都是一无所获。王副书记也来找过几次,怎奈神女无意,不得不抱叹而归。

    “你知道神女躲在哪里吗?”王恨颖问刘明。不待他回答,接着说道,“每次她都躲进当初坠入的天坑。”

    “现在你知道神女是谁了吗?她就是我妈。”王恨颖说,“我也是听到神女峰的传说后,我才猜测是她的。上次,我就是特意来找她的,想问清楚她当初为什么要抛弃我。”

    “难怪,在我睡熟时好像觉得你出去过。你找到刘姨了?”刘明问。

    “是的。刚才的故事就是我妈告诉我的。我原谅我妈了,我想明天去接她,你去吗?”王晴说。

    “我去,当然去。”

    王恨颖和刘明再一次登上孤女山,来到神女峰,找到了当时躲避风雪的茅屋,但人去屋空,寻遍附近的山峰,也没找到刘颖的下落。

    王恨颖坐在茅屋前,用她特有的嗓音唱着:

    北风那个吹,

    雪花那个飘,

    雪花那个飘飘,

    年来到……

    歌声在神女峰上飘呀飘,除了偶尔山谷中的一点回音,一直等不来她的主人。王恨颖的嗓子都唱哑了,她一直期待着奇迹的发生,她的妈妈会在山的那一边唱起她当年红遍全县的《北风那个吹》。

    她失望了,太阳在她的歌声中落下西山,玉兔把山峰染上了夜的寂寞。在刘明的劝导下,王恨颖回到茅屋中,因为太累,随便吃了点东西,身子一歪,躺倒在上次睡过的床上。

    刘明确认王恨颖睡熟后,把门关上,连夜赶回了县城,敲开一家音响商店的门,买了一台录音机和《北风那个吹》的磁带,连夜赶回了茅屋。在东方麻麻亮的时候,刘明打开录音机,《北风那个吹》的唱段源源不断地从录音机中传向所有的山峰。

    王恨颖醒了,听到熟悉的歌声,以为是妈妈终于有了回音,急忙在茅屋中唱起《北风那个吹》,连鞋都没来及穿就走到茅屋外面。当她看到是录音机在播放时,失望得一屁股坐在地上。

    一夜没睡的刘明急忙把扶起来,并关掉了录音机。

    录音机的声音没有了,《北风那个吹》的歌词仍不紧不慢地从王恨颖的嘴中唱出。一连七天,除了夜晚,她几乎是用血和泪在歌唱,一直在等待着妈妈的回音。她的内心一直在呐喊着:妈妈,我爱你,我要接你回家。

    杜鹃啼血,王恨颖的歌声几乎是和着血唱出来的。终于,在茅屋的附近的山巅上,传来了《北风那个吹》的唱词:

    北风那个吹,

    雪花那个飘,

    雪花那个飘飘,

    年来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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